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雪糕掉地
圖靈咖啡廳
文| 雪糕掉地
人類的智慧不僅僅體現(xiàn)于提問與回答。同樣,對智能的評估也不應被此局限。
——摘自強化圖靈測試總綱
這是開店以來最冷清的一天。
本應是生意最好的時候,街上卻看不到半個人影,讓人不敢相信自己身在城市。要是一個顧客都沒有的話,我大概會找個借口直接打烊,但是偏偏有那么一名中年男人,目光渙散,兩個小時里只點了一杯拿鐵,時不時還長吁短嘆。實話說,假若他今晚選擇自殺,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我正在胡思亂想,他突然起身向我走來。
“要續(xù)杯嗎?”我問。
“續(xù)。順便問一句,能看新聞嗎?”他指了指吧臺上方掛著的球形全息電視。
我把電視打開,他也就近坐到了吧臺的位置。女主持的聲音響起:
“HUA公司研制的電子腦‘X’,前天首次通過Gamma級強化圖靈測試,這標志著我國的人工智能已經(jīng)走在世界最前沿……”
緊接著畫面又切換為某位學者:“約半個世紀前,聊天程序‘尤金’首次通過了初版圖靈測試。當然今天看來,‘尤金’并沒有多少真正意義的智能,它最大的意義是提醒學界,傳統(tǒng)的測試不夠嚴謹。”
隨后,人們相繼提出了不同程度的強化圖靈測試,而Gamma級是人工智能的首次突破。在測試的一周時間內,人工智能表現(xiàn)出的“記憶”“主動性”“幽默感”等方面能力,應與人類不相上下,甚至對肢體語言和表情也有所要求。
我對這類話題頗感無趣,但顧客似乎看得很專注,我也只能忍著不換臺了。
然而,他的表情似乎并非對此感興趣,反而像是被什么所困擾一般。
“你相信嗎?我認識那個人?!彼蝗徽f。
我望向電視,高談闊論的學者已經(jīng)消失,此時顯示出的是一個十多歲少年的半身像,這是“X”的擬人形象。
“我認識‘他’。”
他重復道。
接著,他開始講起他的故事。
我覺得你不會相信我接下來說的話,不過沒關系,你就當這是我編的故事好了。
不,你肯定不會相信的,但是我還是想講出來。這事我從沒跟別人說過,再不說大概我會瘋掉。
咖啡能再續(xù)一次嗎?謝謝。
想想要從哪說起。
對,我見過“X”,而且不是最近,是在二十多年以前。
那時候我還沒來這,我的老家在南方一個小鎮(zhèn)。我在鎮(zhèn)上唯一的初中念一年級。
初中的小孩基本分成這么幾類:一類從小學起就是三好學生,上了中學也一樣品學兼優(yōu),當課代表,入共青團,老師喜歡,家長放心;另一類學生正經(jīng)歷青春期的躁動,一幫人打籃球,打著打著能打起架,偷偷抽煙早戀,年輕氣盛,這種學生最多;還有一類比較罕見的,學習成績不好,也沒有到逆反期,老話說叫“沒開竅”,精神上還是小學生。
我不巧就是最后這類。
初中第一個班主任姓謝,我學習跟不上,經(jīng)常被謝老師叫到家里補課。
我就是在那認識“X”的,那時候他叫謝語,說是老師親戚的孩子,來鎮(zhèn)里念書寄宿在老師家。
謝語比我小一歲,懂的東西卻很多。老師忙的時候常常是他給我補課。他說話像個大人一樣成熟,要是說初中的我像一個青春期遲遲未到的小屁孩,那他可能在娘胎里就過完青春期了。
就算如此,畢竟年齡相仿,我很快就和謝語成了好友。在補習的間隙,我會跟謝語說學校里發(fā)生的事情,而他會給我講一些不知從哪聽來的故事。
比如,古希臘的一名健兒與一只烏龜賽跑,起初烏龜只領先那個人一段,但那個人卻永遠超不過那只烏龜。因為當他到達烏龜所在的位置時,烏龜就又前進了一點,當他追上這一點時,烏龜又再次前進了一點……
“如此一來,他就永遠追不上那只烏龜了,你說呢?”他問我。
我當然什么也說不上來,我只知道高年級的王胖子要打我的時候,就算我離他有五十步遠最后也會被追上。
當然,現(xiàn)在就能明白,這不過是“芝諾悖論”的一問。我從他那聽來的東西大多都是這類。諸如“無窮多住客的旅館”“扳道工的抉擇”“半死不活的貓”等,只是我把這些話題當成了講故事。有時候,老師也會加入進來。
然而,無論如何,故事往往都以“你說呢”和我的啞口無言結束。
現(xiàn)在想來,補習時候老師講的知識都忘了,這些故事倒還記得。
你說圖靈測試?他是給我說過那個,不過那是之后的事了。
先說點別的吧。
一年后,他升上了初中,我也開始讀初二,我們開始能在學校見面。自然而然地,在課間或者放學后,我們總是結伴而行。
然而,在別人看來,一個是年紀倒數(shù)前十的呆子,另一個是以第一的成績考入本校的尖子生,這對組合并不那么順理成章。學生間形成的小團伙,對于離群者向來是刻薄的。我和謝語也成為了他們的批判對象。謝語是老師關注的對象,于是這些揶揄與譏諷一時間都落到了我身上。
我,最終又將這些壓力傾瀉給了他。
就在某次課后補習講解習題時,謝語的面孔不知為何變得扭曲刻薄起來,一如那些欺凌者一般。我遲遲無法理解題目的樣子一定無比愚蠢,他的臉上仿佛寫著這句話?,F(xiàn)在想起來,扭曲的不過是我罷了。然而,那時的自己怎么也無法對著那張臉冷靜下來,我終于揮出了拳頭。
被打中的他一臉迷惑,我卻又抽出圓規(guī)向他刺去。他甩手擋開,改變了軌跡的圓規(guī)卻正好刺入了他的左眼窩。
謝語沒有哭喊,只是一言不發(fā)地扶著刺入眼窩的圓規(guī),用另一只眼睛注視著我。我頓時冷靜下來,然而又立刻被恐懼支配了身體,我慌亂地逃回了家,癱倒在床上。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睡著的,那天我做了一個怪夢。
夢里,我正站在一列火車的車廂中。
與其說那是火車,內部更像平時常坐的公交車,我拉著扶手提環(huán)站在司機身后,火車急速前進,眼前不遠處卻是岔道口。
岔道口的左側鐵軌上,呆立著十多個成年人,右側鐵軌上則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
“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扳道工夸張地叫喊著,在岔道口旁哭了起來。
一只巨大的蝸牛就在扳道工的不遠處緩慢爬行。
每當火車到達蝸牛之前所在的位置,蝸牛就又前進一點?;疖嚰彼傩旭傊?,蝸牛緩慢爬行著,而火車始終追不上蝸牛,也無法開入岔道口,危機似乎就這樣解除了。
“這是恐怖分子的陰謀!他就在車上!”司機突然站起來說道。旋即一名乘務員走進來向司機報告:“我已經(jīng)找過三號之后的車廂了,沒有可疑的人。”
“很好,那我們先去搜查一號車廂吧,這是我最開始決定的地方?!?/p>
“不,應該改變選擇,先搜查二號車廂?!?/p>
“你錯了!”
“我是對的!”
爭執(zhí)中的兩人突然扭頭望向我,緊接著,我被他們拋出了火車……
我從夢里驚醒,身上滿是汗水。
緊接著我才想起自己誤傷了好友的眼睛?;谝饨K于占據(jù)上風,我連夜奔向老師家,然而見到的是睡眼惺忪的老師和看上去毫發(fā)無傷的謝語,他也不記得有過什么爭執(zhí)。
一切只能解釋成我的夢。
不過現(xiàn)在再看,那不是夢也說不定。
啊,抱歉,我說的好像有些語無倫次。其實我記的事情也沒幾件了,還是直接跳到最后吧。
沒過多久,謝語轉學到了北方,圖靈測試是他給我講的最后一個故事。
“簡而言之,如果人類在外面,不能根據(jù)回答判斷出黑匣子中是機器還是人。就可以認為里面的機器已經(jīng)具有了智慧?!?/p>
最后一次故事不在老師家,而是在夜里的學校操場。我們一邊胡亂聊著,一邊仰望著星空。
“你剛才說,已經(jīng)有機器通過這個測試了?”我問他。
“那次測試中,審查員僅允許和黑匣子交流5分鐘就要作出判斷。稍作思考就知道,人類之間的交往其實總是以天、月乃至年為時間單位,幾分鐘的測試意義有限?!?/p>
我又問:“像我這么笨的人,會不會被當成機器,通不過測試?”
他低頭思考了一會,指了指自己:“那,你覺得我是人嗎?”
“當然是?!?/p>
他笑了笑。
隔天,他和老師離開了小鎮(zhèn),我再沒見過謝語。
直到幾天前的這則新聞。
他是否是人呢?現(xiàn)在我真的不知道了。
“也就是說,你覺得自己小時候的玩伴是具有人工智能的機器人。”
我向眼前的中年男人確認他的意思。雖然他喝的是拿鐵,口中的獨白卻更像酒后胡言,然而不知為什么又有種莫名的真實感。又有一男一女走進咖啡廳,但此時我已經(jīng)沒什么心思去打招呼了。
“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刺傷他并不是在做夢。如果他是機器人,零件更換應該是非常簡單的,那樣的話,一切就解釋得通了?!?/p>
“我看還是當成做夢更合理吧?”
“那天之后,我的圓規(guī)就找不到了。而且‘X’和他長得完全一樣,這沒辦法解釋?!?/p>
“難道不是你記錯了?”
“小時候我雖然笨,但記性卻不差?!?/p>
這倒是,連自己20年前做的夢都記得住,不可能記性差。
“新聞里說,這次的人工智能‘X’首次使用了真正的電子腦,”眼前的男人直勾勾地盯著我,“換句話說,這是首個完全使用人造神經(jīng)元搭建起來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可以說與人腦的原理已經(jīng)毫無差別了。你覺得在這樣的硬件基礎上,應該用什么方式訓練它的算法,才能獲得‘人格’呢?”
“呃……”
“直接讓他模擬人類的學習和成長過程難道不是最有效的嗎?如果待在實驗室中只跟少數(shù)的科研工作者接觸,結果就會跟只認識自己的父母的人一樣病態(tài)。將其放到人群中才是最好的訓練?!?/p>
說實話,我已經(jīng)快被說服了,然而殘存的理智仍然在尋找著漏洞:“可是我記得……那個電子腦才發(fā)明了5年吧,你認識謝語是在20多年前……”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然后站起身,散發(fā)出一種壓迫感。
“知道達爾文吧?!?/p>
“……你想說什么?”
“《物種起源》發(fā)表于1859年,可要是達爾文更激進一些的話,他完全有機會提前20年完成它!對于人工智能這樣的課題,研究者們擔心社會上可能存在的負面意見,隱瞞成果數(shù)十年也不算太奇怪!”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這男人情緒激動的時候就一直在流汗。
“知道嗎?就在這新聞公布的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次那個夢,不同的是夢中我見到了他。
他又一次問我,他是不是人類,他有沒有通過測試。
然后……我回答他……
“我……回答他……”
他不再繼續(xù)說下去了。
可他卻仍以僵硬的姿勢站在那兒。
一動不動。
像雕塑。
他出了許多汗,汗水沿著他的下巴滴落,在吧臺上積起了一小攤,有的更夸張地直接化成蒙蒙霧氣,在咖啡廳里四散開去。
一幅非現(xiàn)實的圖景。
我下意識地想幫他擦汗,手臂卻被誰握住了,扭頭一看,是剛才進店的男女。
“我……這是?”清醒過來的中年男人從吧臺撐起身子。
“電視不小心掉下來了,砸到了您,抱歉,醫(yī)藥費本店會賠償?shù)??!蔽疫B忙解釋,并指了指摔壞的全息電視。
“不,我很感激你能聽我說話。”
結完賬,男人沉默許久,最終扭身走出咖啡廳。
緊接著,坐在角落的兩位“顧客”向我走來。
“感謝您的配合,另外,請務必對今天的事情保密。”
矮個子的男士遞過來寫有保密協(xié)議的電子紙。瀏覽條款后,我錄入了自己的指紋。
“演得不錯啊,以前經(jīng)常撒謊嗎?”高個子女士打趣地問。
怎么可能,至少沒有過對人工智能撒謊的經(jīng)驗。
“最后,請您作為審查員給出結論?!?/p>
矮個子的男士又遞過來電子紙,這次紙上的標題是“Omega級強化圖靈測試”。
我猶豫了一會,還是點擊了“不通過”選項。
“畢竟他發(fā)生了故障?!卑珎€子男人表示認同。
“下次再讓我做審查員請?zhí)崆巴ㄖ?,他故障的時候太嚇人了?!?/p>
“審查員事先不知情,是測試的需要?!备邆€子女士笑著解釋。
咖啡廳的落地窗外,那個“中年男人”正背對我們,等著人行道信號燈變綠,看上去和其他路人別無二致。
一個想法突然劃過我的腦海。
“我怎么成為審查員的?”我問。
“審查員是從全國隨機挑選……”
“我不是這個意思?!蔽掖驍嗨麄兊慕忉?,“怎么保證,圖靈測試的審查者的確是真正的人呢?”
“別開玩笑了,你難道不是人嗎?”矮個子男士笑道。
“我不知道?!?/p>
我看著眼前的兩人,他們多半會覺得我很可笑。
然而我還是禁不住問出口:
“現(xiàn)在我通過測試了嗎?”
咖啡廳外,信號燈剛剛變綠,“中年男人”行色匆匆地跟隨人群穿過馬路。
“那,你覺得我是人嗎?”
“當然是。”
“我也覺得你是人,這就夠了吧?”
“嗯,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