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堯罛
一
對德意志民族來說,1933年是一個不幸的年頭。思想家們受納粹迫害,被迫流亡,而其中不少人才剛在思想界嶄露頭角。1941年,一度滯留法國的德國猶太女學者漢娜·阿倫特,終輾轉(zhuǎn)抵達美國。在有限的隨身行李中,阿倫特仍帶著一份磨損的手稿。這是她在海德堡大學通過雅斯貝爾斯答辯,于1929年在德國出版的博士論文《論奧古斯丁愛的概念》(DerLiebesbegriffbeiAugustin)。[1]正如那慘淡的時代,這部著作及其承載的阿倫特早期思想,也在黑暗中沉睡了數(shù)十年之久。1996年,該書英譯本方才面世,并附有長文,交代此書與海德格爾及雅斯貝爾斯的思想關(guān)系。[2]比起英、法、美學術(shù)界對其的關(guān)注,德語區(qū)更為滯后。直至2003年,德國才有新版問世。[3]不過,三年后,德國又推出了一個目前為止最完備的版本。在重印1929年版的基礎(chǔ)上,編者撰寫了長篇導言,辨析思想;原書的拉丁文引文,也首次譯成了德語,附以人名和關(guān)鍵詞索引。[4]
從某種意義上講,美國成就了阿倫特的世界聲譽,但也使其基礎(chǔ)性思考的思想史意義姍姍來遲。大多數(shù)研究阿倫特的學者,論及此書時,皆作權(quán)宜處理:愛的概念涉及阿倫特早年不成熟的情感史,與她后期成熟的政治思想似不相干。即便伊麗莎白·楊布魯爾(ElisabethYoungBrueh)所撰的經(jīng)典傳記,也視之為阿倫特早年浪漫主義的產(chǎn)物,認為阿倫特后期的關(guān)注點,已從哲學沉思轉(zhuǎn)向政治,而兩者之間似乎并不具備不可或缺的思想關(guān)聯(lián)。[5]
有別于這些觀點,筆者認為,阿倫特終其一生都醞釀著一門主體理論,與現(xiàn)代哲學的主體危機問題相頡頏,思想史意義不可小覷。這門遲到的主體理論,算得上阿倫特作為哲學家的獨特貢獻。有趣的是,阿倫特此項哲學研究,卻偏偏挑中大神學家奧古斯丁來做研究對象,選擇可謂別具一格。20世紀20年代,正值存在主義思潮在德國如日中天,阿倫特先后在馬堡、弗萊堡以及海德堡求學,深深地浸淫其中。當其時也,諸如新教神學家魯?shù)婪颉げ紶柼芈≧udolfBultmann)、海德格爾、雅斯貝爾斯等思想巨子并肩作戰(zhàn),一同倡導領(lǐng)會人之在世存在的鮮活體驗。在西方哲學史上,奧古斯丁向來以關(guān)注生命、時間以及語言等思想主題著稱,此時更被視為現(xiàn)代存在主義思想的先驅(qū)。存在主義思想席卷歐洲大陸之際,對它的反思和批判也悄然興起,這股風氣直接影響到戰(zhàn)后實踐哲學的復興熱潮。引領(lǐng)風氣者,主要便是海德格爾的弟子,諸如留在德國的伽達默爾、約阿希姆·里特等,流亡海外的阿倫特、列奧·施特勞斯等。諸家取徑不同,思想立場也判然有別。阿倫特因猶太身份遭遇流亡,思想雖浸淫于存在主義,但取義于政治生活。因而,阿倫特尤為關(guān)注奧古斯丁筆下愛的概念所具有的實踐意義,所涉及的政治生活的共同規(guī)范問題?!皭邸笔侵T種規(guī)范之一,既涉及人之情感,又作為在世行動,參與著社會—政治的意義生成。
不妨說,阿倫特對奧古斯丁思想的闡釋,凸顯了其現(xiàn)代品質(zhì),核心是一種復雜的雙重性。奧古斯丁早年沉浸希臘傳統(tǒng),中途皈依基督,因而思想混雜了新柏拉圖主義傳統(tǒng)與基督神學,表現(xiàn)為世俗性與神性的博弈。更具革命意義的是,奧古斯丁吸收了保羅及新約神學,將世俗性與神性的爭執(zhí),轉(zhuǎn)移到人的心靈之中?!拔覍τ谖易约憾猿闪艘粋€問題”,奧古斯丁此句箴言,可謂打開了西方思想向內(nèi)轉(zhuǎn)的趨向。思想的內(nèi)轉(zhuǎn),涉及主體的發(fā)現(xiàn),由此主體性成為近代哲學的核心問題。阿倫特深受海德格爾和奧古斯丁闡釋的影響,后者將主體問題置于現(xiàn)代性批判的中心位置。
無論哲學還是神學,無論自我反思還是信仰,都屬于自我內(nèi)在的行動。海德格爾將主體性問題理解為此在的生存問題。此在的真實生存,依托于對個體本真性的揭示。這種揭示并不根據(jù)理性,而是根據(jù)生存觀念的引導。個體唯有憑靠生存觀念來決斷自身的生存,進入存在的澄明。據(jù)此,海德格爾堅持“存在者—存在”的存在論差異,導致理性的規(guī)范內(nèi)容被降級為非本真性。在此意義上,海德格爾所標舉的存在論差異,可謂暗中翻版了奧古斯丁世俗性與神性之爭執(zhí)。
如果愛上帝是至善,那么世俗性便意味著必死和速朽,而神性則意味著永恒。在由神性主導的世界秩序中,世俗性之存在意義,就在于作為通往神性的功能和手段。如此一來,神性實際上也包含了某種工具性。海德格爾曾反復提及愛的箴言“我愛,我意愿你是”(amo,voloutsis/Ichliebe,ichwill,daDu seiest)[6],實際上表達了主體予以對象的一種無情涵攝。愛被視為此在之本真性的綻放,而本真性對非本真性的優(yōu)先性,也暗中脫胎于神性對世俗性的凌駕。因此,作為此在根本特性的“向來屬我性”(Jemeinigkeit)[7],并不等同于此在在日常生活中的延展。在海德格爾對共在的分析中,共在(Mitsein)與共處(Miteinandersein)被清晰地區(qū)分開來。[8]共在屬于存在論分析,分析的對象是此在。此在就是“在世界中存在”。世界為我與他人所共同分有,此在的存在方式便是與他人共同存在。他人之所以能夠在世界中顯示給此在,是因為此在本身也是這樣一種以“共同此在”方式來存在的存在者。因此,共在被把握為此在的本質(zhì)規(guī)定性。相反,共處則是指日常生活具有的現(xiàn)實性,指庸庸碌碌的平均狀態(tài)。他人在這個意義上并非“共同此在”(Mitdasein),而是中性的“常人”(DasMan)。常人耽于操心與算計,疏離了存在。雖然,海德格爾洞悉到諸神隱退的現(xiàn)代性之世俗化進程,必然褫奪人之在世的家園感,但他思想中隱蔽的神學因素,導致了對日常生活的貶抑。
世俗性與神性的爭執(zhí),既是奧古斯丁思想的內(nèi)部悖論,也是其思想的獨特之處。按海德格爾的看法,現(xiàn)代主體問題的兩難也肇始于此。海德格爾旨在消解現(xiàn)代主體的自我關(guān)涉和統(tǒng)治。但是,海德格爾將現(xiàn)代主體的自我關(guān)涉理解為自我反思。自我反思意味著對象化的主客關(guān)系。因此,自我反思以及由此推衍的現(xiàn)代知識論,具有一種算計性的本質(zhì),帶偏了對人之此在的真正理解。盡管此在分析替代了主體性分析,此在的本質(zhì)生存也在實踐論上優(yōu)先于認識論上的自我關(guān)涉,但此在的生存結(jié)構(gòu)始終內(nèi)蘊存在論差異,并未留下公共生活的可能性。這是因為,公共生活的意義恰恰并不基于存在論上的“共同此在”,而是基于在世個體的日常差別。公共生活的組成并非無差別的、猶如上帝之前絕對平等的主體,而是具有差異性的個體。個體的差異性,關(guān)涉政治生活中人之身份認同和位格區(qū)分。個體的差異性,需在主體理論中確證,才得以構(gòu)成了政治生活的前提。就此而言,阿倫特追問主體理論是否能夠為政治生活提供合法性,從而為政治哲學奠基。
二
阿倫特開宗明義,聲明自己要挖掘奧古斯丁筆下愛的概念的哲學意義,除導言之外,將全書分為三個章節(jié),討論三種平行的愛的概念,分別是作為欲望的愛,作為回憶的愛,以及真正的論題即鄰人之愛(dieNchstenliebe)。每一種愛的概念都在奧古斯丁思想中獲得了系統(tǒng)的論證和支持,但這些愛的概念之間又相互矛盾。矛盾產(chǎn)生的原因,主要在于奧古斯丁思想兼及兩大傳統(tǒng)所導致的世俗性與神性的爭執(zhí)。阿倫特所使用的“世界”概念,集中地反映了此爭執(zhí)的特性。從根本上說,愛是人與世界發(fā)生的關(guān)系。對世界概念的理解,決定了對每一種愛的理解。而阿倫特對世界概念的理解,受到了海德格爾的直接影響。[9]
在海德格爾看來,希臘傳統(tǒng)已不將世界理解為存在者或存在者之總和,而是理解為存在本身。這意味著世界是一個先驗概念:世界被理解為與人之此在相關(guān)涉的狀態(tài)(Zustand)或存在者整體如何存在的方式(DasWie)。隨著基督教對人之生存的全新領(lǐng)悟,世界概念開啟了其雙重化的歷程。在保羅和《約翰福音》那里,世界獲得了一種世俗化的含義,意味著疏遠了上帝的人之存在。奧古斯丁吸收了這一思想,將世界概念建構(gòu)為二元論:世界一方面意味著受造物之整體,即天、地、海以及其中一切的總和,另一方面意味著心靈居住于世界中的愛世界者。不愛世界者的心靈居于天上,僅僅以肉身滯留于世界。正是奧古斯丁,將一種全新的二元論賦予了對人的理解本身:人作為受造物,歸屬于世界,這是人之世俗性或有限性。人作為愛者,與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當人愛世界時,根本上也是愛自己。人唯有不愛世界,即不愛自己,否定自己時,才會愛上帝。人通過自我否定,從而否定世俗性或有限性,借此走向完善。歸根結(jié)底,奧古斯丁通過改造世界概念,明確地提出了主體(自我)、世界(個體)與上帝的關(guān)系問題。世界始終是自我與上帝之間的中介:為了愛上帝,主體要否定個體。這種否定是主體對自身的一種活動,或者說自我認識。實際上,愛上帝已經(jīng)包含了如下的基本關(guān)系,即自我意識與上帝的關(guān)系。
因此,阿倫特討論奧古斯丁時,接手了海德格爾對主體問題的批判,發(fā)展了一種主體理論(Subjekttheorie)。[10]阿倫特的分析,圍繞著主體理論最基本的兩極建制:一端是主體,另一端則是世界。人以雙重形式存在于世界中:既作為心靈在場的主體,又作為身體在場的個體。世界也據(jù)此以雙重方式存在:既作為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又作為人所創(chuàng)造和棲居的世界。問題在于,奧古斯丁始終堅持從基督神學的角度來理解世界,那么對人的真實生命而言,世界就只能是否定性的中介;人的真實生命是上帝之城中的永恒不朽,而世界作為人之世俗性的產(chǎn)物,被理解為終有一死之人暫時的財產(chǎn)。正是神學意圖,使前兩種愛的概念,必須被理解為自我意識的兩種否定形式。在此情況下,自我意識與上帝的關(guān)聯(lián),必然是一種否定性的關(guān)聯(lián)。
第一種愛的概念被定義為欲望(Appetitus)。按照奧古斯丁的看法,人欲求世界,即在貪愛(cupiditas)之中;人欲求上帝,則在純愛(cartitas)之中。但不管欲望的對象如何,欲望行動本身會導致兩個截然相反的結(jié)果。如果人享受世界,沉湎于世俗生活,隨著死亡的到來,欲望的止息,人就失去了世界。人的自我喪失無疑是墮落。唯有人主動地離棄世界,僅將世界作為通往上帝的手段來使用時,人才會愛上帝。人否定世界便是行善。在奧古斯丁看來,世界之存在必須被功能化,被工具化,才具有存在的合理性。而世界也是人的造物,是人作為愛者的行動產(chǎn)物。世界歸根結(jié)底是自我的產(chǎn)物。那么,當人自我否定的時候,也就否定了世界;人把自我視為物,并在否定意義上加以使用,便是愛上帝。這是自我理解的第一種否定形式。
不過,阿倫特指出,將愛理解為欲望,實際上忽略了一個根本的前提:人必須具有關(guān)于欲望對象的知識,才能夠欲求。這種知識便是自我意識,只能保存在人的記憶中。因此,第二種愛的概念被定義為回憶?;貞浡?lián)結(jié)著“造物主與造物”(Creatorcreatura)。人借此回憶起非感官意義上的幸福,回憶起自己作為上帝之造物的神圣來源。人回憶起神性的自我,就表現(xiàn)為對世界的否定,表現(xiàn)為對世俗自我的遺忘。這種自我遺忘是自我理解的第二種否定形式。相比之下,欲望強調(diào)人的死亡,因為死亡限制了欲望的效力,消解了人之世俗生存的合法性。而回憶則強調(diào)人的出生,因為出生使得人始終攜帶著神性與世俗性這雙重根據(jù)。人通過回憶起神性而逾越世俗性,超越其終有一死的命運。
但是,上述兩種愛的概念,皆無法支持作為基督教核心原則的鄰人之愛。作為欲望的愛和作為回憶的愛,都是自愛(Selbstliebe)的一種特殊形式。自愛與愛上帝之間的關(guān)系,直接決定了鄰人之愛是否可能。不過,鄰人之愛無法與自愛協(xié)調(diào)一致,原因如下:在以愛上帝為至善的愛之秩序中,作為欲望的愛和作為回憶的愛,分別表現(xiàn)為自我-否定與自我-遺忘,也就表現(xiàn)為自愛的否定形式。對自愛的否定,揚棄了世俗性而趨向神性。因此,否定自愛就等于愛上帝,人皆作為上帝的子民獲得了絕對的、無差別的平等。在此平等主義中,并無鄰人之愛的位置:人通過自我否定和自我遺忘,能夠直接地愛上帝,他便根本無須關(guān)心自己是否有鄰人,是否與他者遭遇并發(fā)生人際關(guān)系。其次,人通過自我否定和自我遺忘,就摒棄了所有世俗紐帶。鄰人作為在世界中置于自我之側(cè)的他者,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鄰人之愛的成立,須以愛上帝的尚未開始作為前提。愛上帝的尚未開始,就意味著我們應當在肯定意義上理解自愛。自愛不再是自我否定和自我遺忘,而是愛他人。阿倫特看到,就世俗生活而言,自愛的形成脫離不了他者,任何愛首先必有一個他者或?qū)ο?。愛作為最根本的自我行動,并非對象化的行動,而是交往和對話。如此理解的愛,無法與愛上帝相調(diào)和,因為愛上帝首先是服從。但是,在救贖來臨前,人類作為亞當?shù)暮笠幔瑹o法逃避世俗性的歷史生活。這種世俗性共同生活的恰切含義便是政治生活。人作為社會—政治的動物,在世界上施行愛的行動,共同生活。因此,鄰人之愛的概念,對前兩種愛的概念形成了內(nèi)在批判,從而擺脫了神學政治的框架,標志著一種政治哲學的形成。
綜上所述,不妨說,阿倫特主體理論的最特殊之處,就在于她深刻地看到,在基督神學的框架下,或者說,在由奧古斯丁所確立的對西方精神史的決定性影響下,人之主體性問題,必然表達為人之自我理解的否定形式?,F(xiàn)代性危機源出其中:在世俗(現(xiàn)代)意義上,主體性則虧空?;蛘哒f,在愛上帝的救贖意義上,人之世俗主體性失去了自律或自證的意義:所有理性規(guī)范的內(nèi)容,終須讓位于對自身的否定理解?!爸黧w”一詞意味著所有人的絕對平等。但這種平等,必須在人作為一個否定性主體的意義上,即揚棄個體性的意義上,方才可能。阿倫特看到,一旦轉(zhuǎn)向了哲學框架,這種平等則空洞無物,毫無意義。因此,鄰人之愛意味著在肯定的主體意義上闡釋主體及個體。主體及個體的差異性構(gòu)成了對話的前提,而對話則構(gòu)成了世俗的世界概念的前提。
三
與其說阿倫特在《論奧古斯丁愛的概念》中提出了一種主體理論,不如說她更多的是刻畫了一門主體理論的輪廓,但卻并未完成。這種主體理論是一份對現(xiàn)代性的病理學診斷書,奠定了阿倫特一生思想的基礎(chǔ)。要進一步明了此項工作的思想史意義,還得從內(nèi)外兩方面來看待其歷史效力。首先,在阿倫特自身的思想發(fā)展史中,這一基礎(chǔ)性思考如何與政治思想相協(xié)調(diào)?換言之,阿倫特哲學思考的政治意義何在?其次,在西方現(xiàn)代思想史的層面上,這條思想道路又有何意義?
首先來看第一個問題。國內(nèi)對阿倫特主要著作的翻譯,也有經(jīng)年之功,對其政治思想的討論和研究也頗豐,但對阿倫特的哲學思想關(guān)注甚少,遑論兩者的關(guān)聯(lián)。阿倫特流亡美國之后,并沒有擱置早年的基礎(chǔ)性思考。這后繼的、可謂集一生哲學之大成的沉思,結(jié)晶為阿倫特晚年出版的《心靈生活》(ThelifeoftheMind)一書,包括摘自其未竟之作,經(jīng)其好友麥卡錫編輯,以《康德政治哲學講稿》為名付梓的遺稿附錄《判斷》。[11]《心靈生活》一書討論了三大思想范疇:思、意志以及判斷。這條哲學之路,實與阿倫特自《極權(quán)主義的起源》發(fā)端的政治思想建構(gòu)互為表里。
阿倫特在《論奧古斯丁愛的概念》中所宣告的主體理論,意在診斷現(xiàn)代性危機。這個診斷的病理學依據(jù),就在于由三種愛的概念所引導的兩組對立的政治關(guān)系。前兩種愛的概念,其政治意義在于建構(gòu)了一種政治神學。政治神學是為了實現(xiàn)上帝之城的永恒方案。這是信仰的王國,其中人人都作為絕對平等的上帝子民,立于上帝之前。為了達到這個目標,自我必須在否定的意義上被理解為自我否定和自我遺忘。同時,自我也必須在工具化的意義上被使用。因此,作為自我理解的兩種否定形式,自我實際上失去了其所有的理性內(nèi)涵。換言之,自我完全被從外部來理解,自我功能化了。那么,這樣一幅政治圖景,不妨稱之為“他治”。在阿倫特看來,極權(quán)主義就是政治神學的一種現(xiàn)代衍生物。極權(quán)主義要求人的整齊劃一,要求人成為空洞的主體。當人成為空洞的主體,人無法依賴其主體性來行事,現(xiàn)代公民的意義便失去依托。阿倫特在論及艾希曼事件時,給了這種狀態(tài)一個著名的說法:“惡之平庸性”(Banalittdes Bsen)。[12]
相反,鄰人之愛則是對自我理解否定形式的批判。鄰人之愛意味著人在世俗生活中對他人的依賴,人在社會生活中的相互依賴。阿倫特看到,人對他人的依賴,必須要以對自我的肯定理解為前提。顯然,自我的肯定理解并非將自我意識理解為自我反思。自我意識的形成,必須由主體間性的框架所引導,即經(jīng)由一個他者。因此,自我的自我確證本質(zhì)上是對話。這樣一幅政治圖景,可以恰切地稱之為“他律”。在現(xiàn)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依靠交往和對話,即依靠他律來形成新的政治關(guān)系。他律隸屬于人的社會化過程,這與人的個體化是密不可分的??梢哉f,他治是神學政治的圖景,而他律則是現(xiàn)代公民政治的圖景。
當阿倫特確立了此奠基性的思路之后,她一生的思想便沿著這條道路前進。她批判海德格爾的存在論,目的是批判海德格爾以此在分析來代替了主體性分析引發(fā)的欠缺。主體問題居于現(xiàn)代性危機的核心,但在阿倫特看來,更確切地說,主體性虧空才是現(xiàn)代性危機的真兇。主體性虧空、存在論的欠缺,又或現(xiàn)代主體理論中的自我意識悖論,實際上皆可在奧古斯丁的神學敘事中找到根苗。海德格爾的診斷可謂精準,但他也沒有真正地擺脫主體哲學的框架。[13]從此意義而言,我們可以將晚年阿倫特撰寫《心靈生活》的意圖理解為重塑主體性的雄心。放棄規(guī)定主體的意義,放棄主體性問題,放棄闡釋主體內(nèi)在的規(guī)范內(nèi)容,無異于武斷地告別現(xiàn)代性。從早年的奧古斯丁,到晚年的康德,這一路向的象征意味十足,表明了阿倫特始終清晰有力的思想道路。
其次,第二個問題涉及阿倫特思想在西方現(xiàn)代思想史中的地位問題。毫無疑問,在戰(zhàn)后實踐哲學復興的語境中,阿倫特躋身于當代堅守啟蒙現(xiàn)代性的最偉大心靈之列。與阿倫特同時代極富影響力的思想家,如約阿希姆·里特以及列奧·施特勞斯皆走向了保守主義思潮,做出了引人矚目的工作,同時也留下了必須加以積極反思的思想遺產(chǎn)。這些思想皆出于對海德格爾思想及歷史效應的批判,但總體上而言,對實踐哲學復興思潮的思考和清理,不過才剛剛開始。[14]就此而言,阿倫特哲學思想的歷史效力,還仍然有待發(fā)掘。但若考慮到阿倫特主體理論是一場遲到的發(fā)現(xiàn),它至少關(guān)涉到兩個緊密關(guān)聯(lián),值得深究的方面。
第一方面涉及發(fā)端于本世紀60、70年代,最終在歐美形成了影響廣泛的主體理論研究潮流。與阿倫特一樣帶著深厚的德國觀念論背景,諸如迪特·亨利希(DieterHenrich)的自身意識研究、丹·扎哈維的現(xiàn)象學主體理論,以及保羅·利科的他者理論等,皆直面了現(xiàn)代主體理論的危機狀況,力圖打破自我意識陷入的僵局。這個層面更多地涉及現(xiàn)代形而上學的探討,與阿倫特晚年集中對主體性諸范疇的沉思可謂志氣相投。換句話說,阿倫特由《論奧古斯丁愛的概念》開端,最終以《心靈生活》做結(jié)的哲學思考,如置于當代思想的此類精神地圖中,當能顯出思想的深度和價值。
第二方面則涉及社會理論在語言哲學影響下對主體性的理解。阿倫特對主體理論的理解,實則為后來哈貝馬斯所大力倡導的“主體間性”范式轉(zhuǎn)型的先聲。阿倫特深刻地洞悉到,一個主體的形成,無法脫離他者的參與。主體的規(guī)范內(nèi)容,恰恰要從主體間性的角度來把握,才不至于被扭曲。愛便是最重要的主體間性范疇之一。在他律意義上的現(xiàn)代公民政治中,愛指向了人際之間最重要的交往關(guān)系,具有規(guī)范含義。可以說,霍耐特將愛把握為承認關(guān)系,正是阿倫特鄰人之愛在現(xiàn)代政治思想上的有力拓展。[15]
注釋
[1]HannahArendt,DerLiebesbegriff beiAugustin:Versucheinerphilosophischen Interpretation,Berlin,1929.
[2]HannahArendt,LoveandSaintAugustine,Ed.byJoannaVecchiarelliScottand JudithCheliusStark,Chicago,1996.
[3]HannahArendt,DerLiebesbegriff beiAugustin,Versucheinerphilosophischen Interpretation,Berlin,2003.
[4]HannahArendt,DerLiebesbegriff beiAugustin,Versucheinerphilosophischen Interpretation,MiteinemeinleitendenEssay vonFraukeAnnegretKurbacher,übersetzungen vonKirstenGroAlbenhausenundRegistern vonChristineAlbrecht,Hildesheim,2006.
[5]ElisabethYoungBruehl,Hannah Arendt:ForLoveoftheWorld,NewHaven:YaleUniversityPress,1982,p.494.
[6]參見Tmmel,WilleundPassion:DerLiebesbegriffbeiHeideggerundArendt,Suhrkamp,2013,S.121。
[7]參見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50頁。
[8]同[7],第134頁以下。
[9]以下分析根據(jù),請參見海德格爾:《論根據(jù)的本質(zhì)》,見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173頁及以下。
[10]參見HannahArendt,DerLiebesbegriffbeiAugustin,VersucheinerphilosophischenInterpretation,Hildesheim,2006,XIII。
[11]HannahArendt,Thelifeofthe Mind,NewYork:NewYork:HarcourtBrace Jovanovich,1981;LecturesonKantsPoliticalPhilosophy,ed.RonaldBeiner,Chicago:UniversityofChicagoPress,1982.
[12]參見EichmanninJerusalem:AReportontheBanalityofEvil,NewYork:PenguinBooks,1977。
[13]參見哈貝馬斯:《現(xiàn)代性的哲學話語》,曹衛(wèi)東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60頁。
[14]關(guān)于約阿希姆·里特的初步介紹,請參見曹衛(wèi)東等著:《德意志的鄉(xiāng)愁》,世紀文景出版社2016年版。
[15]參見霍耐特:《為承認而斗爭》,胡繼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4頁及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