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仲平
不同藝術的對話與啟示
——讀宋彩霞《蝶戀花·讀聶紺弩十二拍》
馮仲平
任何藝術門類,無論使用何種媒體、何種造型方式與何種結構樣式,其精神內涵和美學規(guī)律都是相通的。近讀2015年第3期《滏漳詩苑》刊發(fā)的宋彩霞女士《蝶戀花·讀聶紺弩十二拍》,可以認為這是一次詞與詩的成功對話,其中還涉及詩詞與繪畫的交流,讀之頗覺耳目一新,于是想簡要談點感想。
首先,談一下涉及詩、詞、畫同一題材且密切關聯(lián)的三件作品。蘇軾曾有“詩畫一律”說,《東坡題跋·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云:“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痹凇霸姰嬕宦伞睂用?,宋彩霞的讀聶詞有《蝶戀花·讀聶紺弩〈丁聰畫老頭上工圖〉》,這首詞涵蓋了三件作品的內容,下面逐次道來:
一是丁聰?shù)穆嫛独项^上工圖》,從畫面看,很容易判斷主角不是個老農民,而是一個身穿破衣的落魄知識分子,落款文字為“此畫原稿于動亂年間丟失,現(xiàn)憑記憶重作”,時間是“一九八六年”。由此可知,若“動亂年間”指文革時期,則初作當在文革之前;而據(jù)聶詩所言“小伙軒然齊躍進,老夫耄矣啥能為”,明示丁聰初畫時當大躍進時期。畫中人物駝背貓腰,鬢邊堆雪,弱不禁風,肩扛鐵鍬,擺出一副上工勞動的架勢。顯而易見,這么一個人,能干重體力活嗎?
二是聶紺弩的題畫詩《丁聰畫老頭上工圖》(此詩載《北荒草》),乃是聶紺弩觀賞著名漫畫家丁聰作品《老頭上工圖》之后的再創(chuàng)造,現(xiàn)將這首七律詩引于下面:
駝背貓腰短短衣,鬢邊毛發(fā)雪爭飛。
身長丈二吉訶德,骨瘦癟三南郭綦。
小伙軒然齊躍進,老夫耄矣啥能為。
美其名曰上工去,恰被丁聰畫眼窺。
聶紺弩描繪了畫中人物的外表特征(首聯(lián)),接著運用類比的方式點明了人物的社會身份和精神特征(頸聯(lián)),老頭是堂·吉訶德式的人物,與社會大潮格格不入,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又是一個南郭子綦式的人物(《莊子·齊物論》所描寫的那個物我兩忘、清高淡泊的典型);而即使如此,這個老頭也不能避免被大躍進的風潮所席卷,因為整個社會“小伙軒然齊躍進”,你雖然“老夫耄矣啥能為”,也必須扛起鐵鍬下地干活,哪怕干不出實際成效,上陣裝裝樣子也好。詩畫結合,相得益彰,不僅增加了詩和畫各自的思想內涵,而且有助于讀者對詩和畫主旨的正確理解——畫呈現(xiàn)出來的形象,它的意義是寬泛而模糊的;加上題畫詩,即可使畫家意圖更為顯豁,作品定性更加準確。題畫詩和觀畫詩一樣,都是對繪畫作品的解讀,以欣賞的態(tài)度發(fā)表自己的審美感受,因而也是對繪畫作品意義的闡釋。
三是宋詞《蝶戀花》,這是宋彩霞在聶詩基礎上進行的再次創(chuàng)造,詞引如下:
駝背貓腰難得歇,不怨荒原,只怨風嗚咽。毛發(fā)爭飛飛鬢雪,無端識得涼和熱。
一點塵緣容易絕,月面珠眉,胖二何分別?鄉(xiāng)夢頻回村上月,照人寂寞千千結。
比較聶詩,宋詞賦予描寫對象更多主觀的成分。在聶詩中,表達作品主人公內心感受的只有“老夫耄矣啥能為”一句,而在宋詞中,表達作品主人公內心感受的則至少有五句,他“不怨荒原,只怨風嗚咽”“無端識得涼和熱”“一點塵緣容易絕”“鄉(xiāng)夢頻回村上月”等等,至于老頭“怨”還是“不怨”,無須身臨其境仔細揣摩,詞人和讀者自能準確理解,其他內心感受亦當如此看待。
對三件作品進行比較可以看出,丁聰漫畫由于二維平面藝術的特性,呈現(xiàn)出來的只是一幅形象的圖景,主觀情感深深埋伏在線條與筆墨之中,只有欣賞者憑借語言形成審美判斷才能體驗繪畫賦予形象的內在情感,才能真正領略畫家想要傳達的思想題旨。而詩、詞都是文學作品,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本身就承載著明確的思想意義,只要能夠準確地理解詩句語詞的含義,就可以正確把握詩人想要表達的思想感情。而由于詩、詞體制的不同,從而具有各自表達方面的特長與側重,故聶詩與宋詞又產生了明顯的差異。王國維《人間詞話》云:“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币酝跽撀陕櫾娕c宋詞,其間差異十分清楚。詩之與詞,均有各自的本色當行,詩長于言志,詞擅于抒情;而在丁畫、聶詩與宋詞三次創(chuàng)作疊加形成的序列中,逐漸依次增加了藝術品的思想情感內涵,從丁畫的純粹形象呈現(xiàn),到聶詩的客觀描寫為主,進而發(fā)展到宋詞集中于主觀情感的表達,形成了一個由外到內、由客到主的遞升序列。
三件作品,核心形象就是這個“老頭”:老頭的形象處于畫面中心位置,從正面說是頂天立地,但其實身處狹窄天地而顯得過分局促,可見他的生存空間十分狹小,而且與世隔絕如同堂·吉訶德和南郭子綦。老頭的形象不是完全的靜態(tài),他的腳步是向前邁進的,喻示雖然艱難窘迫而仍有一定的活動余地。這樣的一個形象,處于這樣的一個環(huán)境,被置于一個特定的時空背景,他所承載的意義自然就十分明確了。
其次,談一下宋彩霞女士《蝶戀花·讀聶紺弩〈北荒草〉》與聶詩《北荒草》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聶紺弩出版有多種詩歌集子,如“三草”(1981),即《北荒草》《贈答草》《南山草》,再如《散宜生詩》(1982),即《北荒草》《贈答草》《南山草》之外再加上《第四草》。關于《南山草》結集的時間和性質有些爭議,我認可《南山草》是《北荒草》定稿之前的一個未成稿,故聶紺弩的詩歌主要就包括在《散宜生詩》這個集子之中了。
聶紺弩是個奇人,才華橫溢,精通古典,文武雙全,經歷坎坷,命運不佳——從考入黃埔軍校二期到參加國共合作第一次東征,從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學到回國任南京國民黨中央通訊社副主任,從參加“左聯(lián)”,擔任上?!吨腥A日報》副刊《動向》編輯到加入中國共產黨,從歷任中南區(qū)文教委員會委員、香港《文匯報》總主筆、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兼古典部主任到被劃為“右派”送往北大荒勞動,從“文革”中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被判無期徒刑到“寬大釋放”及平反昭雪,可謂跌宕起伏、變化萬千,令人目不暇接。
1957年,時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委員的周穎(聶妻)響應“整風”號召提意見被打成“右派分子”,聶紺弩因幫她修改過發(fā)言稿而受株連也被劃為“右派分子”并被開除黨籍,與中央國家機關1300多名“右派分子”一起被遣送到黑龍江北大荒“勞動改造”。1959年10月,聶紺弩調到牡丹江農墾局《北大荒文藝》編輯部當編輯,次年冬結束勞改回到北京,安排在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任專員,后被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北荒草》乃是聶紺弩在北大荒勞動改造期間的作品,題材比較集中,幾乎全是當時勞動生活的紀實;內容十分豐富,在描寫勞動生活的間隙夾雜了大量的歷史典故;風格詼諧老辣,在外表輕松的筆調中寄寓著深沉的嚴肅思考。茲就宋彩霞《蝶戀花·讀聶紺弩〈北荒草〉》一詞略談一些看法。先引宋詞如下:
我讀馬山千頃雪,片片詼諧,片片還如鐵。血淚斑斑多少疊,乾坤一擔挑寒月。
十載煎熬荒草頁,字字生雷,字字皆高潔。北大荒人誰最烈?牛山盡染英雄血。
這首詞對聶紺弩北大荒期間作品的思想內涵與藝術風格給予了整體概括,對從聶詩體現(xiàn)出來的高潔人格、剛烈個性、非凡才華與獨特意象進行了高度評價。
我國古代文學理論家劉勰著《文心雕龍》,其中《知音》一篇曰:“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贝似湔勎膶W批評也。而文學批評有多種樣式,就中國傳統(tǒng)批評而言,除了評點、序跋、論文之外,還有獨具特色的以詩論詩的體裁,如杜甫的《戲為六絕句》,討論了先秦到初唐幾個重要詩人及其作品,提出了詩歌創(chuàng)作應該堅持“別裁偽體親風雅”的原則和“轉益多師”的方法;再如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同樣運用絕句形式比較系統(tǒng)地闡發(fā)詩歌理論,評價自漢魏至宋代的許多著名作家和流派,提出了天然真淳、反對雕琢、追蹤風雅、重視獨創(chuàng)的美學標準。以詩的形式論詩,也包括針對相同題材的詩歌作品,如唐代王維、韓愈和宋代王安石都有以“桃花源”為題的詩歌作品,當然他們作品的面目和精神都有了新的變化,每個詩人也都具有自己獨特的藝術個性。晉代以來產生了許多和陶詩,宋代蘇軾一人就以“次韻”的方式做了“和陶詩”一百零九首,堪稱和陶的大家與典范。蘇軾和陶,除了借此抒發(fā)自己的內心積郁、喜歡陶詩的風格之外,更主要的是崇尚陶淵明的為人,與陶淵明有深層次的精神共鳴。
統(tǒng)攬宋彩霞女士的讀聶詞(十二拍),在我看來,除了基于對聶紺弩高潔品格的認同和對其高超詩藝的欣賞之外,更多的是對聶詩形象意境與思想內涵的重建、引申和發(fā)揮。詞有一個別名叫“詩余”,從文字游戲的技巧層面,任何一首詩都可以改造組裝成一首詞,當然,如果在形象、意境和題旨等方面沒有任何創(chuàng)新,僅僅滿足于文體形式的變化,由詩句的整齊劃一變成詞句的參差不齊,顯然沒有什么積極意義。而宋詞的成功,恰恰在于突出了聶詩形象的鮮明性,拓展了聶詩的意境和增強了聶詩的抒情性。茲舉《蝶戀花·讀聶紺弩〈詠珠穆朗瑪〉》為例簡要分析。聶紺弩詩云:
珠穆朗瑪志沖霄,苦被白云抱住腰。
一覽定知斯世小,萬山都讓此峰高。
憂天可作擎天柱,過海難為跨海橋。
積雪罡風終古事,金身億丈不容描。
這首詩以珠穆朗瑪峰為描寫對象,但是幾乎看不到任何直接形象,珠峰的真面目始終處于云山霧罩之中,詩人從頭到尾全部以比擬、類比、烘托、想象等間接描寫出。首句“志沖霄”,將來時也;三、四句“斯世小”、“萬山都讓”,烘托之詞也;五、六句“擎天柱”、“跨海橋”,想象之詞也;尾聯(lián)兩句,雖歷經萬古千秋,而億丈“金身”又終無法直接描畫。而宋彩霞詞曰:
一覽群峰斯世緲,億丈金身,億丈云霞繞。柱地擎天青月小,萬山都被光環(huán)照。
疾電奔雷風料峭,毛瑟三千,勇氣堪稱道。收拾杯盤雖草草,靈均獨醒人間少。
在形象層面,“億丈金身”“億丈云霞”“柱地擎天”“疾雷奔電”等,都是直接的具象描寫,通過這些詞句,讀者可以直觀珠峰高大雄偉、巋然屹立的龐大體積和不畏風雨雷電的崇高之美。在意境層面,有進一步的拓展,增加了社會性的內涵,如“毛瑟三千,勇氣堪稱道”和末句“靈均獨醒人間少”,暗合了劉勰“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钡乃囆g創(chuàng)造規(guī)律。也正因如此,宋詞與聶詩相較,更增加了情感的內涵,既符合體制的特征,也拉近了自然物與人的距離,使讀者產生了與審美對象的親近感。
第三,就宋彩霞詞作涉及《北荒草》作品略談一些看法。宋詞“十二拍”中,第一拍是《蝶戀花·讀聶紺弩〈北荒草〉》。這首詞從宏觀角度統(tǒng)攬詩集《北荒草》的思想內容與審美特征,已經超出了《北荒草》的范圍,如首句“我讀馬山千頃雪”,乃是《馬山集》的作品內容,其實還包括其他集子和非北大荒“勞動改造”時期的作品,題材十分寬泛,內容十分豐富。如《蝶戀花·讀聶紺弩〈秋老〉》一首,詞曰:
又是秋風吹舊帽,不卷珠簾,只卷燈前稿。閱盡人間衰盛草,黃花依舊清香繞。
老始風流誰會笑?語澀途艱,細看知音少。且向叢林尋一道,時時自有春風掃。
而聶紺弩《贈答草序詩》云:
秋老天低葉亂飛,黃花依舊比人肥。
風前短發(fā)愁吹帽,雨里重陽怕振衣。
尊酒有清還有濁,吾謀全是亦全非。
感恩贈答詩千首,語澀心艱辨者稀。
相較二者內容,與宋詞對應者,無乃此首歟?未經深查,姑妄言之了——就聶詩所寫,深秋天氣,落葉亂飛,黃花吐蕊,重陽節(jié)至;而當此令之人,則是短發(fā)破帽,語澀心艱,孤苦伶仃,進退失據(jù),知音難覓,竟是“人比黃花瘦”了;在宋詞而言,顯然增加了新的內涵,在苦苦追尋之后,在秋風衰草之中,已經預示了“春風”的訊息,在聶詩的壓抑低沉基調上添了一抹亮色。
《北荒草》所收作品,題材大多為當時勞動生活內容,如搓草繩、清廁所、刨凍菜、削土豆、放牛、伐木、推磨、挑水、鍘草、脫坯、拾穗等;而宋詞所出自《北荒草》者,計有《丁聰畫老頭上工圖》《推磨》《伐木贈尊棋》《冰道》《歸途》五首。如前所言,不同的藝術門類具有相同的藝術規(guī)律,而同屬于“文學”范疇的詩和詞當然更是基于共同的藝術規(guī)律了。別林斯基曾說“詩人用形象來思考”,又說“詩人用形象和圖畫說話”,指的就是詩歌藝術的深層規(guī)律。詞作為詩的變體形式,骨子里不可能剔除詩的精神血脈,而只是表達形式有所變化而已——同樣的事物,你可以那樣說,我可以這樣說。如聶紺弩《推磨》詩為:
百事輸人我老牛,惟余轉磨稍風流。
春雷隱隱全中國,玉雪霏霏一小樓。
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huán)游。
連朝齊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頭。
首聯(lián)以自嘲的口吻切入“推磨”的勞動場景:我這人干什么都不如別人,只有推磨能夠發(fā)揮我的特長。頷聯(lián)承接上文,直接描寫磨面的具體樣態(tài),“玉雪霏霏”的詩意發(fā)現(xiàn),顛覆著枯燥生活的常態(tài);磨扇單調沉悶的聲音,幻化為“春雷隱隱”的兆萌。頸聯(lián)陡然一轉,升華到思想淬煉的高度,如同煉獄中的鳳凰涅槃般,在苦難的煎熬中醞釀著新的期待。但是尾聯(lián)又以無解的循環(huán),表達了看不到希望的苦悶。
而宋彩霞的《蝶戀花·讀聶紺弩〈推磨〉》,則在以詞的形式重建了聶詩的意義之外,更增加了主觀抒情的內容,使整個作品被濃郁的抒情色彩所籠罩,“一夢輸人牢憶記,一種襟懷,一敞何容易”,開頭就奠定了作品的基調,給人以悲慨深沉、回腸蕩氣的審美感染:
一夢輸人牢憶記,一種襟懷,一敞何容易。一陣春雷全國醉,一番天地中宵淚。
把壞心情磨粉碎,齊步迷宮,不越雷池意。已作三千長久計,卷宗就在環(huán)行里。
再如聶紺弩《伐木贈尊棋》,除了頷聯(lián)“斧鋸何關天下計?乾坤須有出群材”飽含著呼喚杰出人才的憤懣之外,全詩感覺情感比較平淡,詩人以靜觀的態(tài)度描繪了伐木的勞動場景——寧靜的林中環(huán)境和簡單重復的拉鋸動作,寄寓著深藏于心的無奈:
千年古樹啥人栽,萬疊蓬山我輩開。
斧鋸何關天下計?乾坤須有出群材。
山中鳥語如人語,路上新苔掩舊苔。
四手一心同一鋸,你拉我扯去還來。
而宋彩霞詞《蝶戀花·讀聶紺弩〈伐木贈尊棋〉》則呈現(xiàn)出與聶詩不同的情感基調,作品引述如下:
古樹千年筋骨健。聳出云頭,志欲參天蔓。萬疊蓮山齊許愿,開門不盡青青岸。
斧鋸何關天下亂,四手同心,莫厭春光晚。管卻紅塵多少患,乾坤必有神機算。
作品上闋直接描寫了“古樹千年”的堅挺剛健形象和“志欲參天”的生長態(tài)勢,接著以擬人的手法抒發(fā)了積極樂觀的思想感情。下闋的情感流動持續(xù)著上闋的走向,以勇往直前的信心牢牢把握現(xiàn)在,并以堅定不移的信念憧憬理想的未來。與其他讀聶作品不同,這首詞重在翻出新意,抒發(fā)一種身處逆境而不墜青云之志的懷抱。
聶紺弩《冰道》一首,寫得最為鏗鏘頓挫,既有“鐵板銅琶”的剛健之美,更有黃鐘大呂的慷慨悲壯:
冰道銀河似耶非?魂存瀑死夢依稀。
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練能裁幾件衣。
屋建瓴高天并瀉,橇因地險虎真飛。
此間盡運降龍木,可戰(zhàn)天門百八回。
這首作于北大荒的詩,前六句描寫利用冰道運送木材的情形,造語奇怪,形象奇特,意境奇崛——把雪白的冰道比作天上的銀河,景象何其壯觀!把固體的冰道說成死亡的瀑布,思維何其詭譎!“一痕界破千山雪”,境像何其闊大!“匹練能裁幾件衣”,與上句對比何其強烈!“屋建瓴高天并瀉”,有李白“黃河之水天上來”的豪放氣魄;“橇因地險虎真飛”,有“使人聽此凋朱顏”的心靈震撼!尾聯(lián)“降龍木”二句寓意深刻,托物言志,抒發(fā)了懷才不遇的憤懣與感慨。
再看宋彩霞詞《蝶戀花·讀聶紺弩〈冰道〉》:
最盼人間春水漲,冰雪壺天,可否澄無浪?俯仰銀河聽半餉,殷勤重把陽關唱。
夢里依稀非過往,地裂風狂,瀑死如何向?冰道參天風口上,可曾凍結愁模樣?
從整體意境層面看,是在詩歌基礎上的延伸,寓有“向死而生”的哲學意蘊。再堅硬的冰道,到了春天也將化作淙淙流水;而楊柳青青,別情依依,曲奏陽關,夢中景象——化悲慨崇高為柔情旖旎,不過白日夢幻而已。下闋翻作凜冽之語,最后又以雕塑般的意象保持了與聶詩的精神統(tǒng)一,只不過聶詩如窾坎鏜鞳、宋詞如細語傾訴罷了。
《歸途》是聶紺弩《北荒草》的末篇,詩云:
雪擁云封山海關,宵來夜去不教看。
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
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爛柯山。
偶拋詩句凌風舞,夜半車窗旅夢寒。
離開北大荒,算是一段背運的結束,但更是下一段厄運的開始。命運不可預測,但在這首詩中的確看不到一絲喜悅的氣息,難道詩人有對危險的靈敏感應嗎?宋詞《蝶戀花·讀聶紺弩〈歸途〉》曰:
信口文章容易得,一筆尊前,滴盡東風黑。雪擁關山天道窄,錐心坦白人愁直。
捫虱縱橫成痼疾,暮去朝來,不辨江南北?;滹L狂詩霹靂,烏云一路朝天立。
仍然是暗昧不明,仍然沒有出現(xiàn)亮色,“花落風狂詩霹靂,烏云一路朝天立”,蓋李賀詩“黑云壓城城欲摧”之先兆乎?
別林斯基說:“詩人用形象來思考,他不證明真理,卻顯示真理?!焙5赂駹栒f:“存在在思想中形成語言,語言是存在的家園。”作為語言藝術的詩詞,憑借語詞呼喚物的現(xiàn)身,使世界達到敞開,而存在的敞開即喻示真理。宋彩霞的詞與聶紺弩的詩一樣,通過想象構成形象和意境,使讀者能夠看到和記住那個特殊的時代,洞察和體驗那個時代的人的心靈感受,為創(chuàng)造未來更為合理的生活、創(chuàng)作更好的藝術作品提供有價值的借鑒。
(作者系廣西民族大學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
責任編輯:朱佩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