東君
有趣的人與無趣的人
東君
人分兩種,一種是有趣的人,一種是無趣的人。這是湖南作家何立偉在蒼南漁寮與我們吃酒閑話時說的一句話。在我交往過的幾位蒼南朋友中,也不乏一些“有趣的人”。碰到有趣的人自然也就說起一些“有趣的事”。
辛卯暮春,蒼南筆會,應(yīng)邀而來的外省作家都是名聲響當(dāng)當(dāng)?shù)?,有陳村、何立偉、彭見明、葉兆言、邱華棟、阿成、邵燕祥夫婦以及女作家須一瓜、葛水平等。我臨時有事,起意回家。哲貴說,這些朋友們聚在一起不容易,還是要善始善終的。這么一說,我就有些愧意了,不敢再提回家的事。那些天,作家朋友們聚在一起算是盡興了。有哲貴在的地方,總會有酒。他在乎的也不是一杯酒,而是朋友之間的那種氣氛。
哲貴說,來蒼南,一定要去看看玉蒼山。那天我陪同幾位綿陽畫家去了一趟溫州博物館之后,辦完手頭的瑣事,又興沖沖朝玉蒼山奔去。那山形容不怪也古,仿佛有靈光罩著。車子循盤陀路而上,山復(fù)崗回,意味無窮。哲貴和老鐵等人早已抵達玉蒼山莊。山莊在山巔,處處都是云山煙水,潑墨畫似的,有鳥語與泉聲錯落其間,真的感覺是人在畫中行。站在那里,腳下生云,仙氣也一點點上來了,確乎是很飄逸的。記得哲貴指著山腳下散布著丘垅廬舍的地方說,那里有一座草庵,我十幾年前就曾在那里住過半月。那時候,哲貴才二十多歲,不知為何竟動了出世的念頭。一個人,只帶著兩百多元錢來到這里。庵中只有一位居士,兩個蒲團,幾本佛經(jīng)。哲貴做完早課,就去后院靜坐,忽然游來一條蛇,跟他靜靜地對視著。第二天,哲貴又到后院,仍見那條蛇盤在那里,甚奇,以為這里面有什么真意。于是,每天過來與蛇打招呼。后來他回到家中,寫了一個三千多字短篇小說《白蛇傳》。
吃完山間野味,我們就在玉蒼山莊宿留。哲貴說,來玉蒼山,你一定要去看看法云寺。這座寺廟藏在深山,卻創(chuàng)立了佛教中的“玉蒼派”,名聲在外。開山祖師也很了不起,死后讓人分為三段,一段喂魚,一段喂鳥,一段喂龜,故名三段法師。哲貴少年時期就生活在這種仙佛氣味濃重的地方,也難怪他喜歡談有說無。我與哲貴原來是不大交心的,后來相處久了,覺得此人不俗。所謂“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哲貴常常把人分為俗與不俗,就好比何立偉把人分為有趣與無趣。
哲貴篤信佛教,曾正兒八經(jīng)地跑到仙巖寺,皈依為居士,法號永心。他愛說佛,但吃肉喝酒不誤。聞到肉香酒氣,大約是佛力亦不可起道用的。他對自己的酒量一直以來自視甚高。在酒席上,他常常宣稱自己的酒量在國內(nèi)小說家中當(dāng)排第三位,現(xiàn)在,前兩位都已作古(其中一位就是哲貴常常提起的林斤瀾老先生)。說這話時,他似乎顯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孤獨。跟哲貴對飲過的人都說,他的酒量實在驚人,酒后所吐狂言亦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哲貴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喝死你。這四個字,只能從他嘴里出來。換了別人,還真沒有這股氣勢。哲貴喝了酒,就忘天地之高厚,忘路之遠近,忘人之大小,甚至,也忘我。物我兩忘,說的話自然就不是平常話。有一次在雁蕩山筆會上,他與吳玄喝了點酒,居然會為某某作家寫得好、某某作家寫得不好而吵得唾沫橫飛,險些摔杯子大打出手。以酒會友,哲貴也難免因言獲“罪”。但酒這東西有時候也是可以稀釋言語之間的沖突的。后來有一次筆會上,我又看見哲貴與吳玄舉杯相碰,并且把雁蕩山筆會上的那段舊事提起來當(dāng)作席間笑談。
哲貴交往的朋友,以酒友居多。這些酒友中又以文友居多。說到底,他是喜歡跟文友喝酒。在溫州作家中,王手、程紹國、吳樹喬諸君也都是別有酒腸的。他們這個圈子里的人有講究,酒量(無論白酒、紅酒或黃酒)必須在一斤以上,而且必須是寫小說的。有位善飲的詩人想擠進去,分幾杯酒吃,他們也不讓。我是那個圈子外的人,對他們只有羨慕的分。哲貴跟我在一起吃飯時,往往是,他喝酒,我喝白開水。而結(jié)果是他喝的酒比我喝的水還多。我原來也解飲,能喝上幾斤黃酒,但后來哮喘病發(fā),就惜命了,不敢再貪杯。有人要跟我喝酒,哲貴若是在側(cè),就會舉起酒杯說,跟東君喝酒,沒趣,要喝就跟我喝。在哲貴眼中,我大約也只能算是半個“有趣的人”了。
我很少見過有人喝酒也那么認真,而哲貴就是其中一個。哲貴的認真勁還體現(xiàn)在生活細節(jié)中,比如長跑,他已經(jīng)堅持了六年,而且每次都要跑五六千米。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癡迷于長跑,難道僅僅是以這種方式證明自己當(dāng)初是母體中跑得最快的那一個,而現(xiàn)在依然領(lǐng)先于別人?可以想見,他那一頭長發(fā),奔跑時猶如馬鬃般迎風(fēng)飄揚,不可謂不美。有此一說,哲貴穿跑鞋出來后,大學(xué)校園里頗有些女粉絲追隨身后,那種盛況雖然沒有親見過,但我覺得,他奔跑的姿勢與喝酒的姿勢都應(yīng)該是同樣俊美的吧。哲貴有出世思想,卻又熱愛世俗生活。念佛、吃肉、喝酒、長跑,瘋狂工作之余又靜心寫作。這是他喜歡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喜歡的,就這么一直堅持著。我倒是希望他能跑到老,喝到死。這也未嘗不是一種修行吧。
葉宗武,人稱“老鐵”,為何稱他“老鐵”?未詳,待考。我們每回見面都是在筆會上,這回也不例外。他仍然穿著背帶褲,肚子滾圓,臉也滾圓,仍然“戴個大可不必的鴨舌帽”(程紹國語)。帽子底下,胡子叢中,時常發(fā)出嘎嘎嘎的笑聲。葉氏是蒼南縣某個鎮(zhèn)上的縉紳大姓,很多人提起老鐵,言必稱其曾祖父葉適今,說此公是前清秀才,曾留學(xué)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寫過幾本可以傳世的書。在老鐵身上,仍有一脈文氣,偶爾做些文章,也是清新可喜的。但他總說自己是“紈绔子弟”,好錦衣玉食,好書畫,好器樂,屬于“玩物喪志”的那種人。老鐵身上還有一種俠氣,他重江湖義氣,他對你好,是死心踏地的好。那晚,哲貴招呼作家朋友們?nèi)ド介g一家小酒館吃宵夜,女作家葛水平喝蒼南本地陳釀,連喝幾斤,不覺間酩酊大醉,非要跟幾條好漢拼酒。結(jié)果,葛女士把自己喝得人仰馬翻。老鐵趕緊坐車跑上山來,把葛女士和幾位東倒西歪的作家扶進車里,自己步行下山。走到半途,他又發(fā)覺程紹國剛?cè)鐾暌慌菽蚓筒灰娏?,怕出事,趕緊發(fā)動我們?nèi)フ摇T瓉?,程紹國只是抄小徑回賓館,老鐵打通了他的電話才放下心來。老鐵與程紹國是好朋友,二人年齡相近,酒量相當(dāng),趣味相投,說話風(fēng)格也相似。寫老鐵的文章,要數(shù)程紹國那篇最傳神。
我曾聽一些佛教徒說,五百年前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而兩人坐在同一條凳子上是否一千次擦肩而過修來的緣分?我與張君老師雖然早就認識,但我們能夠結(jié)緣卻是在玉蒼山的時候。那晚,我從老家?guī)Я藥妆景胂獣嫾蛩阗浗o幾位畫家。坐在身旁的張君看到“半溪”二字,眼前忽地一亮,問我,半溪先生是否樂清人,原名施正?我點頭稱是。張君沉吟片刻說,三十七年前,我與半溪先生有過一面之交。三十七年前,張君與我岳父正值而立之年。那一年,我岳父帶著他的未婚妻(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岳母)來平陽北水頭鎮(zhèn)燈籠巷拜訪方曼君女士。但方女士不知為何避而不見,請張君代為接待。張君是方女士兩位姐姐的小學(xué)同學(xué),時常在方家走動。方家有事,招之即來。我岳父與張君一見如故,于是結(jié)伴前往南雁蕩。張君和半溪先生都有一見如故之感,二人喝了幾斤黃酒,就開始談詩、論書、比劃拳術(shù)。先生談起自己早年的不幸遭遇,大哭了一場。然后醉倒。當(dāng)我告訴張君,我岳父幾個月前已經(jīng)病故,他忽然放下了酒杯,變得沉默起來。張君一邊喝酒,一邊說起往事。張君年輕時也是散人一個。按照陸龜蒙在《江湖散人傳》中的說法:散人就是散誕之人,心散、意散、形散、神散。張君早年沒有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職業(yè),喜歡到處游走,曾赴武夷山訪道,追隨一位老道學(xué)過幾招內(nèi)家拳法,后來那位老道被紅衛(wèi)兵目為妖道,砍了手腳,拋進溪流,不知所終。張君亦好文,曾隨蘇淵雷先生學(xué)過寫詩,受其影響,也能畫畫。他在平陽北水頭鎮(zhèn)畫肖像畫的時候,我岳父就在泰順、福鼎一帶替人畫肖像畫。但二人相遇,竟然都不知道對方畫過肖像畫。張君回憶說,我岳父當(dāng)年來了酒興,在南雁蕩山留下了幾幅字。至于有沒有在酒館的粉壁上題詩,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晚,我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無趣的人,不能飲酒,人生的樂趣就少了一半。在這樣一座空寂的大山里,沒有醉上一場,真是可惜。夜幕之下,遠山近隈,很像是據(jù)案而坐、意欲對飲的老朋友。我步出屋外,看著屋外幽暝的晚空,感到有些滯悶,于是步出庭院,獨自一人走在山路上。山頂上的風(fēng)有點大,燈光所及處,葉影散亂。不遠處,怪石若醉,被幾株老樹撐扶著。再走過去,光影全無,只是一團墨黑,心里面便有了煙一般的思緒,在那一瞬間,彌散開來,無涯無渚。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