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解璽璋
張恨水傳 選章二
文 解璽璋
轉(zhuǎn)過年來,就是民國元年。這一年,張恨水十七歲了。父親便謀劃著要送他到日本去留學,而他本人卻希望到英國去,“我并沒有考慮到我還沒有念過兩冊英文哩”, 他說。但是,就在這年的秋天,家里發(fā)生了一場變故,從此改變了他的人生。父親因一場急病突然故去,家里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就被切斷了。那時,母親只有三十六歲,帶著他們六個孩子——他與三個弟弟、兩個妹妹,最小的妹妹張其偉只有兩歲,日子過得實在凄惶。父親曾是全家的依靠,父親不在了,生活也就沒有著落了。于是,母親只好帶著孩子們離開南昌,回到潛山老家。她手上沒有任何積蓄,就靠祖上留下的幾畝薄田度日。所得有限,自然沒有能力供兒子在城里讀書。于是,張恨水便離開了甲種農(nóng)業(yè)學校,出國留學的希望自然就完全破滅了。
父親之死已使他悲痛欲絕,中途輟學更讓他惶恐不安,而鄉(xiāng)下的生活又是單調(diào)乏味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這樣在家中待了半年。煩悶之中,只能看看舊書,或是在鄉(xiāng)野間各處走走。一個半大小子,整天無所事事,是讓眾鄉(xiāng)鄰恥笑的,但他除了讀書的確找不到事做。他還記得,那時,家中有一間書房,窗外是一株桂花樹,他常常在彌漫著桂花香氣的窗前讀書自娛。鄉(xiāng)鄰因此送了他一個外號,叫他“大書箱”,意思是笑他只知念書,不務(wù)生計。后來他曾夫子自道:“我那時真是終日吟詩,很少過問身外之事?!?如果他是個富家子弟,或生在官宦人家,也還罷了,偏偏他的家庭此時絕不能供養(yǎng)一個只懂得閑情逸致的才子。但他還是頗有些自負的。他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務(wù)農(nóng)自然不在他的眼界之內(nèi),即使是鄉(xiāng)間的那些秀才貢生,他也不怎么看得起,總覺得他們有點“迂”,而才子應(yīng)該是曠達的。這就使得他在鄉(xiāng)下的生活有了一點“孤寂”的意味,才子本是多愁善感的,這樣的處境倒是讓他體會到不少詩人的逸興。
春天來了,張恨水不想總窩在家里,他要出去尋找機會。這時,他的堂兄張東野從上海寫了信來,邀他到上海,答應(yīng)為他想辦法,找出路。張東野比張恨水大六歲,是祖父張開甲的長孫,早年曾隨祖父在江西南昌讀書,后考入江西講武堂,與張恨水進入新聞界的引路人郝耕仁同窗,并一起加入同盟會。畢業(yè)后,他在上海警察局謀了個閘北區(qū)公所小隊長的職位,辛亥年,參加了陳其美領(lǐng)導(dǎo)的上海起義,在攻打制造局的戰(zhàn)斗中立了功,升任憲兵大隊長。不久,當他聽說堂弟張恨水因叔父病逝而困在老家時,馬上向他伸出了援手。
于是,民國二年(1913)春天,張恨水就到上海來了。這是他第一次來到上海這個現(xiàn)代大都市。那時,他身無分文,食宿都沒著落,就和張東野一起住在警察局內(nèi),埋頭讀書,準備考學。過了些日子,張東野打聽到蘇州有一家蒙藏墾殖學校正在招生,就建議他去報考。學校據(jù)說是孫中山辦的,校長是陳其美,多年后張恨水還記得:“我因這學校與農(nóng)業(yè)相近,就前去投考??嫉煤苋菀祝艘黄獓?,只有兩道代數(shù),幾個理化題目。榜發(fā),我錄取了。我對此事,高興得不得了。因為我中學沒畢業(yè),我又跳進專門了。親友們幫忙,湊些款,讓我繳了學膳費,我就到蘇州去讀書?!?/p>
墾殖學校當時就設(shè)在蘇州閶門外留園隔壁盛宣懷的家祠里。蘇州是一座秀美的古城,與繁華喧鬧的上海迥然不同,顯得古樸、謐靜、清幽、典雅,有一種古色古香的味道。學校所在的留園,更是一座巧奪天工的江南園林。張恨水打心里喜歡這里的讀書環(huán)境,認為是“生平最好的待遇”,他說,“房子又大又好,我宿舍窗外,就是花木扶疏的花園。隔壁留園的竹林,在游廊的白粉墻上,伸出綠影子來看人”。1946年5月5日,時隔三十三年,他在《南京人報》副刊《南華經(jīng)》發(fā)表《紅樓一角舊書齋:二十年塵夢之三》一文,描述他心中的“圣地”尤為詳盡:
予曾讀書蘇州學校,為盛氏之往宅,與留園蓋一墻之隔。其理化講堂,即留園之一角,劃入校中者也,教室上為西式紅樓,下為精室,小苑三面粉墻,一處掩以雕欄,兩處護以垂柳。廊外首植綠喬四株;其次為寒梨碧桃,交互而生;其三為垂絲海棠六本,更雜以紫薇;最末則葡萄一架,梅花圍于四周。雕欄下有古井一,夭桃兩樹覆于上,夭桃之上,則為翠竹一排,蓋隔墻之竹林也。相傳此處為杏卍寢室,故其外之花木,羅列至于四季。予住校時,即卜居于此,花晨月夕,小立閑吟,俱感清趣。湖海十年,豪氣全消,而一念及此,猶猶然神往。數(shù)年前乘滬寧車經(jīng)過蘇州,每見桑林之上,紅樓一閣,恍然如東坡老遇春夢婆。近來每走京滬路,猶注意及此。則滄桑再變,紅樓一角,且不能見。真古人所謂“事如春夢了無痕”矣。
如果不是這個地方真的讓他動心,很難想像隔了這么久,他還能記得這么清楚;同時也說明,他具有超強的觀察能力,而這是一個好的作家、小說家必備的素養(yǎng)。那時,他是個家境貧寒的學生,囊中羞澀的窘迫一直困擾著他,有時連買紙筆的錢都沒有。他常常想起亡故的父親,又惦記著操持一家生計的母親和幾個年幼的弟妹。他是長子,父親臨終前曾將家庭這付擔子轉(zhuǎn)交給他,他也做過鄭重的承諾。因此,他很想早一點為母親分擔養(yǎng)家的重負。但這時他幾乎看不到任何出路,前途竟是那樣的渺茫。至少,他“實在還沒有幻想到吃小說飯”,而一心一意要做的“依然是個科學信徒”, 只是還不能確定,這個“科學信徒”能否讓他很快賺到錢,以減輕年輕守寡的母親的負擔。
于是,課余之時,這個敏感而又內(nèi)心豐富的青年,常常就拿了書本依靠在紅樓的欄桿旁發(fā)呆——倚欄桿兮涕沾襟,這真是個絕妙的意象,在詩詞小說中,窮愁落魄的才子很少不將情思寄托于這根“欄桿”的,“欄桿”激發(fā)了他們郁結(jié)在心中的思緒,這些無從發(fā)泄的愁苦,便借了詩句得以抒發(fā),“有時也填一兩闕小令,詞句無非是淚呀血呀窮病呀而已”。還是在南昌的時候,那位曾教過他八股和試律詩的儲先生,就夸他有詩才,鼓勵他作詩。這些年,他自己也很鉆研近體詩,讀了《隨園詩話》《白香詞譜》《全唐詩合解》一類的書,為此還結(jié)交了兩個詩友,樓下花園便是他們抒發(fā)詩情的地方,有了興致,就題幾句詩。
不過,吟詩填詞畢竟不能當飯吃,窮困像一座大山,橫在他的面前,逼得他不得不去想辦法,找出路。因為從小喜歡讀小說,十三歲那年,他還試著寫過一篇小說,主人公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兒,力大無比,使兩把銅錘,在莊前打死一只猛虎。他把這個故事講給弟弟妹妹們聽,沒想到竟能博得他們的贊許,他也因此受到了鼓舞。如今既在困境之中,他便想到寫小說,也許能給他一些機會。他從《小說月報》刊登的征稿啟事中發(fā)現(xiàn),小說的稿費是每千字三元。這個數(shù)字對一個窮困潦倒的學生來說,誘惑是很大的,很能刺激他的寫作欲望?!拔液艽竽懙?,要由這里試一試?!碑敃r,學校里正鬧學潮,不用上課,他于是有了作小說的機會。學校的理化講堂是一幢小洋樓,樓下是花圃,隔壁就是有名的留園,風景絕佳,他便躲在小樓里作起小說來?!拔乙粋€人坐在玻璃窗下,低頭猛寫。偶然抬頭,看到窗外竹木依依,遠遠送來一陣花香,好像象征了我的前途樂觀,我就更興奮地寫?!?/p>
三天時間,他試著寫了兩個短篇小說,一篇是文言的《舊新娘》,約莫有三千字;一篇是《桃花劫》,用了白話,大約有四千字。前者寫一對青年男女的婚姻史,是喜??;后者寫一個孀婦的自殺,是悲劇。這是張恨水在小說創(chuàng)作道路上跨出的第一步,如今,小說已湮滅無聞,我們無從了解他都寫了些什么,但就題材而言,他的趣味與風行一時的言情小說還是有關(guān)系的。小說寫好后,他便悄悄寄給了商務(wù)印書館的《小說月報》編輯部。原本是不抱有幻想的,可是,“事有出于意外,四五天后,一個商務(wù)印書館的信封,放在我寢室的桌上。我料著是退稿,悄悄地將它拆開。奇怪,里面沒有稿子,是編者惲鐵樵先生的回信。信上說,稿子很好,意思尤可欽佩,容緩選載”。既然是“意思尤可欽佩”,我們猜想,張恨水的這兩篇小說,或有不同于流行的“哀情”“艷情”之處,因而得到了惲鐵樵的肯定。他那時已經(jīng)看到了言情小說千篇一律的病根,認為“言情小說撰不如譯”,進而提出了“社會言情小說”的概念,并指出:“社會大事,無過于婚嫁生死,而言情小說,實包此四者?!庇终f:“言情不能不言社會,是言情亦可謂為社會?!睈凌F樵既有此認識,那么很顯然,他從張恨水的小說發(fā)現(xiàn)的“尤可欽佩”的“意思”,很可能就是他所期待的言情小說的社會內(nèi)容。既如此,我們是不是可以說,張恨水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與“鴛鴦蝴蝶”不同而多了社會這個維度。
得到惲鐵樵的回信,張恨水大喜過望,因為他看到,自己的能力得到了社會的認可,他“居然可以在大雜志上寫稿”了,對他來說,這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K于忍不住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將這個消息告訴了要好的同學。但是,他等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直等惲先生交出《小說月報》給沈雁冰先生的那一年,共是十個年頭”, 那兩篇小說也未能露面。盡管如此,張恨水仍然受到很大鼓舞,后來他“吃小說飯”,不能說和這封信一點關(guān)系沒有。
這年夏天,民國以來不斷積累的國民黨與袁世凱的矛盾終于爆發(fā),七月十二日,李烈鈞在江西湖口起兵,發(fā)動二次革命。十八日,陳其美宣布上海獨立,通電討袁,但未滿一月即宣告失敗,二次革命也隨著重慶討袁軍的戰(zhàn)敗而告終。由于墾殖學校是孫中山創(chuàng)辦的,并以陳其美為校長,自然也就成了討袁軍的一支力量,學校把寫了“討袁軍”字樣的旗子也掛起來了。可是,沒有幾天,各地“討袁”的勢力就垮臺了,領(lǐng)導(dǎo)“討袁”的大人物紛紛逃亡海外,學校也就跟著解散了。這樣一來,張恨水再次失學,當冬天到來的時候,他黯然回到了老家,再做打算。然而,還是一籌莫展,他講到那時的情形:“找職業(yè),我太年輕,也無援引。務(wù)農(nóng),我沒有力氣,這也不是中途可以插班的。那么,就在家里呆著吧。好在家里還有些舊書,老屋子空閑的又多。于是打掃了一間屋子,終日悶坐在那屋子里看線裝書。”
這間屋子在張恨水成名之后成了張家后生晚輩們借以自勵的“圣地”,人們將它命名為“老書房”,張恨水就是在這里自修自寫,奠定了畢生的職業(yè)。他記憶中的“老書房”不過是一間黃土書屋:“這屋子四面是黃土磚墻,一部分糊過石灰,也多以剝落了。南面是個大直格子窗戶。大部分將紙糊了,把祖父轎子上遺留下來的玻璃,正中嵌上一塊,放進光亮。窗外是個小院子,滿地青苔,墻上長些隱花植物瓦松,象征了屋子的年歲。而值得大書一筆的,就是這院子里,有一株老桂樹。終年院子里綠陰陰的,頗足以點綴文思。這屋子里共有四五書箱書,除了經(jīng)史子集各占若干卷,也有些科學書。我擁有一張贛州的廣漆桌子,每日二十四小時,總有一半時間在窗下坐著?!?/p>
按照當時鄉(xiāng)下人的價值觀,衡量一個青年是否有出息,只有兩條標準,或者做官,或者發(fā)財。用這樣的眼光看張恨水,自然覺得他“一事無成”。也有鄉(xiāng)鄰用“仕途經(jīng)濟”一類的話勸導(dǎo)他,他當然聽不進去,因為,他既“中了才子佳人的毒,而又自負是革命青年”, 正做著別一種夢。不過,他畢竟形單影只,抵擋不了眾議的洶洶而起。逃避的唯一辦法,就是躲在黃土屋中寫作?!霸谖視郎?,有好幾個稿本,一本是詩集,一本是詞集,還有若干本,卻是我新寫的長篇小說《青衫淚》?!边@是一部“苦悶的敘述和幻想的故事”, 書是用白話章回體寫的,中間又夾雜了不少詩詞小品,體裁則模仿《花月痕》的套路,至于小說的內(nèi)容,主要“談青年失學失業(yè)的苦悶,一托之于吟風弄月,并不談冶游”。不過,這部小說并沒有最后完成,只寫了十七回,就被他自己放棄了。
當又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不肯困居鄉(xiāng)間的張心遠,再次離開家鄉(xiāng),來到南昌。當時,他身上只有四五元錢,家里也很難給他太多的資助,于是,通過向親友挪借,湊了些錢,進了一所補習英語、算術(shù)的學校,目的還是想考大學。父親在世時,曾在南昌置了些房產(chǎn),所收房租還夠他支付補習學校接下來的學費。不久,家里的生活也無以為繼,不得已,母親就把南昌的這所房子賣了,得了八九百元錢,都由母親收著,做家常度日之用,他也不忍去要。但借貸總不是長久之計,這樣,大約半年之后,經(jīng)濟來源一斷,他的學業(yè)也就終止了。到了這一年的秋天,聽說有個本家叔祖張犀草在武漢的一家報館里當編輯,他就帶了一包讀書筆記和小說,借了一筆川資,跑到漢口去投奔這位年齡并不比他大很多的叔祖,希望能在這里找到一條出路。
對于張恨水的到來,張犀草倒是很歡迎,他安排張恨水住在一家雜貨店樓上。張恨水把自己的詩作拿給他看,得到了他的贊許。張恨水便根據(jù)他的建議,把詩稿投給幾家報館,居然有詩作發(fā)表了。每天也寫些小稿在叔祖編輯的報紙上補白,雖然都不給稿費,但稿子有人看,詩也有人說好,“卻也聊以快意”。“恨水”這個筆名就是這時問世的。自從有了“恨水”這個名字,原名“心遠”倒慢慢地少有人提起了,人們只知有張恨水,不知有張心遠。由于“恨水”這個名字曾引起人們的種種猜測,張恨水為此還作了特別的說明:
本來在墾殖學校作詩的時候,我用了個奇怪的筆名,叫“愁花恨水生”。后來我讀李后主的詞,有“自是人生常恨水常東”之句,我就斷章取義,只用了“恨水”兩個字。當年在漢口小報上寫稿子,就是這樣署名的。用慣了,人家要我寫東西,一定就得署名“恨水”。我的本名,反而因此湮沒了。名字本來是人一個記號,我也就聽其自然。直到現(xiàn)在,許多人對我的筆名,有種種的猜測,尤其是根據(jù)《紅樓夢》,女人是水做的一說,揣測的最多,其實滿不是那回事。
在漢口一住幾個月,除了給報紙補白,并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恰好他的族兄張東野隨“文明進化團”到漢口演出,就介紹他進了文明進化團。張東野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藝名叫張顛顛,團里還有兩位主要演員,一位是演生角的李君磐,一位是演旦角的陳大悲。他們二位都是中國話劇早期歷史的開創(chuàng)者,李君磐曾創(chuàng)辦開明劇社,劉半農(nóng)在他那里做過編劇,他還是鴛鴦蝴蝶派的圈內(nèi)人;陳大悲早年加入春柳社,后加入進化團,他還是“愛美戲劇”最早的倡導(dǎo)者,曾寫過一部《愛美的戲劇》,對當時的新劇運動影響很大。他們對于張恨水這個年輕人,多少有那么一點憐惜,“主持人李君磐先生,他倒不一定要我演戲,幫著弄點宣傳品,寫寫說明書,也就讓我在團里吃碗閑飯”。于是,他就跟隨文明進化團到了湖南,先在常德,后來又到灃縣,巡回演出。時間久了,浸潤其中,他也躍躍欲試,完全沒有料到,“我居然可以登臺票幾回小生,我還演過《賣油郎獨占花魁》的主角”。在另一個場合,他提供了劇團生活的更多細節(jié):“頭一場演《落花夢》,派我一個生角,是個半重要的角色,大家認為我演的還不錯,就是說話太快了一點,派戲人說,演演就好了,我聽了也很高興。初步定了我三十元的月薪,李君磐和陳大悲也不過百多元。不過薪金是有名無實的,我從沒拿過三十元,十元也沒拿過,但是伙食很好。”
民國時期的漢口
看上去,張恨水在劇團里過得還不錯,一張說明書不過三五百字,對他來說簡直輕而易舉,“我的工作不忙,有時就約朋友出城去玩”。這期間,他還隨團到津市、澧縣跑碼頭演出,生意不錯。民國四年(1915)六月,劇團要到上海參加演出,他又隨著大家到了上海。“這時,有幾個同鄉(xiāng)的文字朋友,住在法租界,我就住在他們一處?!蓖〉呐笥旬斨?,有一位就是郝耕仁。他是安徽懷寧人氏,與恨水堂兄張東野為江西講武堂同窗好友,畢業(yè)后都被派往上海警察局任職。當初,張恨水到上海投奔堂兄時,他們或許就已經(jīng)見過。他比張恨水年長十歲,是前清一個秀才,寫得一筆好字,能詩能文,尤以古文見長,曾經(jīng)還是同盟會員。他看張恨水年紀輕輕,跟著張東野一路瞎跑瞎混,畢竟不是辦法,就勸張恨水,憑著自己的這番筆墨,到內(nèi)地去找個編輯的工作。但一時間卻找不到機會,他也只能繼續(xù)跟著李君磐的劇社四處演戲,但收入甚微,果腹之外,竟無錢置辦冬裝,他說:“那時的窮法,我不能形容,記得十月里,還沒有穿夾袍子。其間我又害了一場病,脫了短夾襖,押點錢買中藥吃。病好了,上海我就再也住不下去了?!庇谑?,他就借了路費回了安徽老家。
跟著劇團跑碼頭演戲的經(jīng)歷,給了張恨水很深的刺激,返回鄉(xiāng)下后,他下決心不再流浪。不過,在家里依然無事可做,只有拿寫小說來解悶。兩個月內(nèi),他寫了兩個中篇,一篇是《未婚妻》,另一篇是《紫玉成煙》,都是文言。這在當時恰恰是一種時髦,雖然梁啟超在十幾年前就主張用白話寫小說,陳獨秀、胡適等人也在大力提倡白話文,但民國最初幾年,社會上流行的還是用文言寫小說,一時竟成為風尚。有學者研究認為,林紓(琴南)譯作的風行和影響,是其首要原因。包天笑在回憶錄中就曾講到林譯對時風的影響:“這時候?qū)懶≌f,以文言為尚,尤其是譯文,那個風氣,可算是林琴翁開的。林翁深于史漢,出筆高古而又風華,大家以為很好,靡然從風的學他的筆調(diào)?!?作為文學青年的張恨水,對于文學時尚自然是很敏感的,而且,他對林譯小說也并不陌生,讀過不少,尤為喜歡其中的心理描寫,認為是中國小說所缺少的,再加上他的古文修養(yǎng),也許會以為,用文言寫小說比用白話更便捷,更得心應(yīng)手。對他來說,這固然是一種習慣,而生活在今天的我們卻是不易體會的。
民國五年(1916)五月,堂兄張東野、叔公張授書在上海吃了官司,族人因張恨水常在外面走動,有見識,便推舉他到上海,設(shè)法營救。一到上海,張恨水馬上去找郝耕仁幫忙。但這件事卻有些棘手。關(guān)于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們所能看到的材料很有限。據(jù)1991年續(xù)修《張氏宗譜·東野公傳》記載:“1915年與叔公張授書刺殺袁氏密使未遂,在上海被捕,關(guān)押五年,授書牢死。” 至于他們的行為純屬個人意愿,還是接受過哪個組織的指令,我們亦不得而知,所能知道的只有,張東野早年曾加入同盟會,參與了陳其美領(lǐng)導(dǎo)的上海起義,在攻打制造局時立過功,被委任為憲兵大隊長。“二次革命”中,陳其美滬軍都督一職被袁世凱解除,張東野亦離開上海,加入李君磐的文明劇團,化名“顛顛”,暗地里從事反袁活動。1915年,與叔公密謀暗殺袁密使,不幸所用炸彈意外爆炸失火,二人先后被英租界警察抓捕。袁政府曾對二人提出過引渡要求,但被英國政府拒絕了。他們被關(guān)押五年,此后,張東野被釋放,張授書卻因傷病,慘死獄中。張恨水說,張授書是他的患難之交。張授書的遭際給了他很大觸動,經(jīng)過很多年,他還常常想起這位小叔公。民國十五年(1926),張授書死難七周年,七月七日這天,他想起有一年的七夕之夜,他們同客金陵,乘興在江邊散步,“見銀漢橫江,繁星照水,各有所感。楚萍(授書之筆名)謂今夕不可無詩,爾先詠之”,于是,張恨水就先吟了一首:
一度經(jīng)年已覺稀,參橫月落想依依。
江頭有個憑欄客,七度今宵尚未歸。
七年之后,又逢七夕,張恨水懷念故人,便把這首詩發(fā)表在他主編的《世界晚報》副刊《夜光》上,并加了一段“跋語”:“楚萍因閨中無畫眉之婦,故流落在外,且七年矣。讀予詩,以為不諒而規(guī)戒之,凄慘不復(fù)能語。今吾友亦死七年矣,一憶此事,終日不歡也?;橐霾蛔杂?,誠殺人之道哉!”
在張恨水看來,張授書的不幸,根源于他的婚姻,由于對婚姻不滿意,故漂流湖海,不常家居,而寓滬既久,與民黨游,漸漸從事革命,最終走上這條不歸路。張恨水的營救固然沒有成功,就在此時,陳其美在上海法租界薩坡賽路十四號日本僑民山田純?nèi)傻脑⑺啾辉绖P的刺客槍殺,張恨水跟隨郝耕仁參加了收殮其尸的工作。他既在上海無事可做,便一個人去了蘇州。在這里,他又一次遇到了李君磐,應(yīng)李之邀,他二次加入文明劇團,在蘇州一帶演出。這時,劇團中人均為一時才俊,有黃秋士、徐卓呆、劉半農(nóng)、鄭逸梅等,張恨水負責撰寫劇本和擬廣告。不久,有人要去無錫演戲,有人要回上海,李君磐有意到南昌發(fā)展,就叫上張恨水和他先行去做宣傳和推廣,鬧了幾個月,一無所成,隨著冬天的到來,他便辭別了李君磐,回老家去了。
轉(zhuǎn)眼到了民國六年(1917)年的春天,張恨水二十二歲了。郝耕仁看他窮愁潦倒,在家鄉(xiāng)也無事可做,便從故鄉(xiāng)石牌專門寫信來邀他一同出游。綜合張恨水后來的幾次回憶,我們對這次游歷有了如下的印象:他們相約三月初在安慶會合,然后,沿長江順流東下,先到上海,郝耕仁盡其所有,將身上全部盤纏都拿出來,又向朋友借了點錢,買了些家庭常備藥(一說為他家有祖?zhèn)鞯模?。郝的計劃是仿照老殘所為,以賣藥為借口,行走江湖。郝耕仁是老大哥,張恨水是小老弟,自然一切都依郝耕仁的主張。他們便收拾起兩小提箱藥品,由鎮(zhèn)江一個叫仙女廟的地方坐船過江。原打算經(jīng)江蘇,沿淮河北上,進山東,達濟南,再浪跡燕趙?!跋膳畯R是個小鎮(zhèn)市,我們在一家小客店落腳,臨近就是運河,有一道橋通到揚州,那晚月色很好,我們倆在橋上閑步,看到月華滿地,人影皎然,兩岸樹木村莊,層次分明。有漁船三五,慢慢地往身邊走,可是隱約中不見船身,只見漁燈,從這里順流而下。郝耕仁說,這里很好。他要吟詩,于是就亂吟一陣。眼見月亮西斜,我們才回小客店。第二天我們到邵伯鎮(zhèn)去,只有二三十里路程,當然是步行而去,這日天氣很好,我們背了小提箱,且談且走,村莊里樹木蔥蘢,群鳥亂飛,田野里麥苗初長,黃花遍地,農(nóng)民背著斗笠,在麥地里干活。”
游歷的感覺看來不錯。黃昏時分,他們來到邵伯鎮(zhèn),在一家旅館歇下?!昂戮€是三塊豆腐干,四兩白酒,陶陶自樂。醉飽之余,踏月到運河堤上去,我們還臨流賦詩呢。”這邵伯鎮(zhèn)自古就是個繁華之地,它的得名很有淵源,據(jù)說是為了紀念東晉時的謝安,如今隸屬揚州市江都區(qū)。他們住的這家店,店主是個斯文人,門口兩個長腳燈籠上寫著“九門都統(tǒng)”,暗示他曾是個京官。他們自稱是賣藥的商人,但穿著打扮和風流倜儻的神態(tài),分明是兩個讀書人,店主對他們的身份就有了疑問,于是對他們說,你們可以住在這里,但要找個保人才行。郝耕仁出去找了一個西藥店的經(jīng)理,把這番出來賣藥的想法都和他談了,他表示能夠理解,也愿意作保。但他勸二人不要再往前走了,不安全,現(xiàn)在這一帶駐了很多軍隊,前面也許會有戰(zhàn)事發(fā)生,還是回去為妙。店主也擔心他們住在這里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力勸他們返程。這種情形之下,西藥店經(jīng)理就把他們帶來的藥品打折收購了,算是有了回程的路費。
郝耕仁做新聞記者多年,又有些狂放不羈的文人性格,張恨水與他很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他們從劉鶚的小說《老殘游記》中得到靈感,都向往浪跡江湖的生活,故郝一呼而張即應(yīng),但他沒想到結(jié)局會是這樣,行程剛剛開始,就宣告結(jié)束了?!按稳瞻恚覀兙痛盍艘恢贿\鴨的木船前往湖口,以便天亮由那里搭小輪去上海。在這段旅程中,我畢生不能忘記,木船上雞鴨屎腥臭難聞,蚊蟲如雨。躲入船頭里,又悶得透不出氣,半夜到了一個小鎮(zhèn),投入草棚飯店,里面像船上統(tǒng)艙,全是睡鋪。鋪上的被子,在煤油燈下,看到其臟如抹布,那還罷了,被上竟有膏藥。還沒坐下呢,身上就來了好幾個跳蚤。我實在受不了,和郝君站在店門外過夜。但是郝君毫不在乎,天亮了,他還在鎮(zhèn)市上小茶館里喝茶,要了四兩白酒,一碗煮干絲,在會過酒賬之后,我們身上,共總只有幾十枚銅元了。紅日高升,小輪來到,郝君竟唱著潭派的《當锏賣馬》,提了一個小包袱,含笑拉我上船。”張恨水不禁感慨,出門真難啊。郝耕仁告訴他,“這不算什么,昨天我們在旅館里的時候,茶房就輕輕對我說,鎮(zhèn)上保安團里的人已經(jīng)住到我們對過房間里來,只要他們說聲‘捉’,我們就得跟了走?!睆埡匏犃苏f,好險呀!這樣想來,昨晚的“雞鴨齊叫,臭氣熏人,蚊子亂咬,也就不在乎了”。
對張恨水來說,這次浪跡江湖的嘗試雖說不像他想的那樣浪漫,但他覺得長了不少見識,沿途所見所聞,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郝耕仁樂天知命的人生態(tài)度,深深打動了他,讓他對這種仰之彌高、望之彌艱的人格境界有了更切實的了解和體會。張恨水在父親去世之后,雖然失去了安逸的生活環(huán)境,斷絕了求學之路,飽嘗了生活的艱難與辛酸,但他畢竟是個“文人”,有一種本能的清高,對社會底層的生活所知不多。這一次,他才真正看到,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老百姓過著怎樣的日子,真切感受到這個社會的殘酷與不公。日后,張恨水能用自己手中的筆,批判強權(quán),同情弱小,揭露社會黑暗,這次浪游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可以說是他人道主義情懷的肇始和開端?;氐缴虾:螅皩懥艘黄艹镣炊钟哪拈L篇游記,叫《半途記》”, 可惜后來丟失了。
在上海,他與郝耕仁住在法租界的漁陽里,“我是靠郝君接濟,郝君是靠朋友接濟”,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除了和朋友談天,就是作詩。有時,我們也寫點稿子,向報館投了去”,稿費是沒有的,但也由此知道了投稿入選,不是什么難事。除此之外,他利用這段時間讀了不少書,早起“隨耕仁至粥店,啜粥二三碗,然后往商務(wù)印書館或中華書局及書業(yè)公會等處閱書,必待書局打烊始回法租界漁陽里。幾至終日忍饑,歸后臥地板上,猶高談閱讀所得”, 倒也是一件樂事。因為有了上次的教訓,他很怕在上海過冬,所以,“在西風起,北雁南飛的日子,我就回故鄉(xiāng)了”。
(待續(xù))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