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過午飯,丈夫拾掇拾掇東西下井去了,家里剩了張臘梅自己,她要去母親家看看。今天是臘八節(jié),去母親家做幾個菜,陪老人吃頓飯,哄老人高興高興,也算增加點兒節(jié)日的氣氛。在農村老家時,一到臘八家家都喝臘八粥,搬到礦上以后,每年的臘八節(jié),母親仍然會做上一鍋,用保溫桶盛著,頂風冒雪地送到女兒張臘梅家。有時候家里有人,有時候家里沒人。沒人也不要緊,母親有張臘梅家的鑰匙:捅開門,把保溫桶放到飯桌上,再東拾掇拾掇,西擦洗擦洗。灶臺啦窗臺啦,干凈不干凈,母親都要用抹布再抹一遍??纯创蹭佌R不整齊,不整齊呢,會打開重新再疊一次。做完這些,還要到處端詳端詳,拍打拍打,看看沒什么事情可干了,才鎖上門回自己家。今年張臘梅想去母親家做一鍋臘八粥讓母親嘗嘗。張臘梅準備了糯米、小米、豇豆、綠豆,分裝在一個個小塑料袋內,再套裝進一個大點兒的塑料袋。五谷雜糧,缺了哪樣,做出的臘八粥都少了臘八粥的味道。
母親家和張臘梅家隔得不遠,步行十分鐘就能走到。張臘梅的家住新區(qū),母親住老區(qū)。兩片宿舍區(qū)同屬一個礦,都用圍墻圈著,中間隔了一條通往附近村莊的馬路。隔了馬路,有礦連著,有母親連著,就和沒隔一樣,好像打開家門,稍一邁腿,就是母親家了。
母親好像知道女兒要來,鑰匙剛捅進鎖里發(fā)出一點兒聲響,母親就把門打開了。母親看見張臘梅手里的東西說:這孩子,又花什么錢。張臘梅也沒回答母親的話,只是帶著一身涼氣進了門。進屋后母親又問:茜茜還沒放假?茜茜是張臘梅的女兒,已經讀初中,在縣城的中學住校,一個月回家一趟。張臘梅一邊去廚房放東西一邊回答母親說:沒呢,昨天晚上打了個電話,說準備期末考試,考完了試才能放假。母親聽了,表現出對現在學校的不滿:還不把孩子累死?這學上的,啥時候也不讓人歇歇。張臘梅知道母親心疼外孫女,卻還是批評母親:你就知道瞎操心,你還能管著人家學校了?管好自己就行。
廚房的地上堆著一堆芥菜疙瘩。每年秋后,菜市場都會有賣的。這種蔬菜的樣子蘿卜不是蘿卜、土豆不是土豆,像小地雷,上面長著一些亂亂的根須。炒、燉都不好吃,只適合腌咸菜。一個芥菜疙瘩,有拳頭大小,拱出地面的部分,由于接觸了陽光空氣,顏色和纓子一樣,都是青蛙一樣的綠色,翠綠翠綠,賞心悅目。埋在地下的部分越深越白。張臘梅小時候問過父親,說書上告訴她樹木埋在地下億年萬年,就變成了黑色的煤炭。要是芥菜疙瘩也埋上億年萬年,會是什么顏色呢?父親把張臘梅攬在懷里,輕輕捋著她的頭發(fā),好像費了很多腦子一樣皺著眉頭想上一會兒,才告訴張臘梅:一定是個金疙瘩!父親把“金疙瘩”三個字頓開,聲音拖長,還拐了個彎兒向上一挑,說完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就用胡子扎她的小腦門。張臘梅聽了這樣的回答很不高興,從父親的笑聲里,知道受了哄騙,噘著嘴對母親大聲嚷嚷:媽!媽!聽聽我爸,凈知道哄人。母親說:你爸就沒個正形,看你把孩子教育成啥。父親說能教育成啥?我女兒怎么教育也是個金疙瘩。母親說:王婆賣瓜!知道女兒是金疙瘩就好,省得好幾個月也不來家一趟。
張臘梅把外衣脫了,只穿一件毛衣又回到廚房,扯了個馬扎挨母親坐下,母親伸手推她,說:你別沾手了,我自己削削就行,廚房冷,你去客廳暖和吧。張臘梅沒聽母親的話,還是坐在母親對面。張臘梅說:都這么大年紀了,也不知道自己照顧好自己。張臘梅一邊絮叨著母親,一邊伸手去拿母親手里的菜刀。接菜刀的時候,手背對手背地碰了母親一下,涼冰冰的,張臘梅的心跟著顫了一顫。母親好像又瘦了,不到六十的人,頭發(fā)已經沒幾根黑的,手指也像枯干的樹枝,肉皮手套套上去的一樣,骨節(jié)處全是很深的皺褶。年輕時母親雖說不是光鮮照人,但在她們老家,誰不說母親是個大美人。幾十年過去了,母親的頭發(fā)雖然仍整齊地抿到耳朵后面,但從側面看,耳垂上出了一道道細密的皺褶。張臘梅想象不出自己老了,耳朵垂上也出了皺紋是個什么樣子。張臘梅的心里涌出一陣傷感,眼睛有些潮濕,趁母親沒注意,轉身去了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擦去眼淚。鏡子里的自己又瘦又黃,眼角的皺紋魚尾一樣散開??粗R子里的自己,剛剛擦拭過的眼睛又一陣潮濕,張臘梅忙又重新擦了一遍。她擔心母親看出什么,站了好大一會兒,才又把臉洗了一洗回到廚房,一邊削著芥菜疙瘩,一邊埋怨著母親。張臘梅說:都什么年月了,咸菜到處有的是,又吃不了多少,能花幾個錢?母親說:看你這孩子說的,我不是心疼那幾個錢,買的哪有我腌的好吃?你爸爸一輩子就喜歡吃我腌的咸菜,咱在老家時,你爸每回回礦,都帶上幾個咸菜疙瘩。這一點,母親說得倒是是實話,現在市面上腌制的各種咸菜,都是趁著新鮮去腌,母親卻是把芥菜疙瘩削好之后,堆放在陽臺外面的窗臺上,任雪埋霜凍,經過一個冬天,里面的肉都暄透了,才會碼放在咸菜缸里,一層一層地撒上細鹽,封好口兒。母親腌的咸菜和煮熟煮爛的肉皮一樣,入口綿軟,口感極佳。
二
張臘梅臨進家之前,去過一個小小的雜糧店。開雜糧店的是父親原來的工友,叫李明臣。李明臣和父親從小在沂蒙山的一個村莊長大,一塊兒上學,后來又一起當兵。父親去了濟南,李叔去了甘肅,倆人復員以后在家待了幾個月,民政部門安排他倆到礦上。爸爸脾氣暴躁,干活是個急性子。李叔則是性情溫和,干事有板有眼不急不躁。有一次處理冒頂事故,天頂上還到處落著砟,爸爸剛扛著枕木沖進迎頭,第二波地壓又來了。轟的一聲,頂板坍塌下來,幸虧爸爸肩膀上的那根枕木,在兩塊巨大的巖石間支撐起了一個空隙。爸爸腰椎被砸塌了,大腿也粉碎性骨折。據說是李叔帶著人,拼了命從坍塌的煤堆里把爸爸救了出來,手指甲磨都去了兩個。爸爸被人從碎石塊里扒出來以后,整整住了兩年醫(yī)院,身體恢復的不錯,還能干活,可落下了個違章作業(yè)的名。上級每次要在工區(qū)提拔人員時,總有人提出爸爸違章作業(yè)的事情,并將當年的事故重新抖摟一遍。煤礦是個講究安全為天的地方,違章作業(yè)是一個人的事,要是當了管理人員,違章指揮,那還了得?幾年以后,李叔一步步地提拔上去了,爸爸卻沒有得到提拔,因為身體的原因,照顧他到了地面工作。倆人雖然仍是親如兄弟,但工作上的差距漸漸顯現出來了。每月休班回到老家的時候,爸爸很少串門,李叔每次回家都會帶上好酒好煙,在村里出盡了風頭。
李明臣見張臘梅進店,感到有些意外,有點兒手足無措地站起來,沖臘梅笑笑,說:來了??!閨女,要點兒啥?張臘梅將手里的塑料袋提了提,展覽似的晃晃,沖李明臣說:不缺啥,快過年了,想過來看看您。李明臣聽見這話,有點兒惶恐地把身后的椅子扯過來,彎腰朝張臘梅跟前推推,對張臘梅說:坐!坐!閨女,看我這里連杯水也沒有。李明臣低頭時露出頭頂的一大片空地,像在頭頂打了一塊橡皮補丁,明晃晃,肉粉粉的。眼見著當年挺拔帥氣的李叔也已經老了,人就這樣一茬一茬地經過歲月的揉搓,一直被揉搓成一塊破棉絮。再不珍惜,破棉絮就被一陣風吹走了。
糧店里有些冷,張臘梅只站了一會兒就感覺有涼氣透過衣服朝身體里鉆。張臘梅說,李叔您也別忙活了,我站著和你說會兒話就走,今天是臘八節(jié),一會兒我去我娘那兒,您要是有空,也過去一起吃頓飯吧!臘梅的話讓李明臣一時反應不過來,也沒時間琢磨臘梅話里的意思,說:不了,我自己糊弄一頓就行,早就習慣了。
沒等李明臣把話說完,張臘梅轉身出了雜糧店。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在放鞭炮玩。砰一個,砰一個。礦上的家屬,大都是從農村老家來的,一直保留著農村的生活習慣。大大小小的節(jié)日,多少都鬧點兒動靜出來。
三
還是在秋天的時候,張臘梅和丈夫商量出點兒錢,把母親家的陽臺封了。丈夫在采煤隊當副隊長,除了吃飯睡覺在家,其他時間差不多都在井下。張臘梅開玩笑說丈夫就是個典型的地下工作者。地下工作者是個憨厚人,除了喝點兒酒,煙也不抽,開了工資和獎金全部上交。張臘梅要是不和丈夫商量,丈夫也不會說啥,但張臘梅還是要和丈夫商量一下,這是對丈夫的尊重。一家人過日子,相互不能尊重,這日子就過得疙疙瘩瘩,沒個滑溜勁了。丈夫問封個陽臺花多少錢?張臘梅說兩千多吧。丈夫說應該的,咱不是也有老的那天?不過我有個條件。談到條件,張臘梅一怔。這可不是平時的那個丈夫,怎么還談起條件來了。張臘梅問丈夫:你說吧!什么條件。丈夫壞壞地笑笑,說:條件就是晚上必須得來一下。張臘梅很快就聽懂了丈夫的話中話。在這方面,丈夫倒是個有情趣的人。張臘梅臉上一紅,撲過去照丈夫的胸膛就是輕輕一拳,說:你就是不說,我也想來一下呢。丈夫順勢把張臘梅拉在懷里,急火火地抱到床上去,真的來了那么一下。
陽臺才封了幾個月,窗子還很干凈。下午的陽光透過玻璃射進寬大的陽臺,暖烘烘的。張臘梅端著滿滿一菜盆芥菜疙瘩站在陽臺上,隔著玻璃就能看到李叔家的廚房。五六歲那年的春天,李叔回老家探親,給她和母親捎來一塊花的確良布,說爸爸讓捎給她娘兒倆的。還說,夏天快要來了,得置換夏天穿的衣服了。張臘梅至今還記得那塊花布的樣子,是一塊月白底的,上面印著一串串淡紫色的葡萄,一截一截的葡萄藤向兩側伸展出幾片綠葉。李叔說爸爸工作忙,要等下個月攢夠了休班才能回來,就讓他把花布捎回來了。母親要留李叔吃飯,李叔說他還沒回自己家看看呢,放下東西就走了。李叔走后,母親高興得一晚上都沒睡著覺,嘴里一直念叨著父親。第二天就領著臘梅去了村里最好的裁縫張瘸子家。張瘸子給母親和臘梅量尺寸,一邊對花布贊不絕口。說真是好眼力,這么好的花布,他都舍不得動剪子了。量完衣服的下午,李叔又來到了家里,跟母親說要領著張臘梅去種紅小豆。母親高興地答應了,說臘梅,跟你叔叔去吧,可別給你叔添亂啊。李叔扛著頭,一手牽著臘梅走過大半個村子。遇到村里的人時,就把臘梅朝前推推,說:看看我閨女漂亮吧!張臘梅不樂意,說你兒子是臭蛋,我才不做你閨女呢!張臘梅的話引來了嬸子大娘的一串大笑。有人說,還不趕快叫爸爸啊,跟了這個爸爸可比你親爸爸有福。你這個爸爸在礦上當官,你想吃什么就給你買什么,想穿什么就給你買什么 。張臘梅說,我才不呢!他兒子叫臭蛋,凈欺負我,搶我的沙包。李叔聽罷哈哈大笑,說:看看,這閨女還不稀罕我呢,我非要她當我閨女。說著彎下腰去,把臘梅攬進懷里舉到肩膀上,扛著頭去北坡的山地上種豆去了。
山坡上長滿一片一片的花生。老家的地都在山坡上,全是沙土地,特別適合種花生。一塊塊梯田里,花生秧子都長出一拃多高了。李叔領著張臘梅來到自家的地邊,在一塊塊坡上刨好坑,又從褲兜里掏出小豆種子一粒粒點進坑里,用一鉤,推土埋上。臘梅在地頭邊的小道上跑來跑去。每個坡下都有一條細水溝,水溝邊長滿了青草,草里有蹦蹦跳跳的螞蚱。張臘梅蹲下身子,用小手輕輕撫過雜草,就有螞蚱蹦跳出來。螞蚱剛剛長出翅膀尖尖,拼命想逃,但蹦不了多遠。張臘梅一撲身子捉住一個,交到另一只手里攥著,攥著也并不敢使勁,擔心太用力了會把螞蚱憋死。不一會兒,小手里的螞蚱就滿了,在小手心里蹬扯著。這么多的螞蚱,她怎么能捉得贏呢?最讓她犯愁的就是,她一只手里的螞蚱滿了,想再捉螞蚱,另一手只能空著。李叔種完了小豆,走過來問臘梅干什么呢?臘梅歪著腦袋讓叔叔猜手里的東西。李叔故意東猜西猜,就是不說螞蚱。張臘梅見叔叔猜不著,說:叔叔真笨!一張手,想讓李叔看看手里到底是什么,結果手一張開,螞蚱得到了解放,一下子從手里全蹦走了。張臘梅傻眼了,愣了愣神,隨即吧嗒吧嗒地流下了眼淚。李叔嘿嘿地笑了,從褲兜里掏出一把紅小豆,放進張臘梅的手里。李叔撫了撫臘梅的小腦瓜子,說:我閨女不哭!李叔說:臘梅不是喜歡跳沙包嗎?這些小豆正好給你做個沙包。張臘梅好像已經拿到了沙包一樣,捧著小豆笑了。李叔彎下身用手給她擦了擦小臉上的眼淚,扛起來舉到肩膀上面,迎著夕陽回家了。太陽漸漸落山,遠處的村莊上空升起裊裊炊煙,溫暖地彌散著。
過了一個多星期,爸爸休班回來了。半夜醒來張臘梅第一次聽到了父親母親的吵嘴聲。
父親說:我什么時候讓他捎花布回來了?我買了花布不會自己拿回來?
母親說:我怎么知道是他買的,原先不也是捎東西來的嗎?怎么能怨我呢?
父親:不怨你怨誰啊,不問問清楚就收下啊?
母親:他說是你讓捎回來的?我還怎么問???再說,花布都剪了,給小梅做了個裙子。還怎么退人家?
黑暗里,父親不再吭聲了,只是哼哧哼哧地喘兒。過了一會兒,又聽見父親說:他就是顯擺燒包,在村里充能。我還他錢。
衣服都做好了,我看還是穿吧!好像是母親在和父親商量。
父親說:就是不能穿。敢穿我就給你拿剪子鉸了!
母親小聲地哭了,張臘梅使勁抓住被頭蒙上臉,偷偷流下眼淚。一個月后,父親又從礦上回來了,買回一塊相同的花布。母親領著臘梅,還是找的張瘸子。相同的布料,相同的樣式。張臘梅不知道上次李叔買回的布料做成的衣服到底是還給了李叔,還是偷偷扔了。
打那以后,很長時間沒有見到母親的笑容。
四
一旦定格了的記憶,就像珍藏的照片一樣,圖像一直清晰如初。在張臘梅的內心深處,她其實是有兩個父親。兩個父親有時重疊,有時又分開。小時候的張臘梅是多么迷戀李明臣叔叔。李叔是個開朗隨和的人,爸爸卻像石頭一樣堅硬。李叔個子高大威武,爸爸卻身材矮小。李叔和爸爸休班都是岔開的,李叔每次回老家探親,都會來臘梅家站站,從來也不空手。倒是爸爸顯得小氣,從來不去李叔家里。礦上農轉非以后,兩家的樓房雖然緊挨著,但很少走動,個中的原因張臘梅多多少少明白一些。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張臘梅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母親和李叔有點兒不太正常。張臘梅上高中的那年,有一次回家時敲了半天門,母親開門時臉上竟有些羞澀,張臘梅剛要沖母親發(fā)火,卻看見了客廳里坐著李明臣。張臘梅的突然回家,好像讓母親和李叔都顯出了尷尬,有什么藏著掖著的東西被人看到了一樣,母親臉上的肉都有點兒僵硬。張臘梅也沒和李明臣打招呼,沒好氣地鉆進自己的臥室,使勁把門關上。李叔什么時候離開自己家的,張臘梅一點兒也不知道。母親做好了晚飯,喊了幾次,張臘梅也不開門,蒙頭睡到第二天早晨,回學校去了。
張臘梅把菜盆里的芥菜疙瘩碼放在陽臺上,端著空盆回到廚房,母親已經開始淘米了。四年前,五十八歲的父親一場大病離開了人世,母親就這么形單影只地獨自過著日子。張臘梅曾多次勸說母親,干脆搬到自己那里,母親一直不肯。其實,張臘梅明白母親心里想些什么,特別是三年前李嬸去菜市場買菜被拉煤的大貨車輾在車下喪命之后,母親更是不答應去臘梅家住。有一次母親話里說過那層意思,被張臘梅拒絕了。張臘梅也不是不同意母親再婚,她接受不了的事實是,可能在父親和李嬸都還健在的時候,母親就和李叔偷偷來往了。母親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她不想背叛自己的親生父親。盡管童年時,她從心里認同這個李叔,但她不知道如果自己同意了母親再婚,九泉之下的父親能不能原諒她這個女兒。
張臘梅接過母親手中的米盆,把水攪動起來。水中的雜糧也開始跟著水流轉動,有幾顆招過蟲子的米粒就漂了起來,那些米粒已經被蟲子咬空心了。張臘梅一粒粒地揀出來扔掉,又加水把好米淘洗了幾次,開始坐鍋煮飯。各色的雜糧摻在一起,今晚的臘八粥一定味道齊全,營養(yǎng)豐富。開了火,煮上飯,張臘梅開始和母親準備炒菜,準備晚飯。
家里有買好的魚肉和蔬菜??粗I好的菜,張臘梅心里很不是滋味,母親買這么多菜不單單是自己吃的吧?這些菜做好了以后,如果自己不來,母親肯定會給她送去一份,剩下的不知道會不會也送一份給李叔。張臘梅胡思亂想著,一陣反胃,干嘔了幾次也沒吐出什么,母親在她身后輕輕地捶打著,問臘梅怎么回事,張臘梅忍住疼痛,回答母親說:沒事,胃病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可能是中午吃什么不對路的東西了。母親說,孩子都上初中了,還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這哪里像快四十的人了。
張臘梅接過母親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嘴角,平靜地對母親說了一句:我剛才去李叔的糧店了。
去那兒干什么?母親問。
我喊他來咱家吃頓飯。張臘梅說。
母親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沉默了半天說:還是算了吧。母親又說,你要不舒服就去床上躺一會兒吧。
不用,我一會兒就沒事了。要不你把肉剁剁,咱包餃子吃吧。張臘梅對母親說。
餃子餡兒一會兒就弄好了。粥鍋也開了,冒著熱氣,香味兒飄散開來。母親有意地躲避著剛才的話題,扯一些陳年爛谷子的雜事。送行的餃子回門的面,下一次吃上母親的餃子不定什么時候了。張臘梅一邊包著餃子一邊傷感地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天快黑了,陽光淡下去之后,黑影一點點漫過來。張臘梅站起身把燈打開,走到窗邊拉窗簾的時候,有意識地看了看李叔家。李叔家上下左右的人家都已經開燈了,只有他家黑著窗子。不知道是李叔還在糧店還是回來一個人在家躺著。
要不,等一會兒我們做好了你給李叔送過一點兒去?張臘梅一邊搟著餃子皮一邊對母親說。說這話的時候,張臘梅有意識地沒有抬頭看母親,一綹頭發(fā)散下來擋住了她半張臉。張臘梅停止了搟皮,拍去手上的面粉,用小手指頭把頭發(fā)抿回去。
母親吃驚地盯著女兒,拿不準今天女兒這是怎么了。女兒的話攪動著她迷亂的心事。她從年輕時就怕聽見李明臣說話、走路。不知為啥,甚至聽到李明臣的名字她都會心慌意亂。當年為了那塊花布,她哭了整整一個晚上,她把那塊花布偷偷藏在了箱底,一直保留到現在。前年她向女兒開過一次口,但女兒的眼神讓她絕望了,她害怕女兒把她扒光了一樣釘在墻上的眼神。她知道,她如果走出這個家門,女兒將永遠也不會認她這個母親了。慢慢地,她絕望了,心也一點兒點兒淡下去,有時候在大街上碰到李明臣,也淺淺地打聲招呼,就擦身而過了。她不明白今天女兒怎么了,從女兒的語氣里,她已經快要熄滅的火花又開始閃閃爍爍,就像一團快要熄滅的灰燼,被女兒用扇子扇出了幾?;鹦莵?。
要不,做好再說吧。母親用商量的口氣對張臘梅說,兩眼直視著仍然低頭搟皮的女兒。
張臘梅抬起頭,重又把頭發(fā)抿了抿,眼睛里閃爍著淚花。張臘梅笑笑,對母親說:媽!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的心事,您自己過日子也不容易,跟著我住,您又覺得不方便。前幾年我年輕,想不了那么多,您就原諒您的女兒吧。張臘梅的幾句話,也讓母親流下了眼淚。
臘八粥做好了。張臘梅低頭聞聞,香!張臘梅盛滿一保溫桶,遞給母親。說:爸爸走了好幾年了,那是他命不好,咱的日子該怎么過還得怎么過。您以后不能只苦了自己。你給我李叔把送粥去吧。母親站著不動,張臘梅就拉過母親的一只手,把保溫桶硬塞到她手里。母親還是不動,張臘梅生氣了,對母親說:您要是還想著李叔呢,您就給他送去,您要是真沒了這個意思,我就去送,我過去和李叔拉拉。讓李叔以后也甭惦記著了。
母親還在猶豫著,張臘梅拿來羽絨棉襖給母親披上,打開房門,把猶豫著的母親推了出去。貼著房門,張臘梅聽見母親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邁著凌亂的步子下樓去了。
五
手機響了,是丈夫從井下打過來的?,F在的井下都安了電話,可以直接撥打到地面的任何地方。丈夫問張臘梅吃飯了沒有。張臘梅說:放心吧,我在咱媽這兒呢!電話那頭的丈夫說,臘梅,你好好吃飯,能吃不能吃的你都要吃點兒。我跟區(qū)長請好假了,明天咱就去北京復診,你不用擔心,我覺得肯定是良性的。
張臘梅胃疼好幾年了,除了上班還要照顧讀書的女兒,一直也沒顧上去看,前天丈夫休班,就去了集團公司的大醫(yī)院,初診之后,就把張臘梅推到了腫瘤科又做了一次檢查。盡管醫(yī)生和丈夫都說沒什么大事,張臘梅還是偷偷在網上查了一下,明白了自己的病情。丈夫和她商量好了,明天一早就去北京的一家腫瘤醫(yī)院做病例切片。集團公司的醫(yī)院也給他們辦好了轉院治療的手續(xù)。
張臘梅心里一苦,抱著電話突然嗚嗚地哭了,泣不成聲。張臘梅說,玉林,我沒什么可怕的,萬一我真不行了,我就是放心不下你,放心不下茜茜和咱媽……
齊文祿:1963年出生。上世紀80年代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做過礦工、當過教師、開過飯館,做過記者編輯。山東作家協會會員,在《時代文學》《芒種》等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百余篇(首),小說十余篇,詩歌散文收入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