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興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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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塔下面的地宮
彭興凱
我于舊歷的年底回到老家趙家河子。
爹娘早已過世,妻子與我離婚之后遠嫁他鄉(xiāng),在這個所謂的老家里,就只剩下一幢空蕩蕩的老屋了。老屋久無人住,且相當破敗,與鄰居家新建起來的小樓比,就越發(fā)顯得寒酸與凄涼。院門上落著一把破破的鎖。離婚時前妻對我說,鑰匙就放在門口墻頭上的瓦底下,回來時自己取。我來到門口,站下來,踮起腳,伸手向瓦下摸去。只一摸,就掏出個軟乎乎的塑料袋兒來。打開塑料袋兒,里面果然有一串銹跡斑駁的鑰匙。我將鑰匙捅入鎖屁股,打開院門,走過荒草深深的天井,又打開了同樣鎖著的屋門。人還沒有進屋,就有一股霉味沖進鼻孔,接著見一只老鼠倉促地從桌上跳下,迅速地鉆入床底不見了。
我立在門外,猶豫了半天才邁進屋內(nèi),將手里的行囊重重地一丟,就一屁股跌坐在落滿塵埃的床上了。我知道,眼下,這里是我唯一可以棲身的地方,舍此,我根本就沒有別的地方可投奔。
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睜開眼睛時,天已經(jīng)黑透,屋內(nèi)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老鼠又從床底下溜出來,在桌上啃咬一本書,發(fā)出嗦嗦嗦的聲響。我伸手扯了一下床頭上的燈繩,屋內(nèi)的電燈竟然刷地一下亮了。那老鼠到底膽小,丟了口中的美味,倉皇地逃回洞中。我看那被啃咬過的書,原來是一本過期的《詩刊》,已經(jīng)讓它啃去了多半,上面還有黑黑的糞便。我望著那本出自十多年前的舊雜志,猛地想起來,名叫趙發(fā)慶的我,當年曾經(jīng)是一位詩人,曾在《詩刊》上發(fā)表過一組詩。那時候,我還有一個十分詩味的筆名,叫兔絲子??墒乾F(xiàn)在,我與詩早就緣盡了。我成了盜墓賊給公安部門拿住,判了五年刑。
我之所以在冬日的黃昏回到家中,是因為我刑期已滿,從勞改農(nóng)場釋放出來了。曾經(jīng)的詩人兔絲子,現(xiàn)在是個勞改釋放犯。
勞改釋放犯這一夜是如何睡去的,我無從知道,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明,有陽光從窗欞射進來,照在了我的屁股上。如果不是餓,我會在床上繼續(xù)躺下去,設(shè)若能一直躺到死,我也非常樂意??墒牵亲邮植煌馕疫@么做,且咕咕地叫著發(fā)出了抗議之聲,于是,我只好懶洋洋地穿衣起床,走到街上去覓吃物。因為是冬天,冷,街上沒有多少行人可以遭遇,因此,就少了許多的尷尬。我來到村頭一家小賣部,買了包方便面,拆開,跟店主討了開水泡好,狼吞虎咽地吃掉又返回家中。
一連兩天都是這樣的情狀。
盡管如此,我還是遇到了數(shù)位村人,他們有的認出了我,有的沒認出我。沒認出我的,就用怪怪的目光盯我;認出我的,同樣用怪怪的目光盯我。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沒有同我說話。我知道,一個盜墓賊回村,對于那些老實巴交的村民來說意味著什么。
他們不同我說話,我當然也不同他們說話,大家相遇,完全是行同陌路。只是身在故鄉(xiāng),卻猶如處在遠壤異地,心頭便生出一股強烈的孤獨。除了孤獨,還是個孤獨。孤獨的我,便懷念起剛剛逝去的牢獄生活。我想,如果這般繼續(xù)孤獨下去,還不如重回牢獄。而且,讓我無法忍受的,不僅僅是孤獨,還有冬天的冷寒。家中的老屋是土坯屋,屋墻早裂開一道道大口子,冷風(fēng)從口子里灌進來,刀也似地攘在身上,縱然穿著厚厚的棉大衣,也如同呆在冰窖里一般,凍得索索發(fā)抖。
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
至于要去哪里,我且不去管,哪怕是重操舊業(yè),再去做盜墓的勾當,再讓公安機關(guān)拿獲,我也不能呆在這所謂的家中了。
便是在我決計要走的時候,我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這是我出監(jiān)回家之后,第一次聽人敲門。我瑟縮在床,一臉木然,沒有舉動。
盜墓賊趙發(fā)慶不想見任何人。
那人卻依舊敲,輕輕的,敲得很是斯文、很是耐心。我仍然瑟縮在那里無動于衷。我想,那人敲過一陣后,見無人吭聲,必定會走的。然而,我卻打錯了算盤,那輕輕的、很有節(jié)湊的敲門聲并沒有停歇,而且大有我不將門打開,他就不會停止的意思。我終于不耐煩,鎖了眉頭,從床上跳了起來,裹緊了棉大衣,幾步搶出門外,沖著那敲門者惡惡地就是一聲喝,敲,敲,你敲什么敲?
那人嚇了一跳,拿眼來望我,臉上卻綻放出一片燦爛的笑,道,兔絲子,你不認得我了?
村里沒人知道我有個筆名叫兔絲子,我好生奇怪,不由拿眼打量那人。他個不高,瘦巴巴的,一嘴短胡茬,有四十來歲的情形,一只眼睛紅腫著,穿了一件灰色的舊羽絨服,上面還有些不潔的污漬。我沒有認出這人是誰來,正要重新打量,那人再次開了腔,趙兄,不認得我了?我是崔之峰啊!
崔之峰這個名字我當然知道,但是細看面前的人,卻同我認識的崔之峰有點大相徑庭。我說,崔之峰?你是哪個崔之峰???
自稱崔之峰的敲門者說,趙兄,你連我也認不出來了?我是崔九斗?。?/p>
他一說崔九斗,我就豁然開朗了,我就知道他真的就是我認識的崔之峰了。我就明白,自己之所以沒有認出他來,是因為我們有十多年不曾見面了。十多年不曾見面,他的模樣變化極大,讓我很難認出來了。
我和崔之峰豈止認識,我們還是過從甚密的文友呢!當年,我癡迷于寫詩的時候,曾與他,還有一個叫李樂橋的家伙,共同結(jié)了個文學(xué)社,稱之為充州三驢。崔九斗則是崔之峰的筆名。有個成語不是叫才高八斗嗎?崔之峰自稱才高九斗,其狂妄態(tài)度不言自明。事實上,在我們?nèi)辉娪阎?,崔九斗雖然年齡最大,還是小社團的掌門人,但是他在詩歌方面的建樹,卻遠遠不及我與李樂橋。我和李樂橋都有詩作發(fā)表了,他竟然連一句詩也沒有發(fā)表出來。究其原因,倒也不難理解,崔之峰并不主攻寫詩,他的主要精力是對地方歷史的研究。偶爾興之所致,才寫那么幾首,且一律是古體詩。文學(xué)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時間都進入二十一世紀了,你創(chuàng)作老氣橫秋的古體詩,誰肯給你發(fā)表?。?/p>
盡管他主攻的是地方歷史,但并不妨礙我們的交往與友誼。我們幾乎每周都有一次兩次的聚會,每次相聚的時候,也是我們最快樂的日子。三位詩人相聚在一起,促膝而坐,六目相對,品著粗糙的大葉茶,噴著劣質(zhì)的葉子煙,就大肆地談?wù)撈鹪姼鑱?。李白杜甫、顧城舒婷,都是我們?jīng)常掛在口頭上的談資。
直到樹倒猢猻散。
見是十多年未曾謀面的詩友,我吃驚又興奮,不由上前一步,叫了起來,崔兄,你怎么來了?
崔之峰說,聽說趙兄回來,特來拜訪。
聽他如此說,我便有些感動,正不知該說什么話好,斜剌里忽然刮來一陣嗖嗖的冷風(fēng),將他腦袋上為數(shù)不多的頭發(fā)吹了起來,我自己也不由打了個寒顫,這才意識到,客人還站在院門之外,忙將腦袋一拍道,崔兄,實在對不起,我光顧著高興了,忘了請你進屋了。快,到屋里聊!我說著就欠了欠身,向房內(nèi)讓他。崔之峰也不客氣,舉起步子邁進門來,然后踩著院子里的衰草,進了屋門。
進了屋門,他卻沒有急于落座,而是站在那里拿眼在屋內(nèi)環(huán)顧。他的視線里,自然是那些垂著的蛛網(wǎng),以及蒙著塵埃的櫥桌之類,因此,他的眉頭很快就鎖了起來。我便有些愧愧然,忙說,崔兄,實在不好意思,老婆離婚了,爹娘都死了,就我孤伶伶一個人,沒情緒收拾了。
他沒有吭聲,依舊鎖著眉頭打量我的房子,略一沉吟道,趙兄回來幾天了?
我說,三天。
他道,這三天你就一個人生活在這里?
我說,是。
他又鎖了眉頭沒有吭聲。我則訕訕地立在一邊不知說何話好。半天之后,他把眼望向我,開了腔,趙兄,橫豎你是一個人過,我也是一個人過,我的居住條件比你略好些,這樣吧,你干脆住到我那里去吧!
盡管我無論如何決計明天要走,但是究竟要去哪里,到什么地方棲身,卻還沒有底,又見天如此冷寒,且是年關(guān)迫近,聽他邀我去他家小住,實在沒有拒絕的道理,便道,中!
崔之峰的家住在充州城里,距我家趙家河子村有五十來里地。另一位詩友李樂橋住得更遠些,從他家到充州城,有八十多里地。當年我們鬧起三驢詩社的時候,每逢周六,我和李樂橋都要從各自的家中出來,乘坐交通工具趕到充州,到崔之峰家中相聚。中午就在崔之峰家就餐。有時談得熱乎,誤了回家的車輛,還會在他家里留宿。通常,我們?nèi)齻€男人躺在一張床上,夜色深深,根本沒有困倦,就瞪大著眼睛,仍是談詩,一直談到公雞打鳴。
崔之峰雖然家在城里,也僅僅是充州城里的普通市民,祖輩都是種菜的。崔之峰沒有什么正當職業(yè),是城關(guān)一所學(xué)校里的代課教師。因為他對歷史特別感興趣,就教學(xué)生歷史課。他比我大七歲,比李樂橋大五歲。認識他的時候,我剛剛高考落榜,正郁悶地呆在家中想上吊。有一天,我正在村巷內(nèi)無聊地閑逛,見有人騎著輛破破的自行車從遠處過來,于村頭下車,呆頭鵝似的在那里探頭探腦??匆娢抑螅松蟻?,將拳對我抱了那么一抱,然后說道,這位老兄,打聽一下,這個村子是不是叫趙家河子?
我冷淡地說,嗯!
他的眼睛卻突然亮起來,道,老兄,我問一問,你們村是不是有一座古墓?
古墓?我的眉頭皺了起來。我祖輩就在此村住,從沒聽說有什么古墓,又見他呆頭呆腦,便依舊冷淡地說,不知道!說著轉(zhuǎn)身要走。
他竟然從后面拉住了我,重又抱拳打了個拱道,老兄,你別走,請容我向你介紹。我,崔之峰,是研究歷史的,也是市詩詞學(xué)會的會員,我聽說你們這兒有座古墓,想來考察一下。
我對歷史或者古墓并不感興趣,但是聽他說自己是詩詞學(xué)會的會員,而我正是因為迷上寫詩才名落孫山,要邁開的步子就冷丁收住了,我回過頭,將眼灼灼地盯向他道,你,會寫詩?
他望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從上衣口袋內(nèi)掏出一個綠皮小本本遞了過來。我接在手里一看,是個會員證正是市詩詞學(xué)會頒發(fā)的,上面有他一張照片,還有他的名字,名字上有清晰的鋼印蓋在上面。他的名字果然叫崔之峰。我望著,眼里立時就閃出了光,不由一把將他的手捉住,緊緊地握著,叫道,崔兄,不,崔老師我叫趙發(fā)慶,愛好寫詩,今后還望您多多指教呢!
他眼里閃出的光似乎比我還亮,盯了我半晌,更緊地攥住了我的手,一面大幅度地搖著,一面叫道,哎呀,真是太好了!沒想到今天遇到了文學(xué)同道!
我說,崔老師,走,到我家喝茶去!
他卻抬頭望了一下天道,不了,我下午還有課,得馬上回去。我這次來,是想看看你們村的古墓。
事實上,我們村還真有一座古墓,不過,在“文革”時期早已給毀壞了,現(xiàn)在只有一些殘余的石碑亂丟在那里。我便顯出十二分的熱情,領(lǐng)著他去看。兩人穿過一片樹林子,繞過幾塊莊稼地,來到那座古墓旁他仿佛是個科班出身的考古工作者,一見那些殘碑斷磚,眼便亮了,將我丟下,一頭撲了上去,不知從哪兒取出只放大鏡,仔細地看起那碑文來,嘴里不停地咕咕噥噥??戳税胩?,他才直起腰,對我說,這座古墓的主人叫趙古,是宋代一位高官,他的書法和詩特別有名,現(xiàn)在存世的詩僅有五首,咱們縣志里就有收錄他說著又長嘆一聲道,可惜,他的墳?zāi)咕瓦@么破壞了!
我雖然對歷史不感興趣,但畢竟是個寫詩的,而且墓主姓趙,我也姓趙,這個趙古應(yīng)該是我的祖先,自然也就跟著嘆息起來。嘆息了一陣之后,他看看天已不早,便告辭回去。臨走時他告訴我,周六,他有個文友聚會,讓我到時候前去參加。我大喜,記下他的地址,然后送他上路。
我站在村頭,一直到看他不見為止。
到了聚會的日子,我果然就坐上一輛去城里拉化肥的拖拉機,一路來到充州城,再按照他給的地址,輾轉(zhuǎn)進了他的家。
他的家住在充州城的郊區(qū),遠遠地能看到城中心的一座古塔。那古塔也是充州城的標志性建筑。據(jù)考證,古塔建于隋代,是隋文帝楊堅撥款興建的。我對古塔當然沒有什么興趣,只是草草地望了一眼,就進了崔之峰家的小院。院子不大,間口卻不少,四合院結(jié)構(gòu),很像個舊時大戶人家的宅第。不過,這宅第里人丁卻不是很旺,只住著崔之峰和他的老婆,外加他的女兒三人。我原以為詩友聚會,很是熱鬧,很是隆重,會有很多詩人前來參加的,可是到了一看,才知道除了崔之峰外,只有一位叫李樂橋的家伙。那李樂橋還是個跛子,個子矮矮、下巴尖尖,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
我不由說,咋就咱們?nèi)齻€人?。?/p>
崔之峰道,三人成伍,不少了!
那跛子李樂橋接著說,當年的桃園結(jié)義,不也只有三個人?
我想想也是,在張了張嘴之后,就不吭聲了。
我們便在屋內(nèi)坐了,沏一壺大葉茶,就詩的話題談起來。崔之峰的女人不時地進門,給我們倒水。不過,看上去她并不特別歡迎我們,臉總是陰沉著,動作也十分重,好像誰欠著她東西似的。崔之峰裝作沒看見,我和李樂橋自然也就裝作沒看見。
就是在那一天,在崔之峰的提議下,我們正式成立了一個稱之為“充州三驢”的文學(xué)小社團,并且辦起了一張油印的詩刊。
詩刊取名叫《太白風(fēng)》。
之所以取這么一個名字,是因為唐代那位叫李白的大詩人曾在我們這兒生活過十多年,在這兒創(chuàng)作了近百首詩。而且,唐代另一位大詩人,那位姓杜名甫字子美的家伙,也曾在這兒生活過。當時,杜甫的父親杜閑在充州任職,杜甫成人之后前來投奔父親,李白則在游歷了泰山后,在這里與杜甫相遇。兩人雖然年齡相差二十多歲,卻是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一生貫于游山玩水的李白,竟然住在這里不肯離去了。
這段史料,都是崔之峰的考證,只是官方的專家們沒有承認罷了。
我們充州三驢小社團,曾有過三年的頻繁交往,詩刊《太白風(fēng)》也出了十多期。開始是油印的,后來又改為鉛印和激光照排。而印刷刊物的所有費用,則全是崔之峰出的資。那時候,我沒有工作,李樂橋因為是殘疾,連媳婦都討不到,更窮困,只有崔之峰任著代課教師,每月有三二百元的工資;他的妻子則在街上賣青菜,有些收入,再加之他是詩社的掌門人,便慷而慨之地自掏了腰包。
后來詩社散伙,也始于這份刊物。
因為印刷刊物的費用都是崔之峰出,他的妻子就不樂意了,兩人因此經(jīng)常吵架。終于有一天,崔之峰的妻子氣憤不過,一根繩子吊死在梁頭上。
出了人命,他妻子的娘家人哪里肯罷休?呼啦啦就帶著幾十條漢子闖進門來,向崔之峰大興問罪之師。一干人將他家里所有的東西砸了個粉碎之后,帶著他的女兒揚長而去。
從此,崔之峰成了孤家寡人。
最為雪上加霜的是,不久之后的一天,他的代課教師也讓人辭退。據(jù)說,他慘遭辭退,是因為他對地方歷史的研究。有一次,他在給學(xué)生上歷史課的時候,竟然丟掉課本,大肆地講起了充州的歷史。他講的充州歷史,是和官方的考證完全相悖的。他一面講,還一面大罵官方專家的昏庸。哪知,在他教授的學(xué)生當中,就有一位舅舅是市里的考古專家,這位學(xué)生下課之后,就將此事告訴了舅舅。那舅舅聞之大怒,又將此事反饋到學(xué)校。沒什么好說的了,崔之峰就這么被掃地出門了。離開學(xué)校,崔之峰有些一蹶不振,一個人關(guān)在家里好長時間不見外人。也就是在這個階段,我在爹娘的操持下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為了養(yǎng)家糊口,在妻子的強大壓力下,丟棄了摯愛著的詩歌,跑到外地打工去了。而李樂橋則于半年前,偷著賣掉家里兩口肥豬,瞞著父母來到北京,進魯院讀作家班去了。
三駕驢車從此解散。
十年不來充州城,充州城早沒有了原來的模樣,唯有那座古塔還依舊高高地站在那兒,上面的懸鈴也依舊在冷風(fēng)里朗朗作響。古塔的周圍原來較為空曠,現(xiàn)在建起了許多房舍,甚至還有一座十層高的樓房矗立在那里,巍巍的,似乎要與那古塔爭鋒。從車站出來,我和崔之峰就坐進了一輛三輪車,一路蹦蹦蹦地跳動著,走在了小城的街道上。
一路向城里走的時候,崔之峰就告訴我,他現(xiàn)在還繼續(xù)地方歷史的研究,也還繼續(xù)寫詩。這十年中,他撰寫了一部長達六十余萬字的充州史書。談到這里,他十分自豪地對我說,為一個縣級市寫一部詳盡的史書,天下未有。我想了想,覺得此言不虛??吹剿某删?,想起自己的墮落,我在一陣愧然之后,不由對他很是奉承了一番。他是喜歡別人奉承的,臉上就現(xiàn)出許多矜持與受用來。接下來,我便向他講了我這十來年的經(jīng)歷,講了我去外地打工,如何地拿不到工錢,又如何地走投無路,最后如何地參加了盜墓團伙。加入團伙之后,如何地盜挖古墓,如何地倒賣文物,如何地被抓,又如何地被判刑。他聽了并不加評判,只是不停地沉吟和皺眉。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趙家河子村是不必說的,在這個繁鬧的充州小城里,似乎更顯出新年的氣象來,天上盡管有零星的雪花飄下,街上還是走著許多置辦年貨的人。三輪車穿過長長的大街,進了一條小巷,在巷中三拐兩拐,就在一個小院旁停下來。我舉眼一看,就知道到了崔之峰的家門外。
崔之峰家還是過去的老樣子,只是房屋更破敗了些。兩人下了三輪車,付錢給車主,崔之峰便掏出鑰匙將院門打開了。路上他已經(jīng)告訴我,他現(xiàn)在惟一的生活來源,就是出租家里的房子。因是年底了,租房戶都回了家,因此,偌大一個院子就顯得很空蕩。
他的住處仍是朝著陽的那三間平房,門口栽有一棵老枝如虬的石榴樹。十年前,我們?nèi)H起詩社時,就是在這屋內(nèi)相聚的。他打開房門讓我進去的時候,我還對那些陳舊的家具感到熟悉,只是比十年前更破了些,且亂,到處都是書,還有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壇壇罐罐、斷碑殘磚。那些書也都破舊,有的不是起了卷兒,就是少了封底或者封面。他將我讓到一張堆著書的沙發(fā)上,給我倒了一杯略顯溫?zé)岬拈_水遞了過來。之后,他就忙著生起了爐子。先是從院子里抱回些劈柴又從床底下?lián)v騰出些煤炭,再揉碎一張舊報紙做引子,便將火柴擦燃了。隨著紙媒的點燃,那劈柴就呼啦啦地燃燒起來,接著是煤炭轟隆一聲大響,屋里登時就暖和起來。這是我久違的溫暖,不由就有了家的感覺。想起自己到了去別人家棲身的田地,鼻子里便有些悲酸,差點流出淚來。
見爐火已大旺,主人就將沙發(fā)上的書歸攏了一下,抱到旁邊的床上,在我身邊坐了下來。點著一支香煙在嘴里吸著,徐徐地吐出一絲煙霧后對我說,趙兄,你就安心住在這里便是了。
我說,崔兄,實在太感謝了!
他說,謝什么謝?你一謝可就見外了!
我說,怕是給你添麻煩了。
他說,客氣什么?我們是文友呢!
聽他說我們是文友,我便嘆息一聲道,慚愧,這些年,我早把詩丟到九霄云外去了?,F(xiàn)在的詩寫到什么程度,詩壇上又出了些何樣的詩人,我一概不知了。
他鼓勵似地對我說,沒關(guān)系,慢慢來,你還可以繼續(xù)寫詩的。
我又嘆口氣道,不可能了,歲月與生活已經(jīng)將我徹底改變。我接著說,崔兄,咱們也不是外人,我可以告訴你,我現(xiàn)在連做夢都想回到過去。
回到過去?回到哪個過去?他不解地說。
我說,回到盜墓時代。
他猛地就將眼睛瞪大了,定定地望著我,張著嘴說不出話。
我不理睬他的驚訝,管自接著說道,雖然盜墓讓我有了牢獄之災(zāi),但是那幾年的經(jīng)歷,是太讓我難忘了刺激、新奇、神秘,遠遠超過了詩歌!
他還是瞪著眼睛不說話,還是那么定定地望著我。
我說,崔兄,我有這樣的想法,你是不是覺得很失望?覺得我沒救了?
他依舊那么盯著我,還是什么話也不說。
望著他這副樣子,我不由站了起來,將手抱拳說,崔兄,你如果知道我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兔絲子了,我現(xiàn)在就可以走了。我說著抬腿就要向門外邁。
不!他突然跳起來,伸手將我拉住了。接著按著我的肩頭,將我重新按坐在沙發(fā)里,然后拿眼牢牢地盯著我說,你剛才說的是真心話?
我說,當然。
他又定定而怪怪地來望我,望著望著,突然跳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激動得嘴都抖起來。他叫道,趙兄,你知道我為什么去趙家河子找你嗎?你知道我為什么帶你來敝舍同住嗎?告訴你,我正有一事相求于你呢!
聽他如此說,我倒是怔住了,不知道他求我干什么,說,崔兄,你說,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Γ?/p>
他卻沒有開口,望了一眼桌子上的馬蹄鐘道,中午了,該吃飯了,我去弄點吃的,咱們邊吃邊談。
他說著就出了門,須臾之間返轉(zhuǎn)回來,我拿眼去看,他一只手里提了個塑料袋,一只手里掂了一瓶子白酒。他將酒瓶放在桌上,就去取塑料袋內(nèi)的吃物。我細看時,是一只燒雞,四個醬兔頭,一塊豬肝,一包油炸花生米。他將這些熟肴在桌上擺好,打開一個看不出顏色的舊碗柜,取出兩個高腳杯子,將那瓶白酒啟開,分別將兩個杯子倒?jié)M了。之后,他抬起頭,將目光望向我道,趙兄,來,咱們先喝酒!我自然不客氣,在他對面坐了,拿起了筷子。他將杯子端起來,舉眼望著我說,來,趙兄,咱們十多年不見,我來為你接風(fēng)洗塵。他說著一揚脖子,就將那杯高粱燒灌下肚去。聽他說為我接風(fēng)洗塵,我十分感動,眼里似有淚要流出,忙忍住,將杯子端起,把那些熱辣辣的液體,統(tǒng)統(tǒng)地灌下肚去。
酒是高度的高粱老燒,熱熱地進入肚腸,心中就有了熱流蠢蠢涌動。想起他剛才說有事相求于我,便開腔道,崔兄,你就直說吧,找我有什么事?只要我趙發(fā)慶能干的,就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
他原本要同我喝第二杯酒的,聽我這樣說話,遞到唇邊的酒杯便定格在那里,拿了眼又直直地盯起了我。盯了半天,將那酒杯放下,臉上現(xiàn)出異常鄭重的表情道,趙兄,我有一個非常非常、相當相當重大的發(fā)現(xiàn)。如果這個發(fā)現(xiàn)被證實,將是咱們充州市了不起的大事件!將會震驚整個考古界!
聽他如此說,我先是振奮了一下,馬上又平靜了下來。因為十多年前,我似乎從他口中聽說過這樣的話。他顯然是忘了,對我舊事重提。不過,我并沒有掃他的興,說,崔兄,你說,什么發(fā)現(xiàn)?
他卻閉上嘴巴不吭聲了,將那杯酒重新端起來,激情豪邁地一飲而盡。之后,他把目光望向門外,便久久地不動了。我則將酒杯端在手里,隨著他的目光同樣向門外望去。我發(fā)現(xiàn)天越發(fā)陰得厚了,臨出車站時飄落的雪花,不知什么時候下大了,在微風(fēng)的吹動下,打著旋兒舞動著,撲簌簌地飄落到地上。對面房頂?shù)耐呃馍?,已?jīng)有了白白的一層。而更遠處,則是一片樓房和蒼茫的天空。就在那樓房與蒼茫的天空中,隱約看到一座建筑物,那就是小城里的標志性建筑,始建于隋代的古塔。
崔之峰的目光,似乎就聚焦在那座古塔上。
我估計得一點也沒錯,許久之后,他收回目光,重新把眼盯向我道,我的那個發(fā)現(xiàn),就在那古塔下的地宮里!他接著說,這個地宮內(nèi),藏著一個久遠的秘密,藏著一件無價奇寶!
桌上擺放著燒雞與醬兔頭,還有豬肝與油炸花生米,它們正向我們的鼻孔釋放著香噴噴的誘惑。特別是那燒雞與醬兔頭,還是我們充州的名吃,獨特的制作方法與獨特的風(fēng)味,總是讓人難以拒絕。當年,我們?nèi)H小社團還沒有散伙的時候,崔之峰就對這兩個名吃考證過,并且寫了一篇論文給了史志辦。據(jù)他考證,這燒雞與醬兔頭,是李白當年在充州時傳下來的。李白游歷到此,與年輕的杜子美相談甚歡,就索性在這里住下不走了。見這里交通發(fā)達、商賈云集,便在杜子美父親杜閑的資助下,開了一個小酒樓,燒雞與醬兔頭就是酒樓里的招牌菜。事實上,充州城里還真有一幢古樓叫太白樓。此樓與那古塔,被稱為充州城的兩大古建筑,都是國家重點保護文物。
不過,崔之峰的這一論文同他別的論文一樣,并沒有得到官方專家的認可,非但沒有被認可,還遭到那些吃著皇糧的專業(yè)人士的戲弄與嘲笑。
對那座古塔,崔之峰也進行過考證,他得出的結(jié)論與官方專家們的結(jié)論同樣相左。充州城的官方專家考證,古塔建于隋代,崔九斗的考證卻不是,而是之后的宋代。他的結(jié)論將此塔的歷史縮短了好幾百年,自然又一次受到官方專家與學(xué)者們的否定。不僅口頭上否定,有人甚至還在充州市報上發(fā)文,言辭激烈地批駁他的觀點。
崔之峰不僅考證古塔建于宋代,他還斷定古塔下面有一座地宮,地宮之內(nèi)埋藏著許多稀世珍寶,建議文物部門進行發(fā)掘。他的建議同他的論文一樣,還是遭到了官方不屑一哂的拒絕。后來,旅游業(yè)升溫,充州城因為地處平原地帶,沒有多少山水名勝可以開發(fā),就想拿古塔做文章,希望對古塔進行勘探挖掘,以期能發(fā)現(xiàn)什么可供人參觀的文物或?qū)毑亍4拗迓牭较?,高興得熱淚盈眶,連學(xué)校的課也不上了,跑到古塔下看人家勘探,還自費買了礦泉水,給那些從省里請來的專家飲用。哪知,專家們帶著儀器折騰了三天,得出的結(jié)論卻與市里的官方學(xué)者如出一轍:此塔沒有地宮。崔之峰聽此結(jié)論,立刻急了,竟然同專家們跳起了高,臉紅脖子粗地爭論起來。
那段時間,我們?nèi)H小社團已經(jīng)散伙,李樂橋跑到魯院進修去了,我天天和新婚妻子吵架,正準備放棄文學(xué)去打工。這天,我?guī)е欣钸h走省城,路經(jīng)充州城時,準備與崔之峰告別。兩人一見面,崔之峰拉著我就說起那古塔來,一副喋喋不休的樣子。三年多的交往,他給我的印象有點神經(jīng)兮兮,我就勸他道,崔兄,你就放棄吧,還是要相信科學(xué)的。
他卻梗著脖子說,科學(xué)也不一定就那么靈驗,也有意外的時候。
我說,你說塔下有地宮,有什么確鑿的證據(jù)嗎?
他說,當然有。
他接著對我說,在新疆一帶有個于闐國,此國篤信佛教。國王就像《西游記》里的唐太宗一樣,對西天的佛祖充滿景仰。于是,就派一位高僧去取經(jīng)。那高僧不僅是位僧侶,還是國王的堂弟,算是王室成員。他帶著一干弟子一路西行,歷時整整五年才完成任務(wù)。不但將經(jīng)書取了回來,還帶回釋迦牟尼一塊舍利子。那國王大喜,就用純金打造了一個金瓶,將舍利子安放在里面,然后供國人膜拜。誰知不久之后,鄰國漸漸強大,前來攻打于闐國。國王雖然全力迎敵,最終還是力不能支。眼看國家就要滅亡,國王便派遣那位高僧到中原求援。為了表示誠意,國王命人將一塊上等的美玉雕成一只玉匣,再用純粹的白銀鑄成一口銀棺,將那個安放舍利子的金瓶放入銀棺之內(nèi),再盛入玉匣之中,然后命人抬著,作為晉獻的禮物來到中原。當時正是大宋朝代,當政的皇帝是宋徽宗。該皇帝見于闐國國王送來如此貴重的禮物,十分高興,便厚禮接待了那位高僧。只是,大宋皇帝并沒有派人去救于闐國,因為他的邊關(guān)也起了戰(zhàn)事,一個叫大遼的國家正在攻打他,他已自顧不及。不久,那于闐國就給鄰國打敗了滅亡了,那高僧也就無法返回祖國。也許是收了人家厚禮覺得過意不去,大宋皇帝不但非常禮遇那位高僧,還批準他帶著舍利子到全國各地巡游,讓佛門弟子進行膜拜。于是,那高僧就開始了全國各地的游歷生涯。數(shù)年之后,他來到充州地面,突然身染重疾,氣息奄奄離圓寂已是不遠。恰在此時,大宋皇帝要來泰山封禪,正好路過充州,那高僧就拖著病體去求宋帝。于是,在宋帝的許諾之下,在充州建起了一座高塔,將那佛祖舍利子葬在了高塔之下。
盡管我估計崔之峰的故事可能是杜撰,還是聽得十分認真和驚奇,不由開口說,崔兄,這故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臉上露出神秘之色,卻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用“考證”兩個字應(yīng)付了我。
我知道這個故事不怎么靠譜,但我并沒有掃他的興,只是嘆口氣說,人家不相信你,你總不能自己去把那地宮挖開吧?
他顯然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嘆了一口氣,無奈地垂下了腦袋。
那天,離開了小餐館,我就同他告別,赴省城打工去了。兩年之后,我加入盜墓團伙,開始了盜墓生涯直到被判刑。這期間,不知為什么,我竟然把崔之峰講的這個故事忘掉了?,F(xiàn)在,他又提起此事,盡管對我來說已不新鮮,但是,我的反應(yīng)還是與當年有了質(zhì)的不同非但不同,在鎖了一下眉之后,我的眼睛還一下子亮了多年的盜墓生涯讓我知道,古塔之下,一定是有地宮的地宮之內(nèi),一定是藏有珍寶的。崔之峰的考證應(yīng)該沒有錯。我的心突然狂跳了起來,猛地抓住他的手道,崔兄,你找我,是不是想和我挖那古塔下的地宮?
他將眼睛盯向我,使勁地、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熱血沸騰了一般道,崔兄,我豁出去了,就和你干一次!
他顯然沒想到我會這么痛快地答應(yīng),突然一把握住我的手,搖了搖,又搖了搖。他覺著如此表示還不夠,展開雙臂,又同我來了個熱烈的擁抱。
在崔之峰家住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我們就起了床,跑到街上吃了些豆汁油條,然后坐上了一輛破得有些不成體統(tǒng)的公共汽車。
我們要去見見李樂橋。
之所以要去見李樂橋,是因為我們的盜寶行動是一項大工程,要完成這一工程,必須要有一位投資者。
李樂橋在讀完魯院為期四個月的培訓(xùn)班之后,就不再寫作詩歌了,但是,他并沒有返回充州老家,而是留在了北京,同一位來自廣東的詩人合作,成立了一家文化公司,開始了在北京的打拼。他所從事的行當,就是編輯出版書籍。具體的流程是,從出版社購來書號,然后向全國各地的作者廣發(fā)信息、征收稿件,等湊夠一本書的稿件之后,就編印出來,再將書賣給作者,或者收取版面費。顯然,想當作家的人不少,在寫了作品沒有地方發(fā)表的情況下,還真有人愿意自掏腰包,如此一來,竟然讓他們掙了不少錢。只是不久之后,他就同那位合作者鬧翻。兩人分手之后,李樂橋仍然留在北京,并且另立門戶自己當起了老板。他不再向那些文學(xué)愛好者們征集稿件了,他調(diào)整經(jīng)營策略,將目光瞄向那些離退休老干部。那些離退休老干部都有很高的工資,衣食無憂,退居二線之后,閑著無聊,也十分落寞,就寫個打油詩、回憶錄,畫個畫,練些書法什么的聊以自慰。這些作品的水平自然不高,更無地方發(fā)表,因此,當老人們在接到他的征稿啟事后,無疑如獲至寶,便紛紛地將錢與稿子寄了過來。幾年過去,李樂橋竟然鬧大了,不僅在北京有了房和車,連北京戶口也拿到了。
成了北京人的李樂橋,倒是沒有忘記家中的父母,每逢過年,他都要回故鄉(xiāng)來過,一是陪陪年邁的父母,二是向鄉(xiāng)親們炫耀一下他的成功。每次回故鄉(xiāng),他都從充州城路過,都要找到崔之峰,同他見個面、喝個酒。今年過年,李樂橋不但回來了,還領(lǐng)回個年輕的北京女人。
崔之峰要盜挖古塔下的地宮,我提出來需要一個投資人,他就想到了李樂橋。自從十年前我們?nèi)齻€詩人散伙之后,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也就沒有多想,點頭答應(yīng)。
李樂橋的家住在充州下面的鎮(zhèn)子上,叫魯鎮(zhèn),與魯迅小說中提到的那個鎮(zhèn)子同名。不過,那個魯鎮(zhèn)是江南水鄉(xiāng),這個魯鎮(zhèn)卻只是平原地里的一個普通鎮(zhèn)子,黃塵滿天,灰禿禿的,臟兮兮的。我們此次去魯鎮(zhèn),倒是沒有塵土在天上飛揚,因為昨天夜里下的那場雪,白皚皚的將地都捂住了。翌日一早又起了風(fēng),那路上的雪化了不少,便結(jié)了一層薄溜溜的冰。車走在上面,極是小心,因此就行進得很是緩慢。一個半小時后,才在那鎮(zhèn)上下了車。
李樂橋的家我們是來過的,當年起詩社的時候,我們也不單是到崔之峰那里聚會,偶爾的,也到我家趙家河子,或者李樂橋的家魯鎮(zhèn)來。雖然十多年沒有來過了,鎮(zhèn)子也大變了模樣,我們還是根據(jù)當年的粗淺記憶,曲曲折折地在街上尋了一陣子,找到了李樂橋的家。
李樂橋的家原來住的是一所破草屋,李樂橋在北京發(fā)跡后,出了些銀子,將房子翻修了,墻筑得很高,掛上了新鮮的紅瓦,早年破破的柴笆門,現(xiàn)在起成一座小門樓,安上了一張黑漆漆的大鐵門,兩個門環(huán)是銅的,像怪物睜開的大大的眼睛。我和崔之峰上前,抓了那門環(huán),咣咣地將門拍響了。半天之后,才有人來開門。開門者,穿件羽絨服,戴頂棒球帽,小眼睛鼠似地眨了眨,正是李樂橋。
李樂橋回家過年,路經(jīng)充州時,是同崔之峰見過面的,自然一眼就認了出來,目光落向我之后,卻怎么也認不出來了。其實,如果不是他那條殘腿,還有那雙小小的喜歡亂轉(zhuǎn)的眼睛,我也認不出他來了。他就打量著我,對崔之峰說,崔兄,這位是誰?
崔之峰沒有告訴他,道,不認得了?
李樂橋道,有些眼熟,但不認得了。
崔之峰說,再細看看?
李樂橋就又細看,小眼一轉(zhuǎn)一轉(zhuǎn),還是搖起了頭。
我終于忍不住開了口,李兄,你發(fā)達了,不認得弟兄們了!
他鼓著眼睛還是沒有認出我,崔之峰忍不住了說,這是兔絲子??!
崔之峰一說我的筆名,李樂橋才算把我認了出來,上前一步將我的手握住說,原來是趙兄,咱們有十年不見啦。
我說,人生如夢,十年雖短,卻是物是人非啦!
三個舊日的詩友寒暄著,便被李樂橋讓到了屋內(nèi)。一進屋門,我就見到他從北京領(lǐng)回來的女詩人,果然是年輕漂亮,還有一股噴鼻子的香味兒,正守著一只電暖器,抱著一臺手提電腦在那里玩游戲。李樂橋向她介紹我,她只淡淡地看了一眼,胡亂點了點頭,就抱起電腦進里間去了。
她的冷淡太明顯,我有些尷尬,李樂橋望在眼里,有些無奈地說,趙兄別見外,人家是北京人,八零后,跟咱們不是同時代的人呢!
我就借坡下驢說,沒什么,沒什么。
崔之峰卻將眉頭皺起來,說,不是同時代人,你就把她當老婆了?
李樂橋道,崔兄,你是老古董了,現(xiàn)在,像我這樣的成功人士,哪個不弄個小妞?你說是不是?他轉(zhuǎn)眼望著我說。
我點了點頭。事實是,我雖然是個盜墓賊,但在外面混跡了十多年,也算是見多識廣了。我們的老大,那個因盜墓判了無期的,有六個情人,單是同他登記結(jié)婚的老婆就有三個。
三人說著,就在沙發(fā)上落了座。落了座之后,還是寒暄。慢慢地,就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李樂橋便邀了我們出來,進了鎮(zhèn)街上的一家小餐館。這個餐館我們也曾來吃過,主打菜是狗肉。我們?nèi)顺藧鄢詿u和醬兔頭外,也極愛吃狗肉。特別是在冷風(fēng)嗖嗖的冬日里,把熱熱的狗肉大塊來吃,極是一種享受。三人在餐館內(nèi)尋一個小房間坐定,老板娘就扭動著一副碩大無朋的屁股進來,將一盆熱騰騰的狗肉端上了桌。大家伸出鼻子先是叫了一聲香,又咂了一下嘴,便開啟了一瓶酒抄起筷子吃起來。兩杯酒下肚,崔之峰看看門外無人,就把聲音壓低,將事情對李樂橋說了出來。
李樂橋聽罷,半晌無語,只是將眼睛望了崔之峰又來望我,說,那塔下真有寶貝?
崔之峰道,絕對有!
李樂橋還是不相信地說,有什么確鑿的證據(jù)?
崔之峰說,當然。接著就向他講了那故事。
那李樂橋聽罷,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道,崔兄,趙兄,你們太天真了吧?那古塔早就勘探過,別說寶貝連地宮也沒有!
崔之峰顯然急了,說,李兄,你得相信我!
李樂橋道,我怎么能相信你?我辛苦掙來的錢,可不想打水漂,除非你有可以信賴的證據(jù),或者有什么抵押,我才投資。
崔之峰望著李樂橋,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就拿求援的目光來望我。我卻躲開了他的目光,因為塔下有無地宮,地宮之內(nèi)有無寶貝,我也存疑。我之所以答應(yīng)他,要同他一起干這件事情,完全是對我當年盜墓生活的一種留戀,那種神秘和刺激,讓我愿意鋌而走險哪怕最后兩手空空。
見我回避,崔之峰越發(fā)著急,站起身來,在房間里亂走,忽然冷不丁站下,將眼盯向李樂橋道,如果有人抵押,你就出資?
李樂橋說,我是不做虧本生意的。
崔之峰鎖著眉頭想了想,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道,我家徒四壁,什么也沒有,只有將那套老宅子押給你了!
我和李樂橋都怔在了那里。
有了投資人,接下來的事情可能我就是主角了。
在魯鎮(zhèn)的小餐館里吃過酒之后,我和崔之峰就別了李樂橋,乘上了返回充州城的公共汽車。車在停停走走地行駛了一個來小時后,便進了充州城區(qū)。雖然那雪早就停了,也都融化得差不多,但天還是陰晦著,看不到太陽走到何方位置,只有冷冷的風(fēng)在輕輕地刮。街上的人都凍得瑟縮著,一個個走得匆忙。車似乎還沒有進充州城,我和崔之峰就都看到了那座古塔,高高的塔頂矗立在灰蒙蒙的天上,若有若無。我們望著,不由交流了一下別樣的目光。我們知道,從今天開始,這座古塔就與我們的生活有了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我們將挖開一條地下通道,進入塔下的地宮,掠走埋藏在那里近千年的驚世奇寶。
車漸漸地接近了那古塔,還沒有到達車站,崔之峰就輕輕捅了一下我道,趙兄,咱們下車?
我說,可以。
正好車內(nèi)也有人嚷著下車,我們就候到車停下,從車門走了下來。
完全是心照不宣,下車之后,兩人便拐上一條不太繁鬧的大街,舉了步子,向那古塔走去。
事實上,這座充州城里的標志性建筑物,此之前我們不知來過多少次了,特別是我們?nèi)齻€詩友起社的時候,是經(jīng)常到這里來走走的。那古塔因為是國家級文物,早就保護起來,由政府撥款,建了圍墻,設(shè)了保安,在塔的一旁,還建起一棟博物館,市里的文物管理所也在這兒辦公。除此之外,這里還建起一個中心公園,有假山與亭臺、有小橋及流水,還植了些姹紫嫣紅的花花草草。傍晚,來這里散散步,聽著古塔上的風(fēng)鈴朗朗作響,也算是一種不錯的享受。我們?nèi)齻€詩友到古塔來,除了領(lǐng)略這兒的風(fēng)景外,還有一種思古的情懷在里面。我們以古塔為題,都創(chuàng)作過許多詩歌。我在《詩刊》發(fā)表的那一組詩中,就有一首是寫古塔的。
已經(jīng)十多年沒來古塔下走走了,這里還是原來的老樣子,連附屬的那些建筑物,以及四周的樹木也一如從前,沒有多大的變化。我和崔之峰進了院門,繞過博物館,順著一條鋪著青磚的小徑,就來到那古塔下。因是天氣不好,又到了年關(guān),這里沒有一個人,背陰之處,似乎那場薄雪都還沒有化掉,還是白白地鋪排在那里,遮住了地上的枯草和幾塊殘碑。樹上落了些烏鴉,遺了些不怎么雅觀的糞便在雪上,黑黑的,看見我們來了,很不歡迎地發(fā)出呱呱的叫。我和崔之峰將雙手插入褲袋內(nèi),站定在塔下,將腦袋抬起來,只是朝著那塔頂望。望了許久之后,他小聲地說,趙兄,有把握嗎?
我說,當然!
他說,這里可是看守得很嚴。
我說,崔兄,你別忘了,我可是正宗的盜墓賊,在這條道上混了多年了!
他便高興地說道,如此,是再好不過了!又表態(tài)道,從今天開始,我一切聽你的!
我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我說著,真得似個首領(lǐng),將腦袋一擺,帶著他離了古塔,取原路出了院門。
此時,天色已是不早,街上行走的都是歸家的人,匆匆促促,但我們并沒有急于回家,我們向前走了幾步,轉(zhuǎn)過一條小街,來到了那古塔的后面。古塔的后面,原來有幾所民宅的,不知什么時候拆遷了,建了一個雜貨市場,于是就熱鬧起來,來來往往的,還有許多人在這里購置著年貨。
崔之峰不解地說,趙兄,來這里干啥?
我說,找個下手點。
我如此一說,他就明白了,不再吭聲,只是尾在我后面走。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湊過來,開腔道,趙兄,此處人這么多,點放在這里不合適吧?
我道,崔兄,難道你不知道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的道理?
他喜歡歷史,自然知道,終于閉緊了嘴巴,不再言聲。
沿著那市場街,我們在人群中擠來擁去,走了一段路之后,就在一口出租屋前站住了。我們的前面,正好直對著那古塔,古塔與我們之間,目光所及,一律都是平房,并沒有更高的建筑物擋阻。再目測一下,從此處到那塔,約有五百多米,在這樣的距離之間開挖盜洞,雖然略遠了些,但還是能夠接受的。見我立住不走,崔之峰也立住了,同樣拿著眼向那古塔望,小聲對我說,趙兄,咱們的點就定在這?
我點頭說,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他說,下一步,咱們是不是要租下一所房子了?
我點頭說,沒錯!
簡直就是老天要有意成全我們,兩人正這么說著時,搭眼一看,旁邊正好有個出租屋要對外出租,門口貼出的招租告示還是新的。那是一個賣服裝的出租屋,里面的服裝正在大甩賣,我沖崔之峰一擺腦袋就走了進去。房主是一個瘦瘦的中年女人,臉上涂著很厚的脂粉,正坐在那里百無聊賴地掏挖著鼻孔,見我們進來,以為我們是來購買服裝的,臉上立時堆了笑,道,清倉處理,虧本甩賣,兩位先生看看有中意的嗎?
我們并沒有走向那些服裝架,我仍將手插在褲袋之內(nèi)道,這房要轉(zhuǎn)租?
女人說,是。
一年多少錢?崔之峰道。
女人打量我們道,你們想租?
我說,對。
一年一萬五。女人說。
這個數(shù)目也是在我的預(yù)料之內(nèi),但是為了節(jié)約些成本,我還是砍起了價,道,能不能再少一點?
女人說,你們?nèi)绻娴靡?,就讓你們五百?/p>
我知道再作努力,恐怕也砍不下多少價來了,就示意崔之峰付了些定金,離去。
農(nóng)歷癸巳年正月十六日,我們同出租屋的女主人正式簽訂了為期一年的租房合同,接過了房門的鑰匙,然后正式以經(jīng)商者的身份,開始了通往那座古塔地洞的盜挖。
在此之前半個多月的時間里,我一直暫寓在崔之峰家,盜墓用的所有工具,比如羅盤、短鍬、短鏟、頭燈、繩索等,都全部備好,并以開一家小書店做幌子,正兒八經(jīng)地辦理了營業(yè)執(zhí)照。接著就是內(nèi)裝修。名義上是內(nèi)裝修,其實,我們做的主要工作是挖豎井。因為出租屋的地面是水泥地面,相當堅硬,在上面挖豎井,必定會弄出很大的動靜,如果你對外人聲稱是搞裝修,人家也就不會起疑了。我和崔之峰輪換作業(yè),叮叮當當?shù)馗闪撕脦滋?,才將兩米半深的豎井挖好。豎井挖好之后,購置了些地板磚,對出租屋的地面進行鋪設(shè)偽裝,又裝模作樣地燃放了一掛鞭炮,小書店便正式開業(yè)了。
雜貨市場里經(jīng)營的多是農(nóng)副產(chǎn)品,還有一些服裝、煙酒糖茶等雜品,猛不丁開了一家小書店,讓好多人感到新奇。想,這年頭,還有誰讀書?還有誰買書?還不是個賠?甚至有人干脆跑到書店來,勸我們趁早關(guān)門。我們的回答當然是一律的搖頭。事實上,開張之后的十多天里,幾乎一本書都沒有賣出去,甚至連進來瀏覽的顧客都不多。偶爾有人在門外探探頭,見是一架一架的書籍,就將腦袋一縮,離去。我們當然并不著急我們的任務(wù)是更快地將盜洞挖到那古塔下,進入那個塵封了近千年的地宮,見證一個驚天的大秘密。
玉匣、銀棺、金瓶、舍利子!多么誘人的寶貝??!
挖豎井是在白天進行的,因為我們可以打著裝修的旗號。進入豎井開挖盜洞的時候,就得在晚上進行了絕對不能讓外人聽到任何響動,是盜墓時必須做到的。多年的盜墓經(jīng)驗也讓我懂得如何盜挖,第一,洞的方向必須準確無誤,稍有偏差都會勞而無功。而洞的大小也十分有講究,高不能超過一米,寬不能超過五十公分,只要能容一個人爬動就成。因為通向古塔的距離有五百多米,是個不小的工程,洞挖得越大,動用的土石方就越多,用工量也就越大。
挖盜洞還不能急于求成,不能挖得太快,因為挖出來的土如何處理,是相當重要的問題。當日挖下的土必須當日處理干凈,才能保證第二日順利作業(yè)。一般是將挖出來的土盛在一只蛇皮編織袋子里,再將袋子放進一些紙箱內(nèi),偽裝好,然后放入一輛三輪車,在大清早運出城外。用三輪車向外運土,還不能在晚上,因為在晚上向城外運送東西,更容易暴露。警察在巡邏時,會引起懷疑。白天也不行,白天你到郊外倒土,發(fā)現(xiàn)你的眼睛會更多,同樣會引起懷疑。最好的時間是凌晨。這個時間,有人進城出售農(nóng)產(chǎn)品,有人出城倒垃圾,完全可以混水摸魚。除此之外,豎井的井口必須偽裝好,書店雖然冷清,但也常常有人進出,稅務(wù)工商、質(zhì)監(jiān)、衛(wèi)生、安全等部門的人員,都會隨時光顧。
盜洞是我同崔之峰輪流挖掘的,一般是你白天在書店當值,我則休息,晚上進洞作業(yè)。一周之后,兩人再來個輪換,類似工廠里的工人三班倒。
李樂橋是投資人,當然算是我們的同伙,但他沒有親自來參與挖洞。他在年初三就帶著那位女詩人回北京去了,后來的聯(lián)系,都是通過一種叫手機的通訊工具進行的。公元2003年,手機基本已經(jīng)普及,連大街上收破爛的都有了,只有我與崔之峰還沒有。為此,李樂橋在挖苦了我們一番后,多拿出了一筆錢,為我和崔之峰各買了一部。但是,有了手機的我們,卻沒有幾個人可以聯(lián)系,唯一聯(lián)系的對象,就是遠在北京的李樂橋。而且每次聯(lián)絡(luò),還都是他主動打給我們的。內(nèi)容也沒有其他,一律是盜洞的進展情況。
盜洞的進展非常順利。因為這里屬平原地帶,地質(zhì)構(gòu)造全部是土,非常好挖,每天都能向前推進若干距離,如果不是土方處理有難度,還會更快些。這么著,一個月的時間就過去了。月底的一天,我粗略對盜洞進行了一次丈量,竟然挖了有近百米。我計算了一下,如果照此速度挖下去,如果一切順利,有五個月或者半年,就大功告成。
工程進度達到了預(yù)期,我和崔之峰都非常高興,特地將書店門一關(guān),找了家小餐館,將一瓶老白干喝得底兒朝了天。
也許是酒喝得多了些,從餐館出來,兩人沒有回出租屋,而是繞了一個彎,進了那個古塔公園,又站在了古塔下。
古塔還是一如從前,高高地在那里矗立著,看上去水波不興、風(fēng)平浪靜。我們將雙手插入褲袋內(nèi),挺著肚子、仰著腦袋,向著塔頂張望。一面望,一面就想我們暗中所做的勾當,心中便有一種別樣的感覺。我看了崔之峰一眼,崔之峰看了我一眼,我們交流著別樣的目光,都忍不住在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圍著古塔轉(zhuǎn)了半天,正準備離開時,過來兩個看守古塔的保安。兩個家伙都穿著制服,抄著警棍,還各牽著一匹大狼狗。他們看到我們在塔下流連不走,很有些鬼祟的味道,便用狐疑的目光盯我們,向我們走了過來。其中一位一臉粉刺疙瘩的保安道,喂,你們是干什么的?
我們望了他一眼,卻沒有理會,依舊將手插在褲袋內(nèi),仰頭望那塔。
兩個保安有些惱火,提高了聲音道,喂,你們是干什么的?
我們不由也有些惱火,道,你們管我們是干什么的干什么?
兩個保安說,這里可是文物保護重地!
我們開腔道,怎么,你覺得我們是盜墓賊?要來盜墓的?
兩個保安倒被我們將住了,張著嘴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我和崔之峰則一齊哈哈大笑著離去。
時日過得飛也似的快,轉(zhuǎn)眼,我出獄竟然有四個多月的時間了。剛回家時還是舊歷的年底,如今已是春天了,陽光不僅暖熱起來,還燦燦的極是明艷,萬物都現(xiàn)出一派勃勃的生機與蔥蘢,人如同從樹洞里走出來的熊羆,都抖擻出許多活力與精神。
通往古塔地宮的盜洞也挖了三個多月的時間,雖然越往里挖進度越是緩慢,但在粗略地估量了一下之后,工程還是已經(jīng)過半了。再有三個來月的時間,就會勝利地達到地宮了。那絕世的珍寶,也將在我們的見證之下面世。一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我與崔之峰越是振奮,越是有了精神,干得也越是起勁。
便是這時候,一種叫非典的疫情發(fā)生了。
事實上,這種叫非典的傳染性疾病,早在年前就鬧了起來,還死了許多人。不過,當時,疫事只是發(fā)生在南方??墒?,自從進入翌年春天之后,卻猛丁里大面積地傳播開來,漸次便蔓延到了全國。而首善之區(qū)的北京,也開始有這種病毒傳播,有人甚至丟掉了性命。跑到北京發(fā)財?shù)睦顦窐虮愦舨蛔×耍瑤е俏慌娙?,倉皇地回到充州。
回到充州,他沒有回魯鎮(zhèn)的家,就在充州城里的賓館中住了下來。非典鬧得兇猛,當?shù)卣缧袆悠饋?,實行了嚴密的監(jiān)控。凡是從疫區(qū)來的人,都要進行隔離、觀察。李樂橋的歸來,不知怎么就讓政府知道了,不容分說,將他隔離了起來,限制了他的出行。因為他在隔離前,曾經(jīng)進過我們的出租屋,我與崔之峰也就成了觀察對象。有這么一天,就來了三位衛(wèi)生防疫人員,戴著防毒面具、背著噴霧器,為我們的房屋進行消毒。
那日合當要出現(xiàn)險情,帶著防疫人員來消毒的,竟然是一位警察。那警察是個刑警,當年我盜墓事發(fā),逃回了充州老家,他作為當?shù)毓矙C關(guān),配合外地警察參加了追捕我的行動。當時,我正藏匿在一個親戚家,就是他事先扮作一個收死雞的販子進行暗訪,在發(fā)現(xiàn)我的蹤跡之后,于夜深人靜的時候?qū)⑽夷毛@的。此警察個子不高,黑乎乎的,鼻子上有一個麻坑。時間雖然過了好幾年,我還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認出他,我有些慌,試圖別過身子不讓他認出我。我的動作卻有點欲蓋彌彰,他不但將目光盯向了我,還迅速地把我給認了出來。他認出我之后,那目光就變得犀利又冰冷。他用犀利又冰冷的目光盯著我,冷冷地開了腔,趙發(fā)慶,你還認得我吧?
我立刻鎮(zhèn)定住自己,裝作困惑地搖了搖頭。
他卻冷笑了起來道,你可真健忘?。坎挥浀媚莻€收死雞的販子了?
收死雞的販子?我還是裝出困惑的樣子道。
他哈哈大笑起來,然后又猛地收住笑,正了色道,趙發(fā)慶,你當年盜墓的事,我可一清二楚,你勞改釋放,我也一清二楚。我警告你,你現(xiàn)在出來了,可不能再二進宮了。
我忙垂下腦袋,老實地說,嗯。
崔之峰在一旁望著這情形,也意識到了危險,忙給我?guī)颓徽f,警察同志你瞧,我和他這不是開了個小書店,從頭開始,重新做人呢!
那警察望望崔之峰,又望望我,再望望書架上的書,還是將眉頭鎖了,透出不相信的神色。直到那三個防疫人員將出租屋消了毒,他才跟著離去。臨出門時,又狠狠盯了我一眼。那一刻,我真恨死這個穿警服的家伙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身上都讓汗水打濕了。
非典鬧得似乎越來越緊張,有更多的感染者被送進醫(yī)院,死人的數(shù)目也在不斷攀升,各種謠言如烏鴉的翅膀滿天亂飛。這時候,李樂橋的隔離倒是得到了解除。只是隨著李樂橋自由的恢復(fù),有新的消息傳來,說充州城也發(fā)現(xiàn)了非典病例,市醫(yī)院已經(jīng)收治了三人。消息不脛而走,小城現(xiàn)出一派從來沒有過的恐慌。過去的雜貨市場一派繁鬧,現(xiàn)在卻猛丁清冷了許多,有的店鋪干脆關(guān)門了。
市場變得清靜,反而影響了盜洞的進展。過去我們可以亂中渾水摸魚,現(xiàn)在卻沒有了條件。除此之外,朝外運土也因非典受到制約。因為各個路口都設(shè)了卡,雖然只對進城人員測量體溫,但你天天開著三輪車朝外跑,難免讓人家起疑。更讓我們緊張的是,那個黑臉警察自從認出我之后,就經(jīng)常地到這條街上走一走,到了小書店門前,總要拿怪怪的目光朝里看一看。有一天,他沒有看到我,竟然抬腿走進來,挺著鼓起來的啤酒肚問崔之峰道,趙發(fā)慶呢?
崔之峰只好對他說,購書去了。
那警察卻追問不舍地說,到哪里購書去了?
省城。崔之峰回答。
那警察便對崔之峰說,你和他什么關(guān)系,怎么合伙開了家書店呢?
崔之峰說,我們曾是文友,當年一起寫過詩的。
那警察聽罷,不相信地拿眼來盯崔之峰。崔之峰就把當年發(fā)表我詩作的那期《詩刊》找出來,讓那警察過目。那警察雖然在上面看到了我的名字,還是露出懷疑的神色對崔之峰道,一個詩人,怎么墮落成盜墓賊?你同他合伙,可得小心著點。
崔之峰為了應(yīng)付他,忙連連點頭。
那天夜里是我當值挖洞,那警察盤問崔之峰的時候,我正在睡覺。
盡管經(jīng)歷了幾次風(fēng)險,盡管速度緩慢了不少,盜洞還是一天天地逼近了古塔。一日,我又粗略估算了一下,已經(jīng)距古塔還有不足二百米了。如果沒有什么意外,再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我們就要大功告成了。
此時,非典依舊鬧得兇猛,不過,有確切的消息傳來,充州城里并沒有人感染。隨著謠言的揭穿,街上的人也就多了起來,雜貨市場又現(xiàn)出往時的繁鬧。盜洞的挖掘自然也加快了進度。
便是這時候,又一件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
在充州城三十里外的一段古河道上,有村民在挖地基時,挖出了一把古劍。這把古劍可不是一把平常的古劍,它有十幾米長,六十多公分寬,重達三千余公斤是劍中的巨無霸。古劍一出土,市里的考古人員就從銘文中得出結(jié)論,原來是杜甫的父親杜閑在這里任職時鑄造的。當時,這里有一條河叫泗水河,河水經(jīng)常泛濫,為害當?shù)氐陌傩铡D嵌砰e知府為了造福一方百姓籌資修筑了一道大堤。大堤筑成之后,特地鑄了這把劍用來鎮(zhèn)守河堤。又考證,此劍不但鑄于歷史久遠的唐代,還是目前世界上最長、最大、最重的古劍。因此,消息傳出,一時轟動,各種媒體蜂擁而至,連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都進行了報道。
只是古劍出土,如何進行保存與保護成了問題??偛荒芫瓦@么丟在河堤上,任憑風(fēng)吹雨打吧?惟一的辦法,便是放在博物館內(nèi)。充州城是有博物館的,就在那古塔旁邊,里面也收藏了不少文物。只是此館建于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只不過是幾間寬大些的平房,根本容納不下。于是,建一個更大的博物館,成了充州文物管理部門工作的重中之重。恰在此時,古劍面世的消息讓一位臺灣富豪知道了。此富豪姓杜,自稱是杜甫的后人,他親自跑到充州來觀看古劍,并當即拍板要出資興建博物館。充州城里的官員一聽,安有拒絕之理?事情過了不到半個月,新博物館就破土動工了。因為那古塔的緣故,新博物館沒有挪換地址,還是建在那古塔之下。
破土動工的那一天,還搞了個隆重的奠基儀式,放了一串熱烈的鞭炮。
那天,我正在睡覺,正是博物館動工的鞭炮將我驚醒的。我起了床,問崔之峰道,崔兄,什么人在放鞭炮?
崔之峰在埋頭看一本書,有些茫然說,不知道。
我便從出租屋里跑出來,舉了眼朝鞭炮炸響的方位看。這一看不打緊,登時就傻了眼,站在那里呆若木雞。
崔之峰手里拿著書跟出來,見我這般模樣,吃驚說,怎么了,趙兄?
我脫口叫道,完了!全完了!
崔之峰奇怪地瞪大了眼,道,趙兄,什么完了?
我嘆息一聲說,這里一建博物館,咱們的洞就挖不成了!
為啥?他還是不解。
我說,要建博物館,就要挖地基,咱們的盜洞就從這地基下面過,而且是進入地宮的唯一通路。如此一來,咱們的盜洞還怎么挖下去?
他顯然明白了我的話,立時驚住,怔怔地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盜寶行動就這么功虧一簣地劃上了句號。
想起四五個月的努力付諸東流,想起那埋在地宮之內(nèi)的寶藏從此與我們無緣,兩人的沮喪情緒差不多到了極致。特別是崔之峰,他不僅僅是沮喪,簡直就是絕望與痛不欲生。我清楚,他不顧觸犯刑律而盜寶,并不是為了發(fā)財,完全是要和官方的那些所謂的專家學(xué)者們叫板的,他要讓自己的發(fā)現(xiàn),證明那些專家學(xué)者們的昏庸。因此,獲得這樣的結(jié)果,他無法接受,更心有不甘。一連幾天,他一個人站在出租房前,呆呆地望著好幾輛挖掘機在那里開挖地基,眉頭皺起個大疙瘩。
那時,李樂橋還沒有回北京,他看到崔之峰痛苦的樣子,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說,崔兄,沒指望了,還是撤吧。
崔之峰卻一動不動。
李樂橋又說,崔兄,別遺憾了,認了吧!我也不要你那幾間破房子了,算我倒霉吧!
崔之峰仍然一動不動。過了半天,他才回過頭,將目光望向我道,趙兄,難道真得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我望著那挖掘機挖出的大坑,搖了搖頭。
就不能再選個地方重新開始?他用乞求的目光望著我說。
我還是搖了搖頭。
事實上,就要到手的珍寶以如此的結(jié)局收場,我也心有不甘,這幾天,我悄悄地在那古塔的周圍轉(zhuǎn)了轉(zhuǎn),察看了一下地形,妄圖選個新址卷土重來,可是,除了古塔的南面要建博物館,已被地基封死之外,塔的西面不遠處有一條穿城而過的小河,盜洞是無法從河下經(jīng)過的。而塔的北面雖然沒有河流,但是,除了一條寬寬的大馬路之外,就是市政府的辦公大樓,根本找不到隱蔽的地方落腳。塔的東部則是廣場與火車站,同樣沒有落腳點。我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放棄。
見我搖頭,崔之峰臉難看得如同死了親娘老子。
博物館的地基越挖越大,越挖越深,等透出水來時,我們終于死了心。這時候,我們不但放棄了盜寶計劃,還必須從城處運土進城,將那盜洞進行填埋。因為我們放棄之后,出租房就得轉(zhuǎn)讓,新的房主如果發(fā)現(xiàn)了盜洞,我們的事情就會東窗事發(fā)。弄個盜墓未遂罪,也夠我們喝一壺的。填埋盜洞,自然也得悄悄進行,一般是凌晨去運土,天一放亮就得停工。這么著,用了差不多一周的時間,才將那盜洞的豎井部分填埋好。
這時候,那場非典也終于到了尾聲,李樂橋又回到了北京。
隨著李樂橋去北京的,除了他那個寫詩的小老婆外,還有我趙發(fā)慶。
沒有墓可盜挖,我也就沒有了生活來源,李樂橋倒是記住了我們當年起詩社時的交情,邀我到他在北京的公司干事,走投無路的我自然欣然答應(yīng)了。臨離開充州城的時候,我們?nèi)藖淼揭患倚〔宛^,就著燒雞與醬兔頭,把酒喝得爛醉如泥。崔之峰平時是不太喝酒的,這次喝得最多,喝著喝著就嘆息,嘆著嘆著竟有淚嘩嘩地流了出來。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勸說道,崔兄,你橫豎一個人在家,不如也去北京,咱們?nèi)齻€人一起做事,多好?
崔之峰卻搖起了頭。
我還要再勸說,李樂橋道,趙兄,你就別勸了,之前我動員過他多次了。
我說,崔兄,你為什么不跟我們走呢?
崔之峰沒有回答我,只是將目光望向餐館門外。
餐館門外是一條街,街的對面是鱗次櫛比的建筑物,越過那些建筑物,就看到了那座古塔。此時,那座古建筑正在蒼穹里豎立著,塔尖上似乎還有白云纏繞著。他定定地望了許久,仍然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接下來的酒吃得越發(fā)沉悶,直到大家分手。
分手之后,我跟著李東橋連夜去了北京。
李樂橋的文化公司說是在北京,其實距北京市中心相當遙遠,已經(jīng)到了通州地面,而且是在一個偏僻的村莊里。村里的農(nóng)戶家家都起著小樓,那些歪三斜四、五花八門,不怎么規(guī)范的小樓內(nèi),無一例外地住著來京的京漂。他們通常是天一亮動身,然后乘地鐵去市里上班,晚上再乘地鐵返回。李樂橋的公司同樣在一幢農(nóng)家小樓里,與別的京漂有所不同,員工們不用起早往市里趕,原地不動地在小樓里上班就可以了。因為來了非典,公司原來的員工都樹倒猢猻散,只有他租的那套房子還在,里面的電腦、打字機、寫字桌都還齊全。
回到北京,李樂橋自然還是照舊干原來的老本行。而我,則成了他的助手。
初來北京時,我還十分懷念與崔之峰一起挖盜洞的那段生活,也一直為盜寶計劃半途而廢遺憾著,因此我也就經(jīng)常想起崔之峰來,想他在我剛剛出獄回來時,冒著冷寒去我家找我的情景;想他對家鄉(xiāng)歷史的孜孜探究,以及他沒有完成的盜寶夙愿。我就想,不知道現(xiàn)在他一個人孤獨地留在家中干什么?每當望見那座古塔的時候,他會怎么想?有一次,我這么想著他的時候不由就掏出手機來,給他撥去了電話,我想再一次動員他來北京,同我們一起打拼。但是,號碼撥過去了,反饋過來的信息卻告訴我,他已經(jīng)停機。
我就知道,如果不回充州,就難以同他聯(lián)系了。
漸漸地,時間就到了年底。到了年底,公司卻忙了起來,一下子征集到三本書的書稿,李樂橋要求我在年前一定要編好下廠。如此一來,我就沒有時間回家過年了,再加之那兒已經(jīng)沒有了父母,老婆離婚之后帶著孩子遠嫁他鄉(xiāng),不知去向,既然回家沒有什么親人可投奔,我也就安心地留在了北京。
李樂橋這個孝子倒是一如既往地又回家過年去了直到過了元霄節(jié)才回來?;貋碇?,我才從他那里知道了崔之峰的消息。李樂橋告訴我,崔之峰還是從前的老樣子,自從盜寶計劃放棄后,他就把家里的租房戶全部辭掉了,自己在臨街的房子里開辦了一個小書亭,專門對外售書與租書。
我聽罷之后就叫了起來,說,現(xiàn)在誰還看書???他靠這個,不餓干了牙???
李樂橋說,我也勸過他,可他就是不聽。
我嘆口氣說,這個崔之峰,真是讓人不理解!
李樂橋則說,這個老夫子,就由他去吧!
之后的日子過得還是飛也似的快,一晃眼,我來北京竟有三年的時間了。三年中,我還是在李樂橋手下干老行當,最大的變化是,我和一位女人同居了。那是位來自東北的女人,三十多歲,離了婚,人十分漂亮一對奶子特別翹,常常惹得我想入非非。她是個畫家,與我們住在同一個出租樓上。編完書稿,沒事的時候,我就喜歡到她的畫室里走一走,對她的畫作進行一番評判。她對我的態(tài)度挺好,總是沖我笑笑的。三來兩往,竟有了感情,我們就睡在一起了。
有了女人,我差不多把老家充州,甚至崔之峰都給忘了。我在繁鬧的北京,在溫柔鄉(xiāng)里樂不思蜀。
就在這時候,我卻有了一次回充州的機會。
此次回充州,是因為我在一次出差廣東時,將身分證給弄丟了,必須馬上辦理,否則將寸步難行。而我這個京漂,只有回戶籍所在地辦理才成。我就跟李樂橋打了聲招呼,回充州來了。
那時候,從北京到充州還沒有通高鐵,但動車已經(jīng)開通多年,大約有兩個半小時就能到達。這樣的速度,比從通州到北京市中心也慢不了多少。
一走出火車站,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座古塔。近千年過去了,它還是那么高高地矗立著,顯得很是忠于職守、孜孜不倦。望著古塔,我當然就想起了崔之峰,還有我們當年的盜寶行動。我就想,如果那博物館不重建,那盜洞早就挖通了,地宮里的財寶也早讓我們發(fā)現(xiàn)。那么,我的結(jié)局應(yīng)該就不是今天的樣子了。也許我們見證了一個驚天的大秘密,但也因此而觸犯了法律,說不定現(xiàn)在,我還在牢中蹲著呢!盡管我一度活得潑煩,想來個二進宮,但是,那也只是一種情緒的發(fā)泄罷了。真讓我再進監(jiān)獄,也是極不情愿的。特別是現(xiàn)在,我在北京已經(jīng)擁有了女人和事業(yè),就更是另一回事了,不能不暗暗慶幸盜寶行動的半途而廢了。
望著古塔想起了崔之峰,但我并沒有急于去見他。我決定先到派出所辦手續(xù),之后再見他不遲。因此,我叫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去了派出所。還好,身份證辦理得很順利,等我從派出所出來,天已近黃昏。我這才招手打了輛出租車,去見崔之峰。
已經(jīng)五六年不回充州城了,小城變化相當大。最大的變化就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好多小區(qū)都建了起來,到處都是雨后春筍般的高樓。車到崔之峰家時,我差不多找不到原來的面目了,只見一棟棟住宅樓正在土建中,樓房的主體工程已經(jīng)完成,建筑工人正在忙碌著抹墻泥。我一看這情形,就呆在了那里。我知道,崔之峰住的地方已經(jīng)開發(fā)成住宅小區(qū)了,他臨時搬遷到哪里去,就不好知道了。而他又沒有手機可以聯(lián)系,見到他就希望渺茫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我的眼睛忽然一亮,竟然在那樓群叢中,看到一個四合小院,再仔細一看,正是崔之峰的家。柳暗花明的同時,我自然也就明白,崔之峰在這次開發(fā)中,原來做了一個釘子戶。
他這個釘子戶是怎么同如狼似虎的政府拆遷人員進行斗爭,又如何將自己的領(lǐng)地保留下來的,我不得而知,也顧不得去想,便大步向那小院走去。
如李樂橋所講,崔之峰果然開了一個小書屋,門口還掛著一個大大的牌子,上書“智慧書屋”四個顏體字。一進書屋的門,我就看到了他,正坐在一張舊書桌旁看一本線裝的古書。他的身后是一排書架,書架上碼著許多書。他的頭發(fā)白了許多,戴上了老花鏡,人也瘦得干巴,我都差點認不出他來了。他顯然被書里的事情吸引了,我進了門,站在他面前了,他竟然沒有發(fā)覺。我故意大聲吭了一下,他才抬起了頭,拿眼鏡后面的眼睛來望我。盡管我的變化也很大,他還是很快就認出了我,將手里的書一丟道,趙兄!你怎么回來了?說著上前握住了我的手。
我說了來意,便問他道,崔兄,這幾年你是怎么過來的?
他一臉輕松地說,糊里糊涂也就過來了。
我說,你靠這書屋,能生活下去?
他還是很輕松的樣子說,湊合著過吧,反正也餓不死人呢。
聽他如此回答,我一時竟然沒有話可說,便在一邊坐了,只顧喝他遞過來的茶。喝著茶,我發(fā)現(xiàn),他的書屋門口竟然正對著那座古塔,坐在屋內(nèi),就能隱約看到那塔的頂部。我望著那塔,不由開了腔,崔兄,還記得咱們當年的事情嗎?
他似乎對當年的事情已經(jīng)不怎么感興趣了,還是現(xiàn)著一臉輕松的樣子,搪塞似地說,嗨,往事不堪回首,咱們就別提了!說著他看了一下表,一擺腦袋對我說道,走,趙兄,咱們喝一壺去!
兩人進了館子,還是燒雞和醬兔頭,還是一瓶高粱燒,然而,坐在那里對飲的時候,卻沒有了往時的味道。崔之峰崔九斗,也不似過去的崔之峰崔九斗了,我數(shù)次提到那座古塔和地宮里埋藏的寶物,他依舊表現(xiàn)出不怎么感興趣的樣子,甚至還顧左右而言他地向我講起他抗拆的事情。事實上,國內(nèi)所有的抗拆故事幾乎都如出一轍,無外乎被拆戶不同意政府部門的補償條款,然后以死抗拆,有人甚至用自焚的方式達到目的。崔之峰的抗拆也沒有什么新鮮可言,他告訴我,當開發(fā)商要強行拆房時,他也在腦袋上淋下了一瓶汽油,準備以死相抗。但是,他并沒有彈燃手中的打火機,讓自己變成一團熊熊火苗。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際,開發(fā)商的老總將他認了出來。原來,這個老總是他當年教過的學(xué)生,這位學(xué)生家中十分貧困,是在他的資助下才念完了大學(xué)。這位老總顯然懂得有恩必報,一聲令下,便把強拆人員撤走了。
崔之峰談起這事時,有點洋洋得意,我卻有著相反的看法。我說,其實,你不應(yīng)該當這釘子戶,一個破四合院,有什么留戀的?
他卻用一種詭譎的目光望著我說,趙兄,這個你就不懂了!
我說,感情你想留著將來當文物?。?/p>
他打了個怔,忽然笑起來,說,對!對!俺這老屋,都有百年歷史了!將來,還真是文物呢!
我沒有再同他就這件事情聊下去,嘆了口氣,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又換了別的話題。
那天晚上,喝罷酒之后,我本來要在他家中住一夜,同他好好聊聊,翌日再返回北京的,可是,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情緒全無,便決計連夜回北京。他也不似往常那般熱情,居然沒有挽留我。從小餐館出來,我就直接去了火車站,乘一輛過路車回北京去了。
我再次見到崔之峰,已經(jīng)是2014年春天的事情了。
2014年春天與2013年春天沒有什么不同,就是霧霾重重。今日霧霾、明日霧霾,時時霧霾、刻刻霧霾,讓人無法呼吸、無處遁逃。我下班之后,常只好蟄居在家,成日與電視較勁,將那些俗濫的電視劇看得越發(fā)俗濫。
就是在看電視的時候,我意外地見到了崔之峰。
那是中央電視臺科教頻道播出的一檔節(jié)目,叫《探索發(fā)現(xiàn)》。這個欄目的內(nèi)容全是考古、探險之類的神奇靈異事件,非常吸引人。我這個曾經(jīng)的盜墓賊,自然對這類節(jié)目最是感興趣,平時是鎖定頻道每播必看的。那天晚上我一坐入沙發(fā),就鎖定了該頻道。正好《探索發(fā)現(xiàn)》剛剛開播。在固定的片頭畫面播過之后,屏幕上打出了本期節(jié)目的標題:《古塔下面的地宮》。此時的我,雖然并不知道節(jié)目中的古塔就是家鄉(xiāng)充州城里的那一座,但我還是本能地坐直了身體,充滿期待地看起來。
節(jié)目的開始,是一座城市的航拍畫面,因為霧霾的緣故,屏幕上只是一片城市模糊的輪廓。不過,透過霧霾,還是看到在城中心位置有一座古塔隱約地矗立在那兒。此時的我,仍然沒有想到這座古塔就是家鄉(xiāng)充州的那一座,直到鏡頭切換,給那座古塔來了個特寫式的近景之后,我才覺得那塔似曾相識。我不由暗暗奇怪,在心里叫道,這不是老家充州的古塔嗎?《探索發(fā)現(xiàn)》為什么要做充州古塔的節(jié)目呢?是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了塔下面的地宮?還是塔下的地宮被人盜挖?正在心里劃魂,鏡頭再一次切換,熒屏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物。那人盡管穿著嫌犯穿的黃馬甲、推了光頭、嘴上胡子拉茬,還是讓我一眼就認了出來,竟然是崔之峰!他正被兩個警察押著,走出看守所大門,坐上了一輛白色的警車。
當電視鏡頭追著警車行駛在大街上時,我還呆在那里沒有明白發(fā)生了一件什么事。直等那位叫任志宏的電視解說員,用他那特有的磁性的聲音開始了本期節(jié)目的解說,我才恍然明白,老家充州古塔下面的地宮,原來讓人盜挖了,而地宮的盜挖者,就是崔之峰!他被帶上警車,是配合電視臺的記者去現(xiàn)場拍攝的。
事實也正是如此。
節(jié)目還在繼續(xù)著,熒屏上,白色的警車向前行駛,在拐過幾條街之后,慢慢進入一個住宅小區(qū)。我看那小區(qū),正是崔之峰家所在的那個小區(qū)。記得三年前,我來充州辦理身份證,完事之后來見崔之峰時,該小區(qū)還在土建中,到處都是腳手架和磚瓦。如今的小區(qū)顯然早就建成,而且業(yè)主已經(jīng)入住,樓前樓后都是停在那兒的私家車。也許因為是冬天,冷,天上似乎還下著雪,小區(qū)里并不見多少人出進。而崔之峰家的那個小院兒,也還是一如三年前,局促在林立的樓群之中顯得更是破敗和不協(xié)調(diào)。
鏡頭中,警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就見崔之峰被兩個警察押著下了車,進了四合院院門。隨即踩著地上的薄雪,來到院子西邊的一間小配房。我知道,那間小配房是堆放雜物的地方,很是低矮和窄小,里面黑洞洞的、亂糟糟的。眾人進入之后,盡管有記者的燈光打進來,還是半天才適應(yīng)了里面的黑暗。就見一位警察在崔之峰的指點下,彎腰將一堆柴草抱開,掀開一張厚厚的木板,燈光照耀之下,竟然露出一個洞口。
我一看那洞口,不由吃了一大驚,差點兒叫了起來。我不相信盜挖那座古塔下面的地宮,崔之峰會把起始點放在他的家。我再清楚不過了,從崔之峰的家到那座古塔,單是直線距離就有三公里之遙!在這三公里的地段上,還有各種各樣的建筑物,各種各樣的地下設(shè)施,從這里挖盜洞,那得費多大的工?動用多少土石方?繞多少路?拐多少彎?而僅憑崔之峰一個人,還不是盜墓行家,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完成!
我瞪著驚詫的眼睛還在那里發(fā)呆、質(zhì)疑時,接下來的電視鏡頭已經(jīng)是那條長長的、通往地宮的盜洞了。崔之峰手上的銬子被打開,指指點點地在前面引路,警察和電視臺的記者在后面緊緊跟隨,再加之主持人任志宏的解說,讓我不得不相信,通住地宮的盜洞,正是從崔之峰家起始的,而崔之峰本人,也正是這條盜洞的盜挖者。我在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的同時,豁然明白,當年崔之峰為什么拒絕同我們?nèi)ケ本╆J蕩了,也豁然白明,他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韙,一定要以死來當釘子戶了。原來,他并沒有放棄對那個驚世秘密的探求,當我和李樂橋在北京城大肆斂財?shù)臅r候,他一個人悄悄地動手了。他先是將家中的房客一一辭掉,在臨街的房子里辦起一個小書亭,以此來做幌子,然后開始了盜洞的挖掘。從挖下第一鏟土開始,他用去了差不多整整十年的時間!
十年,那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個日夜呢!
在這差不多三千六百五十個日夜里,他白天以小書亭做掩護,晚上就鉆入地下去掘挖。他如同一只鼴鼠,戴著頭燈,握著短鍬,一鍬一鍬,一寸一寸地向前掘進。凌晨時分,再將挖掉的土搬運出來,裝入三輪車,悄悄地丟到城外。
電視鏡頭仍舊沿著狹窄的盜洞前進,隨后的路程,特別是那洞的迂回曲折,我這個有著盜墓經(jīng)歷的觀眾都無法用語言去形容了,心里只有震驚與不可思議。后來,當主持人告訴觀眾,已經(jīng)進入古塔下的地宮,我才從震驚與不解中回轉(zhuǎn)過來。我瞪大眼睛,屏住呼吸,要看看那地宮中是否如崔之峰所說,有著埋藏了近千年的絕世珍寶。盡管我知道那很可能是崔之峰的杜撰,可是在這十年中,那玉匣、銀棺、金瓶、舍利子,還是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過許多次。然而,就在這時候,電視鏡頭突然一閃,卻播放起了廣告。我只好點著一支煙吸著,耐下心來等待。同時,心中還是感到不可思議。如此的距離、如此復(fù)雜的地下構(gòu)造,憑崔之峰一個人,怎么可能打通呢?盡管他用掉了整整十年的光陰。
廣告時間倒是不長,香煙只吸了一半,節(jié)目又開始播放。只是,隨后的鏡頭卻不再是地宮,而是看守所里的一間會客室。崔之峰被兩個監(jiān)獄看守押著向鏡頭走來,要接受電視臺記者的采訪。熒屏上,他仍然穿著犯人穿的那種黃馬甲,理著光頭,戴著手銬,但人看上去很精神,胸脯有力地挺著,兩只眼睛烱烱放光。
采訪他的是一位女記者,很年輕,很漂亮,她差不多是用一種敬佩的目光望著崔之峰,開始這次采訪的。而崔之峰,則如同一位從太空歸來的英雄宇航員,面對女記者的提問,從容淡定地一一回答。
從記者的采訪中我才知道,崔之峰果然在古塔下的地宮中發(fā)現(xiàn)了那四件稀世珍寶,不僅發(fā)現(xiàn)了那四件稀世珍寶,還發(fā)現(xiàn)了一塊墓志銘。墓志銘上記錄的文字,竟然與他當年對我講的那個于闐國的故事如出一轍!而且,從記者的采訪中,還有一件事情也同樣讓我驚訝,那就是崔之峰盜得這些珍寶后并沒有據(jù)為己有,或者賣給文物走私商,而是選擇了自首!
坐在沙發(fā)中,望著電視熒屏,我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很快,女記者采訪完畢,本期的《探索發(fā)現(xiàn)》也就到了尾聲。我想,那些從地宮中挖出的奇珍異寶應(yīng)該出現(xiàn)了。我瞪大了眼睛,心砰然而跳地盯向熒屏。果然,我看見記者跟著文物管理員走進了博物館,從一樓上了二樓,再從二樓登上三樓,在樓道里拐來繞去地走了老半天,然后打開一道厚厚的鐵門,進入博物館最深之處的一間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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