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向陽
歷史永遠都不乏被遺忘的書頁,歷史學家的使命之一就在于,發(fā)掘和喚醒那些不該被遺忘的歷史,譬如早期移美華人被排斥、被侮辱、被損害的歷史。在《驅(qū)逐:被遺忘的美國排華戰(zhàn)爭》中,作者瓊·菲爾澤把華人當年在美國的遭遇稱為“排華戰(zhàn)爭”頗富深意,戰(zhàn)爭雙方的實力是如此天差地別,華人的結(jié)局可想而知。在這本書里,菲爾澤以扎實的考證、細致的筆觸展示了一場不對等的戰(zhàn)爭,華人遭受了長達半個多世紀之久的私刑、屠殺和圍攻,以及難以言盡的侮辱。
閱讀這樣一本書,可以有多樣的視角,且讓我們來聽聽美國排華戰(zhàn)爭中“他者”的話語和修辭:在白人眼中,華人是怎樣的?白人用怎樣的手段對付這些來自遠方的溫和、勤勞、能干的人?
一、新大陸上的“妖魔”
1848年,美國加利福尼亞發(fā)現(xiàn)金礦,渴望一夜暴富的白人從美國各地、從愛爾蘭、從德國、從東歐紛紛趕往加利福尼亞淘金。為招徠人手,白人老板將目光投向遙遠的中國,在中國南方招募華工,廣告中不乏極盡誘惑之詞。經(jīng)過口耳相傳,加利福尼亞成了“金山”。這是一塊新大陸、一個新國家,沒有深厚的傳統(tǒng),連地理邊界都模糊不清,誘惑不言而喻。背著沉重的債務,懷揣發(fā)財?shù)膲粝耄A工們遠離故鄉(xiāng)和親人,要在金礦里討未來。在白人老板看來,華人勞工勤勞、溫順、能干,“對于加利福尼亞就像非洲人對南方一樣不可或缺”。
資本總是垂涎于最廉價的勞動力,因此,華人成了白人礦工們可怕的對手。于是,華工先是不受白人礦工歡迎,接著甚至淪為“妖魔”。在粗獷彪悍的白人礦工看來,華人男子女里女氣,缺少男子漢氣魄。白人礦工抱怨老板們引進“滑稽小丑”“在船艙里塞滿長辮子、長犄角、偶蹄類的家伙,他們來自陰間地獄;這些投資人爭相雇用中國佬,讓他們與美國勞工平起平坐”。白人礦工們不僅缺少對異文化應有的包容,在他們看來,華人礦工對工資的期待之低,生活之節(jié)儉,舉止之另類,無一不是深受奴役的標志,簡直就是“被拋棄的奴隸”。
白人礦工厭惡的,還有華人的種種生活習慣。習慣于喝涼水的白人礦工,不喜歡華人礦工總是喝開水,還有怪味的涼茶;他們也不喜歡華人礦工食譜中的咸鴨蛋、魚干、干蘑菇;當然,更不喜歡的還有男子的長辮子和穿著。這種厭惡透過民歌小調(diào)、漫畫等傳布開去。一首名為“約翰中國佬”的傳統(tǒng)小調(diào)這樣唱道:“我本想,你會剪掉辮子,約翰/穿上“他們”的服裝;/本以為,你會升高衣領(lǐng),約翰/遮住你黑乎乎的頸項。”
在白人看來,華人男子是搞笑的、不潔的、令人不適的,而華人女子更是危險的罪惡淵藪。加利福尼亞單身漢數(shù)量龐大,妓女必不可少,梅毒病例時有出現(xiàn)。每當有梅毒案例,白人男子不是檢點自身的行為,而是一次次地抱怨華人妓女。舊金山衛(wèi)生局的休·托蘭德博士稱,該市年齡最小的梅毒感染者僅5歲,這位男童是從華人妓女那里感染性病的。到了18世紀80年代中期,更多的醫(yī)生宣稱,梅毒必然從華人妓女傳染給白人男子,因此,華人婦女是“最可怕、最撒旦似的人間奴隸”“污染和遺傳疾病的源頭”。1878年,《醫(yī)學文獻》甚至發(fā)出警告:如果華人傭工照看白人兒童,烹飪、清潔和洗衣,梅毒會由華人傳給白人全家。有了這種摻入種族偏見的所謂“科學”結(jié)論,圍捕、驅(qū)逐華人婦女也就師出有名了。
華人骯臟、危險而令人厭惡,華人聚居的唐人街則更是眾矢之的,必須從白人的城鎮(zhèn)中清除掉。在尤里卡鎮(zhèn)清洗華人之前,《尤里卡時代電訊日報》就鼓噪說:“在那個瘟疫流行的窩子里,充滿了賭場、鴉片館和最廉價的妓院?!@些麻風窩是本市的禍根,危及其未來的繁榮?!彼?,不論哪座城鎮(zhèn),排華者們非要將唐人街從當?shù)氐牡貓D抹掉不可。圣何塞是加利福尼亞第三大城市,硅谷的中心地帶,當今世界最著名的蘋果公司、谷歌公司就坐落在這里,誰能料想到在130年前這座城市對華人犯下了何等罪惡:1887年,市長布雷福格爾聲稱:“唐人街底下的每一個孔隙都塞滿了污穢?!彼虺抢锏拿恳粋€醫(yī)生發(fā)出信函,要求他們發(fā)現(xiàn)唐人街對市民健康的危害;他要求街道督察、檢察長、警察局局長搜集證據(jù),證明唐人街有火災隱患和安全問題。
從男人到女人到聚居點,從外表到行為習慣再到種族特征,白人打造了一個歧視話語體系:華人是一個低等的、野蠻的種族。1850年7月,《索諾拉先驅(qū)報》稱:“我們想要的人口是:人人能進陪審團、投選票、讀懂決議大意、聽懂祈禱的人。華人不能成為這樣的人。”《圣何塞每日信使報》宣稱:“華人這個族群天生罕有任何天生符合美國公民的素質(zhì),就像南非野蠻的布須曼人一樣?!碑斶@樣的話語反復再反復,一個聲音就不可避免地被喊出來:“中國佬必須離開!”白人毫不掩飾自己的種族立場,以及對新大陸的獨霸權(quán)。
二、種族主義的洪水
究竟是誰發(fā)動了排華戰(zhàn)爭?最簡單也是最粗糙的回答當然是:以白人勞工為主體的暴民。19世紀后半葉,正是世界勞工運動風起云涌之時,白人礦工正為改善工作條件及8小時工作制等要求與資本家抗爭,華人勞工的出現(xiàn)與時代氛圍格格不入,于是,華工被貼上“奴隸”的標簽。洪堡縣勞工黨主席約翰·卡爾說:“剛剛廢除了黑奴制,一個更加危險和奴性的種族又來了。成群結(jié)隊的華人奴隸對他們的主子唯命是從,時刻準備入侵我們的土地,吞噬我們的生活資料,把我們的勞工階級降低到他們那種卑賤的水平?!卑兹说V工的抱怨原本有著合理成分,可是,他們發(fā)出的竟然是種族主義的叫囂,這種叫囂又逐漸匯聚成種族主義的洪流。
尤里卡小鎮(zhèn),組建了全加州第一個常設(shè)的排華委員會,委員會15名成員中除了勞工之外,還有地方報社的編輯、各類小商人。后者不僅是華商的競爭者,也忌恨大企業(yè)主壟斷了各種資源。要指出的是,這仍然是一個經(jīng)濟利益集合體。在這個利益組合體中,報紙言論的動向尤其具有指標意義。報紙作為傳媒,保持客觀公正是題中應有之義,可是,在排華運動中很多報紙爭相發(fā)表最能激發(fā)種族主義的一面之詞。1876年,奧羅維爾城的唐人街被燒了一半,當?shù)氐摹秺W羅維爾信使報》幸災樂禍地宣稱:“許多人似乎很高興,唐人街燒毀了一半,因為那是卑賤中最卑賤的地方。如果能再燒毀幾家,我們將更高興地予以報道?!币幻娴沟姆N族主義話語里,藏著淺露的商業(yè)邏輯:華人很少讀報,地方上的白人居民是報紙訂戶的主要來源。
除了相關(guān)利益人的推動,更可怕的推動者是貪婪的政治家,他們總是善于從種族仇視中撈取政治資本。正如書中所言,華人是美國兩黨政治格局下“必不可少的敵人”,是必要的假想敵,也是“民主政治”的祭品。1867年加州大選,民主黨大獲全勝,正得益于對“華人威脅論”的渲染和叫囂。1869年,圣塔克拉拉縣民主黨委員會在一本宣傳手冊中問道:“是由白人統(tǒng)治本縣呢?抑或是讓黑人和中國佬來統(tǒng)治和欺負我們呢?”正如《紐約時報》評論所言:“眾所周知,加利福尼亞反對華人的主要勢力來自愛爾蘭人。民主黨多半的政治資本一向就來自他們”。“公眾的情緒比任何成文法都有力量”,共和黨也懂得利用所謂民意,這樣一來,他們就無法站到公道的立場上,而是亦步亦趨地步民主黨的后塵,和民主黨比誰排華更用力。南北戰(zhàn)爭之后,民主共和兩黨爭相要求對排華法案投票。1876年,共和黨通過了第一個排華的“蒙古人綱領(lǐng)”。
民主黨及共和黨在厭嫌華人上不斷“凝聚”共識,1876年,國會派出一個聯(lián)合委員會赴加州,調(diào)查華人“華人移民的性質(zhì)、程度和效應”。題為《華人移民:社會、道德與政治影響》的調(diào)查報告指斥,華人移民對加利福尼亞的道德敗壞、賣淫嫖娼及失業(yè)等社會問題都負有責任,而最后很可能導致一個可怕的后果:“白人勞工不能和這些外國奴隸競爭,覺得自己的境遇慢慢在不可逆轉(zhuǎn)地惡化、凄慘、絕望,他們可能會在騷亂和暴動的恐怖活動中團結(jié)起來,蔑視社會權(quán)力,用火與劍消滅搶走他們面包的家伙”。在此,種族與階級捆綁起來,華人成了新的奴隸,處境越來越堪憂,不斷遭受私刑、屠殺和圍攻,1849年至1902年間洛杉磯共發(fā)生302件私刑案,華裔受害者逾200名。
三、假借法律之名
美國向來自詡為法律之下的國度,法律是社會正義最后的保障,但是對于當年華人而言,來自法律的排斥也是最根本的排斥。華人在美國遭遇的第一個重大司法戕害當推“非白人訴霍爾案”。1853年,一位名叫霍爾的白人在搶劫華人礦工的時候,槍殺趕來幫忙的華人,法官根據(jù)華人礦工的證詞,判處霍爾死刑。然而,加州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卻推翻了對霍爾的判決,理由是華人是跨越白令海峽抵達美洲的印第安人的同類,無權(quán)出庭做證。這位法官甚至宣稱:“‘白人一詞必然排除白人之外的一切人種?!?/p>
1868年,在懷有正義之心的蒲安臣的推動下,中美簽訂了《蒲安臣條約》,這個條約賦予華人權(quán)利,給予在美華人勞工基本的民權(quán)地位和法律保障。然而,地方各州的法令不斷削弱這個條約的力量。1870年,舊金山市頒布《立方空氣條令》,要求每個成人至少擁有500立方英尺的生活空間,否則要受罰款。這一條令以保護人民的居住條件為由,剝奪了包括華人勞工在內(nèi)的窮人們的生存權(quán),很多華人因為不符合要求被從出租屋帶走,投入監(jiān)獄,真是一種諷刺。1870年的《人行道法令》禁止華人挑擔賣菜。1873年,舊金山市又推出了針對華人男子的《辮子法令》,允許獄警給華人囚犯剃頭,剪掉他們的辮子。加州還修訂《民法》,禁止白人與“黑人、混血人或蒙古人”通婚。1875年,國會應加州的敦請,通過了《佩奇法》,禁止華商妻子以外的任何華人婦女入境,同時禁止任何進入美國的“蒙古”女子賣淫。這是一個陰險的法律,既把赴美的很多華人女性假定為妓女,又限制了華人社會的成長?!粋€接一個的法條,處處限制著華人的謀生權(quán)利與生存空間。
與以上法令相比,1882年美國國會制定的《排華法案》才是最具標志性的排華事件。該法案共15條,內(nèi)容包括停止華工入美十年、華人不得歸化為美國公民、非正當途徑入美華人要被驅(qū)逐出境等條款。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禁止華人移民入境的法案,是美國唯一一次在法律上明文排斥一個種族加入美國國籍,標志著美國開始全面實行排華政策。1892年,國會將該法延期10年,1902年再次延期,等于是無限期地禁止華人勞工移民美國了。直到中國在“二戰(zhàn)”中成為美國的重要盟友,羅斯??偨y(tǒng)才于1943年簽署《公共法199號》,廢除了長達61年的《排華法案》。
四、排斥黑人的延續(xù)
華人初到美國之時,與白人勞工并無瓜葛,隨著金礦的枯竭、白人淘金夢的破滅,華人礦工才被厭惡、受排斥;聯(lián)合太平洋鐵路與中央太平洋鐵路建成之后,華人散布到美國各地,華人更在全美的范圍內(nèi)受到驅(qū)趕、迫害甚至殺戮。然而,沒有了華人,白人勞工的境況也并未因此而有明顯改觀,華人所從事的,多數(shù)是白人不肯干、不屑干的生計,比如修鐵路、開洗衣房、種菜等,白人勞工不遺余力排華所得到的不過是一款貧窮生活的安慰劑,不過是借此驅(qū)散了一點競爭中的不安全感,僅此而已。
那么,是什么讓排華成為美國社會的“共識”,讓種族歧視愈演愈烈,非要把為建設(shè)美國出了大力的華人驅(qū)逐出境而后快呢?從上文的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先是白人對華人勞工的污名化,接著排華升級為政客的手中牌,最后是用法律的形式將華人移民的生存空間壓縮到最小,直至封閉華人的移民之門,在整個過程中,美國“主流”社會的種族主義暴露無遺。
一位美國“自由之士黨”成員宣稱,美國“是上帝在天堂設(shè)計的讓我們盎格魯—撒克遜人居住和統(tǒng)治的地方”,照此論調(diào),美國就是一個屬于白人公民的社會,不能任由其他有色人種玷污。華人在美國所遭遇的不公平對待,不正是印第安人、黑人所曾經(jīng)遭遇過的嗎?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孔飛力就說,“在他們關(guān)于驅(qū)逐華人的提案中,諸多措辭用語事實上都與中西部排斥黑人的立法如出一轍”。美國排華運動中的言辭,無疑是白人種族主義話語的又一次叫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