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滿樓

雍正二年二月二十二日，當江西寧州知州劉世豪來到本州縣試考場時，他無比驚奇地發(fā)現(xiàn)，明明考期已至，考場上卻寂然無聲，竟無一人前來應試。古代科考，第一級為童試（即考秀才），其中又分縣試、府試、院試三個步驟，縣試乃漫漫科考路的第一關，其重要性毋庸贅言。劉知州自己也有些糊涂了：難道之前榜示時間有誤？抑或是地點弄錯了？他如何也不敢相信，本州童生居然會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僅僅是一場大風波的開始。

寧州罷考風波：棚民入籍引發(fā)官紳沖突

事后，劉知州派人查明，本次縣試開考的榜示時間及地點均無誤，各鄉(xiāng)童生也都已入城，準備參考。但蹊蹺的是，這些人臨考前卻紛紛避不應試，似乎是一場有意為之的集體行動。更讓劉知州感到生氣的是，童生的罷考竟然是沖著自己來的，原因是他身為福建人，一味護庇本縣閩籍棚民，并大力推動后者入籍應試，由此影響到本地土著童生的利益。

閩籍棚民是怎么回事，他們如何會跑到江西，并造成了這樣一場風波呢？這事說來話長。

早在明朝萬歷年間，一些來自福建、廣東和贛南山區(qū)的流民來到寧州及其相鄰的萬載、萍鄉(xiāng)及湖南瀏陽一帶，這些人冬歸春來，搭棚而居，最初主要從事經(jīng)濟作物的種植與生產。后來時間長了，很多人即在此向土著租種山地定居，而不再像以往那樣返回故里，由此形成所謂“客家”聚居區(qū)，當?shù)厝朔Q之為閩廣客民、棚民、客籍人等?？滴醭叭畞y”時，一些棚民因參與叛亂而一度遭到驅逐，但戰(zhàn)亂之后，寧州、萬載一帶土曠人稀，很多棚民也就再次返回，人數(shù)比之前還有所擴大。

雍正元年三月，在臺灣朱一貴起義失敗后，曾與之有聯(lián)系的福建上杭人溫上貴逃至江西萬載，并企圖鼓動同省棚民攻掠縣城，但起義尚未發(fā)動即被萬載知縣施昭庭暗中察覺并迅速平息。同年九月，與萬載接壤的寧州也發(fā)生類似事件。連續(xù)發(fā)生兩起事件后，棚民問題引起了清廷及地方官府的高度重視。雍正對此作出嚴厲批示，明確表示對“此等匪類”不能姑息，必須予以徹底解決，以維護地方上的安靖。接到雍正旨意后，江西巡撫裴度在奏折中提出棚民“良匪雜處”，應該嚴飭文武官弁力行巡查，必要的話即將棚民全部驅逐回籍。而當時正奉命擔任江西鄉(xiāng)試主考官的何世璂則不以為然，他回京后向雍正匯報稱，棚民并非全是奸徒流匪，主體仍是“久來種地之人”，他提出安排棚民入籍，讓他們獲得與本地土著同樣的科考機會。萬載知縣施昭庭、寧州知州劉世豪，也與何世璂的觀點有異曲同工之處。劉世豪對棚民們呈文要求入籍表示支持并將之轉呈上級，請求予以考慮。也正因為劉世豪積極推動棚民入籍并支持其子弟參加科考，才為之后寧州童生的罷考埋下伏筆。

在雍正皇帝的指示下，清廷方面對棚民問題給予了回應。雍正二年正月，戶部尚書張廷玉在奏折中提出了三大解決辦法：一是有棚民聚居的地方應挑選才守兼優(yōu)的官員前往任職，以防匪黨蔓延；二是將自愿入籍的棚民編入本縣冊籍，五家連橫互結，嚴行保甲之法；三是對棚民中有膂力技勇之人及讀書向學之子分別考驗，加恩收用。鑒于張廷玉在朝廷中的顯赫地位，這一奏折實際上成為清廷在棚民問題上的政策張本。之后，凡有棚民聚居的州縣都接到通知，要求對本地棚民情況展開調查，為推進棚民入籍事宜做前期準備。也正是在此背景下，寧州縣試時發(fā)生了童生罷考事件。

事件發(fā)生后，知州劉世豪百般勸導，并將考期兩度推延，但各鄉(xiāng)童生仍不赴考。不僅如此，城里還發(fā)現(xiàn)匿名帖，其中有“交卷趕考者即打死、子孫永遠不準赴考”等語，一時人心惶惶，謠言四起。眼看事情越鬧越大，劉知州也只得放下地方官的架子，邀集本州文武各官及所有貢監(jiān)童生，前往本州儒學明倫堂，希望大家一起坐下來，看看事情有無轉圜的余地。

但讓劉知州感到憤怒的是，在本州官員均已到齊的情況下，那些貢監(jiān)童生當天仍無一人到場。劉知州強壓心頭怒氣，令儒學門斗與衙役四出勸諭，之后甚至親自前去查訪，而本縣生員與童生非但置若罔聞，反而有“本州既許客民入籍，合屬紳衿俱欲告退衣頂”的謠傳?？瓶寄藝掖蟮?，一州童生不肯赴考，而生員竟然要集體“告退衣頂”，主動放棄來之不易的秀才功名，這在當時可絕不是一件小事，弄不好會成為轟動全國的政治性大案。在此情況下，劉知州已經(jīng)毫無辦法，唯有向上稟報，請求上峰裁決了。

而另一邊，寧州土著士紳也在采取行動，他們派出代表前往省城請愿，控文中將外來棚民指為“閩廣群兇”，“窺寧版籍”；而知州劉世豪一味護庇客民，有意編圖立甲，允其子弟一體考試，此乃“紊亂版圖，為州烈禍”。寧州各文武生員向本地儒學遞交了一份“情甘退頂，不與考試”的集體呈請。換言之，寧州所有文武秀才均以放棄功名的方式支持本次童生罷考，而聲言放棄功名后，秀才們例當參加的科試、歲試也就一并抵制。而在送往南昌知府衙門的報文中，土著生員更將“溫上貴之亂”與本地棚民聯(lián)系起來，大罵棚民“輕棄故土，已忘父母之恩；謀為不軌，更悖圣恩之德”。土著士紳對棚民的仇恨可謂噴薄而出。得知事態(tài)發(fā)展后，極具個性的知州劉世豪也是憤怒異常，在向巡撫與學政呈送的詳文中對寧州土著士紳痛加指責，稱其“挾制官長，非法妄為”，實為一群不服王化的劣衿！若不對此等劣紳痛加懲戒，則將來寧州禍患叵測，終久成為厲階矣！如此，寧州罷考事件進一步升級。

寧州地方官員與本地士紳發(fā)生如此激烈的對立，上級部門也頗為頭疼。一方面，清廷基層政府統(tǒng)治能力有限，如果沒有地方士紳配合的話，很多事務勢必無法開展；另一方面，科考乃國家重典，地方官員的權威應該維護，更何況知州劉世豪本身并無過錯。兩江總督要求“密拿倡首惡棍，嚴行究治”，然而江西布政使、按察使等在將總督批示轉給南昌知府時，要求知府親自前往寧州做勸解工作。之后，南昌知府汪宏鈺親赴寧州，并向本地士紳再三重申棚民子弟不參加本次縣試，寧州生童最終于六月中旬結束罷考，進行了考試。至此，這一波及寧州城鄉(xiāng)且驚動省府的事件才算平息。

雍正四年，知州劉世豪調任贛州定南縣后，時已入籍的寧州棚民對之感激異常，留存文獻中不但一口一個“恩主”，還將劉世豪配祀祿位，世代供奉。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寧州土著士紳則在地方志書中用簡短的八個字“諸務叢脞，肆應有余”來形容他在寧州的作為，這是歷任寧州地方官中評述最為簡略的。另須補充一句的是，志書中明確注明劉世豪系“江南上元縣監(jiān)生出身”，而并非之前所指的閩籍。

分考與合考：萬載土著與棚民的學額紛爭

盡管雍正二年在棚民問題上出現(xiàn)了種種紛爭，不過清廷對棚民的政策大體已經(jīng)定型。次年七月，清廷頒布上諭：各縣棚戶中，情愿編入土著者準其編入，有欲回本籍者準其回籍；棚民有膂力可用及讀書問學者，入籍二十年準其應試，于額外酌量取進。由此，棚民入籍與應試之事也就塵埃落定，成為正式出臺的國家政策。

按清廷的原意，棚民本應成為與土著無異的“編戶齊民”，但在執(zhí)行這一政策時，地方政府卻有所變通，即將入籍的棚民列入新冊，即所謂“客籍”。究其原因，恐怕還是棚民入籍引發(fā)了土著的強烈抵制，地方官員不得不在國家政策與土著壓力的現(xiàn)狀面前做出妥協(xié)，最終政策走樣，由此也引發(fā)了土客間的分離并進而衍生出新的爭端。

與入籍緊密相關的是棚民子弟的入學考試問題。雍正三年，兩江總督查弼納正式題準棚民應試酌量取進，但具體名額并未確定。而按總督的批示，棚民子弟參加科考還附有一個前提條件，即棚童必須在本地義學就讀五年以上才能參考，這在無形中又將考期拖延了五年。雍正八年，江西巡撫鑒于萬載棚童已達七百余人，而提請禮部確定另額取進的具體辦法。次年二月，禮部對此作出規(guī)定，按童生數(shù)量確定取錄名額，以四名為上限。按此規(guī)定，萬載縣的棚民學額即為四名。當年八月，江西提學傅王霅按臨袁州，取錄萬載棚籍文童三名進學。

七百余名棚童參考而僅有四個名額（實際只錄取了三名秀才，接近于兩百挑一），競爭壓力可想而知。當時萬載土著童生的錄取名額為十二名，這也引起了一些棚童的艷羨與不滿。乾隆八年時，有兩名棚童即以此前沒有編入棚冊為由，請求歸入土籍考試。這一要求，被學政斷然否決，理由是如此做法勢必“混爭滋事”。

不過，萬載棚童數(shù)量一度高達七百余人，這很可能是初次應考才有的現(xiàn)象，而這很大程度上又是因為長期被壓抑的需求爆發(fā)所致。三十年后，或許是因為進學不易，或許是之前即有虛報，各地棚童的數(shù)量急劇下降，如萬載棚童即很快減至二百余名。由此，江西學政周煌在乾隆二十七年奏請將江西棚童悉歸土籍考試，毋庸另立棚籍定額取進。次年五月，禮部認為應將江西十州縣棚童改歸土籍考試，乾隆“從之”。由此，雍正朝以來的分額另取制度被取消，萬載童生不論棚籍、土籍均一體考試，共同分享該縣的十二名學額。

和如今的高考一樣，古代科考是選拔性考試，競爭尤其激烈。多一人參考，即多一人競爭；少一人應試，則多一份機遇。只要科舉競爭選拔的性質不變，土棚雙方難免出現(xiàn)各種紛爭，畢竟這是關系到兩大族群各自子弟前途命運的大事。事實非常明顯，在棚童參考之前，土籍童生獨享萬載縣的十二個名額；而合考之后，非但棚籍四名被取消，棚籍童生還得與土著童生去爭搶原本只屬于后者的十二個名額。換言之，棚童每考中一個秀才，即搶占土著童生的一個名額。這在土著的眼中，無疑是外地人侵占了本地人的教育資源。

值得注意的是，萬載的棚民數(shù)量相當龐大，幾乎接近全縣總人口的三成。自合考政策實行后，土棚雙方有關考試及學額的紛爭和訴訟越來越多，愈演愈烈。每至考期，地方官都為之頭皮發(fā)麻。如此，合考政策的出臺不僅激化了萬載本來就十分緊張的土客關系，還導致了此后長達四十余年的學額紛爭。

延至嘉慶初年，棚童每科取中多達六至七人，幾乎占去了萬載新進秀才的半壁江山，這讓土著士紳們再也坐不住了。經(jīng)過二三十年的各種阻考風波，無論是土著士紳還是棚籍士紳，他們其實都認識到，最徹底的解決辦法不是相互控告，而是恢復之前的土棚分額舊例。由此，在嘉慶八年時，土籍副貢辛梅臣赴京呈請復立棚額，并稱“棚民去來無定，言語不通，若不分考，勢必黨同伐異，釀成大案”。這一控文上去后，就連嘉慶皇帝也被驚動，萬載的土客沖突問題也就再次浮出水面。

當年七月，兩江總督陳大文和江西學政李鈞簡奉旨查辦此案。經(jīng)過近一年的調查，陳、李二人分折上奏。其中李鈞簡反對重行分額考試，主張繼續(xù)合考，并請相應增加學額；而陳大文則主張遵行雍正九年定例，恢復土棚分額考試。正當此事未定之時，萬載又兩度發(fā)生罷考事件。在嘉慶十年二月舉行的縣試中，萬載土著童生俱不赴考。地方部門并未像寧州事件那樣讓步，而是將萬載童生停考一次，之后又把罷考的幕后指使人緝拿受審。次年六月，萬載按加額合考的方式舉行復考。嘉慶十二年二月，萬載又一次舉行縣試而無一人投卷，縣試再次?？肌Ｖ敝链文甓?，恢復了土棚分額取進舊例，萬載罷考事件才最終平息。

古代科考中，各省舉人及各州縣生員各有規(guī)定的錄取額度，這無疑是一種公共的教育資源乃至潛在的權力資源。從這個角度看，萬載學額紛爭既包含了土棚雙方的深刻矛盾，同時也體現(xiàn)了二者的共同利益。因為不管是分額還是合額，學額的增加總是讓萬載獲取了更多的政治、教育資源，這對土棚雙方都是非常有利的。由此，萬載重新實施土客分額的“一縣兩制”，也就在應有之義了。

棚民不準住城：“一縣兩制”下的萬載族群對立

按當下的意義上說，棚民或者說客民、客籍等，對當?shù)赝林跃鶎儆凇耙泼瘛钡姆懂牎o論是寧州的罷考、省控，還是萬載的罷考及其京控，表面上看是棚民入籍與土棚學額之爭，但更深層次的則是土著與移民對其背后的經(jīng)濟利益之爭，同時也是對地方事務的主導權及對未來生存空間的期望之爭。事實上，這一紛爭并不僅僅表現(xiàn)在入籍和應考問題上，在其它方面也同樣蘊含了土客之間難以調解的矛盾與沖突

仍以萬載為例。乾隆十八年至十九年時，客籍監(jiān)生馬之驥、謝鴻儒等買下萬載縣城康樂坊土著宋元菁的房屋，并打算修建一所書院供棚民子弟就學，但此事遭到縣城土著士紳的強烈反對，幾名貢生和生員向知縣控告，后者出示禁令，不許棚民往來生事。乾隆二十年，馬之驥等再次買花園里唐魁選等眾屋，土著士紳隨即提出控告，萬載縣令張立中批令馬之驥等贖回宋、唐二宅原價，不得在城建塾滋事。

從地方安靖的角度而言，張縣令無疑是站在土著一邊的，他的意思也很明白：朝廷對棚民們夠可以了，怎能不感恩戴德反而要得寸進尺呢？老這么鬧下去，對棚民又有什么好處呢？這不是讓我們這些地方官為難嗎？

當然，萬載土著對棚民的排斥也并非沒有原因。棚民雖已居萬載數(shù)代，但其言語、服飾、風俗仍襲閩舊，與本地土著存在著較大的差異。而最主要的原因則是，在康熙朝“三藩之亂”時，一些與本地土著嫌隙不斷的棚民借機起事，屢次聚眾攻破萬載縣城而恣行焚殺，本籍人大受其害，“是以視棚籍若寇讎”。這一慘痛的歷史記憶，雖已歷經(jīng)百年而仇怨之心終未能泯。由此，本地尤其是城里土著對棚民最為仇視，“從無締結婚姻且不令其入城居住”。

地方官員關于此案的批示，成為客家不可在萬載縣城內居住的依據(jù)，并載入歷次所修縣志，為后代所援引。延到同治年間，萬載修志時仍特別強調：“兩籍各守成規(guī)：城內寸土，土籍永不得賣，客籍永不得買。”由此直到民國時期，客籍棚民仍不得入縣城而居。

排斥棚民入城固然有歷史的原因，不過在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土著士紳借以把持地方事務與權力的一種手段與途徑。事實上，萬載土著士紳對客籍人士的排斥堪稱全面而徹底，客籍人士非但沒有入城居住的權利，就連充任縣衙胥吏的資格也沒有。在土著士紳的嚴防死守及強大的慣例力量下，客籍士紳試圖參與本縣政治的難度可想而知。

而另一方面，雍正年后得以入籍并獲得科考權的棚民子弟中也逐漸產生了自己的士紳階層。隨著時間的推移及人口的不斷滋生，客籍士紳同樣渴求獲得更大的生存空間與發(fā)展前景，而其中表現(xiàn)最為明顯的就是土客雙方書院的不斷增多與競爭的不斷加劇。據(jù)當?shù)刂緯涊d，萬載全縣在道光年間有四十余家書院，這一數(shù)字幾乎是雍正年間的兩倍。究其原因，恐

怕還是土客雙方均致力于擴張教育資源，而興建書院、為子弟提供良好的教育是為必經(jīng)之路。

棚民入籍、學額紛爭與書院的勃興，這不僅僅是贛西寧州與萬載才有的現(xiàn)象。事實上，但凡有類似棚民聚居的地區(qū)都多多少少出現(xiàn)過類似的土客沖突與風波。而在這些曠日持久的土客矛盾對立中，國家制度與政策的引導無疑起到了極大的作用。在一些棚民較少的地區(qū)，多數(shù)棚民最終移風易俗，歸于土著；而在棚民人口集中且數(shù)量較為龐大的地區(qū)，棚民則頑強地保持了自己的特色與勢力范圍，土客矛盾歷經(jīng)一兩百年仍未能有效化解。

就整體而言，清廷推進棚民入籍并準許其子弟應試的政策是有效的，其考慮也是長遠的。不過，由于傳統(tǒng)社會中國家治理力量有限，因而地方政府難免要屈服于現(xiàn)實、妥協(xié)于士紳，對一些難以化解的矛盾能拖就拖，以達到維持地方安靖的政治目的。事實上，科考年代的棚民入籍、學額紛爭與今日之城市化人口的遷移乃至高考移民、各知名大學之分省錄取等均有著共通之處，了解以上史實，或許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