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二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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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張煒小說中的人性善書寫
——以《古船》《九月寓言》和《你在高原》為例
○翟二猛
自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以來,張煒便自覺地擎起“演惡揚善”的人文主義大旗。因而,在以“審丑”為美學風尚的時代背景下,張煒小說中的人性善書寫便尤為引人注目。從《古船》的驚世駭俗到《九月寓言》的日益內(nèi)斂再到《你在高原》的自如從容,張煒小說的人性善書寫雖是一種完整自在的系統(tǒng)構(gòu)建,卻也經(jīng)歷了從拘謹、空托到自如、實在的演變過程。
自19世紀后半葉以來,古老的中國不斷經(jīng)歷各種社會轉(zhuǎn)型,或溫和或急劇,卻都不可避免地伴隨著苦難和人性的墮落。某種程度上,社會處于惡性循環(huán)或停滯不前的狀態(tài),康有為曾經(jīng)說人心日惡,①大約一百年后,孫犁說社會日惡人心日險,②深刻道出了社會轉(zhuǎn)型期的陣痛。只是在中國,這種疼痛期限長了許多??v觀張煒的小說創(chuàng)作,其核心主旨正是對文明進程中必然的惡果的戒懼與反思,唯其艱難,才愈顯可貴。
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市場經(jīng)濟洪流的沖擊之下,知識分子下海出走,成為令人無奈的常態(tài)。再加上世紀末情緒的發(fā)酵,知識分子愈發(fā)卑微,社會缺少了知識分子的支撐和擔當,堅守精神家園變得日益艱難,社會丑惡如沉渣泛起,由此審丑成為一種美學風尚。這一情勢,愈發(fā)驗證著孫犁等人的判斷。由此觀之,張煒的寫作便愈益凸顯其價值。
張煒持續(xù)關(guān)注與思索人類苦難,對人性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思考。人之為人,其中內(nèi)涵之一便在于人心向善。但向善的路徑并非坦途,當然也不一定完全如愿,其中往往歷經(jīng)“惡”的檢視。向善之路上,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便是反躬自省,“回顧”過去是向善的第一個姿態(tài),往往需要在回顧中消弭過去種下的“惡”,才會真正找出希望之路、向善之路,才會孕育出向善的力量。在一定意義上,過去乃至現(xiàn)在就意味著“惡”,未來才是“善”的希望和目標所在。因此,“回顧”的展開必然指向“前瞻”③,“回顧”是“前瞻”的資源和基礎(chǔ)。不過,需要我們警惕的是,“回顧”自身可能還潛藏著對過去和現(xiàn)在的抗拒和背反,反而容易使“前瞻”失去資源和意義,成為浮在水面的飄萍,使“前瞻”更嫌艱難,難以徹底清除水底的污垢,除惡和向善就容易變成空談?!盎仡櫋焙汀扒罢啊钡难h(huán)往復和彼此齟齬,是生命的慣常狀態(tài)。它們是生命的途徑而不是終點,是內(nèi)容而不是形式;它們蘊涵著不同的生命內(nèi)容,指涉不同的生命境界,最終都落實到拯救苦難靈魂這一相通的終極目標上,構(gòu)建起自由無礙的人間樂園。“回顧”與“前瞻”的齟齬和共鳴,既是張煒在創(chuàng)作中經(jīng)常采取的敘事狀態(tài),又是其筆下人物的生命常態(tài),這一切都透露著張煒小說創(chuàng)作的核心旨歸,即反思文明進程中的“惡”,張揚人性善的光輝,人性至善必然照亮人間很多陰暗的角落。
一旦擎起人文主義大旗,張煒便自覺地去發(fā)現(xiàn)惡,表現(xiàn)惡,批判惡,最終實現(xiàn)對人性善的終極求索。他一方面探尋惡的根源,一方面尋找善的出路。在考查了古今中外歷史之后,張煒發(fā)現(xiàn)了道德和自然,將其視作人性善的安居所在,并以此為著力創(chuàng)作的方向。
“對于張煒來說,苦難是內(nèi)在的,生存論意義上的”④。這種苦難根源即在于人類在生存斗爭中對人性惡的自我放逐,苦難是人性惡的必然結(jié)果??嚯y是過去的人性惡是種下的業(yè)。人性惡的可怕之處在于:它會釀造和散布苦難,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存在更無可預知,因為這種未知往往比已知更加令人恐懼。而且,即便在發(fā)展論的意義上講,人性惡也不可避免地裹挾在那些漂亮的數(shù)字中、那些輝煌的燈火下。因此,向善必將經(jīng)歷“人性惡”的人間煉獄,是一種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洗禮。須知,善惡二元對立從來都是自我麻痹的假想,這一過于簡單的認知存在著放棄向善權(quán)利的危險。實際上,人性惡一方面逼壓著人性善,一方面也在孕育著人性善?;蛟S是錨定心理作祟,我們往往過多地注意到了人性惡對人與社會、人與自然造成的可怕苦難。但是,我們更應注意到,善惡只是相對而言的,在一定情境下可以轉(zhuǎn)換,惡在逼壓善的同時便在不斷呼喚、校對、驗證著善??梢哉f,人性惡是人性善必需的鳳凰涅槃的過程?;蛘哒f,人性善只有經(jīng)歷了人性惡的深度檢驗,才是真善、至善。
張煒對于人性惡的展演主要表現(xiàn)于長篇小說《古船》里。人性惡的爆發(fā)與肆虐主要包括人們對制度惡、物欲惡與本性惡的放逐,制造出一個人間地獄。探究人性惡,我們無法忽視政治文化因素,尤其是在政治文化居于主導地位的中國,這是無法繞開的前提,也是揮之不去的陰影。自古以來,人類文明包含著“生存意義上的相安和殺戮與文化意義上的發(fā)展和守舊”,但有時“發(fā)展”會以“殺戮”為代價,以正義的名義維護乃至從事生存性的殺戮運動。⑤這荒謬邏輯的根本原因便是制度惡在作祟。制度是政治文化的表征,是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是人性的延伸和擴展。質(zhì)而言之,一切既有制度、組織和管理都可能束縛乃至踐踏人性善和自由權(quán)利,會不斷制造惡行和苦難。制度惡往往是隱性存在的。在相對病態(tài)的社會里,制度惡的可怕在于它往往隱匿著“人性”、狂放了“獸性”,在正當性與合法性的外衣下罪惡狂歡?!豆糯穼懙剑巴粮摹睍r人們因為盲動而被激發(fā)出本能的獸性,對所謂“地主老財”進行瘋狂的打擊報復,這種“改革”明顯超出了正常的審判。假借著“翻身得解放”的美好愿景與“新人新社會”的合法期許,制度惡不為制度內(nèi)群體所察覺而被無限放大。因而“還鄉(xiāng)團”的反攻和報復更為慘絕人寰,古鎮(zhèn)人(實則指涉所有中國人)陷入惡的惡性循環(huán)。而在既有制度內(nèi),一切試圖救拯的努力都嫌蒼白,所以即便工作隊的王書記也無法遏止工農(nóng)暴行。
隨著生產(chǎn)力日益壯大、人的活動范圍不斷擴張,人追求物質(zhì)的欲望愈加膨脹。受物欲驅(qū)動,人們一方面剝削和壓迫人本身,制造苦難人間;另一方面毫無節(jié)制地索取,幾乎毀滅自然。因為土地、工廠、作坊,洼貍鎮(zhèn)人的爭斗層出不窮:向自然爭斗,反而造成蘆青河變臟變淺,古鎮(zhèn)也因此而蕭條;與命運爭斗,被定性為資本家的隋迎之,苦心孤詣清算債務,吐血死在馬背上;與人爭斗,為了粉絲廠,老隋家與老趙家明爭暗斗幾十年,以致怪病、橫死等慘劇不斷;甚至城墻磚也成為爭奪的對象,進而引發(fā)群毆。物欲惡對人和自然的逼壓和扼殺營造出一種近乎絕望的境地。
當然,人類的物欲有其歷史合理性,因而被恩格斯視為人類歷史發(fā)展的杠桿。⑥此種回顧所揀起的歷史資源必定不能全部用來前瞻,須加以過濾甄別。如果制度設計并不合理、社會尚未歸于理性,必然導致制度失控、價值失范,物欲必然因失去規(guī)范的節(jié)制而釀下惡果。因而,如果要遏止物欲惡的膨脹,就必須仰賴新價值理念的闡揚和新意義規(guī)范的建構(gòu),催生并保障“善”的力量的壯大,使物欲始終有效控制在理性的范圍內(nèi)。
本性惡是人性中動物性的一面,包含本能的仇恨、暴力崇拜等。當制度失衡、物欲失節(jié)時,本性惡的破壞力便被無限度地釋放出來。因此,《古船》世界黑暗無比,血腥殺戮等花樣翻新、駭人聽聞的獸行,使得生命、文明被野蠻的本性肆無忌憚地踐踏著。在本性惡的逼壓下,沉默與無辜的民眾往往退守,“鎮(zhèn)子上有無數(shù)個這樣的角落,死一般的沉寂,連呼吸的聲音也沒有”⑦。退無可退便復仇,但復仇反而招致新的苦難:農(nóng)民翻身,對“地主老財”以階級審判之名行瘋狂迫害之實,使少數(shù)人的權(quán)力欲和物質(zhì)欲都得到了充分滿足;而“還鄉(xiāng)團”除了變本加厲的報復,還享受于由此帶來的感官刺激。更令人沉痛的是,人們往往被仇恨心理所奴役。“文革”期間,趙多多等人將私欲裹挾在“革命”里,成為新時代的惡霸。為了復仇,隋見素執(zhí)拗地算著龐雜的賬目,反而急血攻心、大病一場;隋含章長期無聲地隱忍,甘當四爺爺趙炳的性奴,雖試圖反擊,卻使自己也受傷了。仇恨扭曲了人性,而且會更依賴并釋放本能,因此復仇不僅不會促成善惡秩序的重建,反而陷入虛無。
歷史地看,在善惡角力中突出重圍的,正是人性至善?!豆糯氛嬲齻鬟_的正是這樣一種愿景:在人性惡的逼壓與考驗下,人性善終將突圍并閃耀著持久的光輝。在善惡角力中,既有善的力量,又有惡的力量,更有無善無惡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既有既得利益者和現(xiàn)存關(guān)系的維護者,又有秩序的破壞者和決絕的復仇者。
人性的惰性力會使人習慣于惡的逼壓,人們往往遮蔽自我而變得麻木起來,這便是善惡之間的無善無惡狀態(tài)并大量存在。這種狀態(tài)是流動的,既可孕育出善行,又可放縱出惡意。處于淡漠狀態(tài)的“大多數(shù)”,實質(zhì)上是迷失主體的“行尸走肉”,當惡大行其道時,他們往往成為惡的同謀,所以更需要喚醒。惟其如此,人性善才能完成對人性惡的突圍;也惟其如此,這種突圍才真正有意義。
在張煒的創(chuàng)作中,優(yōu)秀的人會挺身而出直面人性惡的肆虐。郭運和隋抱樸便成了善的化身和堅守者。但我們不得不反問,善需要守護嗎?進而追問:善何以需要守護?如何去守護?這顯然已觸及人類生存底線問題。李其生父子的“顛狂”、隋見素的多次害病、大喜輕生等生命危急時刻,往往是郭運解圍濟困。但郭運所為只能救治生理病痛,而不能療愈心理創(chuàng)傷,更不能根除惡因、規(guī)避惡果,而只能一味被動防御。突圍的希望被寄托在思考者隋抱樸身上。他賴以突圍的是其沉默和沉默中的執(zhí)著思索。自幼年起的悲慘遭際,逼得隋抱樸心向內(nèi)傾,萌生出一種原罪意識。沉默是他被迫接受的生活方式,逼他守住內(nèi)心安寧,經(jīng)歷內(nèi)心翻江倒海之后真正的安寧。他在沉默中思索人性惡的根源,思索如何清除它,從而尋覓人性善的出路。盡管這路途艱險異常、前路一片混沌,但他仍要艱難跋涉,并在堅守中積蓄了巨大的潛能,足以穿越喧鬧、消弭人性惡的沖擊。
借由道德,張煒在隋抱樸身上發(fā)現(xiàn)了人性善的土壤。人性善是超越宗族的,因而隋抱樸才對隋見素狹隘復仇加以嚴厲斥責和拒絕。隋見素等人的復仇只是報私仇、泄私憤,本質(zhì)是新惡取代舊惡,反而有可能釀造更大的惡,如隋見素間接引起的大規(guī)?!暗垢住?。隋抱樸預見到了所有私仇的惡果,曾多次表露心跡:“我最怕的就是撕咬別人的人……我害怕苦難。”“我不是恨著每一個人,我是恨著整個的苦難、殘忍……我日夜為這些不安,為這些憂愁,想不出頭緒,又偏偏拗著性子去想。我恨有人去為自己拼搶,因為他們搶走的只能是大家的東西。這樣拼搶,洼貍鎮(zhèn)就擺脫不了苦難,就有沒完沒了的怨恨?!雹嗨灞憧粗氐牟辉偈且患核嚼?,而是眾生苦難,從而牽引出拯救靈魂的命題。
在這種書寫中,張煒試圖穿越表層制度與物質(zhì),深切體察整個人類文明的發(fā)展進程。因為他的思索以真切的生命體驗為深厚根基,所以其指涉的人性至善雖然單純,但仍是深刻而豐滿的,有著深切的生命意蘊,也有著人類性的高度。
《古船》整體情感基調(diào)顯得過于陰暗沉郁,是筆力用到極致的必然結(jié)果。所謂不破不立,古船在極盡所能地展演人性惡時,立意就在于,惡極必然生善。有論者說《古船》中的人性惡使人讀來備感沉重,這話不假;但說這種沉重“不是在刺激生命,而是在扼殺生命扼殺生機”⑨,則有失偏頗,是對作者整體創(chuàng)作的誤解。惡極生善,這才有了隋抱樸在人性惡中的突圍,才有了《九月寓言》中輕盈地奔跑。奔跑是《九月寓言》中人的最主要的生命狀態(tài)。
張煒從一開始便流露出濃郁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并由此思索土地與自然的歷史命運,進而探求土地上優(yōu)秀的人兒的精神歸處,建造一個充滿人性善的樂園。人與人、人與土地、人與自然,是其創(chuàng)作中的主要關(guān)系,由此生成一種有關(guān)土地和自然的本體意識和整體考量。土地和自然,善惡皆由此而生,它們既孕育著歡樂,也難以避免地帶來困難乃至苦難?!毒旁略⒀浴吩噲D給突圍了的人性善找到根基和本源。在張煒看來,這個根基和本源就是土地,是人們自由無礙的棲居之地,人們都是這土地上自由奔跑的花。其代后記《融入野地》堪稱張煒為突圍后的人性善所作的宣言。“小村”人來到小村之前曾長期過著居無定所的遷徙生活,此即為“惡”;在“惡”的擠壓之下,小村人不斷漂泊、不斷奔跑,此即“向善”。這里交織著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三維時態(tài),蘊含著小村人的三種生命狀態(tài)。盡管小村最后仍然毀于“工人揀雞兒”的開礦,小村的“鲅”們不得不重新流浪,歡業(yè)也在此之前殺死金友后出逃,仍舊是《古船》中類似歷史悲劇的再度上演,但在《九月寓言》中,因為張煒敘事策略的轉(zhuǎn)變,多了一份溫情和詩意。顯現(xiàn)出,面對人性惡的沖擊,張煒少了一分焦慮,多了一分從容。
作者思考過這樣的情境:“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飾過的野地,我最終將告別它。我想尋找一個原來,一個真實?!雹獠贿^,這并非一種簡單的返璞歸真的沖動,因為在張煒看來,重建破敗的自然與重建破碎的人文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是一個硬幣的兩面。他將告別,是因為他反對“肆意修飾”,而原本的“城市文明應該是好的、有意義的、健康的。城市也是‘野地’的一種”???芍?,張煒筆下的野地,不再是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的原始大地,而是海德格爾所說的讓人詩意棲居的“大地”。在這里,不僅能夠抵御工業(yè)文明和商業(yè)文明對人性善的沖擊和侵蝕,更能孕育出安寧恬然的精神樂園。
張煒小說的人物,多有歸隱田園擁抱自然的精神傾向。這是他們在文明戰(zhàn)車沖擊碾壓時的最后的也是最堅固的堡壘。一如科學是一把雙刃劍,文明不斷向前的進程,總會伴隨著各種各樣的意料之外的惡果。在城市和工業(yè)面前,自然和土地一退再退,甚至日益污濁骯臟,而這正是人性惡的擴張和人性善的退守。為了跳脫出這一惡性循環(huán),張煒筆下如隋抱樸般優(yōu)秀的人,往往傾心于土地和自然,淡泊名利,力圖沖出物欲和城市的牢籠。因而可知,土地便是最大的善。
一改《古船》中敘事者的冷酷客觀,《九月寓言》傾注了作者幾乎全部的溫情與浪漫:在“地瓜”“黑夜”“九月”等極富詩意意象的書寫中,我們從中體味出人性善已經(jīng)生根發(fā)芽,并不愁此后的出路;體味出土地之于人類母親般的贈予;體味出土地極易被遮蔽的大地性;也體味出土地與人在文明進程中的命運變遷。土地能夠生產(chǎn),“地瓜”可供小村人吃食,“白毛毛花”可供小村人采摘做衣服,而自由出沒的野物更與人性靈相通。不管土地被怎樣修飾,它的大地本質(zhì)始終恒久不變,人們都要在土地上行走、呼吸,人們心中的大地和家園始終存在。因而,在《古船》中略顯虛無縹緲的人性善,突圍之后,必然要降落在土地之上,立足于土地。我們可以看到,被“肆意修飾”的土地,在《九月寓言》的詩性書寫下,碎片被拼接起來,土地從死亡邊緣復活。人們終歸回復到本來的身份——土地孕育的生靈和土地的守護者,而不再是土地的攫取者和破壞者。人們不再為各種物質(zhì)觀念所累,自然會散發(fā)著人性善的永恒的光輝。
經(jīng)過艱苦的探索和漫長的積累,張煒終于站上了思想和道德的“高原”,釀出了煌煌巨著《你在高原》。如果說《古船》是單兵作戰(zhàn)和突圍,《九月寓言》是突圍后的追逐和奔跑,那么,《你在高原》則是占據(jù)制高點后的集團作戰(zhàn),已然構(gòu)成一種文學和文化現(xiàn)象,彰顯著思想型作家嚴謹?shù)膶懽髯藨B(tài),更是一種象征。“高原”可作多解,筆者認為,最根本的意蘊在于高原離天堂更近而尚在人間。這使得高原上的書寫,仍舊具備理想主義氣質(zhì)而試圖克服《古船》和《九月寓言》的烏托邦氣息,從而具備了堅實的人間性基礎(chǔ),使得張煒小說的人性善書寫收獲了一個較為完善的成果。
張煒自己將《你在高原》視為“一位地質(zhì)工作者的手記”,它記錄了“一批上世紀50年代生人的故事”,這里有“他們的個人英雄主義、理想和幻覺、自尊與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犧牲的勇氣、自私自利和獻身精神、精英主義和五分之一的無賴流氓氣、自省力和綜合力、文過飾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慚和敢作敢為,甚至還要包括流動的血液、吃進的食物,統(tǒng)統(tǒng)都攪在了一塊兒,都成為偉大記憶的一部分”???梢?,這樣的寫作姿態(tài),相較《古船》和《九月寓言》有了很大的調(diào)整,可以說是其對《古船》中道德至上、《九月寓言》自然至上兩種偏執(zhí)的人性觀的反思和修補。筆下的人物不再是隋抱樸般白璧無瑕,比如“橡樹路王子”莊周曾經(jīng)也抱持理想主義,才華橫溢卻經(jīng)歷一場變故,不得不流浪;而莊周自己也曾經(jīng)背叛朋友,致使好友罪死、多人獲刑。張煒對前述觀念已有所修正:“千萬不要過分相信自己的道德感,它要等你挨過一些最現(xiàn)實最險峻的關(guān)口才能作數(shù)?!?因此,《你在高原》已跳脫出《古船》道德至上的局限,只有經(jīng)過真實的現(xiàn)實考驗的道德才是經(jīng)得起歷史推敲的。
同樣是《你在高原》中,作者在書寫自然時,也已過濾掉焦慮、恐懼甚至仇恨等消極情緒。?自然至上,曾是張煒擎起的另一面大旗,《融入野地》是其擲地有聲的宣言。不過細細思慮之后便不難發(fā)現(xiàn),《九月寓言》中的“融入野地”是為了融入而融入,主觀用思過于強烈和明顯,束縛了藝術(shù)性的飛升,顯得不夠從容自然?!赌阍诟咴啡栽诶^續(xù)著前作對城市、工業(yè)文明和商業(yè)文明的批判。不過相比之下,這種批判更具歷史的厚重感,他是通過揭示城市罪惡和描繪農(nóng)村美好來實現(xiàn)的。張煒超越了《九月寓言》中自然至上的偏執(zhí)成分和消極情緒,自然與土地被視為涵養(yǎng)心靈、安居靈魂的所在。他旗幟鮮明地宣稱,城市文明本身也應是好的,城市也是野地的一種,不再反對城市本身,而是反對對城市的“肆意修飾”。
人性既建立在長期的宗族活動和社會交往中,又在與自然的斗爭中被反向校對,所以其中蘊含的心智結(jié)構(gòu)和情感要素便具有普遍性和穩(wěn)定性。這是人性的最大屬性,其成形與變化,既有生物因素,也受社會作用,兩種因素兩位一體、相互影響,使人性變得相對復雜。因而人性才有了多種面相,人性惡便是其中具有負面效用乃至殺傷性的心智和情感;相對應地,人性善則是其中具有正面效用乃至建設性的心智和情感?!叭祟惿鐣臍v史可以說是一部人類不斷蒙受苦難并戰(zhàn)勝苦難的歷史,正是在與苦難相抗爭的過程中,人類獲得了生存的自由和社會的進步?!?而所有苦難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即是人性惡。在此意義上,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深刻揭示人性惡、執(zhí)著書寫人性善便是張煒創(chuàng)作的核心價值追求,這更加凸顯了張煒及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意義,也有助于我們更深刻地理解張煒的文學世界。
張煒有強烈的人文關(guān)懷,是當代少有的思想型作家,一直擎著“人文主義”大旗。不得不說,張煒小說中的人性善書寫,存在著嚴重的缺陷,即現(xiàn)實主義的訴求與浪漫主義的歸宿之間的邏輯悖論。一直以來,張煒堅持踐行嚴肅的知識分子寫作,尤其是精英寫作,在寫作中直指現(xiàn)實問題,力圖有所堅守有所救正,然而卻在寫作和現(xiàn)實中追求簡單的浪漫主義式的回歸自然、奔向野地。但是,他以其略顯嚴肅而清苦的創(chuàng)作直面人類生存的苦難與個體的創(chuàng)傷,并冷靜深入地思索苦難和創(chuàng)傷產(chǎn)生的根源,進而在一定程度上觸摸人類發(fā)展中的某些本質(zhì)問題,找尋屬于這個時代的出路。更為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文學界理想主義、人文精神成為人們嘲笑的對象,所謂后現(xiàn)代主義在急速地消解著人們的使命意識和理想的時代,極力高揚理想的旗幟,頑強地堅守著精神信仰”?。
(作者單位:重慶理工大學語言學院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①康有為著,鄺柏林選注《大同書》[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22頁??涤袨橹赋觯吧w有家之故,不得已也。夫以憂郁煩苦之傷魂,則神明斫喪,貪奸欺詐之喪行,則風俗敗壞,神明沮則術(shù)業(yè)不精,風俗敗則人心日惡”。
②孫犁《雷塘庵弟子記》[A],孫犁《書衣文錄》[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3頁。孫犁寫道:“為自由而奔波一生,及至晚年,困居雜院。社會日惡,人心日險,轉(zhuǎn)移無地,亦堪自傷?!?/p>
③⑤吳炫《張煒小說的價值取向》[J],《文學評論》,1996年第1期,第60-64頁,第61頁。
④?李茂民《苦難及其救贖:張煒創(chuàng)作中的文化主題》[J],《東岳論叢》,1995年第3期,128頁,130頁。
⑥[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545-568頁。
⑦⑧張煒《古船》[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324頁,第215頁,第228頁。
⑨郜元寶《“意識形態(tài)”與“大地”的二元轉(zhuǎn)化——略說張煒的〈古船〉和〈九月寓言〉》[J],《社會科學》,1994年第7期,第68頁。
⑩張煒《融入野地(代后記)》[A],《九月寓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96頁。
?魯樞元《生態(tài)批評的空間》[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16頁。
?張煒《文學是生命的呼吸》[J],《作家》,1994年第4期,第26頁。
?張煒《你在高原·自序》[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
?張煒《你在高原·橡樹路》[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412頁。
?張煒在《我跋涉的莽野》中指出,“我對于正在飛速發(fā)展的這個商業(yè)帝國是心懷恐懼的。說的更真實一點,是心懷仇恨的”。參見孔范今、施戰(zhàn)軍主編,黃軼編選《張煒研究資料》[C],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66頁。
?周海波,王光東《守望者的精神禮儀——張煒創(chuàng)作論》[J],《當代作家評論》,1996年第3期,1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