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田菌
前一陣子章回小說看得太猛。言談舉止間不知不覺受了書中的影響,日常交流都操著一口古白話,別人有什么動(dòng)靜。我心里想的是“怎么了?”張口欲問,脫口而出的是一句:“卻是怎的?”由此受到了同事的嘲諷?,F(xiàn)代社會(huì)用現(xiàn)代漢語,當(dāng)然不會(huì)再在生活里用古白話,但很多古白話的說法還是很有韻味的,譬如“早上起來冷”一句,便可變?yōu)椤霸绯颗缹⑵饋?,也曾凍煞則個(gè)”,字是冗了一些,不過形象生動(dòng),趣味無窮。更加有趣的,便是古白話的詈言了。
詈字念“力”,詈言就是罵人的話。在寫這文章之前我也曾猶豫過,給大家介紹罵人粗口,是否頗為不雅?轉(zhuǎn)念一想,魯迅先生也寫過《論“他媽的!”》,莫言小說里臟話一堆,再說我不過轉(zhuǎn)述老祖宗的偉大語言發(fā)明,“雅”不“雅”的,也就不理會(huì)了。
我最早看過的古代詈言,應(yīng)該是初中課本里的《陳太丘與友期》,陳寔和朋友約定出行,結(jié)果朋友過時(shí)不到,陳寔就先走了,姍姍來遲的朋友知道后,罵了一句:“非人哉!與人期行,相委而去。”“非人哉”這句話說重不重,說輕不輕,語氣也不是很沖,總之比較含混,然后這句“非人哉”便成了初中班上的“雅罵”——“拿我橡皮,非人哉!”“不搞衛(wèi)生,非人哉!”——千年前的古語又得到了應(yīng)用,可見詈言罵詞的生命力頑強(qiáng)得很。
秦漢時(shí)代,罵人還不太普遍,劉邦常說豎子、豎儒,并不十分臟,到了魏晉,社會(huì)開始無序,臟詈也紛紛出現(xiàn)。很多文人罵法除了“非人哉”之外,也有罵人罵得非常有水平,又極端的臟詈。比如陳琳給袁紹寫的《討曹檄文》:
“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騰,與左倌、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橫,傷化虐民。父嵩,乞甸攜養(yǎng),因贓假位,輿金輦璧,輸貨權(quán)門,竊盜鼎司,傾覆重器。操贅閹遺丑,本無懿德;鏢狡鋒協(xié),好亂樂禍?!?/p>
上面一段,直接罵了曹操三代,而且非常的不客氣,直斥曹操祖父是妖孽禍患,父親是乞丐,曹操自己則是閹人宦官的后代。《三國演義》描寫這段時(shí),寫曹操讀此文,全身大汗,驚悚異常,竟頭風(fēng)病痊愈。此類文化罵法,更有高手在下: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shí)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jié),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后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唐。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fù)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這一段,便是《詠鵝》作者駱賓王筆下的《為徐敬業(yè)討武璺檄》了。每一句都是赤裸裸的人身攻擊,毫不客氣。“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你武則天原來不過是先太宗的后妃,還曾侍過寢;“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后房之嬖”,你上位是用身體勾引先皇,得到寵幸;“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這些都不用說了,最厲害的是這一句“陷吾君于聚扈”,實(shí)在是罵人之大成,這句話用大白話說就是:你這出身,陷我兩代皇帝于亂倫之中。聚唐。指的是父子共女。這罵得實(shí)在是狠毒之極。
“非人哉”、“聚扈”畢竟還是文雅士人罵的話,聽臟話,也還是要看市井小民的罵法,宋元話本中,《金瓶梅》、《水滸傳》中的內(nèi)容取材于民間,罵人的話也直白不少:魯提轄聽說鄭屠強(qiáng)占民女,先罵一句“腌臌潑才”,見了鄭屠面,怒罵“狗一般的人”,打鄭屠一拳,一聲“直娘賊”,第二拳,罵“破落戶”,童法連貫,錯(cuò)落有致。《水滸傳》里諸如此類的詈言比比皆是。比如雷橫罵白秀英是“賤母狗”,魯智深口邊常掛“撮鳥”,戴宗罵宋江“黑殺才”云云。
《水滸傳》中我最喜歡的罵人部分有兩節(jié):
一是王婆和鄆哥對(duì)罵:(王婆)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gè)栗暴。鄆哥叫道:“做甚么便打我!”婆子罵道:“賊猢猻!高做聲,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鄆哥道:“老咬蟲!沒事得便打我!”
小猢猻、含鳥猢猻沒什么難度,好理解。這“馬泊六”和“老咬蟲”便值得玩味一番了?!榜R泊六”便是“牽頭人”、“拉皮條的”,“老咬蟲”是罵王婆做虔婆,罵王婆撮合西門慶和潘金蓮。
二是林沖發(fā)配滄州。差撥罵林沖:“你這個(gè)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刺刺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文,一世也不發(fā)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
這一段文字,朗朗上口,關(guān)鍵是,罵人有理有據(jù),一句口都反駁不得,據(jù)原著寫,罵得林沖是“一佛出世”。更妙的是,當(dāng)林沖掏出五兩銀子給差撥時(shí),差撥便改口了:
“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gè)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shí)受苦,久后必然發(fā)跡。據(jù)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閑之人,久后必做大官!”
“林教頭”對(duì)“賊配軍”,“做出事”對(duì)“陷害你”,“一世也不發(fā)跡”對(duì)“久后必然發(fā)跡”,“賊骨頭”對(duì)“不等閑”,“粉骨碎身”對(duì)“必做大官”。兩方對(duì)照看,便更覺得那詈言妙不可言。
到元明清時(shí)期,評(píng)話小說、市井雜劇,詈言便大為普遍泛濫,《紅樓夢》中也都充斥著許多詈言,其中不少還是林妹妹說出來的。但最令人忍不住擊節(jié)贊嘆的,便屬《醒世姻緣傳》中一句,其罵人張力令人嘆為觀止,直直體現(xiàn)了漢語罵人之博大精深:
“放你家那臭私窠子淫婦歪拉骨接萬人的大開門驢子臭狗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