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來順 田煥云
(華中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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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瑪共和國猶太人的德國認同
邢來順田煥云
(華中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79)
魏瑪共和國猶太人在政治、文化和宗教生活方式上都表現(xiàn)出高度的德國認同。德國猶太人的這種國家認同既有重要的歷史基礎(chǔ),也是現(xiàn)實的需要和客觀環(huán)境壓力的結(jié)果。魏瑪共和國猶太人的德國認同突出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將猶太教、猶太文化限定于宗教和文化的而非民族的層面,從而減少其與“德國國家認同”的沖突;二是強調(diào)猶太人與德國主流民族、語言、文化和歷史的緊密關(guān)系。猶太人的德國認同對其族群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猶太族群中發(fā)展出了對東方猶太人的歧視;排斥猶太復(fù)國主義;低估反猶主義的危害,以致對大規(guī)模地迫害、屠殺猶太人缺乏預(yù)見性等。
魏瑪共和國;德國猶太人;德國認同
自二戰(zhàn)結(jié)束以來,德國猶太人問題一直是國內(nèi)外史學(xué)界關(guān)注的熱點問題之一。但是長期以來,人們對于德國猶太人問題的關(guān)注焦點大多集中于反猶主義,以及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鮮少以猶太人為出發(fā)點來考察他們對于德意志民族國家的認同問題。這就讓許多人產(chǎn)生一種偏離性疑問,即德國反猶主義的產(chǎn)生除了宗教文化的差異、種族主義、極端民族主義等因素的促成之外,是否也與猶太人不愿融入有著某種關(guān)系?事實上,德國猶太人在融入德國和確立對德意志民族與國家的認同方面做出了巨大努力。本文試圖以魏瑪共和國時期為例來探討?yīng)q太人在德意志國家認同問題上的積極取向,以消弭以上疑問,同時分析德國猶太人高度認同德意志祖國的原因和影響。
歷史研究表明,德國猶太人對自己祖國的認同度相當高。他們之中絕大多數(shù)完全認同于德意志民族和文化,并獻身于德意志國家的事業(yè)。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為例,整個戰(zhàn)爭期間,有9.6萬猶太人參軍奔赴前線,其中1萬人是志愿者,3.5萬人獲得勛章,2.3萬人得到晉升,1.2萬人戰(zhàn)死。這些數(shù)字相較于猶太人在德國總?cè)丝谥兴急戎囟?,相當之高。如果?910年德國猶太人總數(shù)為538566人計算,就意味著有15.66%的德國猶太人加入了直接“保衛(wèi)祖國”的行列*Die Gangbarsten Antisemitischen Lügen (Einiges zur Widerlegung), Abwehr-Bl?tter, XLII (October 1932), citedby Hilberg, op.cit., S.11. Online: http://periodika.digitale-sammlungen.de/abwehr/Blatt_bsb00000940,00203.html; Aussschuβ für Kriegsstatistik (Hrsg.), Die deutschen Juden als Soldaten im Kriege 1914—1918, Berlin: Hilo-Verlag, 1922, S.9—11.。那么,德國猶太人又何以有如此高的德國認同度,愿意為祖國戰(zhàn)斗和獻身呢?我們認為,這既有源自猶太人自身的主觀努力,也有來自外部的壓力。
首先,德國相對寬容的社會環(huán)境是猶太人德國認同的重要歷史基礎(chǔ)。德國是歐洲最富有猶太傳統(tǒng)的國家和地區(qū)之一,猶太人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16個世紀,他們與德國人相處得比較融洽。德國統(tǒng)治者也采取了一種相對寬容的猶太人政策。早在1544年,德皇查理五世就頒布了《施佩耶爾猶太特權(quán)大敕令》,宣布保護猶太人及其特權(quán),規(guī)定任何人無權(quán)關(guān)閉猶太學(xué)校和教堂,也不得從中驅(qū)逐他們或阻止其使用。進入17世紀后,德意志大邦普魯士則成了對猶太人實行寬容政策的“先鋒”。1671年,即大選帝侯弗里德里希·威廉統(tǒng)治時期,普魯士為了發(fā)展經(jīng)濟,邀請了50個在維也納遭到驅(qū)逐的猶太家庭到勃蘭登堡居住。1700年左右,2萬人口的柏林已經(jīng)有上千猶太人居住*馬克斯·布勞巴赫等著,陸世澄、王昭仁譯:《德意志史》第2卷“從宗教改革至專制主義(1500—1800)”,商務(wù)印書館1998年版,第608頁。。弗里德里希二世時期,于1750年頒布《普魯士王國猶太人總體特權(quán)及規(guī)則修正敕令》,明確保護富裕的猶太商人在大城市的居住權(quán)。法國大革命后,猶太人的地位又有進一步改善。1812年的《猶太敕令》(Preu?ischesJudenediktvon1812)則在法律上明確了猶太人在普魯士的平等地位*Mordechai Breuer, Michael Graetz: Deutsch-Jüdische Geschichte in der Neuzeit, Band 1, Tradition und Aufkl?rung 1600-1780, München: C. H. Beck, 1996, S. 141—147; Peter Ortag, Jüdische Kultur und Geschichte. Ein überblick,Potsdam: Brandenburgische Landeszentrale für politische Bildung, 1995, S. 97—99; Arno Herzig, Jüdische Geschichte in Deutschland.Von den Anf?ngen bis zur Gegenwart. München: Beck,1997, S.118—121; Annegret Helene Brammer: Judenpolitik und Judengesetzgebung in Preuβen 1812 bis 1847 mit einem Ausblick auf das Gleichberechtigungsgesetz des Norddeutschen Bundes von 1869, Berlin: Schelzky & Jeep, 1987, S.62.。此外,巴登和巴伐利亞也分別于1809年和1813年頒布了類似法令。1871年德國統(tǒng)一后,根據(jù)帝國憲法有關(guān)“信仰平等”的規(guī)定,猶太人成了享有平等權(quán)利的德國公民。正是這種相對寬容的環(huán)境,使德國猶太人形成了對德意志國家和文化的高度認同。他們眼中的德國是:人道主義文化和價值觀的德國,培育古典詩人和哲學(xué)家的德國*Michael A. Meyer, German-Jewish History in Modern Times, Vol. 4,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8. p.159.。
其次,就猶太人而言,他們也希望通過認同德國達到融入主流社會的目的,獲得與主流民眾平等的機會。
德國猶太人積極認同主流社會文化的歷史由來已久。在現(xiàn)代民族主義興起之前,猶太人被當作與其他德國人分開居住的民族和宗教社團,他們能夠通過受洗脫離猶太社團進入基督教會。18世紀中葉為了解決猶太社團面臨的危機,受法國啟蒙運動影響,德國猶太知識分子發(fā)起了啟蒙運動。啟蒙主義者號召猶太人走出自中世紀以來猶太人聚居的隔都(ghetto),接受世俗教育,改革生活方式,積極與主流社會交往。摩西·門德爾松(Moses Mendelssohn)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代表。在門德爾松時代,絕大多數(shù)猶太人生活在猶太人聚居的隔都之中,他們通常使用意第緒語,不懂德語,無法與非猶太人交流。這顯然不利于猶太人融入主流社會。因此,門德爾松提出了通過學(xué)習(xí)德語,與德意志主流社會群體交流的問題。他認為猶太人使用的意第緒語是蒙昧的象征,號召猶太人學(xué)習(xí)德語,了解德意志文化。為此,從1780年起,他將猶太希伯萊文經(jīng)卷中最重要的經(jīng)書《托拉》(Tora)翻譯成德語。這部譯作為推動一代人學(xué)習(xí)德語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對于大多數(shù)德國猶太人而言,這是他們“第一次接觸德意志的語言文化”*Peter Ortag,Jüdische Kultur und Geschichte.Ein überblick,Potsdam:Brandenburgische Landeszentrale für politische Bildung,1995,S.98.。門德爾松還積極與非猶太人交往,將自己當做主流社會的一員。啟蒙運動使許多猶太人采取一種更理性的態(tài)度來融入所在國家和社會。一些猶太人為了獲取進入主流社會的許可證,甚至與非猶太人通婚或者改宗基督教。
當然,德國主流社會的部分成員對猶太人融入社會的努力并不買賬,他們對猶太人的同化抱以懷疑態(tài)度,甚至將他們對于國家社會和文化生活的積極參與視為“入侵和征服”*齊格蒙特·鮑曼著、邵迎生譯:《現(xiàn)代性與矛盾性》,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第181頁。。為此,有一些猶太人“為了避免在非猶太人社會作為猶太人的害怕心理,寧愿相互生活在同一個社會環(huán)境里。”*邁克爾·A. 邁耶著、唐裕生譯:《反猶主義與猶太認同意識》,《民族譯叢》1990年第3期。
盡管如此,在大部分德國猶太人看來,德國是一個寬容的國度,是一個可以繼續(xù)生活的國家,他們相信“德國恐怖癥所產(chǎn)生的不愉快的現(xiàn)實,肯定會被從‘真正的德國性’清泉中迸發(fā)出來的、純凈的、未受污染的人性水流沖刷一凈;不管暫時有多少障礙,德國精神的真相最終將出現(xiàn)。”*⑦齊格蒙特·鮑曼著、邵迎生譯:《現(xiàn)代性與矛盾性》,第190、183頁。
此外,德國的統(tǒng)一和德意志民族主義的發(fā)展也要求德國猶太人能夠確立對自己生活的這一國度的認同。1871年之后,為了完成社會整合,進一步強化德國國家認同,以著名歷史學(xué)家海因里?!ゑT·特賴奇克(Heinrich von Treitschke)為代表的很多德國人都提出了希望猶太人最終會被同化的問題*海因里?!ゑT·特賴奇克明確提出,希望猶太人能夠被同化,但是他的建議沒有被猶太人接受,于是轉(zhuǎn)而變?yōu)榉椽q主義者,成為猶太教和猶太信仰的死敵。著名歷史學(xué)家蒙森(Theodor Mommsen)在發(fā)給一位猶太改宗者的信中寫道,盡管勸說猶太人信奉基督教是正確的事情,但是不應(yīng)該公開這么做。更好的方法是,等待無聲的進步,反猶主義只能延緩這種進程。當然,他認為猶太人不應(yīng)該拒絕成為基督徒,否則就意味著拒絕成為民族的一員,這是猶太人最大的錯誤。因此,蒙森認為,猶太人和“漢諾威人,黑森人沒有區(qū)別?!麄兌家獮槿谌虢y(tǒng)一的德國付出這樣的代價”。George Y. Kohler, “German spirit and holy ghost Treitschkes call for conversion”, Modern Judaism, 2010, 30(2), pp.172—195.。
在1871年德意志帝國建立后,新統(tǒng)一的德意志民族國家要求全體國民的認同,猶太人也不例外。而在許多德國人眼中,“Judentum”只是一種宗教,因此,一般而言猶太人改宗之后就可以融入主流社會。他們希望猶太人能夠共同致力于德意志民族的強大、統(tǒng)一。歷史學(xué)家特賴奇克在1879年的普魯士年鑒中寫道:“我們對猶太同胞的要求很簡單:應(yīng)該成為德國人,在不損害他們的信仰以及他們的令我們所有人都生敬畏的古老神圣的記憶的情況下,順理成章而且當然地覺得自己是德國人。因為我們不希望幾千年的德意志文明習(xí)俗與一個德意志-猶太混合文化的時代聯(lián)系在一起。”*Heinrich von Treitschke,,,Unsere Aussichten“, Preussische Jahrbücher, Band 44, Berlin: Drud und verlag von S. Reimer,1879,S.559—576.事實上,在德意志帝國時期,猶太人除了不能進入國家高層以及不能在軍隊中擔(dān)任某些職務(wù)外,幾乎獲得了完全的公民權(quán)*⑤Shulamit Volkov, Germans, Jews and Antisemites: Trials in Emancipation,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170;p.75.。反猶主義在政治上始終處于邊緣地位。這一時期興起的一些反猶主義政黨,即使在最興盛的時期,獲得選票數(shù)也沒有超過2%⑤。
正是基于以上諸種原因,到魏瑪共和國時期,德國猶太人已經(jīng)基本上完成了融入德意志民族國家的進程,幾乎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認同,與此同時,他們作為少數(shù)族裔的公民身份也得到了國家法律的完全認可。
魏瑪時期的德國有約55萬猶太人,占德國總?cè)丝诘?.9%。他們主要集中于大城市,多從事貿(mào)易、商業(yè)、銀行業(yè)、法律和醫(yī)生等職業(yè)。猶太人對共和國抱以極大的熱情,對德國政治和文化的認同都達到了比較高的程度,他們與“以民主自由為方向的文化政治共命運”*羅衡林:《通向死亡之路——納粹統(tǒng)治時期德意志猶太人的生存狀況》,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1頁。,屬于已經(jīng)高度德意志化的少數(shù)族群。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失敗,君主制崩潰,革命,凡爾賽和約,災(zāi)難性的通貨膨脹,以及民眾對魏瑪民主的糟糕體驗等,使許多德國人將不滿指向猶太人,指向新的、令人恐懼和令人厭惡的社會秩序。其結(jié)果是,猶太人的德意志認同努力“并沒有將他們納入德國社會,而是將他們轉(zhuǎn)變?yōu)榉蛛x的、矛盾的、不適應(yīng)的、無法歸類的一類‘受到同化的猶太人’,他們被從德國精英中撬了出來,同樣也從傳統(tǒng)猶太社會中撬了出來?!雹呶含敃r期反猶主義傳播非常廣泛,甚至連最小的村子也受到了影響。1919年沙皇秘密警察捏造的《錫安長老議定書》(TheProtocolsoftheEldersofZion)在德國出版,銷售了幾千份。1932年亞瑟·丁特爾(Arthur Dinter)粗劣的反猶小說《反對圣血之罪》(TheSinAgainsttheBlood)發(fā)行量竟然達到了3萬冊。甚至東歐猶太人也受到指責(zé),他們成了魏瑪共和國政府帶入德國的布爾什維克保鏢(Bolshevik bodyguard)*Michael A. Meyer, German-Jewish History in Modern Times, Vol. 4, p.48.。
面對這種形勢,一部分猶太人或是選擇成為共產(chǎn)主義者,回避猶太身份認同問題,或是遠離德國文化,成為猶太復(fù)國主義者。但是絕大部分德國猶太人并沒有因此而放棄對德意志國家的認同,他們始終相信自己的基本社會地位會受到保護,因為他們是德國的公民,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參戰(zhàn)士兵,是參戰(zhàn)士兵的子女,父親在戰(zhàn)場上作戰(zhàn)犧牲的榮耀子女”*漢娜·阿倫特著、林驤華譯:《極權(quán)主義的起源》,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59頁。。
魏瑪時期猶太人的德國認同努力主要包括兩個層面:一是將猶太教、猶太文化限定于宗教和文化的而非民族的層面,從而減少其與“德國國家認同”的沖突;二是強調(diào)猶太人與德國國家、主流民族、語言、文化和歷史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魏瑪時期猶太人研究的成果比較豐富,如Walter Grab und Julius H. Schoeps, Juden in der WeimarerRepublik, Sachsenheim: Burg, 1986; Andreas Reinke, Geschichte der Juden in Deutschland 1781—1933, Darmstadt: WBG (WissenschaftlicheBuchgesellschaft), 2007; Cornelia Hecht, Deutsche Juden und Antisemitismus in der WeimarerRepublik, Berlin: Dietz, J H, 2003; Michael brenner, The Renaissance of Jewish Culture in Weimar Germany ,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6; Sharon Gillerman, Germans into Jews: Remaking the Jewish Social Body in the Weimar Republic,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Donald L. Niewyk,The Jew in Weimar Germany,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0; Donald L. Niewyk,Socialist, Anti-Semite, and Jew: German Social Democracy Confronts the Anti-Semitism,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71; Michael A. Meyer,German-Jewish History in Modern Times, Vol. 4,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8; David A. Brenner, German-Jewish Culture before the Holocaust: Kafka’s Kitsch, London: Routledge, 2008. 但是關(guān)于這一時期猶太人德意志認同的直接研究僅有Ruth Louise Pierson的博士論文German Jewish Identity in the Weimar Republic,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1971.。
魏瑪時期,多數(shù)德國猶太人認為自己是德國人,不存在一個猶太民族;猶太教(Judentum; Judaism)只是一種宗教信仰,而非民族特性。即便是猶太復(fù)國主義者中徹底的猶太民族主義者也并不多。大多數(shù)猶太人認為生活在德國的猶太人自古以來就是德意志民族的組成部分,以德語為母語,熱愛自己的國家,盡可能爭取機會證明自己對國家的忠誠,并不因為反猶主義的攻擊而否認自己是德國民族的一員。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首先,大多數(shù)德國猶太人已經(jīng)沒有猶太民族意識,在他們看來,猶太教只是他們在融入德國社會的同時保留的信仰。猶太教的這種地位在19世紀爭取猶太解放的斗爭中已經(jīng)確立下來。在猶太人群體中,無論是正統(tǒng)派、保守派、自由派和改革派,都認為猶太教只是一種宗教。事實上,1893年成立的“猶太教信仰德意志公民中央?yún)f(xié)會”(Central-Verein deutscher Staatsbürger jüdischen Glaubens)已經(jīng)向世人清楚表明了德國猶太族群的定位,即他們只是擁有猶太教信仰的德國公民。與此同時,“猶太教信仰德意志公民中央?yún)f(xié)會”創(chuàng)立者之一、在1917—1919年間擔(dān)任該團體主席的著名法學(xué)家尤根·福克斯(Eugen Fuchs)也表達了同樣的思想。他指出,猶太教的精神價值不在于其民族性,而在于其宗教、文學(xué)及其宗教社團的歷史,猶太教是我們社團的基礎(chǔ)*Eugen Fuchs, Um Deutschtum und Judentum: gesammelte Reden und Aufs?tze (1894—1919), Frankfurt: Kauffmann, 1919, S.239.。這種看法在很大程度上也成為魏瑪共和國時期自由派猶太教協(xié)會(Vereinigung für das liberale Judentum)*自由派猶太教形成于19世紀的德國,它把猶太教僅僅定位為一種宗教形態(tài),希望在不放棄猶太教認同的情況下取得平等的公民地位。http://www.liberale-juden.de/das-liberale-judentum/geschichtliches/.拒絕支持猶太復(fù)國主義的基礎(chǔ)。
更有甚者將猶太教視為德意志宗教。猶太教改革派認為,宗教不可能獨立于文化和民族的影響,德國的猶太教已經(jīng)融入德國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受到德國哲學(xué)、文學(xué)、音樂、德語等德國文化的影響*F. Coblenz,,,Von deutschem Judentum“, Mitteilungen der Juedischen Reformgemeinde zu Berlin, No. 3, 15 December 1918, S.1.,已經(jīng)德國化。至于德國猶太人與其他國家猶太人的聯(lián)系,也只是宗教層面的。1921年創(chuàng)立的德意志民族猶太人聯(lián)盟(Verband nationaldeutscher Juden)不僅反對猶太復(fù)國主義,而且嚴格區(qū)分德國猶太人和外國猶太人,甚至把德國猶太人信奉的上帝說成了“德國的上帝”,并且開始參加一些基督教的慶典。其領(lǐng)導(dǎo)人馬克斯·瑙曼(Max Neumann)對此說得很明確,“流散猶太人的信仰不再是民族信仰……信仰與陌生的土地息息相關(guān),在德國已成為德國化的信仰?!?Max Naumann, ,,Der nationaldeutsche Jude in der deutschen Umwelt: Beitr?ge zur Kl?rung der deutschen Judenfrage“,Vom mosaischen und nichtmosaischen Juden, Berlin: Deutsche Verlagsgefellschaftfuer Politik und Geschichte m.b.H., 1921, S.19.大城市中脫離猶太教“皈依基督教的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每年約500起”*徐新、凌繼堯主編:《猶太百科全書》,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88頁。;鄉(xiāng)村地區(qū)大部分的家庭并不嚴格遵守所有的宗教規(guī)定,拉比的宗教功能也變得馬馬虎虎;猶太社團的數(shù)量不斷減少,由1905年的2282個減少到魏瑪末期的1611個*⑧Michael A. Meyer, German-Jewish History in Modern Times, Vol. 4,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8, p.73;p.60.;很多小社區(qū)沒有拉比,甚至出現(xiàn)一個拉比負責(zé)管理20多個小社區(qū)宗教事務(wù)的情況⑧。1925年普魯士的900個猶太社團僅有63名拉比,285名教師,只有一半有會堂或墓地,拉比職業(yè)對猶太學(xué)生的吸引力只有千分之一*Moshe Zimmermann, Die Deutschen Juden 1914—1945, München: R. Oldenbourg Verlag, 1997. S.37.。
上述可見,在魏瑪共和國時期,大部分猶太人自認為是德國人,他們積極參加德意志民族慶典,認為自己是德意志民族歷史的組成部分。1918年,德國著名工業(yè)家、自由派政治家瓦爾特·拉特瑙(Walther Rathenau)明確表達了這種看法。他在《致德國青年》(AnDeutschlandsJugend)中寫道:“我是具有猶太血統(tǒng)的德國人,我的民族(Volk)是德意志民族,我的家鄉(xiāng)是德國,我的德意志信仰高于一切?!?Walther Rathenau, An Deutschlands Jugend, Berlin: S. Fischer Verlag, 1918, S.9.1925年,萊茵蘭地區(qū)舉行慶祝德國人在萊茵蘭地區(qū)定居1000年的紀念活動,猶太人踴躍參加,以顯示自己對德意志國家的忠誠。CV月報《德意志帝國》(ImdeutschenReich)的編輯庫爾特·亞歷山大(Kurt Alexander)在《猶太教信仰德意志國家公民中央?yún)f(xié)會報》(CV-Zeitung)上寫道:“萊茵蘭是猶太人最早在德國定居的地區(qū)?!?Kurt Alexander,,,Von der Wesensart des rheinnischen Juden“, C.V.-Zeitung,Vol.IV,No.26,26 Juni 1925,S.453.很多猶太組織都參加了這項慶典,有的還決定每年都在萊茵蘭召開代表大會。6月8日,“猶太教信仰德意志公民中央?yún)f(xié)會”在德國西部的代表邀請其會員參加在科隆歌劇院舉辦的“為了萊茵蘭和德國”的集會,參加者將近2000人*Der Israelit : ein Centralorgan für das orthodoxe Judenthum, Vol. LXVI, No.28, 9 Juli 1925, S.6.。1925年9月6日,杜塞爾多夫的“猶太教信仰德意志公民中央?yún)f(xié)會”成員也舉行了類似的集會*Central-Verein-Zeitung, Vol.IV, Heft 37( 11. September 1925), S.616.。猶太退伍軍人協(xié)會(Reichsbund jüdischer Frontsodaten)將9月5日至7日在沃爾姆斯和科隆的代表大會變成慶祝猶太人與德意志源遠流長關(guān)系的集會。猶太退伍軍人協(xié)會的代表參觀了沃爾姆斯著名的猶太公墓,最古老的墓碑可以追溯到1049年*Die Rheinlandtagung des Reichsbundes juedischer Frontsoldaten“, Der Schild:Zeitschrift des Reichsbundes Jüdischer Frontsoldaten (1.1922—17.1938),Vol.IV,Nr.23,11.September 1925,S.341.。但是協(xié)會成員對于這個結(jié)果并不滿意,實際宣傳的年份比千年還多出了500年。該協(xié)會的機關(guān)報《盾牌/德萊茵特刊》(DerSchild/RheinlandSondernummer)稱:“我們不說1000年,我們假定德國猶太人已經(jīng)在萊茵地區(qū)生活了1500年?!?Ludwig Haas,Fuenfzehenhundert Jahre Deutsche Juden am Rhein“,Der Schild/ Rheinland Sondernummer,Vol.4, No.22, 3 September 1925, S.319.1932年“猶太教信仰德意志公民中央?yún)f(xié)會”出版的小冊子又自豪地加了100年。他們依據(jù)的文獻是321年康斯坦丁大帝在科隆地區(qū)頒布的對猶太人的法令。小冊子認為,羅馬時期在亞琛、安德納赫、奧格斯堡、博帕德、美因茨、雷根斯堡、斯特拉斯堡、特里爾和沃爾姆斯都有猶太人。在“猶太教信仰德意志公民中央?yún)f(xié)會”及其支持者看來,德國猶太人是德國人,是德國歷史重要的組成部分。其證據(jù)就是,猶太人在德國生活了1600多年,扎根于德國的土地,呼吸著德國的空氣。在民族大遷徙之前,猶太人就已經(jīng)生活在萊茵河沿岸*⑧⑨C.V.,Wir deutschen Juden 321—1932, Berlin : Weylandt, 1932, S.3—4;S.7;S.6.。
以德語為母語也成為德國猶太人確認其德國認同感的重要依據(jù)。“猶太教信仰德意志公民中央?yún)f(xié)會”的小冊子指出,德國猶太人以德語為母語已經(jīng)1000多年了。整個中世紀,德國猶太人不僅說德語而且用德語創(chuàng)作詩歌。甚至早在9世紀一些猶太會堂已經(jīng)開始使用德語布道。從12世紀初期起,猶太父母就將孩子取名為阿希姆(Achim)、阿道夫(Adolf)、法爾克(Falke)、格哈德(Gerhard)、海因里希(Heinrich)等德語名字⑧。德國猶太人學(xué)者們也持有相同的看法。著名語言學(xué)家、猶太學(xué)學(xué)者赫爾曼·施泰因塔爾(Hermann Steinthal)說得很清楚。他在講到為什么德國猶太人只能是德國人時指出,“語言共同體意味著思想的共同體”⑨,“我們成長和思考的語言都是德語”,甚至猶太經(jīng)典只有翻譯成德語,我們才能夠理解*H. Steinthal, ,,Das auserwaehlte Volk oder Juden und Deutsche“, über Juden und Judentum, Berlin: Verlag von M. Poppelauer, 1906, S.13.,因此德國猶太人就是德國人。另一位德裔猶太人、《早晨》雙月刊負責(zé)人、社會學(xué)家尤里烏斯·戈爾施泰因(Julius Goldstein)也持有相同的看法*Julius Goldstein,,,Voelkischer Antisemitismus“, Der Morgen : Monatsschrift der Juden in Deutschland, Vol.II, No.5, Dezember 1926, S.465.。而猶太裔流行小說作家喬治·赫爾曼(Georg Hermann)則主張猶太人相互之間不要使用非猶太德國人聽不懂的口語,以免導(dǎo)致對猶太人的不信任,在心理上產(chǎn)生仇恨、敵意和蔑視*Georg Hermann, Der doppelte Spiegel, Berlin :Alweiss, 1926, S.48.。
不僅如此,猶太人還用德語創(chuàng)作,積極參與德國的文化生活,用實際行動表達自己的德國認同。例如,在魏瑪共和國時期,猶太人指揮、演出、編劇的德語舞臺就起著決定性的影響。猶太裔戲劇導(dǎo)演馬克斯·雷哈特(Max Reinhardt,1873—1943)被認為是魏瑪時期德語戲劇舞臺的大師。20年代,他將表現(xiàn)主義引入戲劇,整合舞蹈、音樂、啞劇,進行創(chuàng)新的設(shè)計。他的一些弟子,包括戲劇電影導(dǎo)演利奧波德·耶斯納(Leopold Jessner)和著名表演家、戲劇導(dǎo)演維克多·巴諾夫斯基(Victor Barnowsky)等人,都成為魏瑪時期舞臺表現(xiàn)主義和新寫實主義戲劇的重要代表人物。德國的電影也受到猶太作家、演員、導(dǎo)演的巨大影響,其中包括《大都會》(Metropolis)的導(dǎo)演弗里茨·龍(Fritz Lang)、《卡里加里博士內(nèi)閣》(DasCabinetdesDr.Caligari)的合著者卡爾·梅耶(Carl Mayer)等人。
德國猶太人也通過發(fā)表愛國主義的聲明來證明他們的德國認同。反猶主義者對猶太人的攻擊之一,就是否認猶太人有熱愛德國的權(quán)利和能力,以中傷他們的愛國主義。猶太人對這種攻擊的回應(yīng)是,證明他們的愛國熱情及對祖國的忠誠。在魏瑪共和國的14年中,猶太人一再承諾,反猶主義不會阻止他們對祖國的熱愛和責(zé)任。1919年7月,猶太教領(lǐng)導(dǎo)人西蒙·貝恩菲爾德(Simon Bernfeld)發(fā)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文章,譴責(zé)在凡爾賽強加給德國的不公正和不人道待遇,并且懇求結(jié)束國際事務(wù)中的仇恨。為了說明這一點,他專門附加了保證,猶太人不會因為一部分德國人的反猶主義,而停止對國家的忠誠和職責(zé)*Simon Bernfeld, ,,Der Friede“,Gemeindeblatt der Juedischen Gemeinde zu Berlin, Vol. IX, No.7,11 Juli 1919, S.57.。1925年猶太裔政治家伯恩哈德·???Bernhard Falk)在《猶太教信仰德意志國家公民中央?yún)f(xié)會報》進一步明確聲明:“我們不會放棄我們的祖國德國,也不會將德國民族成員的身份從我們的心中撕裂?!?Berhark Falk,,,Der deutsche Juden auf rheinischer Erde“, C.V.-Zeitung, Vol. IV, No. 26 vom 26. Juni 1925, S.445.“猶太教信仰德意志公民中央?yún)f(xié)會”的法律顧問阿爾弗雷德·維納(Alfred Wiener)在1930年6月的一次集會上更是以驕傲的口氣聲稱:“如果給最具有德國意識的人頒發(fā)諾貝爾獎,那么得獎的一定是猶太人?!?Der Israelit : ein Centralorgan für das orthodoxe Judenthum, Vol. LXXI, No. 26, 26. June 1930, S.2.
實事求是地說,魏瑪時期的德國猶太人在國家認同問題上也并非鐵板一塊。在猶太人主流堅持對德意志國家認同的同時,不可否認也存在著另一種認同傾向,即有些德國猶太人抱有一種以猶太復(fù)國主義為取向的猶太民族認同。但是德國猶太復(fù)國主義運動并不徹底,并且影響力有限。第一代德國猶太復(fù)國主義者,包括德國猶太復(fù)國主義先驅(qū)、德國猶太復(fù)國主義聯(lián)合(Zionistische Vereinigung für Deutschland,縮寫是ZVfD)創(chuàng)立者之一的馬克斯·博登海默(Max Bodenheimer),就不是徹底的猶太民族主義者。對他們來說,猶太復(fù)國主義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種同情和友愛的運動,他們參與進來主要出于對受到沙皇俄國迫害的東歐猶太人的同情。這些早期的德國猶太復(fù)國主義者認為,東歐猶太人的生存困境需要一個激進的政治解決方案,建立他們自己的國家,地點是對于猶太人有著深刻的心理、歷史和宗教意義的巴勒斯坦。因此,世紀之交的德國猶太復(fù)國主義者都支持巴塞爾計劃*巴塞爾計劃(Basel Program),即1897年在巴塞爾召開的第一屆猶太復(fù)國主義大會發(fā)表的有關(guān)未來猶太復(fù)國主義運動的行動綱領(lǐng)。具體內(nèi)容有4點:促進猶太農(nóng)民、手工業(yè)者和制造業(yè)者到巴勒斯坦定居;依據(jù)各國法律,通過適當?shù)牡胤胶蛧H機構(gòu)建立全猶太人聯(lián)盟組織;強化猶太人的民族情感和意識;必要時采取適當步驟獲取各國政府的同意,以實現(xiàn)猶太復(fù)國主義的目標。https://www.jewishvirtuallibrary.org/jsource/Zionism/First_Cong_&_Basel_Program.html,訪問日期2015年12月14日。。但他們不愿將猶太民族(Nationaljudentum)的概念用于德國猶太人,不愿停止對德國文化的認同*Franz Oppenheimer, Erlebtes, Erstrebtes, Erreichtes, Berlin: Welt-Verlag, 1931, S.213—214.。1924—1933年,即便堅定的猶太復(fù)國主義者庫爾特·布魯門費爾德(Kurt Blumenfeld)控制著德國猶太復(fù)國主義,認為德國猶太復(fù)國主義者必須不再認為自己是德國人,必須遠離德國文化,以知名人士麥克斯·克倫希爾(Max Kollenscher)、阿爾弗雷德·克利(Alfred Klee)和喬治·卡爾斯基(Georg Kareski)為代表的一部分人仍支持現(xiàn)代政治猶太復(fù)國主義的創(chuàng)立者特奧多爾·赫茨爾(Theodor Herzl)“征服社區(qū)”的主張,強調(diào)猶太復(fù)國主義要以“當前的工作”即社區(qū)內(nèi)的工作為重,拒絕移民。兩派間的矛盾,直到1933年也未能調(diào)和。
猶太人的德意志身份認同對其族群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德國本土猶太人敵視東方猶太人,并且將他們當作引起反猶主義的根源;排斥猶太復(fù)國主義,拒絕移民巴勒斯坦;低估反猶主義的危害,對大規(guī)模地迫害、屠殺猶太人缺乏預(yù)見性。
高度的德國認同,甚至使猶太人內(nèi)部發(fā)展出對東方猶太人(Ostjuden)的歧視?!癘stjude”這種觀念起源于19世紀上半葉,到20世紀,這個詞語才流行。但是,對東歐猶太人廣泛的消極的觀念早就有了。東歐猶太人被看作骯臟、吵鬧和粗魯?shù)?,被認為是不道德的,文化落后的,居住在丑陋的、不合時宜的隔都中?!昂艽蟪潭壬希瑢|歐猶太人的這種看法是由于西歐尤其是德國猶太人制造和傳播的。以便于將他們自己與這些不幸的、未解放的東歐兄弟區(qū)別開?!?Steven E. Aschheim, Brothers and strangers: the east European Jew in German and German Jewish Consciousness,1800—1923, Madis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82, p.3.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和戰(zhàn)后初期大約8萬到10萬名東方猶太人移入德國。1919—1920年波蘭的政治動亂和對猶太人的迫害引發(fā)了新一波的東歐猶太難民潮。1925年,共有10.8萬名猶太人有外國血統(tǒng),占德國猶太人人口總數(shù)的19.1%,這些人中90%來自東歐。1925年普魯士猶太藝術(shù)家和作家中有20%和40%的東方猶太人*②③Moshe Zimmermann, Die Deutschen Juden 1914—1945, München:R.Oldenbourg Verlag,1997,S.25;S.22;S.24.。東方猶太人被認為是與高度同化的德國本土猶太人相對的:懶惰、不思進取、臟和革命者②。東方猶太人內(nèi)部的非法活動,尤其是賣淫,遭到德國猶太人的堅決反對。很多猶太人不覺得東方猶太人是他們的兄弟,并且這種情緒被公開地表現(xiàn)出來③。東方猶太人的消極形象使魏瑪時期大部分德國猶太人認為:東方猶太人是德國反猶主義的真正原因*Steven E. Aschheim, Brothers and Strangers: The East European Jew in German and German Jewish Consciousness, 1800—1923, p.221.。1920年巴伐利亞政府驅(qū)逐猶太人時,猶太社團并沒有公開的反抗。
當六年前猶太復(fù)國主義者以“猶太人民黨”的名義進入代表大會時,他們想要表達的是他們是建立在猶太民族共同體的基礎(chǔ)上。大家都知道,我們完全拒絕這種觀點。阿爾弗雷德·克利(Alfred Klee)在大會上再一次簡要的闡明觀點:有了猶太民族我們就有了一切,失去猶太民族,我們什么也不是。幾天前國會代表路德維希·哈斯(Ludwig Haas,來自巴登的社會民主黨國會代表)以絕大多數(shù)德國猶太人的精神回答了他:德國猶太人只知道一個民族共同體(Volksgemeinschaft),那就是德意志民族*Gemeindeblatt der Juedischen Gemeinde zu Berlin,Vol. XVI, No.5, 7. Mai, 1926, S.106.。
強烈的德國認同感也使得德國猶太知識分子勇于承擔(dān)起批判德國社會弊端的責(zé)任。而這種批判招來了德國極端愛國主義者的強烈不滿。這些猶太知識分子以著名時政評論員和作家?guī)鞝柼亍D霍爾斯基(Kurt Tucholsky)為代表,他們被敵對者稱為“圖霍爾斯基綜合征”(Tucholsky-Syndrom)。庫爾特·圖霍爾斯基堅持海涅的社會批評傳統(tǒng),被稱為“20世紀的海涅”*蔡鴻君:《20世紀的海涅:庫爾特·圖霍爾斯基》,《譯林》1998年第1期。,他自我定義為左派民主派、社會主義者。他主要批判社會現(xiàn)實,抨擊魏瑪共和國時期軍隊和政府中的各種弊端,一再呼吁人們警惕納粹主義。圖霍爾斯基還是個和平主義者,反對軍國主義。1928年他公開表示:“德國軍隊里沒有我不能傳達給外國的秘密,如果這是維持和平所必需的……那我們都是叛國者。但我們背叛的是我們批判的國家,為的是我們所愛的國家利益,為的是和平以及我們真正的祖國:歐洲?!?克勞斯·費舍爾著、錢坤譯:《德國反猶史》,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11頁。他的那些對魏瑪共和國政府的忠告與批判,也成了納粹主義者用來推翻魏瑪共和國的借口。在納粹分子看來,圖霍爾斯基使他們的反猶主義宣傳具體化,他的作品表達了猶太人對德國人的仇恨;極右政論家弗蘭茨·馮·利林塔爾(Franz von Lilienthal)認為,他的反軍國主義著作挑起了卡普政變*Vera Middelkamp,,,Wir haben die Firma gewechselt, aber der Laden ist der alte geblieben“: Kurt Tucholsky and the Medialized Public Sphere of the Weimar Republic (1918—1933), Austin: The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 2005, pp.33—34.。但是,納粹政府也不喜歡他的作品,1933年,他被剝奪德國國籍,其作品被下令燒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他也備受爭議,以德國歷史學(xué)家戈洛·曼(Golo Mann)為代表的一些學(xué)者認為,其過激言論對魏瑪共和國的滅亡負有責(zé)任。
綜上所述可見,盡管絕大多數(shù)德國猶太人具有強烈的德國認同意識,但這種身份認同并不是單方面的努力就可以實現(xiàn)的,它必須建立于少數(shù)族裔與主流社會互動的基礎(chǔ)之上。魏瑪共和國時期,大部分德國猶太人高度認同德國文化,積極參與德國的政治和社會文化生活,與共和國共命運,在生活習(xí)慣和行為方式上也基本德國化,面對反猶主義時甚至寄希望于德國的文化傳統(tǒng)能夠自我消解這一“德國社會的病變”。然而,誠如前文提到的那樣,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失敗,帝國的崩潰和革命造成的傳統(tǒng)秩序的瓦解,凡爾賽和約的屈辱,災(zāi)難性的通貨膨脹,等等,使整個德國充斥著怨恨和不滿。在這種惡劣的形勢下,納粹等右翼激進勢力迅速發(fā)展,反猶主義成為他們招搖過市的大旗和渲泄不滿的工具。在納粹的綱領(lǐng)中,明確規(guī)定只有擁有德意志血統(tǒng)者才是德國的國家公民,猶太人因此而被拒之門外*Peter Ortag,Jüdische Kultur und Geschichte.Ein überblick,Potsdam:Brandenburgische Landeszentrale für politische Bildung,1995,S.107.。然而,猶太人卻由于高度的德國認同而低估了當時反猶主義的危害,沒有進行有效的反抗或逃離納粹德國。就此而論,我們不妨說,正是德國認同在一定程度上使德國猶太人陷入了納粹統(tǒng)治時期的被動受害的結(jié)局。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多卷本《德國通史》”(13&ZD10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責(zé)任編輯:汪謙干
The Jewish German Identity in Weimar Republic
XING Lai-shunTIAN Huan-yu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German Jews had a high degree of identity with the German nation, culture and religious life in Weimar Republic. The Jewish German identity was formed by history and realistic pressure. The Jewish German identity outstandingly represented in two ways: they viewed “Judaism” and “Jewish Culture” as religious and culture rather than nation to avoid the conflicts with their German identity. At the same time, the close ties between Jews and German mainstream nation, language, culture and history. The Jewish German indentity had important impact on Jewish ehtnic.They were indifferent to the Ostjuden, opposed Zionism and underestimated the harm of anti-Semitism, failed to predict the mass murder and persecution.
Weimar Republic;German Jews;German identity
K516.43
A
1005-605X(2016)05-0109-08
邢來順(1963- ),男,安徽當涂人,華中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歷史學(xué)博士;田煥云(1987- ),女,河南南陽人,華中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