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弢
溯源與辟新:略論中國的西方古典學學科建設
文/張弢
進入21世紀,中國的西方古典學領域呈現出了一派繁榮的學界圖景。專業(yè)學術機構增多,一些大學加強了原有的機構設置或新設了專門的古典學科系與研究所,愈加獨立地自主培養(yǎng)古典學專業(yè)的后繼人才。經過專業(yè)訓練的科研人群正在不斷擴大,既有本土培養(yǎng),更有數位在歐美大學獲得古典學及相關學科博士學位的中國學者,或歸國任教或與國內高校建立起科研合作。西文譯作與中文論著出版數量呈直線上升的態(tài)勢,而且形成了持續(xù)出版的多套系列叢書。中國的大學紛紛創(chuàng)辦古典學專業(yè)期刊;輯刊《新史學》以及《世界歷史評論》也都出版過古典學??9诺鋵W研究的課題被納入了不同層次的項目資助體系之中。僅以2015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第二批)為例,在獲得立項的167個課題當中,有4項直接或間接涉及到古典學的研究領域。此外,中國學術機構也主辦了多次國際性專業(yè)學術研討會,促進了與世界古典學界的交流。
圍繞著中國應如何自主創(chuàng)辦古典學學科的問題,也引起了學界不小的爭鳴。有學者提出,應當從現代中國的問題意識出發(fā)回溯作為西學源頭的西方古典傳統(tǒng),以此才能通透地審視現代西學,從而辨析受西方影響頗深的當代中國自身。還有學者提出要創(chuàng)辦不同于歐美的、具有中國特色的古典學,更遠大的宏圖則是期望借助對西方古典學的研究,激發(fā)中國學界對世界上所有古代文明的全面重視,進而最終實現中國古典研究的復興。
不過,無論強調引入西學、從根源上了解西方文明,還是志在重振國學進而開創(chuàng)一門新學科——中國古典學,其共同點是,都意識到在中國的大學內開設古典學專業(yè)的重要性乃至必要性。而且兩者都以建設學科健全、自主發(fā)展的中國人文科學的內在需求為著眼點,并不單純地強調對西方歷史文化的學習。無法否認的是,古典學是西方人文科學的核心之一,沒有古典學在西方的率先出現,中國學者也無從借用這個學科概念去定義所謂的中國古典學。所以,自主創(chuàng)新也一定是在對既有的學術傳統(tǒng)和成果完成消化理解、作出批判性甄別之后,才有可能實現。即便是辦出中國特色,也無法繞過西方業(yè)已成熟的教研經驗。
盡管各家興辦古典學的主旨有所不同,但古典學近來的發(fā)展軌跡印證了一種不約而同的務實學風,呈現出的共識是從源頭開始,從學習西方古典語言、閱讀古代文獻特別是經典著作的原文入手,步入研習古典語文學(classical philology)的正途,進而擺脫以往過分依賴譯文和二手著作的困境。在實踐當中,這種“從頭開始”的決心和行動指導還在諸多方面有所體現,如從學科概念的源頭將古典學引入漢語學界,在高校中從頭開始學科建設、導入專門的古典學培養(yǎng)體系,從頭梳理古典學及其所包含各分支的學科史等。通過考查古典學的詞源和譯介學術史的經典著作,國內學界對這門學科的特質和范疇已經有了清晰的認知。古典學是對古希臘和古羅馬文明進行多學科、全方位研究的綜合學術門類,而其基礎就是對古希臘語和古拉丁語文獻的解讀和闡釋。時至今日,古典學已然綜合了多個更為細化和具體的學科,主要包括古典語言文獻、古典歷史、古典考古、古典哲學、碑銘學、錢幣學、草紙學、古代藝術史等。德意志著名的古典學家沃爾夫在1807年就將古典學概為一門由古希臘—古羅馬的所有知識的總和構成的學問,也就是所謂的“古代通學(Altertumswissenschaft)”。從總體上看,所有這些學科分支的研究對象始終是明確的,即古希臘—古羅馬兩者合一的古代世界。只不過每個學科分支研究的視角、路徑、方法、材料各有不同。
與此相對應的是,各個學科分支在大學中形成了不同的院系,分門別類地對古典學進行細化的研究和教學。就歐美大學而言,對古典學研究的院系設置也各有不同。例如德語區(qū)的大學一般是為每個學科分支各設專職的教授席位。具有代表性的是哥廷根大學。也有一些德國大學將古典歷史作為歷史系之下的一個專業(yè)方向,如柏林洪堡大學。而英美的大學則既設有專門的古典學系(Classics);同時,在歷史系中也有專注于古希臘、古羅馬方向的教授,如牛津大學和哈佛大學。總之,西方大學中的院系建設并不拘泥于單一的模式。作為后起之秀的中國大學恰可以藉此吸收多方面的辦學經驗。
然而,由于客觀條件的限制使得中國的大學無法全面開設古典學涵蓋的所有學科分支。例如考古學、藝術史、碑銘學、錢幣學、草紙學等需要長期積累起來的實物收藏和持續(xù)的實地考察挖掘。另外,大學中的學科設置也受到各國實際國情的影響,包括文化背景、學術傳統(tǒng)、生源基礎、就業(yè)前景等諸多因素。對于中國的大學生而言,只能在進入大學本科乃至研究生階段之后,才能突擊補習古典語言。所以,在中國大學開設古典學專業(yè)必然會有與歐美大學的不同之處。如何設置適應中國學生的課程體系,換句話說如何本土化還有待于在實踐中不斷地探索。另外,學成之后的出路與就業(yè)壓力,也是學生本人以及所在高校不得不事先有所考量的因素。
另外,古典學的資料正在經歷著數字化進程,互聯網的普遍應用在一定程度上掃除了獲取資料的障礙,使國內學人及時了解最新的發(fā)現和成果。在資料建設方面,只要有持續(xù)的投入即可見效。已知的古希臘語、拉丁語史籍均有多種現代點校本,很多被譯為了現代西方語言,而且譯本還在不斷地更新,更有為數不少的書籍已有漢譯本。
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是中國學術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將興趣聚焦于學術史,或許恰恰是因為中國乃古典學研究的后起國家,尤為渴望迅速掌握前人的重要成果。近來,國內學界積極地翻譯了多部古典學的經典著作,導論性和學術史的作品尤豐。
中國學界在古典學的引入階段尤為看重對學科史的回溯,從學術史的角度切入該研究領域具有多重意義。首先是國內學科建設的需要。相比較而言,古典學在國內學界還是陌生的學科,作為后起國家中的科研人員與學子,需要了解所在專業(yè)領域的發(fā)展歷程,更何況該學科還是時空距離遙遠的“他山之石”?;仨鴼v史可以幫助國內學界盡快摸清學科發(fā)展的規(guī)律,掌握學術研究的前沿,增強年輕學子對研究對象的體認。而且,對古典學發(fā)展脈絡的總體認知有利于國內學界把握未來,找準中國建設古典學學科的自身定位和明確目標。當前,古典學已然成為國內學界關注的焦點之一,各類對古典學的定義、范式、走向的討論受到諸多媒體的關注。其實,反觀古典學于西方的發(fā)展軌跡,同樣發(fā)生過各種觀念的爭執(zhí)。19至20世紀的西方古典學界就分化出了不同的流派,重語言文字??钡膶W者與更看重文獻背后事物的學者在方法論上就相互對立。更著名的論爭則是由尼采發(fā)表《悲劇的誕生》所引發(fā)。一些德國學者就尼采著作的學術價值展開了激烈的論辯。在文字的交鋒之中,雙方同時也探討了古典語文學(Philologie)的范式與發(fā)展方向問題。可見,古典學在西方的發(fā)展軌跡既不是一帆風順,亦非一成不變,其發(fā)展模式也不是單線條的。中國學界雖然不曾經歷其中的坎坷,但這不等于說過往的糾結對未來的發(fā)展毫無意義。相反,厘清古典學的學脈就可以進一步掃清障礙、少走彎路。中國學界須注重對接受史的研究,更要有國人自主編寫的古典學學術史著作、形成自身的學術史觀。
如果以更廣闊的視野審視,不難發(fā)現考查古典學的學科史對推動中國大學向研究性大學轉型有借鑒意義。教學和科研相結合、而又以研究為導向的大學肇啟于19世紀的德國。首個從傳統(tǒng)的知識傳承轉型為以研創(chuàng)新知為導向的學科正是古典學,沃爾夫于1783年在哈勒大學開設了首個古典學的研討班(Seminar),邁出了古典學走向科學學科的第一步。
古典學學科于18至19世紀的興起起到了示范作用,拉開了德國大學中院系和研究所的建設序幕。以古典學研討班為典范,其他人文學科也開始設立研討班,自然科學學科則開始建立實驗室。在開設研討班、設立專業(yè)圖書館、建設實驗室的基礎之上,出現了一批以研究為導向的院系和研究所。當大學中的院系、研究所普遍發(fā)展為科研實體之后,一所大學從傳統(tǒng)性向研究性的轉型自然水到渠成。所以,研究型大學的出現首先是在系、所以及相應學科的層面之上。古典學不但樹立了科學學科的典范,更重要的是,在研究古代文明的同時,德國大學的師生們獲得了文化和學術的自信,從傳統(tǒng)中汲取了學術創(chuàng)新的力量和源泉——用科學方法研究古代、形成現代人對古代的新認識,這本身就是知識創(chuàng)新。學者們的創(chuàng)新實踐過程也就是大學所經歷的轉型歷程。學科內部的革新產生了外部的動力,促進了大學的整體轉型,這是傳統(tǒng)的人文學科為研究型大學的產生起到的推動作用。
可見,研究和解析古典學在西方,特別是在德國大學中的學科發(fā)展史不但可以從根源上理解研究型大學的成長路徑,還可以為當下中國大學轉型的現實工作提供參考和教益。由此可以期待傳統(tǒng)史學的研究成果轉化成從我所需、為我所用的有益經驗和借鑒,為中國當前的高校建設出力。古典學的學科史理應受到學界關注。
【作者系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副教授;摘自《古代文明》2016年第1期;本研究獲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古羅馬詩人奧維德全集譯注”(項目批號:15ZDB087)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