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

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十多年前，也就是將近五十歲時，我告別了心愛的工作，下崗了。下崗之后，很少外出，一天到晚悶在家里。游手好閑，無所事事，這種原本不好的習(xí)慣竟也變得理所當(dāng)然。然而，有點糾結(jié)的是，我這人雖然已經(jīng)安分卻仍有點不太守己，突然間又萌發(fā)了飼養(yǎng)幾只小雞的念頭。現(xiàn)在，想想，這也許和我兒時格外羨慕鄰家小妹擁有一窩毛茸茸的小雞有關(guān)。

四月份，正是小雞出殼的月份，提著一個小篾簍，我悠悠地去了市場。

市場離家并不遠，路程大約十分鐘，設(shè)在一條馬路邊。入口處和出口處象征性地豎立著一個十分高大的門架。大門架是鋼鐵的。百年大計，質(zhì)量第一，結(jié)實得很。門架內(nèi)，人蹭人，想移動都困難。不過，這點對我來說，對我這個下崗的老人或者一個內(nèi)退的大叔或者一個無事的閑人，倒是非常合適的。

我在鋼鐵的大門架內(nèi)來回轉(zhuǎn)了兩三圈。賣小雞的人不少，大多數(shù)是雞販子。他們販賣的那些小雞叫得都不太響亮，缺乏生命力，不中我的意。我想，改日再來算了，又不甘心白跑一趟，稍稍猶豫一下之后，決定還是買幾只，只好碰碰運氣了。

轉(zhuǎn)頭，試問一位婦女：“你的小麻雞，多少錢一只？”

“八角。”婦女答道，轉(zhuǎn)過眼來，飛快地打量了我一下，無非是想在我這老頭子身上撈一把。

“你這是——剛出殼——才一天的小雞呀?！蔽沂忠稽c，信口開河，雖然我根本就不知道這些小雞是何時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婦女不知我的底細，沒再吱聲了。我想我是講對了，立馬進一步地說：“八角太貴了。五角?！?/p>

“你看呀，你看——”婦女突然叫了起來，指著我早就看見的她的嘰嘰叫的小雞，“我的全是母雞呀！八角，少不得！”

聽說是母雞，我的心一動。

“母雞要八角？”

“那當(dāng)然，母雞長大了，能生蛋……”

能生蛋就意味著能生雞。能生雞的雞，要價自然高一些。我不好討價還價了，就說：“買四只?！?/p>

“你自己挑吧?！眿D女隨即擺出了一副買賣公平的樣子，“先付錢?！?/p>

趕快付了錢，然后是挑雞。先挑兩只大一點的。又挑一只頭特大的。最后挑了一只眼角長有一道小黑線的，模樣有點像“畫眉”。四只小麻雞進了小篾簍，只只脖子伸得老長，叫得十分響亮。我不理解它們的意思，也不想去仔細琢磨，提起小篾簍，轉(zhuǎn)身回家去。就要走出市場時，又意外地聽到了格外響亮的嘰嘰聲。我不由得停住腳步，朝著響亮的叫聲望去，看見了兩只大篾簍。篾簍旁蹲著一位老農(nóng)。老農(nóng)的頭上正冒著熱氣，額上一片濕漉漉的。看得出，他剛來，而且趕的路也長。

我吃力地擠了過去。

“多少錢一只？”

“一塊?！?/p>

“一塊？”

老農(nóng)見我驚異地故意重復(fù)他的話，顯得有點氣惱了，嘴巴張開來，想說點什么，話到嘴邊又一收，咕噥一聲，咽了回去。

我將我的小篾簍在他眼前晃一晃。

“剛買的。五角。全是母雞?！?/p>

老農(nóng)隨便掃了一眼，頭一扭，悶聲說：“我的雞，要一塊?！?/p>

這句話，有效果。我對他的篾簍里興趣頓時大增了。篾簍里全都是清一色的小黃雞。它們一見我，叫得更響了，聲聲都像在喊我。有兩只還把頭拼著命地抬起來，大大地高過了其他雞。

“要那兩只最高的?！蔽医蛔λf。

老農(nóng)頭又扭了過來，打開篾簍的小蓋子，一伸手就抓住了那兩個最高的小家伙，然后麻利地一反手塞進了我的小篾簍。

“算你認得我的貨。我的雞是良種?！?/p>

我不搭理他，給他兩塊錢，轉(zhuǎn)身出了大門架。

回到清冷的家里，小雞的叫聲更響了，叫聲里夾雜著一種憂慮的成分。這時，我才意識到還沒準備好窩呢。于是，立即翻箱倒柜，好一陣地左尋右找，找出一個大紙盒來，小雞才算有了家。

小雞到了紙盒里，還是那樣?xùn)|張西望，還是那樣嘰嘰亂叫。我朝紙盒里扔了一把米。小雞不叫了，卻也不啄米，反而紛紛抬起頭來，目光顯得那樣警惕，每一只都死盯著我，像在審視我的動機：這人為何要扔米？

我和小雞開始相持，不知相持了幾秒幾分。終于，一只小黃雞，啪地啄起一粒米。我剛想叫一聲好，它又放回了原處。如此，反復(fù)幾次之后，總算放心吞下去了。接著，其他那些小雞也都跟著啄米了。啄著，嘴里還嘰嘰，發(fā)出歡快的叫聲。

我禁不住搖搖頭：這些小雞，剛剛出窩，就已懷有疑心了。我只能說不可思議。

日頭西落，暮云低垂，六只小雞擁擠在紙盒的一個角落里。

擠到里面的，心安又理得，裝出閉目養(yǎng)神的樣子。外圍的則焦躁不安，嘰嘰喳喳，不住呻吟，一個勁地往里鉆，有時甚至跳起來踩到同伴的身子上。

我不明白它們在玩著什么雞把戲。

蹲在一旁，仔細觀察。

觀察好一陣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了，原來它們是怕冷。

這些出殼不久的小雞，身上只有一層絨毛，離開父母的羽翼溫暖，還不適應(yīng)春夜的寒氣，只得相互擠在一起。擠在最最里面的總是兩只稍大的麻雞。不用說了，這兩只，比起另外幾只來，力氣肯定要大些。

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幅毫不留情的畫面：強者得利，弱者受氣。這幅畫面雖然符合達爾文的進化論——弱肉強食，自然淘汰，我卻有點于心不忍。因為擺在我面前的是些出殼不久的小雞。我決心想辦法結(jié)束這種競爭的情形?，F(xiàn)代人的思維方法使我想到了白熾燈。這是達爾文環(huán)球考察不曾具備的先進裝置。我把一個點燃的燈泡吊著放到紙盒里，六只小雞馬上向溫暖的核心撲過去，緊緊圍繞在它的周圍。那種強者得利的場面，那種弱者吃虧的狀況，立即在我眼睛前面完全徹底消失了。

可是，這只是一方面。若論事情的其他方面，這種十分可怕的現(xiàn)象還是時常存在的。主要表現(xiàn)在吃食的時候。每只小雞都想要獨自占有全部食物。哪怕根本吃不了。為了緩和這種狀況，我把食物四處撒開。于是，六只小雞也就各占一塊地盤了。割據(jù)形成了。體形稍大的兩只麻雞占據(jù)的地盤自然大些，而且時不時地侵犯其它小雞的可憐地盤。沖突時常在發(fā)生。我也忙得老調(diào)停。可悲的是，成效不大。

一個月過去了，強者更強，弱者更弱。自然競爭的叢林法則看來是不可抗拒的。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兩只體形較大的麻雞突然變得萎靡不振，終日也是縮頭拖尾，羽毛紛亂，像個醉漢，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無力爭搶食物了，它們原來占據(jù)的地盤也在一天一天縮小。我有點暗自高興了，以為是這兩只麻雞開始有了悔悟之心。然而，不想又過幾天，其他幾只小雞的精神也是同樣變得萎靡，也是同樣不太吃食。這時，我才反應(yīng)到：小雞生病了！而且，體形越是大，病得也就越厲害。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突然變得毫無作用。我真急得團團直轉(zhuǎn)，暗自高興眨眼之間也就成了暗自悲傷。

我苦苦地思索對策，結(jié)果還是一籌莫展，幸虧老劉串門來了。老劉是我的老熟人，獸醫(yī)總站的老醫(yī)生，干獸醫(yī)這一行，少說也有二十多年。老劉像個救世主，一看就說，毫不思索：“缺鈣。缺鈣。佝僂病?！?/p>

“佝僂??？所以，頭就縮起來？”

老劉看都不看我，我的問題不值一答，指著兩只麻雞說：“這兩只，最嚴重。你看——爪子都變形了。說不定，有骨折……”

“奇怪，越是雞越大，也就病得越厲害?！?/p>

“越是長得快，也就越要鈣，缺鈣就越多?！?/p>

“都怪它們太貪吃，平常吃得太多了。”

“喂的東西太單調(diào)。”

“是不是要喂鈣片？”

“光喂鈣片還不行，還要吃維生素。維生素J更需要。魚肝油也可以?！?/p>

“……”

遵照老劉的指示，我開始喂魚肝油。

不需要我動手灌的只有兩只小黃雞。

一兩周后，小黃雞完全恢復(fù)正常了。“畫眉”和“大頭”也有了好轉(zhuǎn)，開始進食了。唯獨那兩只稍大的原先一直稱霸的麻雞還是一點不見好轉(zhuǎn)，甚至好像有所加重。不但不啄食，站都站不起，一副可憐相。凡是人見了都會同情的。可是，雞作為一種動物卻無絲毫同情之心。“畫眉”和“大頭”，兩只小黃雞，總是有意無意地啄這兩只雞幾口。有時，干脆跳起來，那么一腳踩下去，踩到它倆的身上。兩只麻雞，無力還擊，只能嘰嘰嘰地叫，聲音很微弱。沒辦法，我只好另找一個小紙盒，把這兩只可憐的麻雞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它倆投來感激的目光。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又過了一周。兩只可憐的麻雞總算開始啄食了。不過，還是站不起來。我把食物捧在手中耐心地放到它們嘴邊，它倆才會啄啄停停，那個模樣，艱難得很。

又不知過了多少天，大約一個多月吧，兩只麻雞才真正逃過了死神的魔爪，留一條命，活了下來，又能站起來，走動覓食了，只是已經(jīng)骨瘦如柴，成了體形最小的。

我又把這兩只雞放回原來的紙盒里。不想，它倆立刻遭到另外四只小雞的攻擊。攻擊呈輪番，兩只兩只上。它倆連一小塊地盤都無能力守住了。以前那種稱霸的優(yōu)勢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照我看這兩只雞面對這樣一個環(huán)境已是無法生存了，只好又把它倆拿出放到另一個紙盒里。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來月吧，這兩只雞才算是真正恢復(fù)了元氣，基本正常了?？墒?，卻又莫名地染上了一種壞習(xí)慣，一到傍晚就開始叫，而且連續(xù)叫個不停，叫聲里含有一種悲傷。我弄不清它倆是如何染上這習(xí)慣的，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進行了種種努力，想讓它倆安靜下來，比如多給一點食物，比如輕輕撫摸等等，結(jié)果仍是全不見效。我也沒有辦法了，只好聽之任之了。

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了解了叫聲的含意。那天，傍晚，我為了清理盒內(nèi)的雞糞，暫時性地把小雞全都放在了一起（平時我是在白天進行這項工作的）。結(jié)果：兩只麻雞的悲鳴立即消失了。它倆低下頭，一下一下一下地蹭著另外四只的胸腹，那種親熱勁真無法言表。這時，我才明白了麻雞傍晚悲鳴的緣故——因為見不到原先的伙伴。遺憾的是，“畫眉”“大頭”和那兩只小黃雞，只是高高地昂起雞頭，一點不領(lǐng)它倆的情。有時，甚至緊縮兩翼，豎起頸毛，一臉兇相，無緣無故地啄幾下它倆蹭腹的多情。

小雞一天天長大了，翅膀上已長滿羽毛，吃飽了就撲打翅膀，像學(xué)飛的小鳥一樣。時間一長，就都能飛出那個紙盒了。我像治安警察一樣，奔過來，跑過去，把它們捉回紙盒里。但這卻是一種徒勞。我一離開，它們又從紙盒里飛出來。很多時候，我都是剛剛抓了這一只，那一只又出來了。急的時候，我就想：干脆蓋上紙盒算了?？晌荫R上又覺得這樣做是不妥的，甚至還有點殘忍。紙盒本身就已經(jīng)像那牢房一樣了，如果再蓋住，不就成了棺材嗎？我不忍心這樣做。小雞飛出來，抓回去就是。實在抓不住，就隨它們了。讓它們在外面逛逛，見識見識大千世界，又有什么不好呢？顯然，沒有什么不好，它們只是好奇罷了。好奇心被滿足之后，它們也就厭煩了，就會急急忙忙地回到那個紙盒里去。事情真是這樣的：小雞一點也不想擺脫紙盒的囚禁，爭取什么平等自由，贏得什么雞的尊嚴。這也許也就是所謂家禽的特性吧！

雞的這種安分的特性以及能夠守己的基因究竟是如何生成的呢？我總喜歡追究一些看似毫無價值的問題，決心詳細考察一下雞是怎樣變成家禽。于是，我就跑了起來，去了省里的圖書館（雖然作為下崗老人或者內(nèi)退大叔來說腿腳應(yīng)該已不方便），查遍所有相關(guān)資料，結(jié)果卻是一無所獲，字里行間壓根沒有這種光輝歷史的記載。就連省里的高等院校所編輯的教科書里，也沒給雞的這段歷史留下那么一席之地。要不就是這段歷史還是尚待考證的歷史。

人們特別關(guān)注的只有那么一小點：如何使公雞多長肉，怎樣使母雞多產(chǎn)蛋。

我很為雞抱不平。我又開始想入非非：認定雞的那個過去就是天上飛的大鳥。那么究竟因為什么使雞放棄自由的飛翔，成了任人管治的家禽？我想大概是因為：雞在成為家禽之前，雖然能夠自由飛翔，卻為食物疲于奔命，而且常遭猛禽襲擊，很難進行自我保護，尤其那些可憐的小雞出殼大都遭遇不幸。于是，也就不得不尋找生命的保護傘。它們找過來，復(fù)又找過去，最終還是選擇了人。盡管它們的這種選擇逃脫不了死亡的厄運，好處卻是顯而易見：再也不用為了食物而日夜疲于奔命了。而且人類一般是不會傷害小雞的，至于正在生蛋的母雞那就更會受到保護。于是，雞也就覺得：這就非常幸運了。于是，雞就成了家禽。

人老了，走神總是難免的。由此，我還想到了另外一些無關(guān)的事情。

小雞，終于長大了，每只至少一斤多了，仍舊待在紙盒里，已經(jīng)很不適當(dāng)了。

不用雞們提意見，我就決定改善條件，打算做個大竹籠子，提高它們的居住水平。

我是這樣計算的：每只雞，零點三，三六一十八，一點八平方米。

要知道，這對我，并不是很容易的。我不得不為此忙忙碌碌，東跑西奔。只是不管怎么說，竹籠還是做好了。

雞遷新居的那一天，我高興得像過節(jié)。

雞卻不高興：它們個個夾緊翅膀，在竹籠里走來走去，東啄啄，西敲敲，使勁挑著我的毛病。

好在我已是個老人（不再像什么大叔了），已經(jīng)見過好多事情，不會計較它們的無理以及它們的傲慢無情，還是照常一天三次格外精心地喂養(yǎng)它們。

轉(zhuǎn)眼到了十月份。雞有半歲了。

四只麻雞和一只黃雞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另外那只小黃雞成了一個小伙子。它們經(jīng)過兩次換毛，完完全全變了模樣。兩只麻雞成了黃雞，頸項尾部夾雜著少許黑色的羽毛?！爱嬅肌背闪艘恢换u，既有黑毛，又有白毛，還夾雜著一些金毛?！按箢^”竟跟公雞一樣披著一身火紅的羽毛。

我進一步提高了它們應(yīng)有的居住水平，將家里的唯一涼臺完全徹底讓給它們。我再忙也要抽空去涼臺上看望它們。它們跟我已經(jīng)很熟，我就像是它們的親人。我到?jīng)雠_上去的時候，六只雞都撲打著翅膀，對我表示極大的歡迎，逃開躲避的那種現(xiàn)象已經(jīng)很少發(fā)生了。我想如果換一個人來到這個小天地里，它們是否也會同樣持這種歡迎的態(tài)度呢？這個問題，不好回答?；蛘撸瑴蚀_一點地說，我不愿碰到這個問題。

十一月的下旬的時候，母雞開始下蛋了。一天少也有四個，多的時候是五個。一個人根本吃不完。久而久之，我逐漸產(chǎn)生了吃膩了的感覺。我問自己我養(yǎng)雞就是為了吃蛋嗎？回答當(dāng)然是肯定的，并且還要在后面補上這么兩個字——吃肉。

我完全是老糊涂了。雄雞喔喔的報曉聲，母雞下蛋的高歌聲，攪得我無法安寧了。

后來，上下左右的鄰居，尤其是那些大姐大嫂，居然全部聯(lián)合起來，向我提出嚴重交涉，說我躲在家里養(yǎng)雞違反了什么治安條例（那時還沒聽說過什么可怕的禽流感）。我心里亂成一團麻。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當(dāng)初真不該養(yǎng)雞的。但是，要我把它們?nèi)家坏对讱⒘?，又簡直是不敢想象的?/p>

我不知道如何才好。

再后來如何，我不想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