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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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作品評論

讀王安憶近年來的短篇小說

程 旸

一

九十年代以來，王安憶為人稱道的是中長篇小說，例如《長恨歌》《富萍》《天香》《紀實與虛構(gòu)》《叔叔的故事》《我愛比爾》《米尼》等，而她的短篇好像成為被人遺忘的角落。郜元寶先生還指稱她近年的小說有“書齋氣”，她對人的關(guān)注“沒有以前那么強烈，那么堅定，那么專注，那么感動同時代人，變得游移和稀薄了”。*郜元寶：《時文瑣談》，第17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但王安憶卻堅稱自己是“古典”和現(xiàn)實主義作家，她認同托爾斯泰等古典作家那種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人道主義立場，不欣賞二十世紀作家放棄人道主義而與社會習俗同流合污。她說：“他們現(xiàn)在對我評價很古怪的，判定我不反映現(xiàn)代的上海。首先小說不是‘反映’，其實我所寫的不就是現(xiàn)代的上海么，這個時間的限定不知道是五年還是十年，或者只是一年。其實像雨果寫的《悲慘世界》是距他寫作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巴黎圣母院》則是幾百年前了?！彼J為自己近年來與過去的寫作并無不同，只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角度和方式與批評家不那么相同罷了。*王安憶、張新穎：《談話錄》，第63、31、129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如果說對作家作品的誤解一直存在于文學批評的認知習慣與分析框架里，那么對王安憶短篇小說的忽視也值得注意。

近年來，在寫作中長篇小說之余，王安憶相當認真地寫作了很多不乏精湛的短篇小說。這些小說是：《小飯店》《酒徒》《招工》《姊妹行》《臨淮關(guān)》《喜宴》《開會》《廚房》《青年突擊隊》《藝人之死》《花園的小紅》《黑弄堂》《冬天的聚會》《鳩巢一戰(zhàn)》《小卲》《王漢芳》等等。對它們，我想回避那種蜻蜓點水式的泛讀方式，選擇兩篇小說精讀，用以點帶面的方式讓讀者深入了解它們的精彩之處。我選擇的是《鳩雀一戰(zhàn)》和《臨淮關(guān)》兩篇。比較這兩部短篇，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前一篇有著作者創(chuàng)作生涯早期語言更為緊湊、節(jié)奏感強、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特點。而《臨淮關(guān)》則體現(xiàn)了作家九十年代后期以來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zhuǎn)變，語言更為自然松弛，以委婉平和的語調(diào)娓娓道來，浸染出溫暖且又深邃的人世情懷。

本文將從兩篇小說中主要人物的行為、心理和語言的角度出發(fā)進行分析，來闡釋特定年代、特定歷史背景與特定地域?qū)θ宋锏纳鏍顟B(tài)有何影響，為何王安憶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描繪的世情風貌會給讀者留下深刻又鮮明的閱讀觀感與印象。

二

《鳩雀一戰(zhàn)》講述了陪嫁丫頭出身的小妹阿姨在上海幫傭了三十年，精明算計了一輩子，卻突然醒悟到?jīng)]有自己的房子，老來將無法在上海頤養(yǎng)晚年，也許不得不面對回到浙江鄉(xiāng)下的命運。早已自視為上海人的她開始了不懈的曲折奮斗，與老東家的子女、各色人等斗智斗勇，只為一間立足之地的房子。機關(guān)算盡的她到小說結(jié)尾希望破滅了，回望自己一生，卻有著無限的追悔與不甘。

《臨淮關(guān)》以線性敘事的手法，綿密細膩地講述了平民階層出身的女主人公小杜從插隊下鄉(xiāng)到抽調(diào)至縣廣播站做廣播員，其后嫁入副縣長家，結(jié)婚生子，帶出生不久的孩子到上?？床。詈髨A滿回歸平靜幸福生活的經(jīng)歷。雖然只是短短幾年間的故事，但是作者依然用她一貫如同手藝人般精雕細刻的手法，描繪了一個雖然出身平凡，卻形貌出眾、心思縝密聰敏的女孩，在故鄉(xiāng)臨淮關(guān)、下放的鄉(xiāng)村、工作的縣城的幾段人生歷程，不僅刻畫出女主人公過分細密敏感的心緒，也借助與其交往的各色人物，描摹出七十年代大時代背景下人心的各異。換句話說，講述了特定年代地域背景下的人情世故，世情風貌，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段過往歷史背景下的社會風情畫卷。

《鳩雀一戰(zhàn)》主人公小妹阿姨一天的生活，從早起買菜開始?！八谶@懊喪的心情里昏昏睡去，剛合了眼，便聽見樓下馬路上，掃帚掃著路面的沙沙聲，該起來買菜了。她勉強起身，肩背發(fā)酸，眼皮發(fā)沉，哈欠一個連一個，上一日的懊喪還沒退去，便又添上這一日的，日日積累，小妹阿姨眼見得憔悴了?！?王安憶：《鳩雀一戰(zhàn)》，《姊妹行》選集第1版，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本文中所引的作品內(nèi)容均出自這個版本。寥寥數(shù)語，勾勒出小妹阿姨作為勞工階層的辛苦與無奈。緊接著，在與老東家大兒子就房子問題交涉無果后，“想到這里，她心里再沒什么猶疑，堅定地邁開腳步，快快走了出去，將大門重重地摔上?！笔貋淼搅宋迨咛柊⒁绦∈迨宓姆孔雍螅笆兴X出了疲勞，便一屁股坐倒在竹椅子里，將腳架起在膝蓋上，用手揉搓著裹了雪白尼龍襪的腳踝?！痹谌ヅ沙鏊碚撚c張家爭房子失敗后，“她憋了一肚子的氣往回走，那張家的房子越來越遙遠地留在了身后，腳下的土地動搖似的讓人走不平穩(wěn)，頭腦有點虛恍，做夢一般?！毙袨閯幼鞯拿鑼懺谶@部作品里不算很多，但是卻在一定程度上清晰地描繪出了小妹阿姨精明強干外表背后的脆弱。她雖然有著一身的精干強悍，可是并沒有足夠的底氣為自己爭奪一寸立足之地，根本原因在于她勞工階層的弱勢身份。

進一步閱讀會發(fā)現(xiàn)，《臨淮關(guān)》里的小杜，在作者對她的第一次行為描寫中，就鮮明地體現(xiàn)出她雖然出身寒微，卻有幾分驕矜的性格?！盁o論多熱，哪怕七月天鋤豆子，小杜都是長褲長褂，手上一副白手套，頭上一頂大草帽，帽檐上搭一條手巾，垂下來，罩住臉。站在地頭上，十分的古怪?！?王安憶：《臨淮關(guān)》，《姊妹行》選集第1版，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本文中所引的作品內(nèi)容均出自這個版本。然而鄉(xiāng)人卻十分理解相貌出眾的小杜對自己外貌的愛惜之情，畢竟是爹媽給的好基因，怎么愛護都是可以理解的。王安憶筆鋒老到之處在于寥寥數(shù)語即可寫出主人公的性格特點，卻又不會給讀者留下刻意為之的痕跡。小杜調(diào)往縣廣播站后，與海林的初遇，給讀者留下了小杜是個出身老派人家，懂得生活的姑娘的印象。海林打水后發(fā)現(xiàn)暖壺塞掉了，回去尋找時，“小杜正在，那軟木瓶塞又正在小杜腳邊。她替他拾起來，用自己壺里的開水澆了澆瓶塞上沾著的土。海林看到她的手指頭靈巧地躲避著熱水，側(cè)了幾下就將瓶塞洗凈了，交還給他?！眱扇嘶楹髱Ш⒆尤ド虾？床?，借住在海林母親田姨照料過的上海人家中，小杜的行為舉止暴露了她的性格缺陷以及由于自卑帶來的自傲和過于內(nèi)斂的性格給人造成的夾生印象。“吃飯時，主人自然要問電影好不好看，演些什么內(nèi)容，小杜一句不答，全是海林說話。最后小杜放下碗要離桌，主人又勸她添飯，小杜是沒聽見還是懶得回答，一聲不出轉(zhuǎn)頭料理孩子去了?！弊髡吒钜粚拥陌凳臼切《藕⒌某錾砗蜕L環(huán)境給予她的不夠禮貌的舉止行為。這段描述已經(jīng)接近小說的結(jié)尾，緊接著的一場故事更見精彩：在海林對小杜不搭理主人表示不滿后，“小杜并不回嘴，將哄睡的孩子往沙發(fā)床中間一放，站起身就推開房門走出去。小杜走得很急，一眨眼就轉(zhuǎn)過橫弄。他走過去拉她，她掙脫了，往一條弄里跑去。燈光下，海林看見小杜在哭，小杜收起淚，抬手撫了海林的背?！边@長段猶如電影鏡頭般的描述活靈活現(xiàn)地演繹出海林和小杜從內(nèi)省的小城鎮(zhèn)來到彪悍的大都市的困窘不適壓抑與內(nèi)心所受到的傷害。雖然不是什么刻骨銘心的創(chuàng)痛，但也足夠兩人相互依偎取暖，在這繁華冷漠的大都市汲取緊握一絲溫存。這段文字似乎讓人想起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范柳原和白流蘇，雖然那是一對更為年長且世故老練、歷經(jīng)了不少世事滄桑的男女，不像這對小城青年那么青澀單純，但相似的情懷在不同時代總能給讀者帶來同樣的暖意與蘊藉。王安憶在小說接近結(jié)尾安置的這段內(nèi)斂、靜默無聲的沖突或許是吸取了自新感覺派開創(chuàng)，且由張愛玲發(fā)揚光大的電影化小說手法的精髓，為閱讀者展現(xiàn)了一副深沉、靜默卻暗含張力的影像畫卷。

三

王安憶作品中對人物心理活動的刻畫堪稱一絕?？梢哉f，心理活動的描摹是作者對小妹阿姨和小杜性格特點的精準捕捉，并以此來向閱讀者展現(xiàn)特定時代背景下普通人的心路歷程，也是推動小說故事發(fā)展的最重要的內(nèi)在動力。

《鳩雀一戰(zhàn)》的故事從小妹阿姨深夜輾轉(zhuǎn)難眠時的心理活動展開，“幾十年來，她送了老的，接來小的，小的扶成人，老的又托生，弄到頭，自己倒孑然一身。雖說是掙了一些錢，可卻沒個地方安置，那錢便也成了孤魂兒。要強了一輩子，竟脫不了吃人家飯，看人家眼色行事的下場。然而，歲月流逝，心力確是一年不如一年，不服輸也是不行的。要是真到了老得做不動的時候，可是連個歇身之處也沒有??！莫不成再回余杭鄉(xiāng)下去？從那里出來了幾十年，她早已是上海人了，她從不曾以為自己是個鄉(xiāng)下女人?！倍潭桃欢蔚男睦硭妓鳎珶挼亟榻B了整篇故事的發(fā)生背景與來龍去脈，也點明了小說的主題與未來的發(fā)展走向。

小妹阿姨在確定了目標后，首先決定去張家要回住了三十年的八平米的小間。“從小跟了張家老太太出來，足足跟了三十年，為什么不能算是張家的人？新社會人人平等，主傭都是一般高低，決沒有理由將她從張家劃分出去的?！眮淼綇埣液?，被大弟以苦肉計涕淚縱橫的推脫糾纏，小妹阿姨的心不由得軟了下來，“這是她親手帶大的啊！她沒生過小孩，這就像她自己的小孩一樣，她所能體味到的全部母愛便是對這男人的了?？墒?，她可憐了他，誰來可憐她呢？”緊接著，小說中女主角連續(xù)的心理活動推動了劇情的發(fā)展，“這棟房子，已不像從前那樣，在她記憶中很是莊嚴。于是，要去侵入它的決心也更堅定，更沒了猶豫。在來之前，她心里還有一點點畏懼，一點點不忍，像是要褻瀆了它似的有點羞愧。而今，她很坦蕩地走出了弄堂。”以上這段心理活動不僅是主人公的所思所想，并且摻入了作者以一種旁觀敘述者的口吻來議論分析小妹阿姨的內(nèi)心活動，給讀者帶來了一種半似間離、半似小說女主角自述的閱讀效果，這也正是王安憶心理描寫綿密精確的體現(xiàn)。接下來，失眠的小妹阿姨在心里盤算著與張家后代的爭奪角力，“她在此地度了幾乎有四十年光陰，新舊社會都經(jīng)過了，可算是個老上海。她明白，戶口不在張家是很不過硬的地方，張家滿可以不認賬的。為了這個，她只能自己與張家打交道，立不了公案，只好私了。那大弟看上去，萎得像條蟲，大男人動不動就屈了腿跪下，可是，或許這就是他厲害之處也說不定?！?/p>

接下來，作者將故事的發(fā)展引向另一條線索。五十七號阿姨的偶然造訪，讓小妹阿姨內(nèi)心又活絡(luò)起來，發(fā)現(xiàn)了新的目標，那就是五十七號阿姨情人小叔叔的一間房子?！翱傆幸蝗眨∈迨逡诵?，退了休再待在上海，怎么也不是長久的事。如果趁早把戶口遷了過去，那自然，這事不能甩了五十七號阿姨，小妹阿姨不是那樣的人。她憧憬著，與五十七號阿姨兩人在那一間小屋里度日的情景。那一間小屋被她想象得十分溫暖，而五十七號阿姨脾性的好處也被她一一記起，即使張家的房子不能得手，那么，閘北的房子也未嘗不是一條退路?！?/p>

小妹阿姨的這番內(nèi)心思索揭示出她處于弱勢勞工階層的尷尬地位，雖然有著豐厚的積蓄，但卻沒有在大城市立足的根基。機關(guān)算盡只為了一間養(yǎng)老的房子，作者對主人公的悲憫之情躍然紙上。

在小妹阿姨去派出所理論，卻被潑了一頭冷水后，張家房子的希望近于破滅，她在回來的路上不由地思索起自己的過往?！八X得自己是不如從前了，從前的她，只要想做什么，沒有做不到的。張家，謝家，都被她攥在了手心，可是，最終不還是孑然一身地出來了？她忽然嘲笑起自己。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呀！沒有了家，就是沒了站腳的地方，縱然有一身的力氣和智謀，也是使不出來呀！到了這年月才意識到這個真理，似乎有些晚了。可是她不認輸，何況還有閘北的房子做后盾呢！”讀到這里，不由地聯(lián)想起《紅樓夢》里的王熙鳳，作者在這里似乎塑造了一個同樣事事好強精明強悍，到頭來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典型人物。可能這段心理描寫會讓讀者嗅到中國古典小說乃至其后受其影響的海派小說的味道，但與這些前人風格不同之處在于王安憶超越了張愛玲式的對人生的冷漠參透，多了幾分悲憫之情，在卑瑣的小人物身上發(fā)掘出人世的無奈，并讓筆下的平凡人懷著一顆堅定的心，依然堅韌地邁向未知的，希冀光明的，卻可能仍然是無奈的命運。

最終，作者擊破了讀者對小妹阿姨堅持不懈努力的最后一線期待，張家的房子落空了，小妹阿姨的后盾變成了不得不孤注一擲的希望?！耙雇恚L得不可打發(fā)，她閉不上眼睛，眼皮上有著光亮的壓力。孩子的鼻息聲擾著她思想，滿腹的心事卻涌了上來，集中不了，彌漫得到處都是。最平靜的夜晚于她卻是最不安寧，心里是一片熱鬧。過去，將來，在腦海里翻了個，混成一團，待要細細地去想，卻又空白成一片?！边@段借助外在敘述者的口吻進行的心理活動描摹，給讀者造成的感覺是這些話似乎是小妹阿姨的所思所想，可是又有幾分旁觀者對她的體恤憐惜在里頭。于是，閱讀者越發(fā)覺得小妹阿姨外表強悍，內(nèi)心卻充滿著脆弱與無奈，作者借助這種手法，來讓小說的觀眾代入主人公的心情命運，產(chǎn)生感同身受的錯覺。這也正是王安憶寫作筆法的老辣高深之處，通過細膩生動的文字，給讀者帶來對女主角悲憫，然后又有幾分愉悅超脫的閱讀快感，從而生發(fā)出悲天憫人的內(nèi)心情懷。

為了搞到小叔叔那一間簡陋寒傖的房子，小妹阿姨使出渾身解數(shù)，不辭辛苦地來回奔波，與五十七號阿姨和小叔叔周旋。在房子終于有了比較大的希望時，她的心情卻越發(fā)復雜起來，“小妹阿姨坐在燈影的暗處，默默地看著叔嫂倆一句去一句來地逗嘴，心里悵悵的，有一點兒屈辱，有一點兒氣憤，又有一點兒憂愁。腦子里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敢想，只怕想多了，會放聲哭起來。”想必很多讀者讀到這里，也會產(chǎn)生一些酸楚的情緒，女主人公為了一間房子的立足之地，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shù)，不得不放下往日的那么一點兒尊嚴，與各色人等斗智斗勇，甚至要巴結(jié)討好往常根本看不上眼的五十七號阿姨與小叔叔。小妹阿姨再爭強好勝，終究敵不過逐漸衰老的自然規(guī)律與逐漸下落的人生軌跡。

故事講到這里，就快到了尾聲。小叔叔退休后，蘇北老家的兒子頂替他進了工廠，遷入了房子。小妹阿姨的最后一絲希望破滅了，大病了一場，在病床上帶有追悔卻又不甘的回望自己的一生，“當年在張家，要想著終會有老太太沒了的一日，就不必太逞強稱霸，至少討好討好小輩。既要逞強稱霸，干脆逞到底，再趕也不走，死不遷戶口。既為了臉面，只得走了，這時好歹找個男人。就說不嫁人，趁著文化革命開始，不那樣心慈手軟的，擠進去搶一間房子。退到最后一步，要趁小叔叔高興的日子，硬拿了戶口去遷，他不依，就告他個欺侮寡嫂?！弊髡咴谛≌f結(jié)尾安置的這段女主人公的內(nèi)心獨白揭示出張家后代與她解聘的原因在于她在張家?guī)蛡驎r為人處事過于專橫霸道，得罪了后輩卻不自知，也從側(cè)面刻畫出小妹阿姨性格的明顯缺陷與陰暗面。小妹阿姨的性格特點在于強勢蠻橫霸道，可以說是得理不饒人，可是做人又不能夠壞到徹底，無情無理地去欺壓別人。讀到這里，想必很多讀者會恍然大悟，產(chǎn)生一種原來如此的感覺。王安憶高明之處在于全文都在塑造鋪墊小妹阿姨頗為正面的形象，給讀者留下一位弱勢勞工階層女性不屈不撓奮斗，爭取自己權(quán)益的印象，僅在個別細節(jié)處暗示出小妹阿姨的精明。然而到了結(jié)尾，令人頗為意外地挑明了張家后輩對小妹阿姨的印象是如此惡劣。讀者讀完全篇小說，不由自主地會生發(fā)出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聰明反被聰明誤等等千古流轉(zhuǎn)的喟嘆?？梢韵胍姷氖牵x者合卷之后會感受到的那幾分愉悅滿足與對小妹阿姨命運的悵然若失，這也就是作者想要達到的感染讀者的閱讀效果?？梢哉f，王安憶這篇作品的寫作手法與巧妙安排繼承了海派小說的敘事傳統(tǒng)，并且又有所升華與發(fā)揚光大。

四

王安憶擅長描寫人物心理活動的特點在《臨淮關(guān)》的女主人公小杜身上得到充分體現(xiàn)。不同于小妹阿姨，小杜是個心思過分縝密、性格壓抑拘謹又有幾分冷淡的角色，在她的每一次命運變化中，心理刻畫都起到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正是這些心理活動的描摹，塑造出了一個鮮活生動又立體的七○年代內(nèi)陸小鎮(zhèn)女孩的形象。

作者在小說中對小杜的第一次心理描寫，即展現(xiàn)了小杜在鄉(xiāng)人們面前自信，可是內(nèi)心深處對上海知青有著隱隱自卑的復雜心緒?！八怯凶R別力的，她知道她們那么舍得學鄉(xiāng)里人穿衣，說話，做派，舍得潑出去泥里水里打滾，胡糟踐自己，就因為怎么樣她們也是大城市人，怎么樣也是上海人。鄉(xiāng)郵員送到大隊部的，那些落款寫了上海某區(qū)某路的信，郵包，匯款單，證明了她們與那座城市的牢固關(guān)系。幸好，小杜長得比她們都好，穿的用的也不差，這才有了些底氣，可以和她們保持著不近不遠的關(guān)系，而不至于自卑到不與她們往來?！毙《诺闹嗌氖穷H為順利的，不久即從鄉(xiāng)里調(diào)到了公社廣播站，繼而又來到了縣廣播站。在縣委機關(guān)大院，小杜出色的業(yè)務(wù)能力與本分的性格得到了家屬們的贊賞，說媒人也上了門，小杜內(nèi)心愿意，可表面上依然一副淡淡的表情。說媒人劉姨急切了點，惹得小杜內(nèi)心不滿，“并不是我找你們，是你們找我！不過，她也知道這是個絕好的機會。自她來到縣廣播站，隱隱地覺著將來亦有可能走她前任的路，嫁縣領(lǐng)導家的孩子?！边@段描寫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中國社會千百年來對女性的潛移默化的教育，在說媒這類事情上要保持一種矜持，不卑不亢的姿態(tài)，這樣將來嫁入婆家才能夠擁有得體的、穩(wěn)固的位置。在當今社會的性別研究者看來，這自然是屬于封建社會對女性的道德束縛。尤其是從女權(quán)主義研究者的角度來說，二十一世紀以來的中國社會，在女性社會角色分工上出現(xiàn)了明顯的時代倒退，偏重于強調(diào)女性的家庭位置相比于社會位置的重要性。令人略感到詫異的是，這篇小說中所描繪的一九七○年代的中國社會的年輕女性依然有著傳統(tǒng)道德教育所帶來的桎梏。畢竟更加廣為人知的是，在建國后直至“文革”結(jié)束前，官方導向的社會宣傳與輿論強調(diào)的是抹去女性與男性間的性別差異以及社會角色分工的區(qū)別。由此可以推斷出，七十年代的傳統(tǒng)民間社會對官方擬定的消除性別差異，男女平等的接受度是相當有限的。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種情況類似于古典詩詞，小說及由古代精英撰寫的官方歷史典籍中強調(diào)的女性足不出戶，僅僅在家庭范圍內(nèi)相夫教子只是限定于中層及以上環(huán)境的女性，而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普通勞動階層女性依然要拋頭露面，通過農(nóng)業(yè)勞作來支持家庭的正常運轉(zhuǎn)。換句話說，由不同歷史年代社會精英所書寫的歷史更多的是記載與傳播了精英階層的生存狀態(tài)。

小說中不經(jīng)意的幾處心理刻畫，描摹出七十年代的中國社會依然存在著階級差異所造成的社會等級差別。即使在當時鼓吹消滅階級、人人平等的大背景下，出身階層的區(qū)別仍然是頗為明顯的。小杜的室友，干部家庭長大的小洪偶然開玩笑調(diào)侃小杜與她的一位異性密友，惹得小杜十分不滿，幾天沒有搭理小洪?！笆剐《艕琅牟⒉恢故沁@玩笑的輕薄，還是怎么說呢，有這么好笑嗎？小杜與他們中間的一個配對難道就成了笑話？似乎是，她與他們之間有著天壤之別，完全不可能同日而語?！毙《诺男睦矸磻?yīng)可以說是處在合理范圍內(nèi)的，一方面由于自己出身普通家庭，即使形貌出眾依然掩不住內(nèi)心隱隱的對于相對較高階層的自卑感。另一方面，小洪身上天然具有的出身干部家庭的優(yōu)越感，有意無意中流露出的對于普通市民階層的輕視，難免在不經(jīng)意間刺傷了小杜。王安憶在小說中安置了幾處線索，若隱若現(xiàn)地暗示出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不同社會階層間存在的差異?！敖秩A子被縣委機關(guān)這一帶家屬院里的大人孩子，用來指稱老住戶的某種風格。這就帶有批評的意思，指的是市儈氣?！绷硗?，小洪的某些言語也表露出這種階級差別。“她總是稱平民百姓為小市民。小市民其實是類似街華子的稱謂，但又不像街華子有特定性，范圍更大，是出身論的概念，將小杜這樣一般家庭的人都囊括進來了。”從這些只言片語可以看出，階層差異是人類社會的共性，不同年代，不同歷史環(huán)境，不同地域的差別，都無法完全抹去這種共性頑固存在的自然合理性。作者為小說設(shè)置的七十年代“文革”期間的歷史背景，更加證明了即使是在政府全力推進革命運動，竭力消除階級差別存在的一九七○年代，階層的區(qū)別依然是一個清晰可見的歷史事實。而在這種階層差別的背后，支撐其自然運轉(zhuǎn)的是權(quán)力地位與經(jīng)濟地位的掌控力。在小說中，縣委機關(guān)的居民與小洪之所以能表現(xiàn)出對于普通階層的自信與優(yōu)越感，關(guān)鍵在于他們相對于市民階級所擁有的政治話語權(quán)，統(tǒng)治權(quán)力以及與其相伴而來的較為優(yōu)越的經(jīng)濟收入。

海林和小杜開始了自然而然的相處，也不可避免地聽到小洪的挪揄?！八嗌儆悬c喜歡聽小洪的挪揄，這挪揄是有些甜蜜的，而且是出于小洪口中，就好像一種折服似的?！焙茱@然，小杜希望通過聽到小洪的挪揄來獲得一種心理滿足或者說是心理補償，從而撫平她和小洪之間的家庭地位差距。接下來一段小杜的心理活動更加說明了她是相當在意形式上的平衡，以此來填補她和海林的家庭的社會地位之間的鴻溝?！八蚕矚g海林在她宿舍進出，像是要把她家門檻踏平的意思。出生在舊鎮(zhèn)上老戶人家的小杜，將誰上誰門這一點看得很重要，這意味著女孩兒身價的貴賤，也決定了在今后漫長的婚姻生活中的地位如何。”

隨著故事進展，小杜和海林因為一些誤會互相不理睬，僵局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海林的父親、副縣長親自上門請小杜去家里吃飯，小杜的心結(jié)才終于解開?！按笸V眾之下，副縣長親自上門來請，她可說掙足了面子。心下還是感激的，感激他大人不把小人怪，讓她下了臺階?！痹诤Ａ旨页燥垥r，“小杜不禁也覺著自己矯情了，將上不上門看得過重。等晚飯過后，田姨從抽屜拿出一塊上海牌手表，送到她手上，使這初次上門又變得鄭重起來，小杜反倒感到慚愧了。”

海林和小杜結(jié)婚后，她的自卑心理依然在她心中不斷起著矛盾沖突?！耙环矫嫠X得公婆當然要與父母見面，她小杜又不是沒有娘家的人。再一方面，她卻是怕自己的父母見公婆，怕見出高下自己不好做人?！毙《诺母赣H也是個見多識廣的人，回信委婉地推辭了?！靶《湃f沒想到父母如此體諒自己，此一瞬間，她都感到自己和海林遠了，因海林是決不能體會到她的這番心情。”這幾段心理描寫頗為精彩，絲絲入扣地刻畫出一個出身普通的小鎮(zhèn)女子嫁入比自己家世更好的人家后的復雜心理。具體來說，就是處處小心提防，戒備森嚴，生怕自己家不如婆家的地方暴露在公婆、丈夫眼前，竭力拉平娘家與婆家的差距，維持一種如易碎的玻璃瓶一樣脆弱的平衡。新婚的小兩口在臨淮關(guān)度完蜜月后登船準備回返，這時“小杜看父親與他熟人說笑的樣子，顯出和海林相處時的屈抑拘謹。正日頭下，父親的臉色略見蒼白，開刀時的虧欠還沒補上，家里的日子哪能與海林家比??！”短短的兩句話，揭示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社會，雖然工農(nóng)貌似社會的主人翁，但實質(zhì)上掌握政治權(quán)力與獲得較高收入的仍是相對受教育程度更高的人群，無差別的烏托邦式的平等社會從來就不可能產(chǎn)生于人類聚居的大環(huán)境下。

故事的最后一部分講述的是海林和小杜帶孩子去上海看病的經(jīng)歷，這段文字中并無過多的心理描寫，不過有幾處敘述依然體現(xiàn)出小杜由于自身寒微的出身和不夠良好的生長環(huán)境所帶來的禮貌教養(yǎng)的欠缺。在上海別人家中時，“她一如往常的矜持，但因是在客邊，面對主人的盛情，這就顯得有點冷漠了。人家夸獎她的好看，孩子的乖巧，她都不動聲色。問她話，她一般也要延半拍再作答，熱情的海林就趕著替她回應(yīng)，看上去，她更像是對別人不理睬?！痹谛《沤甜B(yǎng)禮貌缺失的背后，是他心中暗藏的對于大城市本地人的自卑心理在作祟。越是自覺不如別人，就越是要擺出倨傲冷淡的表情，以在表面上獲得心理平衡，占據(jù)更高一籌的位置。坦白來說，這種情緒是人類社會的自然產(chǎn)物，屬于人類這個群體慣常而生的自我防御的工具。

在故事結(jié)尾，孩子的病被證實是虛驚一場，小杜和海林也回歸了平靜 幸福的生活?？墒?，這樣兩個家庭出身、生長環(huán)境完全不同的人，禮貌修養(yǎng)也頗為不一樣，他們究竟能否一直和睦幸福地生活下去，作者沒有給出答案，這也是一個誰也無法給出答案的永恒存在的疑問。

王安憶并不著重于小說中的語言描寫，在她筆下，人物的語言多是言簡意賅的，話不多，卻句句精辟，一針見血。另外，王安憶小說中人物的語言對人物形象多有升華的作用。具體來說，小妹阿姨和小杜都是出身于勞工階層家庭，但她們的語言卻并無人們慣常想象中的工農(nóng)人物那樣的粗鄙直接。王安憶巧妙地改造提升了她們的語言習慣，為讀者塑造出了生動鮮活、且又高于生活中的普通人的大眾形象。這也就是讀者往往覺得她的作品清新雅致，令人回味悠長的原因。王安憶在她的文本中營造出了恍如西方古典現(xiàn)實主義小說那般貼近人類心靈最崇高的所在——深沉動人的文學心靈世界。

我覺得應(yīng)該指出的是，《鳩雀一戰(zhàn)》與《臨淮關(guān)》這兩篇小說，通過講述兩位不同年齡、地域、生活處境的女主人公的生活經(jīng)歷，描摹出一副上世紀七十年代大城市與內(nèi)陸小城的世情風貌，以及特定年代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在沉著冷靜的敘述中，作者若隱若現(xiàn)地暗示出了一九七○年代的中國社會依然是階層分明的，即使鼓吹消滅階級，人類大平等的大時代仍舊不可能消除及抹去階級對立的局面和鴻溝。

(責任編輯 王曉寧)

程旸，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