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鄭義廣
解開《老王》文本疑點的鑰匙
●浙江 鄭義廣
楊絳先生的散文名篇《老王》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文化大革命期間,在載客三輪車被取締的情況下,一位好心的老先生擔心沒有氣力運送貨物的老王衣食無著,甘愿把自己降格為 “貨”讓老王接送,以此來幫助他。教材和教參中對這位 “老先生”的身份并沒有特別的交代。老師們或許也認為這個問題與文本解讀關系不大,許多教案、課例及研究文章對此都避而不談。其實,探究 “老先生”的身份對作品情節(jié)、尤其是后半部分情節(jié)的推敲有著不容忽視的作用,輕率地跳過這一節(jié),或把這里的老先生當作無關緊要的 “路人甲”,那么仔細玩味起來,后面發(fā)生的事情都將變得很難用常理解釋,試析如下:
首先,老王在接了這個活之后要拉 “老先生”,哪還有時間經(jīng)常到楊絳家里來呢?有人或許會說,他們的關系好,拉完活來串串門也很正常。誠然,兩家的距離因素暫不考慮,老王沒什么親人,楊絳一家對他又非常照顧,走動走動也很正常,但令人困惑的是,老王為何扶病也要過來?哪天沒來還要 “托他同院的老李來代他傳話”?從文中幾處付錢的情節(jié)來看,他們的關系應該還沒有那么密切。
其次,作品最后說:“我回家看著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的對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其中的 “謝意” 顯得特別突兀,對此,兩人在見面交談時都心照不宣,但我們不禁要問:老王為什么在將死之日要特意來感謝楊絳一家?是因為她女兒送給老王大瓶的魚肝油?是她曾經(jīng)好心存問老王 “憑這位主顧是否能維持生活”?顯然都于理不通:魚肝油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楊絳不可能一直記掛心頭,人家拿雞蛋登門什么都沒說,她就把這兩件事聯(lián)系在一起,那也太施恩望報了吧;而好意問候這又是極小的事情,與那位“老先生”甘愿把自己降格為 “貨”來幫助老王相比,簡直不值一提。一個治好了他的眼病,一個問候了他幾句,一個則在最艱難的時候維持了他的生計,老王最該感謝的人是誰不言而喻,而且在那樣的年代,以老王的處境,很難想象他還能拿出比雞蛋和香油更好的東西再去送人。
那么如何來彌合這些文本 “裂紋”、解開閱讀疑點呢?對文中這位 “老先生”身份的探究便成了一把關鍵性的鑰匙。由于資料闕如,很難以考據(jù)的方式找到足夠的佐證。 (這可能也是很多老師不愿深入推究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但是根據(jù)文章內(nèi)部的邏輯關聯(lián)性來看,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位 “老先生”暗指的就是錢鍾書。因為在此之前,文章就提到錢先生患腿病、走不得路、老王拉他去看病這樣一個細節(jié),似乎可以這樣設想:錢鍾書后來腿病雖無大礙了,或者說完全好了,但是看到生活陷入困頓的老王,又不便意圖很明顯地布施,于是謊稱腿腳不靈便,雇他的平板三輪車來拉自己,以此聊作周濟。
這樣一來,不僅與前文情節(jié)取得了聯(lián)系,也使得閱讀后文時的諸多疑問渙然冰釋:因為要拉錢先生,所以老王經(jīng)常得到楊絳家來,實在來不了,托人向 “雇主”說明原因,以便人家早做準備,不致耽誤事情;因為楊絳一家在老王生活最困頓的時候給他生意做,讓他能夠有尊嚴地生活下去,所以臨死之前,他以行將就木之軀帶著雞蛋和香油前來感謝;又因為這種幫助確實很大,而且就在眼前,所以致謝的意思雖然兩人見面時沒有明說,心里卻都十分清楚。
明乎此,再來推究老王送雞蛋、香油的這段描寫,我們便明白楊絳先前還強笑著說: “這么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知道這是送來的禮物,是人情,卻又旋即進屋拿錢給老王的原因了——她付的不是雞蛋和香油的錢,而是先前拉錢鍾書先生的車費!還原事情的來龍去脈應該是:由于老王中途病倒,未能拉滿一個工錢結算的周期,此次老王上門,楊絳直覺是來討三輪車工錢的,于是便有了進門拿錢并且說 “你既然自己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等一系列貌似令人費解的言行。文末有句話:“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其中的 “侮辱”說的正是把老王單純表示感謝的行為誤會成了以禮物為幌子來討要工錢,這不僅是對老王心意的忽視,對老王珍視的這份友誼的淡漠,而且多少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味道了。
因為老王是生活困頓的底層百姓,所以 “我”跟他交往的時候處處用錢來說話,送錢先生去醫(yī)院, “我一定要給錢”;送雞蛋、香油來表示感謝, “我”首先想到的是付車費,這些雖然在經(jīng)濟上能給其一定的幫助,傷害的卻是對方作為平等的人的尊嚴:他需要的不僅僅是金錢來維持生活,更是一份真正的情誼來慰藉孤獨。如此一來,我們對文末“愧怍”一詞的理解也就多了一層質(zhì)感。
最后要補充一說的是,既然 “老先生”就是錢鍾書,楊絳為何不直接交代出來,而要繞個彎子呢?細思之余,筆者認為原因主要有兩點,最顯見的是為了增加文章的蘊藉,給讀者留下一點思考咀嚼的空間,一覽無余反為不美,而且作者肯定也不希望將自己和錢鍾書先生塑造成救苦救難的施舍者形象;此外,應該還有夫妻之間調(diào)侃的意味,眾所周知,錢鍾書先生是個充滿童真的大學者,楊絳在《我們仨》中就記述了很多這方面的事情,讀來不覺莞爾。這里的 “貨”或許就是他對自己在平板車上的身份“鑒定”,楊絳稱之為 “老先生”,不僅符合錢鍾書的年齡特征,更主要的是表達對他這種頑皮、大膽做法的戲謔,讀今日之委婉筆觸,想昔日之種種場景,充滿和諧、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