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毅衡
儀式的黃昏:以白先勇的懷舊小說為例
文/趙毅衡
白先勇小說的一個核心線索,是中國歷史在20世紀中期的滄海桑田巨大變遷,給各種人帶來的身份危機與悲劇命運。歷史的洪流周折回旋,人的生存就出現(xiàn)了強力的扭曲。但是人的生存必須有一個人格的延續(xù)性,因此他必須找到一個挽救歷史和自我線性延續(xù)的辦法,那就是儀式。生活中有意無意采用的各種儀式,是特殊的行為符號,它們具有回歸意義原點的能力:儀式是一種具有歷史意義的重復,具有修復意義錯位與畸變的功能。
儀式旨在重構一種情境以連接過去與今日。一個文化中的符號與其意義解釋方式(符碼)的延續(xù),可以保證文化表意方式(編碼)與解釋方式(解碼)的穩(wěn)定,尤其在社會文化發(fā)生巨變的時代。在文化符號學中,這個關鍵性的儲存并復制文化的元素,稱為“模因”(meme),這是符號學的文化研究,模仿“基因”(gene)而生造的詞;是希臘語mimema(模仿)的縮短,讓人想起英文詞“記憶”(memory),也想起法文詞“相同”(meme)。模因是能夠在社群文化中延續(xù)意義的“單元”,尤其是反復進行的行為和風格。
這種文化基因的重復,就是廣義的儀式。它是某種體現(xiàn)社會規(guī)范的、意義再三積累的象征行為。它能闡釋日常活動中傳統(tǒng)與變異的動力關系,幫助個人主體經(jīng)驗與社會力量交互影響,溝通個人命運與社會環(huán)境的關聯(lián)。儀式借助重復演示標準化的程序,遵循已經(jīng)先定的時空間布局,維護歷史的既有意義。因此它是世界經(jīng)驗的持續(xù)、穩(wěn)固的保證。借此,人們得以懸置時間變化帶來的各種焦慮、各種異化,從而恢復文化與人格在變遷中的困惑。
雖然我們對此不一定自覺,但大至整個文化社群,小至社會上每個人,都無法擺脫對廣義儀式的依賴。從小事說,如果我們早晨起來,不重復某個習慣行為,不喝某種飲料,我們這一天就會不對勁。這無關于身體的生理狀況,而是不習慣生活被打亂。在社會動蕩個人失位的歷史劇變時期,某些特殊需要的重復,是減輕我們的生存困惑的意義提供者。儀式,是人類為保留過去的重大遺跡,把某些曾經(jīng)的過程象征化,在重復中讓這些實踐行為獲得超越畸變,從而保留歷史的所謂“不變的規(guī)律性”的魔力。
不僅是白先勇筆下的人物情節(jié),他的寫作本身,他的生活本身,都充滿了儀式感。白先勇自己說:“我覺得再不快寫,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些已經(jīng)慢慢消逝的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馬上就要成為過去,一去不復返了?!睂懽骶褪峭炀葌鹘y(tǒng)的儀式。因此他的小說常用標題《思舊賦》《梁父吟》等,用古說今,拿詩賦名,取其意而象征日漸式微的傳統(tǒng)。
“尹雪艷公館一直維持它的氣派,尹雪艷從來不肯把它降低于上海霞飛路的水平?!倍倪@種“追昔”效果是驚人的:“出入的人士,縱然有些是過了時的,但是他們有他們的身份,有他們的派頭,因此一進到尹公館,大家都覺得自己重要,即是十幾年前作廢的頭銜,經(jīng)過尹雪艷較深親切地稱呼起來,也如同受過誥封一般,心理上恢復了不少優(yōu)越感。”這是對儀式效用的最精準描述,靠某些形式(排場、派頭、頭銜、做派)的精心重復,歷史會回歸,命運的損傷可以修復。
因此,儀式連接的點是否具有文化史的意義,就變得很重要。《游園驚夢》本是湯顯祖《牡丹亭》中的一出戲。杜麗娘夢中和從未謀面的書生柳夢梅春風一度,醒來就相思纏綿而死。柳夢梅愛戀追求跨越生死,杜麗娘復活。白先勇的《游園驚夢》則讓這出戲成為戲中戲:名伶藍田玉錢夫人趕到臺北赴昔日姐妹竇夫人家宴。一曲《游園驚夢》,勾起錢夫人對往事的滿腹辛酸。此時錢夫人仿佛杜麗娘,在遙望隔世之情。雖然此一夢非彼一夢,世事無常,華日不再,只能靠儀式挽回余韻,保持回憶。
因此,儀式強調了人類的圖式思維,儀式的形象再現(xiàn),正是順應強化了社會文化的圖式系統(tǒng):選擇并加強符合圖式的經(jīng)驗。文化意義方式的維持,正是儀式對構建圖式的爭奪。
希臘語儀式稱為 dromenon,意為“所為之事”,與戲?。╠rama)一詞同根。儀式確實是一種模式化的扮演活動,但與戲劇表演不同的是,它的目的在于取效,而不在于娛樂。謝克納指出:“戲劇與儀式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功能。儀式須有效,它要求說出話后直接且可測量的效果……凡戲劇的表演均會影響行動,而儀式則企圖借娛樂激發(fā)思想?!?/p>
儀式文本與戲劇演出文本之間,可能在表現(xiàn)方式上幾乎沒有差異:二者都是用身體與情景講故事。但是細看它們的執(zhí)行者與參與者,演員與觀眾的關系,就會明白功能極不相同:戲劇是娛樂,而儀式追求文化延續(xù)。這二者之間的區(qū)分游移不定,根據(jù)每次“演出”的具體情況,以及參與者的解釋而定。
人物在悲思之中,只有借助儀式才能在想象中復得樂園。《歲除》選取了中國人除夕夜,這是個特定的中國文化儀式時間。賴鳴升到部下劉營長夫婦家吃“團圓飯”。賴鳴升一生有過輝煌,但時光流逝,今日窮愁潦倒,衰老而孤獨。虛幻的滿足感也變成了他生活下去的支撐點。主角對“過去”固執(zhí)專情,對現(xiàn)實本能抵觸。新年雖然迫近,但這不過是別人的新年。個人的心靈必然是孤獨的,儀式的共同性,給了人和他人在心靈上回到過去時刻重建溝通的可能,特殊的程序,產(chǎn)生交托感與歸屬感。人需要儀式,是因為我們需要在世界和意識之間建立聯(lián)系??鬃诱f,“吾不與祭,如不祭”,是對儀式作用的深刻理解,個人的直接參與感至關重要。
小說中的人物,執(zhí)著于形式地做每一件事,哪怕這些形式本身已經(jīng)“過時”,也就是說即使與當前的生活形式已經(jīng)不相配,也必須一絲不茍地進行。對于儀式,形式就是一切。對《游園驚夢》中的票友來說,表演是他們生命記憶的重要儀式,必須是一絲不茍重復久遠年代傳下的表演形式。所以一旦錢夫人唱的時候出現(xiàn)了“失聲”,她“覺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泉涌到頭上來了似的”。不能參與的重復,就失去了自我與自己生命史的聯(lián)系。
儀式表演與文化記憶之間是一種互文與“重寫”的關系,這體現(xiàn)了文化的重復與創(chuàng)造,延續(xù)性與不延續(xù)性,每一次的儀式表演都是對儀式內涵意義的深化。而形式的要義,在于細節(jié)。重復的細節(jié)可能表面上缺乏意義,但是借助歷史的回顧,再無所謂的細節(jié)都有重大意義?!读焊敢鳌吩诿鑼憳愎珪繒r,有如下幾乎是過于細膩的描寫:“靠窗的右邊,有一個幾案,案頭擱著一部大藏金剛經(jīng),經(jīng)旁有一只警餐紋三腳鼎的古銅香爐,爐內積滿了香灰,中間還插著一把燒剩了的香棍……樸公抬頭瞥見幾案的香爐里,香早己燒盡,他又立了起來,走到幾案那里,把殘余的香棍拔掉,點了一把龍涎香,插到那只鼎爐內。一會兒工夫,整個書房便散著一股濃郁的龍涎香味了。”重要的不是不厭其煩躬行本身的意義,細節(jié)的重復形成跨越時間之橋。
再例如小說《Tea for Two》對同志酒吧的描述:“酒吧的裝飾一律古色古香,四周的墻壁都嵌上了沉重的桃花心木一面壁上掛滿了百老匯歌舞劇的劇照《畫舫》《花鼓歌》好幾個版本的《南太平洋》,另一面卻懸著好萊塢早期電影明星的放大黑白照,中間最大那張是‘歡樂女皇’嘉寶的玉照,一雙半睡半醒的眼睛,冷冷地俯視著吧里的蕓蕓眾生。酒吧中央那張吧臺也是有講究的,吧臺呈心形,沿著臺邊鑲嵌了一圈古銅鏤著極細致的花紋。”儀式的“思維方式”卻是人類最古老的思維方式。方式不變,內容也就不變。細節(jié)的重復對于達到類比效果,其重要性超過一切。
儀式本身是一個意義聚合體,不可能只表達單一的意義,它的多義性和模糊性正是它的力量所在,也正是這種意義的不確定性,使儀式的效果一致、持續(xù)而穩(wěn)定。儀式意義的多面,更在于它是一種“行動方式”,它依賴的是參與者各自代入的情感,而不強加特定的解釋。所以孔子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神之在,只是一種擬想,需要參與者用“如在”把它喚出,讓已經(jīng)不在場的重新變得在場。
這一點能否做到,參與者能否從儀式中解釋出相關意義,關系到儀式究竟是否有效。參與者往往已沒有選擇,只能固執(zhí)地遵行儀式,努力爭取他所需要的意義。我們從白先勇小說中許多生動的例子可以看到,這一點越來越難做到,要召回的時空越來越遙遠。當儀式成為純粹形式時,這種意義的豐滿性就被掏空,被虛化,只剩下一種假定,成為無對象的象征。
《骨灰》這篇小說情節(jié)的時空跨度很大,地點橫跨大陸、臺灣、美國,時間延續(xù)從抗戰(zhàn)、內戰(zhàn)直到“文革”結束,如此長的歷史,需要一個合適的具有震撼力的儀式才能搭起橋梁,這就是骨灰墓葬。一個留美學人歸國,參加亡父平反的骨灰安葬禮,碰見一位從大陸來到美國的老者,竟向他打聽紐約墓地的價格。作者沒有苛責任何人,然而老來寧愿埋骨他鄉(xiāng),甚至把妻子的骨灰也帶來了,那么,安葬儀式還能起什么作用呢?當儀式解決不了兩位老人死無葬身之地的窘?jīng)r,悲劇意味也就不言而喻了。
由于儀式,小說《游園驚夢》中主人公一生的命運,與演唱昆曲相聯(lián)。在竇夫人的宴會上,她無法再唱“驚夢”。對她來說,夢已醒來。因此,《游園驚夢》實際上是一曲往日不可挽回失落的象征,對昔日美好時光的無奈留戀,也只能是注定走向黃昏的儀式。從某種意義上說,儀式在無法延續(xù)的時候,如果參與者們再堅持延續(xù),只能是一種文化錯位。文化有保持純潔的本能,因為一個文化的元語言(即意識形態(tài)),拒絕或無能力解釋或欣賞某些異文化的元素,不得不給予排斥。但是一個拒絕變化的文化,又是一個僵化的文化。儀式成為一種懸而未決的符號,但終究要歸結于每個參與者的解釋。記憶的聯(lián)系,要靠個人化的解釋,當社群的集體記憶越來越乏力時,個人的解釋也越來越難維持。這是就出現(xiàn)了儀式本身降解為悲劇,甚至戲劇,最后變成反諷的可能。
人們明白,完全創(chuàng)造新儀式既不可能,而他們自己生命有限,只能從原有儀式借用、移植、沿襲,新的行為似乎更順理成章。每一次的儀式化表演既有正向的對前儀式文本的遵循,又有逆向的對前儀式文本的偏離,這種偏離是對儀式進行轉碼的努力,但是很多文化史是不能忍受轉碼,尤其是轉碼不成功反而產(chǎn)生畸變?!兑话亚唷分械母枨鸁o法再延續(xù),唱歌的人已經(jīng)從昔日的純情女子,變成今日醉生夢死的墮落女,而這也是《一把青》從“思無邪”的純情民歌,變成浪蕩淫曲的過程。
這就是儀式令人心驚的墜落。弗洛伊德詳細討論過這種焦慮心理,他稱之為“unheimlish”(非家感覺),這是一個非常生動的術語。弗洛伊德說得很清楚:恰恰是因為你害怕某種恐懼,你就會不斷碰到它。內心的恐懼會造成似乎客觀出現(xiàn)的強迫性重復。每次重復或許各自有其原因,卻越來越成為焦慮的根源,“非家”的原因就是儀式失效,人在世界上找不到歸宿。而“非家感覺”在白先勇作品中,卻不純是幻覺,儀式對他們來說之所以重要,是因為飄泊離家,而意識之所以漸漸失效,也正是因為非家感覺超過了儀式的復原力量。
克里斯蒂娃進一步推進弗洛伊德的“非家幻覺”,她稱之為“自我陌生人”:自己對自己感到陌生了??死锼沟偻尢岢觯好總€人都會在自己身上找到令人恐怖的“非我”因素。主體性可以不穩(wěn)定到這種程度,我變得不認識自己:我們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存在于自我內心深處,是與自我相反的異質,是讓我無法控制的經(jīng)驗。白先勇的《紐約人》中其他各篇中的留學生,是“雙重離散”(double diaspora)的人物:他們從文化之根被迫兩度放逐。他們可能在塵世的意義上成功,例如《芝加哥之死》中的主角苦讀多年,得到了英文文學博士學位,面臨大好前程。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恐怖的“非家”狀態(tài)。他不僅沒有愛的能力,甚至母親的死亡也不讓他悲哀。他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一個自己都無法辨認的陌生人。
所以儀式不得不強調一絲不茍,目的就是在洶涌而來的變化潮水中,顯示文化的延續(xù)力量,顯示人類符號表意的穩(wěn)定性。現(xiàn)代人的一般歷史傾向,是重視創(chuàng)新與“進步”。誠然,創(chuàng)新是現(xiàn)代文化的推進力,但是一味踩油門會帶來傾覆的危險。重復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的作用,被遠遠低估了。應當說,在重復與創(chuàng)新這二元對立中,重復是恒常的,“非標出的”(unmarked),是作為背景出現(xiàn)的;而創(chuàng)新作為前推出現(xiàn)的,是標出的。重復的墊底作用,往往被人忽視,但是沒有重復,變易就沒有起飛的跳板。
白先勇小說最大的震撼力,是儀式的不再可能,更是知儀式之不可能而為之:儀式本身如落日一般,任何重復最后會走向不重復,因為任何重復本質上包含了變異的因素。由此,與主人公的命運一樣,儀式也走向了黃昏?!秶帷肥恰杜_北人》的最后一篇,這篇描寫小人物(副官)堅持儀式的簡樸小說,意義深長。如果說整部《臺北人》是一首安魂儀式,《國葬》便是這首曲子的終曲。小說描寫某將軍的“國葬”儀式,主角是一個老副官,他年事已高,想再演副官的角色也不可得,他想?yún)⒓痈S了一輩子的長官的葬禮,卻被趕了下來。白先勇自己說:“我寫這篇時,自己也很感動,因為這是最后一次了,里面有象征性的,好像整個傳統(tǒng)社會文化都瓦解了?!睂τ诹实孤淦堑娜?,這種復舊的儀式感或許不起眼。但首要的條件是個人必須參與這個儀式,參與這個儀式戲劇的表演。傳統(tǒng)文化可能到此就結束了。但是我們今天讀來依然感動,正是因為他在接受無可奈何的結局,同時又在堅持。
或許重復儀式最慘痛的演述,是“西西弗斯神話”。人類歷史上不乏沒有結果的勞作,辛苦萬狀而似乎一切白費。加繆為這本書寫的序中尖銳地指出:如果人生存在一個沒有上帝,沒有真相,沒有價值的世界中,他的生存只是無益的重復努力。只有當重復形成“演進”時,重復才有意義。加繆堅持認為存在是荒謬的,但在全書最后,他卻給出一個高昂的樂觀調子:“邁向高處的掙扎足夠填充一個人的心靈。人們應當想象西西弗斯是快樂的?!?/p>
是的,堅持儀式,終將彌補其有效性不可避免的流失。中文稱人類的這種集體意義集合為“文明”,“文”字并非中文用詞錯誤,因為人類社群的進步必須靠儀式符號,借儀式符號之“明”,意義的累積才是演進的。我們也像加繆想象西西弗斯一樣,想象白先勇是幸福的,因為他明知其不可為,在他的作品中,用儀式的寫作堅持意義的延續(xù)。
【作者系四川大學文學院新聞學院教授;摘自《當代文壇》2016年第4期;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當今中國文化現(xiàn)狀與發(fā)展的符號學研究”(項目編號:13&ZD123)中期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