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太祥

合 同

覃太祥

一

床頭柜上的電話響了。

我有午睡的習(xí)慣，午睡時不喜歡被打攪，一上床，手機就關(guān)了。酒店里床頭的座機，除了公司幾個骨干，連我老婆都不知道。我睡眼惺忪地抓起電話，“喂”字還沒出口，覃躍升的聲音就如竹筒倒豆子似地傾瀉而來。二哥！你快回來吧！安達汽車的業(yè)務(wù)怕要泡湯了！

覃躍升是我堂弟，也是我們公司的股東之一，幺叔退休后聯(lián)合幾個人開了這家全球廣告?zhèn)髅焦?，主要做汽車推介。趙叔和幺叔兩位老人各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我和躍升各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兩個老人家只管出資金，運作由我們兩個年輕人說了算，我主管業(yè)務(wù)和交際聯(lián)絡(luò)，覃躍升負責(zé)組織實施完成項目計劃。

安達是宇通汽車公司新研發(fā)的一種車型，安達汽車是宇通公司新出生的一個子公司。宇通的業(yè)務(wù)一直是我們公司在做，安達汽車還在研發(fā)期間，我就做好了推介企劃書，我出差前送給安達的聞總過目，他很高興地說：我們研發(fā)安達的消息一出，就有好幾家傳媒公司送來了推介企劃書，但我看了后，都不滿意，你這份企劃書搞得好，可見你是用了腦筋下了功夫的。行！安達汽車的宣傳推介業(yè)務(wù)就委托給你們公司了，談好細節(jié)后就簽約。

我和安達公司事業(yè)推廣部談好了一應(yīng)事宜，得到了聞總的首肯，才放心出差的。

聞總的滿意是我的定心丸。這才幾天，聞總就變卦了呢？

覃躍升說：一言難盡！你快回來吧！

二

按以往的慣例，合同一經(jīng)簽約，把合同經(jīng)額的10％打入對方老總的帳戶，答謝宴會上再給對方的業(yè)務(wù)主辦人員每人奉上一個紅包。兩家的飯四家吃，你好我好大家好！皆大歡喜。我們公司從沒違反過這一潛規(guī)則，這次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呢。

以前，如果是短途，我是不要助手開車的。今天，因為要思考問題，隨時打電話了解情況，我只好讓助手開車。在汽車飛馳的高速公路上，我總算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們和安達公司敲定的協(xié)議，不是黃了，而是因為宇通海外公司的老總退休，安達汽車的聞總調(diào)任宇通副總兼海外公司老總。新來的翁總，與我們公司的四大股東都不熟悉，邱梅雪代表公司去簽約時，翁總突然提出要公司主要負責(zé)人去談。覃躍升去后，翁總提了個讓人意想不到的要求：要邱梅雪陪他一晚。

邱梅雪是我和堂弟覃躍升的同學(xué)，1米65的個子，容貌秀美，身材苗條、性格開朗，一直是我們這幫同齡人追逐的對象，沒想到卻做了鎖子的妻子。我和邱梅雪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就一直相伴，大學(xué)畢業(yè)時，我托叔叔把她和我一起安排到叔叔任職的機器制造廠。原本好好的國營企業(yè)，屬工業(yè)部直接領(lǐng)導(dǎo)，是省里的納稅大戶。隨著改革開放，周邊具備資質(zhì)和不具備資質(zhì)的大量小私企應(yīng)運而生，以低價搶占了市場，國營大企業(yè)漸漸被私企收購了，我們都下崗了。

鎖子和一幫工友去深圳謀生，廠長幺叔和副廠長趙叔提前退休，開了家規(guī)模不大的傳媒公司。我和躍升被拉入伙時，邱梅雪正閑在家里。鎖子給我打電話說：你是老板了，可別忘了我這個窮工友，邱梅雪現(xiàn)在沒工作，你說什么也要給她安排個職位。

我說：你知我之愛，不怕我們舊情復(fù)燃？

我相信你和梅雪，因為你們不是豬狗，不會干豬狗不如的事，何況我是你的鐵哥兒們呢。鎖子說。

公司敲定部門人選時，鎖子又打來電話，在他的強烈要求下，我只好在董事會上提了出來，于是，邱梅雪就在我們公司做了辦公室文員。隨著公司的發(fā)展，需要一個負責(zé)聯(lián)系業(yè)務(wù)的公關(guān)部門，鎖子又打電話給我，讓邱梅雪出任公司公關(guān)部經(jīng)理。我一提出來，幺叔、趙叔和覃躍升都異口同聲地說：行，她身材容貌好，表達能力又強，最適合這個職位了。沒想到她第一次去簽協(xié)議，就被翁總打發(fā)回來了。

覃躍升立即趕去，翁總把他拉進辦公室說：你們的企劃方案我不滿意，如果想簽下這一單，就讓邱女士陪我一晚。

覃躍升驚呆了，望著翁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翁總說：你想一下再答復(fù)我，我很忙。說完就走出了辦公室。

覃躍升追出門去低聲說：翁總，這個女人快30歲了，女兒已經(jīng)4歲了，人老珠黃，沒資格和翁總春風(fēng)一度，咱倆到帝豪大酒店去，那里美女如云，或者在10％的回扣上再加5萬元，5萬元可買真正的初夜……

去你媽的！老子不差錢！翁總甩手走了。

三

攤上這樣的事，覃躍升自然坐不住了，迅速地向兩位老人家匯報。我一回到公司，他們?nèi)齻€就來到了我的辦公室。趙叔是東北人，軍人出身，把文明杖在地上跺得咚咚響：操他娘的資本家，太欺負人了，老子是用下屬的身體換定單的人嗎？別說是我們公關(guān)部經(jīng)理，就是臨時工，也不能讓狗東西玷污了。

幺叔則默然不語，依然保持著他老謀深算的樣子。

要不，把情況告訴梅雪吧？覃躍升試探著說。

不行！我堅決地說：用她的身體換定單，我們?nèi)绾蚊鎸γ费┖玩i子？

老趙，還是你做主吧！幺叔說。

趙叔說：我最近老是耳鳴，怕是真不中用了，這個主意我還拿不了，我看還是年輕人頭腦靈活，讓他倆拿主意好了。

覃躍升說；二哥！你快想法子??！

我剛到家，容我想一晚上，明天早上再說此事。

我的話剛落口，邱梅雪就進來給我們上茶，她說：什么事??？把四個老板都難住了？

覃躍升正欲說話，我搶先說：沒什么事，兩位老人家查崗來了。

覃躍升也說：對對對！他們是來檢查我們的工作的。

邱梅雪笑了一下：沒什么大事就好，如果有事，想辦法解決就行了，任何事情，總歸是有解決的辦法的，你們慢慢商量吧！用得著我的時候，我一定以公司利益為重。

我感覺邱梅雪話中有話，似乎成竹在胸。

四

一夜無眠，但總算想出了一個下策，就是找一個身材容貌與邱梅雪相似的，化妝后冒充邱梅雪，只是不知能不能騙過翁總。我心事重重地來到公司，誰知一到辦公室，覃躍升就進來高興地說：二哥！搞定了！梅雪答應(yīng)了。

怎么回事？聽了覃躍升的消息，我不僅高興不起來，反而感覺心像被人抓了一下。

覃躍升說：早上一上班，邱梅雪就問我：你們是怎么回事啊？躍進一回來就吵架？

我說：沒有??！她說：監(jiān)事長不是在罵人么？我以為是在罵躍進呢！我心中扎不住話，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她。誰知她竟然說：就這事?。磕銥槭裁醋蛱觳桓嬖V我？如果告訴我了，昨天就把協(xié)議簽了，也不會讓躍進事情還沒辦完就趕回來。2000萬的定單呢！這么大筆業(yè)務(wù)，如果搞丟了，我這公關(guān)部經(jīng)理如何向公司交待？為了公司的利益，我豁出去了！

聽了覃躍升的述說，我急了，轉(zhuǎn)身朝公關(guān)部走去，大聲說：不行！

五

邱梅雪的辦公室，如她人一樣，永遠是亮麗的。我一進去，梅雪就迎著我的目光說：什么都別說了！我已經(jīng)和翁總在電話上談好了，他給我十萬美金。我拒絕不了這個誘惑！我差錢，房款，車款，女兒的教育費。我和翁總各取所需，是瞌睡遇見了枕頭！

我說：你們還真是瞌睡遇見了枕頭呢！你就這么想錢？鎖子和你每年有上十萬的收入吧？差錢我們共同想辦法，不至于非要走這條路吧？

邱梅雪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一家五口擠四十多平米的房間，個中滋味，你體會過嗎？

日子是慢慢過嘛，誰能一步登天？

我知道，你是想看我的笑話，我過的日子越窮，你心里越開心，我情感上越寂寞，你內(nèi)心越平衡，因為我當(dāng)初沒嫁給你而嫁給了鎖子?？赡阒绬幔坎皇俏蚁爰藿o鎖子這個不中用的男人，而是在我迷糊時，他搶先占有了我的身子，我不能以一個殘花敗柳之身，再來委身于你，只好嫁給他了。邱梅雪說著，眼淚就溢了出來。這幾年，我見你和鎖子親密無間，對他和我百般照顧，我表面上歡歡喜喜，內(nèi)心卻在絞痛，在流血。我根本不愛鎖子，之所以沒離婚，一是不想讓你看我的笑話，二是鎖子是個苦命人，為了買房子，煙酒都不沾了。

你考慮過鎖子的感受嗎？

他當(dāng)初侵害我時，考慮過我的感受么？不管他，如果他要離婚，就離。我只要房子、車子和女兒今后優(yōu)越的教育條件。

我聽著邱梅雪的話，不知道說什么好。覃躍升跑了進來：趙叔喊開會了。

幺叔今天沒來，趙叔主持會議。趙叔說：安達公司這一單必須拿下！這塊肥肉誰吃誰就羽翼豐滿，誰就會搶占先機，做行業(yè)的龍頭老大！梅雪為公司奉獻，公司要給她補償。晚上躍進送梅雪過去，保證協(xié)議順利簽定，不要出差錯。如果有變，保證梅雪順利脫身，不要被那狗東西白白耍了。

我還能說什么呢，我什么都沒說，只點頭表示服從趙叔的意見。

六

離開趙叔后，我對躍升說：我們要盡可能多的為梅雪爭取利益，我的意見是要給她5％的股份。再就是要絕對保密。

躍升拍拍我的后背說：放心！幺叔和趙叔說了，一切由我做主！

再次見到邱梅雪時，她很平靜。她說：謝謝你為我爭取到了5％的股份。

來到趙叔的辦公室，趙叔拿出一份文件遞給我，趙叔說：你還是簽個字吧。這件事，我們相信你會同意，就沒打攪你，這是公司的決定。

我點了點頭，表示服從公司三個股東的意見。

文件是《關(guān)于安達公司項目協(xié)議簽定后的獎勵決定》

經(jīng)董事會研究決定，本項目簽訂后，給公關(guān)部以下獎勵：

一、給公關(guān)部10萬元獎勵，即刻劃帳。

二、贈與公關(guān)部經(jīng)理邱梅雪5％股份。列席公司董事會的所有會議，對公司的所有決策有知會權(quán)、表決權(quán)。

三、贈予的股份，屬于干股，在公司的純利潤中分成。

本決議一式二份，自安達公司協(xié)議簽訂之日起生效。

下面是幺叔，趙叔和覃躍升的簽名以及公司的名稱和紅彤彤的公司大印。

我看了覃躍升一眼，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仿佛是我肚子里的蛔蟲，總能精確地猜出我的心思。自我情竇初開，邱梅雪就是我的最愛，我的夢中情人，我心中圣潔的仙女，我以為隨著時光的流轉(zhuǎn)她會漸漸地淡出我的心扉，但我今天發(fā)覺，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七

晚上，我準時來接邱梅雪。在等待中，我的心一陣一陣地絞痛，好在時間不長，邱梅雪就出來了。她身著紫色的連衣短裙，雪白的大腿、纖巧的腰身、飄逸的秀發(fā)、精心描過的眉下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依舊是那么攝人魂魄。我伸手打開了副駕那邊的車門。

她走近后說：我不坐你的車，免得東窗事發(fā)牽連到你。然后她走到大街上，攔了一輛的士。我忍受著內(nèi)心的絞痛，以落后十米的距離緊緊跟著，好像怕把她弄丟了似的。其實我知道，我心中那個仙女已經(jīng)弄丟了，只是沒深究是誰弄丟的。

在帝豪大酒店停車場，我的車子還沒停穩(wěn)，邱梅雪就說：我進去了！

我想大喊一聲：不！可到嘴邊卻成了：我在這里等你！

她說：協(xié)議簽好后我會找人送下來，你拿到協(xié)議后就回去吧！

邱梅雪說完，轉(zhuǎn)身優(yōu)雅地向帝豪大酒店的大門走去，那富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仿佛敲打著我的心臟。酒店門口，一個肥胖的禿頂男人，遠遠地向邱梅雪招手，隨后迎了上來，摟著邱梅雪一同前行。我想：這個禿子就是翁總吧！一想到幾分鐘后的情景，我的心又絞痛起來，茫然地目送他們摟抱著走進了旋轉(zhuǎn)門。

十多分鐘后，一個小生走到我的車前，敲敲車窗，將一份文件遞了進來。我知道，協(xié)議已簽了字，蓋了章。安達項目圓滿收官。

我摸出電話打給覃躍升，因為我的心，已經(jīng)絞痛得不能開車回去了。覃躍升以為又有了什么變故，第一句就是：老雜毛又有什么要求？

我說：你打的過來，我怕是不能開車回公司了。

覃太祥，男，土家族，中共黨員，退伍軍人，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創(chuàng)作講習(xí)班，湖北省工人作家培訓(xùn)班，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0年以筆名木然在吉林《短篇小說》發(fā)表處女作《四個箱子》，其后在國家和省地級報刊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和文藝評論三百多篇，出版短篇小說集《秋天的訴說》《生活像流水》（上下卷），散文集《蘇馬蕩的杜鵑花》《蘇馬蕩的水杉樹》。曾獲恩施州“五個一工程獎”，《人民文學(xué)》第三屆“美麗中國”征文獎，長江叢刊2014年年度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