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麗
我每隔幾年都要翻出《包法利夫人》,重溫一下包法利夫人的斑斕、精深和痛苦,我認為《包法利夫人》比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娜列娜》還要不朽。福樓拜筆下那些小人物,跟每一個讀者的個體都有相似的契合度,尤其在精神上。福樓拜當然是靠語言的魅力和魔力取勝的。這好像一句廢話,自古文學藝術,哪一樣不是勝在語言上?
最近,我在斷斷續(xù)續(xù)讀趙焰先生的25萬字的長篇小說《異瞳》。確乎一部富于瑰麗想象力的戲擬小說,核心人物正是關羽。說到三國,不能不提三曹父子,他們的四言詩可以說達到了詩歌的頂峰,尤其曹操,他的詩歌成就到底被他的政治形象遮蔽了,不免可惜。而關羽呢?
關羽在幾千年的中國民間,一直是受人愛戴敬佩的典型形象,這個人物更有他的豐富性、層次感,不僅僅是精深、痛苦、廣闊可以概括的。
戲擬小說,更見一個作家的功力和駕馭語言的功夫。好的小說家都是后天訓練出來的,趙焰先生在《異瞳》之前的幾年里,曾陸續(xù)推出過“晚清三部曲”,李鴻章、曾國藩、袁世凱也都是歷史人物。有了之前創(chuàng)作歷史厚重人物的前期準備和鋪墊,《異瞳》更顯出充沛的底氣。小說這個載體更有自由度,說到底,豐沛的想象力才是一部小說的靈魂,語言則是它的枝頭花朵。
這種戲擬小說最耗一個作家的才華,煙火一樣,用完了,就真的完了。許多小說家偏好現(xiàn)實題材,貼著生活寫,屢屢平庸之作。許多作家依靠慣性寫作,復制出一部部泛泛之作,維持著虛假的繁華。但愿趙焰先生的這部《異瞳》,以它的透鮮勁和豐富性可以激起一片浪花。
讀《異瞳》,要有耐力。閱讀也是挑讀者的,并非那么輕快的事情,有時也會給人帶來智力上的障礙,并不是一味地赤著腳走在松軟的青草地上那么和風徐徐?!懂愅肥悄欠N老派的寫法,細膩扎實,比喻新穎,人們的內(nèi)心世界清晰可見。寫作就是創(chuàng)造一種秩序,然后把悲劇性的關羽一點點地襯托到你面前。這是一本適合深讀和細讀的小說,滿目皆是場景,滿紙皆是一場語言的跋涉;尤其人物的內(nèi)心獨白,普魯斯特一樣漫漫漶漶,無比蒼茫。這一部小說還是一份滲透,一種幻變,在很多時候,我都分不清誰是關羽,誰是趙焰;誰是貂蟬,誰是趙焰;誰是歷史,誰是現(xiàn)實了。
關羽在我眼里,一直是一個大老實的人物形象,多血質(zhì)的,有赤子之心,稍微有一些愚拙、偏執(zhí)、憨厚、大義……這得緣于小時候收音機里單田芳老師播講的《三國演義》。隨著成年,還會熏陶變幻出不同的關羽。就是說,關羽會隨著我們的年齡、閱歷不斷地新生,死去,再涅槃……這就是經(jīng)典的意義,而經(jīng)典人物一再的書寫,一再的幻變,這就是所謂的浪漫主義吧,生生不息,蔭澤了一代一代讀者。
我一直輕視那種貼著生活書寫的創(chuàng)作,根本不是創(chuàng)造,是批量復制和“山寨”,唯獨缺乏思想和深度。一個有情懷的小說家要與他身處的時代保持恰當?shù)木嚯x,站得遠些,高些,才會看得清,賈平凹有一句話非常精當,他說寫作就是拿一只碗在瀑布前接水?,F(xiàn)實生活可不就是氣勢恢宏的瀑布,創(chuàng)作不過是一只碗,面對瀑布強大的沖擊力,一個作家他到底能接住多少水?不僅接不住水,還可能有整個人都被裹挾而去的危險。所以,現(xiàn)實是靠不住的,現(xiàn)實必須沉淀,才會清澈。好小說是要靠小說家恰當?shù)暮笸耍拍艹龅脕淼?。后退是什么?是保持距離,是清醒和沉潛。
在這個利益至上的時代,如果再來談理想與情懷,顯然不合時宜,甚至有招來奚落的尷尬,但,借助關羽,我們就可以談談理想以及情懷——自他出生到死后,注定就成了每一個時代的代言人,正義的、熱血的、有赤子之心的純粹的人。
前陣,從圖書室接出一本《李白傳》,寫得牛氣轟然,又一次刷新了李白的形象,簇新而生動,簡直是顛覆式的寫作。把作者名字悄悄記下,上網(wǎng)查他何方神圣。結果,這位李長之先生是民國時期的,他早已不在這個人世,注定無法對話了,叫人悵然。
我所要表達的,就是一種簇新的寫作氣質(zhì),在當代已屬罕見了——跳出時代語境去寫作的人,得具備何等可貴的品質(zhì)。因為稀少,所以珍貴。
《異瞳》真是一種區(qū)別于當下語境的寫作,漫漫地帶領閱讀者跋涉,直抵豐富與深廣。語言平實,沒有花腔,有時不免有略略的枯意,正是這點枯意,奠定了小說整體的調(diào)子,是人到中年的灰淡荒寒,你能否指責普魯斯特花40多個頁面寫失眠的一夜是枯燥的么?不能吧?骨感與枯意,才是好小說必不可少的表達方式。比如一棵大樹,既有枝葉婆娑的涼蔭,又有暗啞無光的斷椏殘梗,這才是一棵大樹,一棵有歷史骨感的樹。樹一直站在原地,日日年年,你遠遠地看,一天天的看,你看不盡書的年輪歲月,樹也看不清你的閱歷和思想。
在文學的不同樣式里,散文寫作,最耗作者的心神,到了人生某個階段,創(chuàng)作力消逝了,就是沒有了;詩歌靠的是天賦、天才,后天學不來,神一樣來去無蹤;唯有小說,靠的是作者的思想以及駕馭語言的能力。散文家、詩人一般都是病質(zhì)的,唯有小說家具備的要素更多,最關鍵要有一個強健的體魄,小說創(chuàng)作就是思想與身體的拉鋸戰(zhàn)。我覺得趙焰有這樣的底蘊,他就是這樣,以思想和才情抵抗歲月,在時光的高地,不斷地拉栓,上膛,開槍。他與面前的世界的關系,就是這樣,以身體內(nèi)的情懷和哲思,進行著抵抗。
小說是汪洋,一個作家只有把自己潛得深,才會走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