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常熟周氏家族及其明代正德元年“誥命”
沈慧瑛
周氏誥敕(1506年)
1984年10月21日,《常熟市報》上的一篇報道引起各界的關(guān)注,城郊鄉(xiāng)寶巖村農(nóng)民周關(guān)全家中保存著一件明正德元年(1506)的“奉天誥命”?!胺钐煺a命”全長2.6米,寬0.3米,云天織錦卷頭有雙龍圖案。正文之外,另有清朝兩代帝師翁同龢和翁斌孫、俞鍾穎三人的題跋附后,長達(dá)1.8米。這件已有五百年多年歷史的“誥命”文書來自于常熟名門望族周氏,是明武宗朱厚照上臺伊始頒發(fā)的,“誥命”內(nèi)容是敕封工部主事周炯之父、浙江布政司右參政周木為中大夫,周炯之母為淑人。報道一經(jīng)刊出,常熟市檔案館與文管會均想征集,而對方則開出“要獎勵其兩臺黑白電視機”的條件。幾經(jīng)波折,1985年,這件珍貴檔案被江蘇省檔案館收藏,成為該館年代最久遠(yuǎn)的檔案和鎮(zhèn)館之寶。
珍藏皇帝誥命的絕對不是普通人家,那么周氏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家族?翻閱《支溪小志》等地方志書,對周氏家族有了大概的了解。周氏世居常熟支塘,祖先霄嚴(yán)生清浦,清浦生信,信生易安,易安入贅張家。周易安次子周珙,字克惠,號埜逸,特別好學(xué),廣泛涉獵子史,對《毛詩》《左氏傳》的研究尤為深入。由于周珙學(xué)習(xí)過于勤奮,以致疾病纏身,于是他轉(zhuǎn)而研究醫(yī)術(shù),“發(fā)揮五運六氣圖,深中肯綮,世醫(yī)莫能及”。從這段描述中,可以看出周珙天賦之聰慧及其對學(xué)問的專注,著有《埜逸稿》。周珙為人正直嚴(yán)謹(jǐn),與兄弟和睦相處,平時喜歡教訓(xùn)子弟,以期光耀門楣。正因為如此,其子孫無論在學(xué)業(yè)還是在科舉方面均取得了頗為突出的成績。周珙子周匯,字行之,號漱石,熱衷詩詞,其詩作清婉有韻,“隱居力學(xué)”。周匯為人風(fēng)雅,與兄弟們經(jīng)常舉行酒會,美其名曰:怡情,這種聚會以年齡之長幼而先后辦輪流做莊。周匯留下了一篇《怡情序》,說每當(dāng)良辰美景之時,以“宜酒肴以詩召敘,凡兄弟六十者與焉,五十四十者也與焉,……今日之會,在乎真率怡情而已,故山肴野蔌不以為簡,飯蔬飲水不以為薄,惟以德業(yè)相勸,過失相規(guī),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相勉”。寫《怡情序》時,周匯已年屆六十四歲,此時周氏家族已有多人獲得功名,他說:“吾周氏賴先世樹德,子孫繩繩,知讀書好善,登進士第者二人,領(lǐng)鄉(xiāng)薦者三人,拜別駕者一人,游泮宮者六七人?!边@段敘述與其他史志上有關(guān)周氏獲取功名的記載相符。
雖然周氏父子歸隱鄉(xiāng)野,潛心學(xué)問,然追求功名畢竟是讀書人的目標(biāo),“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他們的人生理想。直到周珙八十余歲的時候,捷報傳來,周楷(周匯之子)、周木(周匯之侄)在明成化十一年(1475)乙未鄉(xiāng)試中,成為同榜舉人。兩個孫輩同時中舉,于周家來說是天大的喜事。周楷,字民則,號思抑,周楷的科舉之路并不順利,只以袁州府同知的職位進入官場,“協(xié)心佐理,多所裨益,治狀日著”,因其賢能,父母妻子得到封贈。周楷有志事業(yè),對金錢財物視若鴻毛,散盡俸祿,家無余資,卻將兒子周懋培養(yǎng)成進士。周懋字光政,號虞川,年僅八歲之時就“識舉子業(yè)”,稍長,跟隨父親讀書。袁州郡守王俊“月課諸寮子弟,獨器懋”,周懋的出眾可見一斑。日后的歲月也證明王郡守的眼光,周懋于明嘉靖五年(1526)考中進士,觀政大理寺,后任定海知縣。志書上評論周懋為人“警敏,通世務(wù),有吏才”。
舊時官員有了一官半職就要請求朝廷為父母、妻室封贈,周楷的父母妻子也得到這個殊榮,由此可見散落在民間的“誥命”不知其數(shù),但能留存至今的并不多。然而,常熟所發(fā)現(xiàn)的周氏誥命與周楷、周懋父子無關(guān),它屬于周楷的堂兄周木。周木,字近仁,號勉思。弘治乙卯年(1495),蘇州人王鏊在禮部會試取得第一名“會元”,最終在殿試時摘取探花桂冠,而周木名列三甲第七十名,賜同進士出身。取得功名,意味獲得踏進官場的入場券,周木的第一個官職是南京行人司左司副司事,從九品。明代自成祖朱棣之后,在北京與南京設(shè)立兩套中央機構(gòu),南京的規(guī)模小多了,規(guī)格也低,行人司由進士充任,執(zhí)掌傳旨、冊封等事。周木為官清正,深得在南京主政的端毅公王恕的賞識,之后經(jīng)王恕推薦,出任吏部稽勛司郎中,從從九品升為正五品,連升幾級。最后官至使右參政(從三品)。弘治年間,明孝宗朱祐樘勤于政事,重視司法,提倡官吏直言進諫,生性耿直的周木積極響應(yīng)皇帝的號召,提出清理賦役的主張。周木認(rèn)為老百姓最愛的莫過于財,最惜的莫過于力,而當(dāng)時“賦之重者或兼困于役,役之繁者或兼苦于賦,此天下之極弊”,建議皇上責(zé)成戶、吏、兵、工四部,“將天下諸司大小賦役,自洪武正額添置者逐一條出,可因者因,可革者革,務(wù)在公私兩便”。周木有關(guān)重視民生、維護朝廷利益的進言被明孝宗采納,且因本分盡職而得到提拔,晉升為浙江布政司右參政(從三品)。在浙江官場,剛正不阿的周木不畏強暴,秉公處理了牽涉面極廣的案件,贏利了民心,維護了公正,也樹立了個人的威信。然歷朝歷代正直之士總為奸邪小人所忌恨,在升遷河南右布政使時被監(jiān)察御史所阻撓,周木的官道就此走到盡頭?;貧w故里的周木孝敬親友,周濟族人,并在家中執(zhí)行從典籍中找出的有關(guān)“冠、婚、喪、祭”四種禮儀。他先崇尚理學(xué),后癡迷于易學(xué),著有《易心逸說》。
周木因耿直正派受到同僚的壓制,且影響其仕途,對其心理產(chǎn)生一定影響,日后他一度勸阻兒子周炯向朝廷上萬言書的行為。周炯,字光宇,號簡默,自幼接受四書五經(jīng)的教育。弘治二年(1489),周炯在鄉(xiāng)試中中舉,次年又傳來捷報,周炯賜進士出身,名列二甲第67名,授工部屯田司主事。從周楷、周木到周懋、周炯,五十年間,周氏家族出了兩個舉人,三個進士,對周氏家族來說這是莫大的榮耀。周炯之后任工部郎中、云南右參議升遷為云南右參政(從三品),又轉(zhuǎn)任陜西苑馬寺卿。馬寺卿屬于兵部,掌管養(yǎng)馬。當(dāng)時烙馬有耗費,手中有資源可用,但不少士兵逃跑,而且養(yǎng)馬的草場也被有權(quán)有勢之人霸占,可謂問題重重。周炯到任后,立即進行改革,建章立制,整頓紀(jì)律,收回草場,加強管理,使馬匹的數(shù)量日漸增多,保障了軍隊的需要。周炯的能力與才干獲得上級的肯定,被提拔為山西右布政使,第二年轉(zhuǎn)為左布政使(從二品)。然而官場永遠(yuǎn)是矛盾最集中的場所,周炯與其父一樣也遭到御使彈劾,遂以守喪之名離職回鄉(xiāng)。周炯在位期間,感念父母的教誨,于正德元年四月求得加封父親周木為“中大夫”、母親陳氏為“淑人”的誥命,全文如下: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父以教忠為賢,心惟報國。予以養(yǎng)志為孝,務(wù)在亢宗。矧予世宦之良,克紹家傳之業(yè),肆推恩典,實倍常倫爾。致仕浙江布政使司右參政周木,乃工部屯田清吏司主事炯之父,蜚聲甲第,佐長行人。比顯陟于銓曹,遂聞名于朝野。擢參藩省,允穆師言。體國愛民,方偉旬宣之績;投閑歸老,遂酬恬退之心。矧義方素切于家庭,致令子蚤成乎國器。養(yǎng)隆五鼎,壽逾六旬。爰推錫類之仁,誕褒嘉之命,雖緣子貴,實視舊階。茲特封為中大夫職如故,遠(yuǎn)增門閥之光,益享桑榆之樂。
制曰:母氏劬勞,義實兼乎教育;朝廷寵數(shù),禮特重于褒崇。肆緣報本之心,肇舉貤封之典。亦惟有德,始稱厥名。爾封宜人陳氏乃工部屯田清吏司主事炯之母,詩禮名家,衣冠良配,性惟貞靜,行特端莊。勤敬戒以相夫,丕揚宦業(yè);躬課督以成子,峻掇賢科。蚤媲夫階,巳膺錫命;茲緣子貴,載示褒恩。眷國典之有加,見母儀之能備。茲特封為淑人,諒天道之足征,服休光于未艾。
正德元年四月十八日
翁同和為周氏誥敕的題跋
這件誥命文書在周家代代相傳,可能是秘不示人的關(guān)系,《支溪小志》上也沒有相關(guān)內(nèi)容的記載。道光末年,翁同龢家曾從周奎香手中購得周木家在虞山的土地,翁氏以為周奎香是周木的后代。同治十一年四月二十三日(1872),翁同龢離京護送母親許太夫人的靈柩回常熟,至九月十三日在翁氏墓地破土,做好安葬前的準(zhǔn)備,定于九月二十二日卯時落葬。當(dāng)日翁同龢先到謝家看范耕所房子,后到中山路看周三大的屋基,覺得兩處房屋都不錯。九月二十三日,翁同龢買下周三大的屋基,當(dāng)天訂立契約,由袁孟皋和屈氏作中人,價銀五十兩,磚石十五元,中人錢三千,代書五百,地方一千。這塊屋基深十五丈(50米),前寬四丈九(16米余),寬四丈三尺(14米余)。周三大見到兩代帝師十分激動,拿出一幅先世的誥命給翁同龢看,翁一看便明白周三大才是周木的后代。當(dāng)翁同龢見到周三大雖珍藏誥命,卻不知其先人時,感慨萬千,在日記中寫下這段話:“余家塋地即北堂(指周木)余地,而售之者周奎香,其為北堂苗裔未可必,而其血屬乃瞢焉不知也,乃指示其處,慨然有百年之感矣”。周奎香本人無后,將聘榮之子作為嗣孫,故其家產(chǎn)都?xì)w聘榮。原來翁家為周木立的祭田四十畝現(xiàn)在全歸聘榮兄弟,改立仲雍祭田。當(dāng)聘榮兄弟得知周三大將祖遺屋基賣給翁家后,誣告周三大是盜賣,翁同龢斥責(zé)他們“可惡”。周木、周炯時代的輝煌到周三大時的落魄,從書香門第、官宦之家淪落為普通農(nóng)夫,家族境遇的大逆轉(zhuǎn)既在情理之中,也出乎意料。周三大雖然目不識丁,卻堅守墓地,只是貧困無助,又愚昧無知,將祖上“西北山諸墓地,次第割售”給周奎香。周三大告訴翁同龢,周奎香得知他手上有誥命時,曾要求以一石白米的條件交換誥命,被他回絕了。翁同龢通過誥命,了解周三大的身世,囑咐他妥善保管。
時隔二十六年,到了光緒二十四年四月,翁同龢削籍回鄉(xiāng),隱居在常熟白鴿峰墓廬。七月初九日,周三大的名字再次出現(xiàn)在其日記中:“題周近仁先生誥敕卷后,匣付周三大,令毋失。”
在這篇跋文中,翁同龢贊揚周木“潛心理學(xué),表彰宋儒,敦崇孝友,蔚然名臣也”。稱周炯“亦有政聲”。并指出一個俗稱解元墳者并非周炯之墳,是周木堂侄周光宙之墳。鑒于周三大的經(jīng)濟狀況,無力裝裱誥命,翁同龢出資“命工裝治,匣而刻之,付農(nóng)夫周三大,令世世勿失”。或許正是翁同龢的話起作用,這份誥敕得以完整地保存。翁同龢與周三大之子周根根也有交往,稱其為最肯出力的墳丁。當(dāng)年侄孫翁斌孫侍奉在側(cè)時,翁同龢請周三大拿出此卷,令斌孫讀之,且告誡他:“農(nóng)夫猶知愛護其先世手澤,爾輩可勿念哉!”這句話令翁斌孫銘記在心。翁斌孫(1860—1922),字弢夫,又作弢甫、韜夫,號笏齋,晚號冰楞、笏居士,是翁同龢長兄翁同書之孫,翁曾源長子,過繼給伯父翁曾文為嗣,深得翁同龢喜愛。光緒三年(1877),年方十八歲的翁斌孫得中進士,可謂春風(fēng)得意,但翁同龢擔(dān)心他成名太早不利于日后發(fā)展,故對其教導(dǎo)十分嚴(yán)厲,要求他拒絕收禮,戒酒、戒驕、戒矜,嚴(yán)守一個“靜”字。翁斌孫處理事情敏捷果斷,興學(xué)清訟,打擊盜賊,整頓軍隊,積極推行新政,著有《笏齋覆瓿集》等。
1918年十月五日,翁同龢謝世近十五年,翁斌孫也為這份誥敕題跋。周三大之子周根根將此卷出示給翁斌孫看,但見“霉損脫落,匣亦不完”。原來辛亥革命那年,周家怕誥命遭遇不測,將其埋于地下數(shù)十日,導(dǎo)致發(fā)生霉變。睹物思人,這件誥命引起翁斌孫對叔祖父翁同龢的思念,稱“每展遺書,泫然流涕”。翁斌孫像其叔祖父那樣出資請人將誥命重新裝裱一新,并相信“根根能服先疇,必能保守此卷,但不可輕以示人耳”。翁氏祖孫兩人與周三大、周根根父子的情不僅體現(xiàn)在出資修裱誥命這件事上,而且表現(xiàn)了他們對家鄉(xiāng)先賢的尊重及家族優(yōu)秀歷史的傳承與保護。
與翁斌孫同時題跋的還有俞鍾穎。俞鍾穎,字君實,一字又瀾,一號祐萊(友萊),晚號城南魚隱、南郭老人,常熟人。同治十二年(1873年)拔貢(第二名),光緒二年(1876)順天鄉(xiāng)試副榜。自光緒九年(1883)起踏入官場,先后充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章京,總辦章京兼同文館提調(diào),湖北荊宜施兵備道兼荊沙關(guān)監(jiān)督、廣東按察使、河南布政使等職。武昌起義爆發(fā)后,俞鍾穎維持官錢局流通銀票,以此維護地方秩序。不久,他回歸家鄉(xiāng)。當(dāng)他見到這件誥命時,感嘆此物經(jīng)歷四百十三年的戰(zhàn)火威脅、朝代更迭而得以保存,既是周木父子在天之靈庇佑,也是翁氏祖孫出資相助之故。
一件明代周氏誥命及其題跋,反映了周氏家族輝煌的歷史和翁氏祖孫對鄉(xiāng)賢與文化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