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發(fā)有

?

作家作品評論

在場感與復合美
——余一鳴小說近作漫論

黃發(fā)有

在文脈興盛的江蘇當代文壇，余一鳴算得上是厚積薄發(fā)、大器晚成的類型。他在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創(chuàng)作，時斷時續(xù)，沒引起足夠的關注。進入新世紀以后，他的新作如連珠炮發(fā)，盡管數量不大，但每篇都有鮮明的特點，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余一鳴在創(chuàng)作談中認為：“我的小說大多取材于當下，是因為我個人認為，作為一個小說家，有責任有義務對當下現(xiàn)實進行思考和揭示，只要我們的時代還允許作家獨立思考，還能讓作家的批判精神有存在空間，那么，我們就不必回避!有句老話，作家是社會的良心!”*余一鳴：《我的小說作為小說》，《揚子江評論》2013年第3期。余一鳴有豐富的現(xiàn)實經驗和深沉的生命體驗，他的職業(yè)是中學語文教師，同時有過驚心動魄的從商經歷。正是因為有開闊的視野，他的作品動靜相間，既有飽滿的故事情節(jié)和豐滿的人物形象，又有充沛的思想含量。正如周根紅所言：“余一鳴的小說并非走馬觀花或概念式寫作，他以細膩的筆法深入到人物內心深處，刻畫了心靈在異質力量擠壓之下的些微顫栗、扭曲和變異，寫出了轉型期社會的心靈變遷史，表達了這個時代的尖銳疼痛?！?周根紅：《資本的邏輯與時代的疼痛——余一鳴小說論》，《揚子江評論》2012年第4期。

一

余一鳴的小說有很強的在場感，敘事者不是居高臨下地俯視筆下的人物，他隱藏在人流中，和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共同的時空中呼吸，以耳聞目睹、親歷親為的方式見證現(xiàn)實，以一種直接面對事物的進行時態(tài)，生動地呈現(xiàn)現(xiàn)實的動態(tài)圖景。他如同一個潛伏者，記錄事件的現(xiàn)場，并試圖發(fā)掘那些被遮蔽的現(xiàn)實面向。不少作家在面對現(xiàn)實時，都容易產生操控現(xiàn)實、過濾現(xiàn)實的沖動。正因如此，他們的小說中的現(xiàn)實往往顯得平面化，其復雜性被人為地簡化。在余一鳴的筆下，現(xiàn)實是粗糲的、赤裸的、樸素的，他將一些通常被置放于暗箱中或帷幕后的現(xiàn)實，不做修飾地披露出來。從《不二》《入流》到《憤怒的小鳥》《種桃種李種春風》，余一鳴的小說具有一種內在的鋒芒，拒絕和生活和解。他真實地再現(xiàn)了現(xiàn)實的斑駁與雜亂，不對現(xiàn)實進行偽裝和粉飾，寫出了一群群來自鄉(xiāng)村的人物曲折的生命軌跡，他們在藏污納垢的現(xiàn)實洪流中浮沉，其中有隨波逐流的東牛(《不二》)，有喪盡天良的白臉(《入流》)，還有迷途知返的謝無名(《放下》)。

對于一些表面優(yōu)雅而內心虛偽的讀者而言，余一鳴的小說蘊含著一種冒犯的力量，這就像在假面舞會上被揭開了面具。他的小說重點關注他所熟悉的地域和特定的人群，見微知著地再現(xiàn)了當代中國迅速轉換的時代進程。作者內心的記憶、現(xiàn)實和作品中的情境、事物相互重疊，使得時空有一種立體交叉的層次感，啟發(fā)讀者自覺地體驗周圍的世界。尤其值得重視的是，余一鳴清醒地意識到抵達現(xiàn)場的艱難，時空的阻隔和觀念的屏障都可能造成“在場的缺席”。在近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越來越多的寫作者熱衷于追逐時尚的題材。有一些作家筆下的現(xiàn)實和人物都是空洞的符號，這些作品要么是對新聞的復制，要么是道聽途說的故事，這是一種缺席的敘事，寫作者的思想與情感處于一種懸浮的狀態(tài)，對什么都無動于衷。

余一鳴的在場敘事具有一種見證的意義。對于筆下五花八門的人物，余一鳴的筆觸中會不由自主地滲出淡淡的溫情，因為他們和作家聲息相通，來自于同一片土地，生活在共同的城市，甚至是自己的老鄉(xiāng)和親人。作家對他們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了如指掌，因而了解他們的苦衷和隱痛。但是，敘事者及其背后的作家有時也會忍無可忍，借助人物的語言和行動，表達出內心的憂慮。譬如《鳥人》中的胡森林在知道了尤總和王國慶的陰謀后，他憤怒地大罵：“你們都是些什么人呵?豬狗不如!”《不二》中的秋生親眼看到東牛讓孫霞去給銀行行長陪睡，也破口大罵：“老大，你豬狗不如?！痹谶@個似乎處處充滿活力的現(xiàn)實中，其背后隱藏著復雜的博弈。余一鳴的小說并不回避現(xiàn)實生活中丑陋、殘酷的景象，敏銳地捕捉到欲望泛濫背景下“惡”的囂張，但其內心和小說中都有一條價值和道德的底線。他不愿意在小說中進行空洞的說教，他在克制的敘述中融入自己的價值理念，以批判性的立場堅持自己的現(xiàn)實關切。在和何同彬對話時，余一鳴認為：“揭露正是為了挽救，憤怒是因為抱有希望。我自以為可以冷眼看世界，坐在電腦前其實做不到。相比較紛繁世象，講究和唯美真的是一種輕慢和調戲。”*何同彬、余一鳴：《對話：文學與現(xiàn)實》，《揚子江評論》2014年第3期。

細細留意余一鳴的文字，發(fā)現(xiàn)不少地方會提到“傷”這個字。譬如《不二》中紅衛(wèi)的“傷痕”“傷口”“傷疤”，《放下》中謝無名被螞蟥叮咬的“傷口”，《沙丁魚罐頭》中反復出現(xiàn)的“傷心”“悲傷”等字眼。在《淹沒》中，爬上塔吊討薪的木木摔斷了腿，作品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木木用手指深深地插進草地，冰涼的寒意爬上木木的身心，草木青青，蚯蚓曲直，蛙鳴聲聲，木木想起幼年時跟著爹在剛開春的田野上犁地，雪白的犁片將躲藏的草根攔腰切斷，那些白嫩的根莖淌出盈盈的汁液，木木的心里就會有痛；暗紅的蚯蚓，被犁刀割成兩截，無聲地蜷曲、跳躍，醬油一般的血滋潤了土地，木木的心里就會流血；而那些冬眠在土地中的美麗青蛙，它們在睡夢中突然被犁片截下前肢或后腿，甚至被開膛破肚身首異處，木木目睹那些尚活著的青蛙拖著殘肢笨拙地移動，無奈地被翻滾的泥土淹沒，木木會尖叫著攔住爹手中的犁把。而現(xiàn)在，木木的心就是斷莖，木木的心就是割裂的蚯蚓，木木的心就是那破碎的青蛙，但木木的傷痛這暮春的草不知曉，蚯蚓不知曉，青蛙不知曉。

作家以充滿詩意的筆觸表現(xiàn)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的木木身心俱疲的創(chuàng)痛，這既是個體的創(chuàng)痛，又是烙有深深的時代印痕的創(chuàng)痛。在某種意義上，這些進城的農民肉體和心靈的雙重創(chuàng)痛，是一種文化創(chuàng)傷。耶魯大學社會學教授杰弗雷·亞歷山大對文化創(chuàng)傷有這樣的論述：“對這些創(chuàng)傷的反應將努力改變造成這種創(chuàng)傷的環(huán)境。對于過去的記憶將引導關于未來的思考。行動計劃將不斷發(fā)展，個人和集體的環(huán)境將被重構，而最終關于創(chuàng)傷的情感將平息下來?！?〔美〕Jeffrey C.Alexander：Toward a Theory of Cultural Trauma，Jeffrey C.Alexander(ed.)，Cultural Trauma and Collective Identity，p3，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4。也就是說，直面文化創(chuàng)傷的目的不能僅僅停留于揭示，而是要喚醒共同體意識，一起分擔并消除這種創(chuàng)傷，激活社會責任感。

余一鳴的小說經常會運用反諷修辭，其中有言語層面的，也有情景層面的。譬如小說《不二》《入流》和《放下》，余一鳴將這三篇作品命名為“佛旨中篇三部曲”。佛教中的“不二法門”是八萬四千法門中的最高境界，這和《不二》中關于“二奶”或“二嫂”的故事，表面上并不搭調。作品中有這樣的文字：“這年頭，飯局上沒個二嫂陪著似乎你上不了臺面，你要是帶上大嫂那就是宣布跟座中人斷交?！薄凹t衛(wèi)說，為示赤誠，大家都帶上二嫂，至于行長有二嫂最好，沒二嫂咱給他物色一個?！薄岸背闪斯P利器，成了縱橫商界的“不二法門”。意味深長的是，此“不二”非彼“不二”。如果將某一特定時期的流行用語移植到另一時期，或將某一領域的專門術語移植到另一個領域，語言與語境的錯位就產生了壓力，這就形成了反諷。“入流”作為佛教術語，是對梵文音譯“須陀洹”的意譯，也譯作“預流”，含義為初證圣果，預入圣道。證得須陀洹果以后，不再會墮入三惡道(餓鬼道、畜牲道、地獄道)，而是在須陀洹和三善道(天道、人道和阿修羅道)之間輪回。形成有趣對照的是，小說《入流》講述的是在長江上采沙和運沙的從業(yè)者充滿血腥的逐利手段。拴錢以陷害親弟弟的代價，和江湖大佬同流合污；小白臉對父親白臉的殘暴行為充滿蔑視，自己卻以“惡”的手段來“行善”，他通過搶劫水上的船只來籌款，解決山里孩子的物質問題。佛教的“入流”是棄惡揚善，而小說《入流》中的“入流”，用白臉的話說就是：“長江上的道理攥在強人手里?！薄按篝~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這是水里的規(guī)則。你不吃別人，別人就要吃掉你。你要下不了手，我來幫你清理?！币簿褪钦f，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圈子里，放棄做人的底線才能出人頭地?！斗畔隆分械闹x無名曾經做過中學語文教師，后來成了靠賣贗品造假畫起家的奸商，他因為意識到養(yǎng)殖刺蛄的嚴重危害，為了保護葫蘆湖與眾人為敵。但是，他身旁的人都勸他“放下”，這樣才能你好我好大家好。謝無名不顧一切現(xiàn)實利益，“放下”了內心的貪欲，這與佛家的“放下”有相通之處。而周圍人群念及現(xiàn)實利害關系的“放下”，這是一種典型的市儈哲學。賀紹俊認為：“從‘佛旨’來要求的話，我以為余一鳴的小說還有所欠缺，因為‘佛旨’在他的構思中還不是那么的明晰，‘佛旨’與小說形象貼合得不是那么緊密，如果他能對人間佛教的內涵做更深一步的了解，也許有助于小說的完善。但無論如何，‘佛旨’是一個很有創(chuàng)意的構思”。*賀紹?。骸痘萌碎g佛教的智慧——評余一鳴的“佛旨中篇三部曲”》，《小說評論》2014年第3期。如果從反諷的角度來看，我認為余一鳴的重點并不是通過小說形象的塑造來闡釋“佛旨”，而是要揭示在價值混亂的語境中，神圣與世俗的界限被隨意混淆，再好的經也被歪嘴和尚給念歪了。在《入流》中有一段文字耐人尋思：“主艙供著三位大神，分別是龍王爺、財神爺和觀世音菩薩。你無法想象，這樣的游船上還有這等神圣的去處。白臉不認為這是對神佛的褻瀆，眾生平等，妓女和賭徒更需要神靈保護和拯救。話說回來，這里的香客主要是客戶，白臉不但要滿足客戶的身體需求，還要滿足客戶的精神寄托。拴錢從服務員那里請了香，一一叩拜，然后給每個神靈面前的捐箱捐了二百元，服務員立即拿來一個本子，翻到拴錢名下作了登記。船戶們從來不擔心這些錢的去處，他白臉再牛，終究是在神靈眼皮底下過日子。每年年底白臉都貼出一張告示，公示各人捐錢的去處，或是寺廟，或是紅十字會，他本人也掏出一個大數目，列入其中。船老大們說，看來白臉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敬畏之心，人皆有之。倒是岸上有些和尚無法無天，一炷香能報出天價，設了圈套恨不得把香客的錢袋掏空?！币环矫媸切叛龅氖浪谆c實用化，膜拜者對神靈的虔誠完全是為了一種功利化的目的，用商業(yè)交換的原則來看待自己的信仰；另一方面，無法無天的白臉偏偏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大善人，盡管內心也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但在作惡的深淵中無法自拔。這種外表與實質的雙重悖謬，揭開了現(xiàn)實的一道細小的裂縫，讓我們隱約窺見時代深處的精神折光。在《風雨送春歸》中，鄭明月對于“送春歌”的定位是：“這世上與誰都可能結仇，但沒誰肯與人民幣結仇?！薄八痛罕旧硎撬孜幕銈儼阉攲W問研究是好事，但是如果放在象牙塔里當神典供著，那它就是一具僵尸。書上說，藝術的生命在于創(chuàng)新，我覺得，藝術的生命在于掙錢。水至清則無魚，送春如果掙不著錢，只有傻瓜大過年的出來奔波。有錢掙，送春人才有勁頭，才會想著法子把送春詞編得精彩，把送春曲唱得動聽?！薄澳軖赍X，這就是文化價值。像小三一樣被包養(yǎng)的文化，才是不要臉的文化。”他的這些言論在這個崇尚商業(yè)的年代，很容易贏得廣泛的認同。正是被膨脹的欲望激發(fā)出來的貪婪，使得他家庭離散，自己也鋃鐺入獄。余一鳴發(fā)表在《芙蓉》2016年第4期的小說新作《丁香先生》也以反諷修辭表現(xiàn)荒誕的現(xiàn)實，這個以“放屁”為核心線索的故事，有些許惡搞的味道，又讓人讀出“真作假時假亦真”的復雜況味?！墩f你什么好》(《芒種》2016年第2期)中以古董鑒定為業(yè)的那五裝神弄鬼，憑他幾句話就把民國仿貨變成了高古青花，并宣揚：“行內有行內的規(guī)矩，行外有行外的規(guī)則。這規(guī)則就是膽小的被誘惑被哄騙被出賣，膽大的坐在上座做莊家?！睂τ诔赏鯏】艿姆N種怪象，真的是“說你什么好”。余一鳴的小說創(chuàng)作借助反諷修辭，揭示了現(xiàn)實的表與里、內與外、深與淺之間的重重矛盾。正如克爾愷郭爾所言：“事實上，一個人成長的環(huán)境越是聚訟紛紜，他越能從自然界里發(fā)現(xiàn)反諷?！?〔丹〕克爾愷郭爾：《反諷概念》，轉引自D·C·米克《論反諷》，第69頁，北京，昆侖出版社，1992。

二

從上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市場經濟的推進，中國社會經歷著全面的轉型，人的觀念、行為和思維方式也都處于動蕩不居的狀態(tài)之中。從鄉(xiāng)村進入城市的人群要接受更多的挑戰(zhàn)，面對城鄉(xiāng)之間的巨大反差，他們的生活方式、價值傾向乃至人格系統(tǒng)都容易發(fā)生潛在的變異。社會學家把這些處在人格轉型乃至變異過程中的主體稱為“邊際人”?！斑呺H人”的人格掙扎于故土與異鄉(xiāng)、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群體與個體之間，無法平息的、多重的內在沖突使得他們進退失據，在異質文化的夾縫中躊躇不定。著名社會學家金耀基認為：“人類學與社會學中所講的‘邊際人’生活在兩個不同且常相沖突的文化中，兩個文化皆爭取他的忠誠，故常發(fā)生文化的認同問題。邊際人格在文化轉變與文化沖突的場合必然出現(xiàn)……邊際人之極，即會產生一種‘認同之危機’。”*羅榮渠等編：《中國現(xiàn)代化歷程的探索》，第1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在余一鳴講述的鄉(xiāng)下人進城的系列故事中，有淡淡的幽默，有無言的酸楚，這些故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時代的現(xiàn)實面貌和精神狀況，感受隱藏在堂皇的外表背后的荒謬和荒誕。最為重要的是，余一鳴在自身的生命體驗的引領下，通過對其周圍人群的城市旅程的立體描述，表現(xiàn)了這些內心充滿自卑感和屈辱感的鄉(xiāng)村靈魂的掙扎與反抗。他們試圖從邊緣進入主流，而且其中的成功人士也產生了以“主流”自居的幻覺，事實上他們依然在邊緣徘徊。他們以承受傷害和自我傷害的代價，獲得世俗層面的成功，甚至以傷害或犧牲比自己更弱勢的人群的形式，來確證自己的成功感。他們反抗與生俱來的不平等，但他們拼盡全力的奮斗，只不過是從金字塔的基座往上爬，逐漸成為不平等秩序的維護者。這些出身鄉(xiāng)村的能人脫離了自己的故鄉(xiāng)，立志將自己變成一個地道的城里人，并以自己身上的鄉(xiāng)下人特征為恥。尷尬的是，正如《不二》中東牛的自我反思：“鄉(xiāng)里人把我當城里人，有錢有勢。城里人把我當暴發(fā)戶，吃了你的，拿了你的，轉過臉罵你是個土包子?！痹诔青l(xiāng)的夾縫之間，他們的文化認同和身份認同都變得模糊而錯亂，他們似乎可以在兩個群體中靈活地選擇自己的歸屬，但是，他們在清醒的時候也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不屬于任何一個群體，故鄉(xiāng)已經回不去了，而在城市里那堵無形的墻面前，又總是不得其門而入。余一鳴筆下的鄉(xiāng)下人進城的故事，在刻畫出這些能人們的復雜人格的基礎上，作家還以一種理解的同情，揭示了這些人物的身份、性格和命運的多重的悲劇性。

在錯綜復雜的文化矛盾中，一些進城的鄉(xiāng)下人在無所適從的尷尬中迷失了自我，被內心的城市焦慮和靈魂陣痛所折磨。在傳統(tǒng)人格與現(xiàn)代人格、城市人格與鄉(xiāng)村人格、理想人格與現(xiàn)實人格的多重糾葛中，價值錯位、道德混亂、身份困惑如同精神世界的霧霾，悄悄地彌散開來。在異質的且常常相互沖突的文化之中反復出沒，必然會導致一種文化的認同危機，形成一種內在同一性不夠穩(wěn)定的邊際人格。余一鳴的《潮起潮落》在三個家庭相互糾纏的人際網絡中，演繹了一個資本危機壓迫下的人性和倫理的鬧劇。楊美麗和祖棟梁夫婦、湯總夫婦、范青梅和張大東夫婦，三對夫婦一臺戲，光怪陸離的現(xiàn)象、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和幽暗曲折的人性，折射出利益至上的資本邏輯的殘酷與混亂。發(fā)表于《人民文學》雜志2014年第1期的《種桃種李種春風》是反思教育問題的小說力作，也是作者繼《憤怒的小鳥》之后在這一題材領域進行深度開掘的結晶。正如作者所言，擇校問題“已經不是個別人的煩惱，也不止是一代人一個時代的煩惱”。*余一鳴：《多年來我以教書為生》，《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4年第2期。從鄉(xiāng)下進城做保姆的大鳳為了讓兒子清華能夠進入重點學校一初中，不擇手段，在所不惜，可以交出選票，可以賣地賣房，可以出賣色相，可以犧牲愛情。教育的目標是為了讓下一代有尊嚴地活著，其代價是上一代人自愿放棄乃至踐踏自己的尊嚴，這種反諷性和悲劇性并沒有被正視。作者通過教育這一窗口，展現(xiàn)了更為廣闊的社會圖景，諸如貧富分化、權力腐敗、城鄉(xiāng)差異等等。在深入解剖典型標本的過程中，作者不僅揭示了教育的病灶所在，還進一步挖掘其背后的社會文化根源。

弗洛姆認為：“現(xiàn)代人把自己轉化為商品；就其地位和在人格交換的市場上的條件而論，他把自己的生命能力當成投資，他應該用它來創(chuàng)造最大的利潤。他與自己、與同胞、與自然相異化。他的主要目的是用他的技能、知識、他自身、他的‘全部人格’為一場平等的、有利可圖的交易而進行逐利的交換。”*〔美〕弗洛姆：《愛的藝術》，第86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在《不二》中，東牛為了得到貸款，終于低下頭來，讓孫霞陪銀行行長上床。盡管內心痛苦，通過深夜砌磚來發(fā)泄，但是，東牛還是毫不猶豫地做出選擇。東牛在反思自己進城以后的生涯時，認為自己20歲時是螞蟻、25歲時是一只被閹了的公雞、30歲時是一頭被隨意薅羊毛的羊、40歲時是一頭大象，到頭來在城市里還是“一頭只配在泥濁里糞堆上打滾的豬”。東牛的這種屈辱感，不但沒有激發(fā)他改邪歸正的意念，反而強化了以金錢來購買尊嚴的執(zhí)念。在大環(huán)境的誘惑和消磨之下，東牛的精神防線一步步地向后撤退，一寸一寸往下滑，悄無聲息地擊穿自己曾經設置的人格底線，與其說是外部壓力下被迫的選擇，毋寧說是東牛自覺的妥協(xié)，正可謂“從善如登，從惡如崩”。銀行行長恬不知恥地告白：“東牛他要是一個女人都不肯讓我，我怎么敢把身家性命托付給他，我怎么能把我的后半生和他綁在一起共生死？”風險共擔、權力共享、利益均沾是他們之間的潛規(guī)則，東牛、行長和孫霞都是共謀者。

余一鳴筆下的人物，大多有較強的表演性，在正式場合扮演理想角色，在不斷轉換的社會場景下更換不同的人格面具，用光鮮的外部形象來掩飾自己真實的性格，“人格面具是一個人公開展示的一面，其目的在于給人一個很好的印象以便得到社會的承認”。*〔美〕C.S.霍爾、V.J.諾德貝：《榮格心理學入門》，第48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另一方面，他們在私底下原形畢露，將其在公眾面前極力掩飾的一面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群體意見和自我意見的頻繁沖突，不同人格的交替出現(xiàn)，都會導致人格的分裂。《頭頭是道》(《山花》2014年第4期)以丁家村的滄桑浮沉和丁家村男丁的人生軌跡，窺斑見豹地表現(xiàn)世道人心的轉變。隨著金錢的地位日益顯赫，知識文化迅速貶值，“一桌十四丁，十三個丁總請一個丁教授”的開篇場景為作品定下了基調——斯文掃地，丁大民土豪式的顯擺在某種意義上是這個物質膨脹精神萎縮的時代的縮影。作品中各色人等在飯局、酒局、茶局、牌局中的激情表演和人性碰撞，為我們提供了一幅觀察這個社會的利益交換和階層關系的剖面圖。余一鳴的小說善于以小見大，在細節(jié)的挑選和打造上也日益精粹，在保持其小說一貫的鮮活感的基礎上，變得越來越耐讀。

余一鳴的小說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一種復合美學。其創(chuàng)作的底色是現(xiàn)實主義，但融匯了象征與隱喻，也糅合了一些現(xiàn)代主義的手法，立體展示了作為多種矛盾集合體的社會百態(tài)與人生景象，善于揭示人性的復雜性，將嚴肅與荒誕、悲劇與鬧劇、沉重與輕佻并置于同一個文本之中，使得作品具有一種復調的美學特征。作者通過對人物性格不同側面的展示，通過多重矛盾的沖突，使作品的審美質地呈現(xiàn)出雙面乃至多面效果，在藝術形式和審美蘊含上都不單調，顯得繁茂多姿，表現(xiàn)出的豐富的層次感。與此相應，在語言風格上，余一鳴的小說也把書面語言、地方方言、村言俗語、流行語匯熔于一爐，眾聲喧嘩。首先，作家通過不同語言風格的碰撞與混合，表現(xiàn)了這個正處于轉型過程中的時代的不同聲部，其中有共鳴，也有雜音。在中篇小說《不二》中，紅衛(wèi)、東牛和孫霞等人聚會時，喜歡用方言相互調侃，因為“固城人欺負外地人聽不懂，在這樣的場合放肆地用方言調笑，有一種小小的快樂和得意”。語言在這里不僅是“自己人”之間溝通的工具，還是對外人設置的一種屏障?！堕W電》中的和生和春花，“師徒間說話成了店里的一道風景，普通話說著說著就改成了方言，比外語還外語，有的客人就把這倆人當成了倆口子”。其次，余一鳴善于以特殊的語言風格來塑造人物性格。頗有嘲諷意味的是，在釣上一位女生后，“紅衛(wèi)嘴里念念有詞，每個回合都念叨一個不同的詞，金鷹，銀都，德基，女孩在身下聽不懂，說你說什么呢，紅衛(wèi)說這是我老家方言里的愛稱。其實這些都是紅衛(wèi)曾經為女孩大把花費的商城?！边@極為生動的一幕，凸顯出紅衛(wèi)被金錢和物欲所腐蝕的人格。在他奉為至上的交換邏輯里，所謂的愛情和浪漫都只是一層外在的偽裝，只是為了引誘天真的女生而營造的一種假象。他在意的只有成本和效果，“長線投入”不僅需要投入時間成本，還需要付出大量金錢。因此，不管是工程投資還是追逐女人，他都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且對各種交易對手都懷有一種報復心理。在紅衛(wèi)的身上有一種典型的狼性人格，他有像狼一樣的貪婪和瘋狂，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在《淹沒》中，李金寶進入南京后混成了匯恒集團的老總，他的員工中有一批是他帶出來的老鄉(xiāng)，“盡管墻上規(guī)定上班時間必須說普通話，但是倆村里人在一起憋著嗓門剛用普通話聊上一句，第二句就會在鄉(xiāng)親們的笑罵聲中復辟成方言”，方言成為這群老鄉(xiāng)們強化認同的紐帶，也是他們在李金寶的庇護下所享有的特權。用方言表達，一方面時時提醒他們和故鄉(xiāng)之間無法擺脫的精神聯(lián)系，潛在地抗拒強大的城市的同化作用，另一方面，方言在某種意義上成了這群進城的鄉(xiāng)下人內心的城堡，在獲得歸依感的同時，也導致了一種自我封閉。正如金寶所說的那樣：“你以為你腰包里有倆錢撐著就是城里人了？”

余一鳴近期的小說在直面現(xiàn)實的同時，開始回過身去，關注與自己命運相連的歷史和記憶。從其字里行間，時時可以感受到他深藏內心的懷舊情結，其中既有對個人記憶的反思，也有對群體的過去的喚醒。在懷舊情結中，通過主體的情感投射，重溫美好的記憶。更為重要的是，懷舊情結也是對現(xiàn)代化進程中產生的迷茫感和失落感的一種心理反彈。布羅代爾認為：“文明本質上主張守舊和反對革新，因而對市場、資本和利潤一般持否定態(tài)度?！?〔法〕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第二卷)，第614頁，顧良、施康強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3。對于重義輕利、仁愛和諧的傳統(tǒng)鄉(xiāng)村文明，余一鳴確實在內心中有隱隱的眷戀，但他又清醒地意識到當代鄉(xiāng)村不能在封閉中停滯，而且對經濟發(fā)展有更為迫切的需求。余一鳴在作品中并沒有將文明和現(xiàn)代化對立起來，他關注的是文明如何與現(xiàn)代化進程相互融匯，達到文化的統(tǒng)一，而不是以犧牲文明的代價來換得經濟的片面發(fā)展。余一鳴的《風雨送春歸》(《人民文學》2015年第10期)以靈動的筆觸展示了老家高淳“送春”習俗的遺存，講述了村子里幾戶人家的悲喜人生，以批判的眼光審視商業(yè)沖擊下民風與人性的變異。在拜金潮流的沖擊下，曾經是送春人的鄭明月、不滿于生存現(xiàn)狀的王一花和官運受挫的丁衛(wèi)國，都被熟人哄騙進了傳銷集團“1040工程”，人財兩空的丁衛(wèi)國在沉重打擊下含恨而終。在畸形膨脹的欲望的催逼之下，陷入傳銷騙局的受騙者為了解套，搖身變成了騙子，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在良心的譴責下，鄭明月幡然悔悟，主動向跟隨他學習送春唱曲的徒弟——臥底警察志高交代了“1040”的賬目。這篇小說通過描寫送春習俗的衰變，深層次地展現(xiàn)了面臨多重沖擊的今日鄉(xiāng)村的掙扎，鄉(xiāng)村的文化傳統(tǒng)和倫理秩序已經難以維系，而離開鄉(xiāng)土進入城市的農民又難以找到立足的根基。

三

余一鳴產生較大影響的作品是中篇小說，他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像《鳥人》《把你扁成一張畫》等作品，有較為明顯地接受西方現(xiàn)代派影響的痕跡，通過夸張的變形來揭示現(xiàn)實的荒誕?！而B人》中的胡森林從鄉(xiāng)村進入城市后，當起了專門調查不正當男女關系的“調查員”。巧合的是，胡森林的調查對象居然是一起租過房子的王國慶。當他決定放棄這樁生意時，王國慶坦白了自己是被尤總雇來引誘胡一萍的。在迷惘之中，他假扮起了鳥人，爬到樟樹上過夜，幫胡一萍無辜的兒子豆豆摘下掛在樹上的白氣球。在《把你扁成一張畫》中，林浩然和二狗為拍賣公司當托，炒高價格。當林浩然發(fā)現(xiàn)一個鄉(xiāng)下女人為一幅書法贗品舉牌時，他及時跟進，攪黃了這筆生意。良心發(fā)現(xiàn)的林浩然在和老板論辯時，竟然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擠到了一幅畫里，“兩邊的畫紙洶涌澎湃，水一般將那背影淹沒”。余一鳴在創(chuàng)作談中說過：“我們這個年紀的作家都追過各種潮流，學習過現(xiàn)代派手法，勇敢的人成了‘先鋒作家’，雖然沒有戰(zhàn)士永遠能做先鋒，也沒有作家能永遠站在文壇的潮頭，但是先鋒的意識和理念已經浸淫了創(chuàng)作的文字，只是難以說得清道得明?！?②余一鳴：《課堂內外的短篇小說意識》，《芒種》2016年第2期?！而B人》和《把你扁成一張畫》通過對現(xiàn)實的夸張和變形，制造詼諧幽默的效果，以隱含的譏諷強化對現(xiàn)實的洞察力。值得注意的是，過度的戲劇性有時也會削弱作品的藝術表現(xiàn)力。

可喜的是，余一鳴近期的短篇小說日臻成熟。通過對自己的藝術探索的反思，他意識到極端的形式如同一柄雙刃劍，開始調整自己的努力方向，尋求寫實和象征的有機結合。他說：“漸漸地，我還是不再刻意經營那樣的荒誕或懸浮，但是重新用現(xiàn)實主義筆法，我總想打破傳統(tǒng)的規(guī)范，總是渴望追求文字表達的自由。”②《閃電》《稻草人》《情懷》等短篇新作，敘事非常精煉和簡潔，扎根于日常經驗，枝葉繁茂，又沒有過多的旁逸斜出，有較強的可讀性。另一方面，作品拒絕在世俗生活的泥淖中翻滾，而是通過隱喻、象征、寓言化等手法，將具象與抽象、經驗與想象糅合在一起，虛實相生。尤其值得肯定的是，像《稻草人》中的稻草人，曾經是鄉(xiāng)土中國常見的景致，而今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稻草人的命運和鄉(xiāng)村衰敗的現(xiàn)實進程具有內在的一致性。

《閃電》開篇的敘事扎實而低調，毫不張揚，足療店的學徒和生滿師后留在了店里，遇到了因南邊掃黃而逃散過來的老鄉(xiāng)春花，“閃電”的到來掀起了和生內心的波瀾，他也明白了春花故態(tài)復萌，給王總當短暫的情人。被王總包養(yǎng)了六七年的“閃電”，因為男的有了新女人，以死抗爭。耐人尋思的是，“有女人嘆息，既然做小，就得有做小的肚量，把什么都認下”?！伴W電”的死如同一道閃電，將現(xiàn)實生活撕開了一道凌厲的傷口，也照亮了現(xiàn)實陰暗的一面。但是，“閃電”轉瞬即逝，現(xiàn)實依然照常運行。春花拉著和生，遵照原計劃回縣城開辦起“養(yǎng)身中心”，當起了老板娘。和生忍辱負重，以犧牲自己尊嚴的代價，過著富足的生活。可難以擺脫的內心的折磨，使得他患上了“閃電恐懼癥”：“人不可能一世都閉著眼，閉久了總想睜開試試。夜天如人，哪怕是長夜它也存醒一次的念頭，那閃電就是夜天睜了眼，把丟開了的忘記了的掩蓋了的世界照徹?！遍W電作為作品中的核心意象，具有高度濃縮的象征意義。作家在篇幅不長的作品中，寄托了并不顯山露水的深意，那就是對不合理的現(xiàn)實的不滿和批判，盡管現(xiàn)實會掩埋陰暗的記憶，但是，人性中期盼光明的沖動，總會驅使那些不安的靈魂去揭開真相，去追求有尊嚴的生活。

余一鳴對都市的閱讀與分析，總是以鄉(xiāng)村文化作為背景和底色。他通過與鄉(xiāng)村文化的對比，發(fā)現(xiàn)都市獨特的景觀，掃描都市空間里的人生百態(tài)和人性景象。另一方面，他在審視衰敗的鄉(xiāng)村時，也把城市的現(xiàn)實狀況作為參照系，挖掘隱藏在現(xiàn)實表象背后的文化問題與精神根源。余一鳴的《稻草人》(《中國作家》2015年第7期，《小說月報》2015年第8期)篇幅不長，不到一萬字，但內涵豐富，意味深長。省級重點中學的副校長雷風景清明節(jié)返鄉(xiāng)上墳，擔任副鄉(xiāng)長的堂弟雷風光全程陪同。在破敗的半山坡村舊址，雷風景看到奶奶精心地編織稻草人，而且將稻草人編織成村中老人的模樣。在魔幻的氛圍中，雷風景看到了已經去世的兒子禾禾和弟媳小靜，與亡靈的邂逅和對話，反襯出了現(xiàn)實人生的無奈與尷尬。雷風景的妻子宋云岫用炒股票和打麻將來麻痹自己，堂弟風光用不停工作來麻痹自己。在返程的路上，兄弟二人出了車禍，這場不幸迫使他們反省自己，追問內心：“他倆不僅是血脈相連的同族兄弟，也同是被掏空了靈魂的稻草人?！?/p>

閱讀余一鳴近年的短篇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其求新求變的探索軌跡。在象征與寫實、概括與講述之間，他不斷調整自己的敘事節(jié)奏與敘事風格。就《稻草人》《閃電》《說你什么好》而言，與《鳥人》《把你扁成一張畫》相比，顯得更加圓熟，對象征和隱喻手法的運用不著痕跡，令人耳目一新。盡管也有評論者認為《稻草人》中關于兩兄弟都是“稻草人”的說法“看起來實在有些突兀，又太過‘應題’”①曹霞：《我們都是稻草人——評余一鳴的〈稻草人〉》，《文學教育》2015年第11期。，但總體而言，余一鳴通過不斷的自我反思與自我調整，正在走向更為開闊的藝術空間。

〔本文系2014年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新中國文學傳媒史料綜合研究與分類編纂”(批準號14AZD081)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王寧)

黃發(fā)有，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