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約亞
美國人赫伯特·芬格萊特在《孔子·即凡而圣》中夸贊孔子:“毋庸置疑,孔子的主要成就之一,就是以一種在中國前無古人的方式發(fā)現(xiàn)并教導我們:人的存在有一種精神——道德的維度。”在讀《六國論》時,我總想將這句話借過來夸贊蘇洵:“《六國論》的主要成就之一,就是發(fā)現(xiàn)并教導我們:談兵是可以多維度的,除了考究兵法戰(zhàn)略,還可以有一種精神——道德的維度。”
這種維度,在文中被稱為“義”。
但蘇洵畢竟是一介書生。
書生談兵,總易被嘲諷為缺啥補啥,故有“偏是市儈喜通文,偏是俗吏喜勒碑,偏是惡嫗喜誦佛,偏是書生喜談兵”(朱錫綬《幽夢續(xù)影》)的“偏”見。當代論者中,也不乏前輩師長批評蘇洵罔顧史實,謬誤多多。但在我看來,蘇洵談兵的高明之處,恰恰在“偏”上:他所描繪的不是歷史地圖集中那種寫實嚴謹?shù)牧鶉鴾缤雎肪€圖,他要的不是昨日再現(xiàn),而是內心的表現(xiàn)。因此在講授這篇文章時我告訴學生,其內容可以用三幅圖來理解:寫四國滅亡如諷刺漫畫,充滿了夸張與偏見;寫燕趙滅亡如宣傳漫畫,充滿了扭曲與偏愛;而結尾時,借古諷今亮出主旨,則如一幅畫著三足鼎的靜物寫生。
可惜,教材一般只提供客觀性很強的插圖。
一、偏見:漫畫式的破滅之道
蘇洵談韓魏楚之破滅,滿紙諷刺夸張。他通過想象的場景,夸張地表現(xiàn)韓魏楚先祖建國之艱辛,而子孫無能敗家,不智不孝。這種不智不孝在蘇洵筆下,夸張可笑如同一張諷刺漫畫,如“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又如“然后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這些場景顯然違背歷史事實,蘇洵寫來猶如時下流行的戲說歷史甚至有點“神劇”的影子。這也是論者常常詬病此文的證據(jù)之一。
但蘇洵并不是游戲文字。
須知,此文出自蘇洵兵書《權書》,自有它的地位與分量。蘇洵一面以夸張式的漫畫表現(xiàn)韓魏楚的破滅,另一面卻頗有深意地將此三國破滅稱為“顛覆”。何為“顛覆”?現(xiàn)代稱陰謀從內部瓦解對手為“顛覆”,拆開來看,顛,是指頭撞地,覆,是翻轉、顛倒、傾覆。故“顛覆”一詞,強調物體因自身原因而傾覆。故蘇洵的諷刺漫畫并不是為了娛樂大眾,而是憤怒與嘲諷的表達。他的這幅漫畫所諷刺的,與其說是韓魏楚當?shù)赖牟恢遣恍ⅲ銓幷f是對“賂”的徹底否定。“賂”在蘇洵的“畫筆”下,丑態(tài)百出,可笑可恥,毫無可取之處。
同樣被點名嘲諷的還有被“遷滅”的齊國?!斑w滅”的結果與“未嘗賂秦”而“與嬴”的策略正相關,故“與嬴”之“與”,就成了“讖語”,先是“幫助”,終成“給予”。根源是因為“不助五國”,故齊國“終繼五國遷滅”——一鍋兒全遷走?!安恢鍑?,逼得人家去賂;“與嬴”則是試圖從中撈好處自保甚至問鼎,三言兩語,將個堂堂齊國寫成逼良為娼的王婆,故“遷滅”之爽利也如《水滸傳》王婆的結局,“讀了朝廷明降,寫了犯由牌,畫了伏狀,便把這婆子推上木驢,四道長釘,三條綁索,東平府尹判了一個字:‘剮。上坐,下抬,破鼓響,碎鑼鳴,犯由前引,混棍后催,兩把尖刀舉,一朵紙花搖,帶去東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剮?!睉K得爽利。
這一張諷刺漫畫,蘇洵委實毒舌。原因同上。
二、偏愛:燕趙憑什么擺在最后
然而蘇洵對燕趙卻推崇備至,偏愛有加。對于燕趙的滅亡,蘇洵畫了一幅宣傳畫,濃墨重彩地表現(xiàn)對方的可歌可泣。
如稱對方為“小”國,在大國相繼滅亡后,一個小國苦撐時局,尤顯多智悲壯。
燕趙畢竟亡了,但蘇洵卻又給人家找足了滅亡的理由,自身原因如“刺客”“良將”,環(huán)境如“革滅殆盡之際”,故“智力孤危,戰(zhàn)敗而亡”,實在情有可原,是“誠不得已”,搞得不滅都不行了。
不僅如此,蘇洵還打破了亡國順序,將燕趙置尾,且稱其為“后亡”,給人以舉兵抵抗存活到最后的假象。前四國亡得荒唐,而燕趙之亡,卻是合乎眾人認知的:刺客之行與李牧之誅。
可以說,在表述四國滅亡時,蘇洵用的是一幅極盡諷刺夸張之能事的漫畫,而在說道燕趙滅亡時,蘇洵用的卻如工農宣傳畫——蘇洵的雙重標準,已“昭然若揭”。
因此我們有必要追問,燕趙憑什么擺在最后,在文本中多活了那么久?換句話說,蘇洵是基于怎樣的考量,如此推崇燕趙?
我所找到的理由,便是蘇洵在表述燕趙時所說的一個字,即“始有遠略,義不賂秦”中的“義”。
所謂“遠略”,便是“不賂秦”,在后人看來,這一策略“遠”也未必,“義”則更是無從說起。明代李楨的《六國論》發(fā)難說:“夫后世之所以惡秦者,豈非以其暴邪?以余觀之,彼六國者,皆欲為秦所為,未可專以罪秦也……論者何厚于六國,而必為之圖存也哉!”李楨認為,大家都是圖存,都是想問鼎,都一樣兇暴殘虐,“義”在哪兒呢?更要命的是,儒家向來也稱“春秋無義戰(zhàn)”。那么,燕趙之“義”又從何說起呢?其子蘇轍的《六國論》更是慨嘆六國當權者目光短淺,不知韓魏的重要性,合情合理合史實,公然打臉。
這個問題如果換一個問法,或許能明白蘇洵的苦心。即,蘇洵借古諷今,把該效法的與不該效法的歷史故事擺給北宋當?shù)揽?。請問,蘇洵為何要取燕趙的立場而不站在秦國的立場上?北宋畢竟沒有統(tǒng)一天下,以秦來激勵,豈不更加討喜?
三、權變:仁義不得已時的創(chuàng)見
北宋不能學秦。
蘇洵之惡毒、不嚴謹,根本原因便在于此。不是國力上的不能,而是文化上的不能。當然,事后證明國力上更是不能。
李楨說“后世之所以惡秦者,豈非以其暴邪”,說實話,歷史上的那些封建王朝,誰家沒點不堪回首的過去?但秦之所以尤遭忌恨,是因為其“暴”過于出格——秦國不該對儒家文化趕盡殺絕。這是決定蘇洵立場取舍的原因,也是燕趙之“義”的立足點,更是《六國論》乃至整本《權書》的創(chuàng)作緣由。
因此,從文化版圖上來看,北宋更像燕趙而不是秦國,秦國殘暴野蠻則像北宋的那些敵國們,故北宋與秦不僅有國力形勢上的大區(qū)別,更在文化取向上有著本質的不同,儒家在戰(zhàn)國時期已幾無立錐之地,而在秦統(tǒng)一天下后更是連錐也無。北宋如果滅亡,則儒家將再次陷入絕境。因此,北宋若不賂而反抗,便具有了家國與文化的雙重含義,這是保家衛(wèi)國的興亡大事,更是以文明對抗野蠻的書生天職。
應該看到,蘇洵的這篇文章,與其說是評價六國在“保國”上的得失,不如說是對顧炎武“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遙相呼應。所謂天下,首先便是文化的天下。以燕趙之小,尚且以義不割尺寸,其興兵反抗真是義薄云天的壯舉了;那么,以北宋之大,更當為儒家文化仗義不賂。
這便是書生談兵的道德——精神的維度,文化情懷。所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也應當是題中之意。
但儒生向來高唱仁者無敵。蘇洵既然要守義,為何大倡異端,為動兵張目?在《權書》中,蘇洵是這樣解釋的:“人有言曰:儒者不言兵,仁義之兵無術而自勝。使仁義之兵無術自勝也,則武王何用乎太公?而牧野之戰(zhàn),‘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又何用也?《權書》,兵書也,而所以用仁濟義之術也。吾疾夫世之人不究本末,而妄以我為孫武之徒也。夫孫氏之言兵,為常言也。而我以此書為不得已而言之之書也。故仁義不得已,而后吾《權書》用焉。然則權者,為仁義之窮而作也?!碧K洵的這段話,與清代唐甄在《潛書》里提出的“全學”
概念相似。唐甄把“全學”比作“鼎”:“君子之為學
也,不可以不知兵……全學猶鼎也,鼎有三足,學亦有之:仁一也,義一也,兵一也……不知兵,則仁義無用,而國因以亡矣。”
鼎者,文化的象征,大則代表家國天下,小則象征個人的學識追求。蘇洵談兵的思想在唐甄那里,是這樣一幅明了卻沉甸甸的圖像。書生蘇洵看明了北宋的國際環(huán)境,文化局勢,他稱這局勢為“仁義不得已”。即唐甄所謂“不知兵,則仁義無用,而國因以亡矣”的處境,這便是《六國論》所謂借古諷今的真正著眼之處,周邊列國均不顧儒家道義,百姓生活在儒家文化的光照之外,故《權書·用間》舉例說:“伊尹之在夏也,湯必曰:‘桀雖暴,一旦用伊尹,則民心復安,吾何病焉。及其歸亳也,湯必曰:‘桀得伊尹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安視民病。遂與天下共亡之。呂牙之在商也,文王必曰:‘紂雖虐,一旦用呂牙,則天祿必復,吾何憂焉。及其歸周也,文王必曰:‘紂得呂牙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久遏天命。遂命武王與天下共亡之。然則夏、商之存亡,待伊、呂用否而決?!笨梢?,蘇洵為燕趙嘆息,實在是為北宋文化輸出受阻,儒家文化照不進蠻荒而嘆息。蘇洵的時代,北宋是儒家中心,文化中心,若真能如腐儒所言,以王道仁義感化敵國是最好的,但蘇洵看明了鼎失一足是無法站立的,徹底的理想主義無法處理國際關系。既然“仁義不得已”,那么“權”,權者,變也,這便是蘇洵的創(chuàng)見,他鼓勵北宋理應如燕趙那樣,動兵而不是賂,訴諸武力而不是一味仁義。
但書生談兵,本在“仁義”,“兵”反而是“末”,“吾疾夫世之人不究本末,而妄以我為孫武之徒也”——顯然,對于如《幽夢續(xù)影》之流的迂腐,蘇洵是心中有數(shù)的,只是頗不以為然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