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士州
一
什么時候心里的花一下子全開了?對了,是當談判結(jié)束,他過來跟我們挨個握手的時候。他徑直走到我面前,嘴角一翹,燦爛地笑了。這時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幾天來他那一直剛毅、果斷、執(zhí)著甚至兇狠的面孔笑起來竟這么年輕,這么爽朗。
商人談生意時都是斤斤計較,為一個百分點爭得唾沫橫飛。休息時,我到安全出口吸煙,我可以像在家里一樣叉開雙腿坐在樓梯上而不必注意淑女形象,沒想到居然有人捷足先登。是他——盧偉。我把煙盒里的鋁箔紙?zhí)统鰜碚鄢杉堹Q,最后遞給他一支煙。
他瞪大眼睛望著窗外,視我如無。
我一松手紙鶴從窗口輕飄飄地飛了出去,同時我白他一眼,說:“你臉部神經(jīng)癱瘓了?笑也不會?!?/p>
慶功宴上,酒過三巡,很多人都東倒西歪、說話舌頭發(fā)硬。他自然而果斷地握住了我的手。他沒有喝酒,我也沒有喝酒,但我有點恍惚了。
二
我們在微信上聊得很歡,聊天中我知道他大學畢業(yè)后來到這個城市做銷售工作,他說他喜歡這份工作,也干得很出色,很快被公司提升為高管。我告訴他,我是典型的都市女子,名牌大學畢業(yè),喜歡蠟筆小新、史努比和毛絨玩具。
“你怎么不說一說你和女人的故事?”我直截了當?shù)貑栠^他幾次。
“公司老總的女兒約過我?guī)状危締T工都認為我們談上了?!彼麌@息一聲,“她比較霸道,感覺自己很了不起,其實我們沒有共同語言。”
我們常常對著手機滔滔不絕,直到深夜我不住地打哈欠看表,或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都未能影響他的談興。
我再次見到他是在海瀾大酒店,他約我出來的。
我們飯后一起行走在城市的霓虹燈下,訴說著各自的理想,想象著我們的明天,任晚風吹拂著我們的臉頰。他抱著我,我感到一個男人給我?guī)淼牟坏菧嘏?,還是一種依靠。
此后,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
那天,我難得休假,決定到他公司去看他。我們相擁著一起往外走的時候,一個穿大紅晚禮服、頭發(fā)高高束起像只火雞的年輕女子追著喊:“盧偉盧偉,去哪里?我開車送你!”他大笑著對我說:“我們老總的女兒。老是來煩我?!闭f著他頭也不回拖著我狂奔。
在霓虹閃爍、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亂跑真是愜意!耳邊一連串刺耳的剎車聲,一團團炫目的光暈從頭上飄過去,所有的繁華都為我們讓路。
我們傻瓜一樣咯咯地笑著,我拋掉高跟鞋,他扔掉領(lǐng)帶、襯衫,我們就這樣瘋狂地沖進了海里。
我忘了我不會游泳。
清涼的海水漫過我的眼睛我的頭頂,我墜入深深的透明的藍色海水里。一雙有力的手拽住了我,把我拖出水面。
漫天的彩燈映得盧偉的眼里仿佛劃過一陣五彩繽紛的流星雨:“我的小女孩啊,我已找了你上千年?!彼L長的嘆息溫暖潮濕,他緊緊的擁抱讓人窒息。他的唇蓋上我的眼睛。
不知為什么我抖得像剛剛出生的小羊羔。他輕輕地啄我的額,我的眼睛,我的鼻子……
盧偉叫:“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叫:“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愛人和被人愛竟這樣幸福??!真奇怪電視里、雜志上的愛情怎么都千回百轉(zhuǎn)蕩氣回腸,我們之間卻如此簡單輕松直截了當。有時半夜里忽然醒來,我會久久地凝視著他輪廓模糊的臉,心底蕩漾著平和與安寧,仿佛已經(jīng)這樣跟他依偎了一輩子。而他往往也會心靈感應一樣忽地睜開了眼,伸出手臂把我緊緊攬在懷里……
我們深更半夜跑到陽臺上看都市的夜景,我們買回油鹽醬醋在他的宿舍做方便面加煎雞蛋,我們帶著面包和礦泉水到圖書館泡一整天,我們什么也不做互相默默凝視。他給我講他多災多難的母親他的事業(yè)他的理想,我給他講我的紙醉金迷我的花天酒地。
我們像兩個頑童一頭扎進童話世界里,變成了白馬王子和白雪公主,我全然忘記了身外的世界,直到阿措來找我。
三
阿措是我的鄰居。我們一起玩耍,一起念書,一起長大,在一個單位工作,所有人都認為我們是天生一對。
阿措說:“明天我奶奶生日,回家吃頓飯吧?!蔽蚁肓讼耄罱K還是說:“對不起。”如果沒遇上盧偉,我這輩子肯定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按父母的安排嫁給阿措了。但,盧偉來了——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好像一覺醒來懂得了什么叫愛。我喜歡阿措,但愛和喜歡是不同的。我不能騙阿措也不能騙自己。
阿措眼里的悲哀是我們相處二十多年從未有過的。
同一天,盧偉接到他家里的電話,說他母親病了。他立刻就變了臉色,馬上收拾行李訂機票。盧偉家里只有母親跟他相依為命。盧偉母親靠開雜貨店把盧偉供到大學,盧偉半工半讀完成學業(yè)找到工作要接她到大城市她卻不肯。
盧偉一去一個月。其間,盧偉沒有給我打一次電話,他的手機關(guān)機,我給他發(fā)郵件他也不回復。
我整夜睡不著,夜里常常起來喝著苦澀的咖啡。我一直是個特立獨行的女子,驕傲叛逆是我的本性,但這次我像孟姜女盼喜良哥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祈禱我心愛的那個人平安歸來。
盧偉到底還是回來了,瘦得像鬼。他母親得了腎病,必須馬上換腎,但手術(shù)費及治療費對平民老百姓來說是天文數(shù)字啊。
盧偉緊緊抱著我,肌膚滾燙。剎那間我們的夢就醒了,好日子到頭了。他眼里除了絕望還是絕望。他咬牙切齒:“我他媽像狗一樣?!?/p>
我翻出全部家當:24630元。阿措給我一個存折:“救人要緊,快?!?萬元整。我心算了一遍,又在本子上用小學生的豎式加法鄭重地再算一遍。盧偉啊盧偉,杯水車薪啊。
四
三天后,盧偉結(jié)婚了。他終于還是娶了公司老總的女兒。
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折紙鶴。我沒打算跳樓,也不想吃安眠藥,我不是個極端的人。我只要一個可以安安靜靜待著的地方。巧克力包裝紙、化妝品宣傳單、便箋……我用身邊能抓得到的一切紙張折著紙鶴。每只紙鶴上都有兩個字“盧偉”。
我什么也不想,任憑淚水往下流。
阿措砸開門,說:“我們出去吃冰淇淋?!?/p>
像小時候一樣,我們坐在人民商場大門前的臺階上吃冰淇淋。一個賣花的人吆喝:“玫瑰百合馬蹄蓮情人草便宜賣喲!”
阿措說:“我送朵花給你吧。”
“打算買多少錢的花?”
“什么?”
“給我折現(xiàn)吧,我寧愿要現(xiàn)金?!蔽乙恍南胪诔龊凶拥咨险吹囊恍K冰淇淋,頭也不抬。
“我們結(jié)婚吧。”
我說:“給我個理由?!?/p>
他說:“我今年三十歲了,除了你我不認識其他女孩?!?/p>
我把盒子丟進垃圾桶,仔仔細細地吮著手指。
“去死,你。”
阿措略帶孩子氣的眼睛安靜地看著我,一字一頓:“我答應了盧偉,要好好照顧你一輩子?!?/p>
在人民商場人潮洶涌的大門口,我旁若無人地號啕大哭,阿措輕輕地擁著我的肩。路人訕笑著指指點點:“小兩口鬧矛盾嘛!”
一群男女嘻哈而過,阿措手里捧著幾十根冰棒,我罵他神經(jīng)病買那么多冰棒,他搔著頭不好意思地說:“看那個賣冰棒的老媽媽怪可憐的,我全買了好讓她早些回家。”我當時有種強烈的感覺:這是一個會讓人感到溫暖的男孩。
我跟阿措成了這個城市里最平凡的一對夫妻,門當戶對,夫唱婦隨。我們起床,逛超市,看報紙,生孩子,換尿布,回娘家。我們在一個枕頭上睡覺,肩并著肩上街,只是再也不說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