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昆

她突然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然后有氣無力地對我說了句：“孩子，你可以抱抱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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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的冬天，她給我做了許多回早餐，出生在北方農(nóng)村的她最懂得如何調(diào)制筋道的面食。我還記得每個早晨，我被她趕著罵著吃完一個餡餅再騎車趕去上學(xué)，實(shí)在來不及就揣一個在兜里，到學(xué)校時，餅還熱乎著。

對她來說，我的吃飯問題就是她生活中最大的難題。小時候挑食，她還能變著花樣給我一日三餐的驚喜，后來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在不粘鍋上留下難以除掉的污漬，她也一點(diǎn)點(diǎn)失去了從前那種駕馭生活的從容。

她幾乎把小區(qū)外面速食店里的東西都買了個遍，她那么省吃儉用的一個人，剩飯放餿了也不舍得扔，對我，卻是沒有止境地放任。

她定期給我塞零花錢，我總說不要，推來推去之后還是收下，每次她會再補(bǔ)上一句“奶奶最親你了”，邊說著邊張開胳膊想要抱抱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厭惡她表達(dá)愛意的笨拙方式，所以每次都不自覺地躲開。

或許是因?yàn)橄嗵幍臅r間太久太長，所以人們在一切心安理得索取的同時才累積了一種又一種的厭惡。

2

她在自家陽臺上種了一排辣椒，辣椒一年年成熟，成熟后就摘下幾個炒菜用，辣味十足。她經(jīng)常跟我炫耀這點(diǎn)小成就，笑得開心。

大二這個假期回來，她卻把那一排排辣椒全給剪了，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她只是看著那一株株光禿禿的辣椒，傻呵呵地笑。

她咳嗽得厲害，喘不上來氣，每天需要吸氧，食量也越來越小，整個人一天天消瘦，瘦到只剩下骨頭。每天要吃將近十種藥物，咽下紅紅綠綠的膠囊。仿佛一夜之間，不知道是哪里來的一股力量，就這樣把她打倒了。

這種邪惡的力量，醫(yī)學(xué)解釋為——肺癌晚期。

腦萎縮讓她記憶力大不如從前，她抓著我，不停地念叨著那句“奶奶最親你了”，轉(zhuǎn)眼又忘記了我的名字。

好像就是這么一個瞬間，從前所有的嫌隙不見了。像當(dāng)初她給我買早點(diǎn)一樣，我走遍大街小巷去買能引起食欲又能輕松下咽的東西。像當(dāng)初她勸我一樣，我趴在床邊勸她開心一點(diǎn)。她抓著我的胳膊，我笑著對她說，什么坎都能過去的。

3

八十歲高齡，肺癌晚期，醫(yī)生說只能選擇保守治療。

那天，我?guī)退沽艘槐瑒袼麓苍俣喑砸稽c(diǎn)晚飯，她把頭埋在干癟的胳膊里，搖頭。

就在我無計可施的時候，她突然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然后有氣無力地對我說了句：“孩子，你可以抱抱我嗎？”

我看見她竟然使出了從來沒有過的力氣從床上想要起來，但最后還是沒能成功，我扶起她，繼續(xù)勸她再多吃一點(diǎn)，沒有多想地給了她一個草率的擁抱。

她只是一遍遍重復(fù)“吃不下去了”，躺了回去。

可誰也沒想到，第二天，她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天下午，在去醫(yī)院的出租車上，迎面的冷氣把濕潤的眼睛風(fēng)干，所有人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最終還是沒有見到她最后一面，她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安靜地躺在那里。

我忍住大哭，眼淚還是順著臉頰一滴滴流下來，腦袋里只剩下了那個沒有緊緊抱住她的擁抱。

她不再擁有溫度，一切你之前認(rèn)為沒那么重要的事情，在這一刻變成了奢侈。

人這一輩子最難過最痛苦的事情，除了永遠(yuǎn)地失去一個人，或許就是在你馬上就要失去一個人的時候，卻沒能用力地抱緊她，沒有再一次好好看清楚她的樣子，沒有讓她感受到你的不舍與留戀，沒有再得到一個開心的笑容。就連最后一次留戀也成了另一種心情，最后一次努力都沒了機(jī)會。

再多懊悔自責(zé)，唯一能茍且彌補(bǔ)的方式，就只剩下了一句對不起。

張秋偉摘自《課堂內(nèi)外（初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