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jì)·房昊
·1
崇明縣城外大軍圍困,俞府的三叔公一身戎裝,陣前的先鋒官胡三面無表情,死了爹一樣站在他對面。
“我知道,你跟城里那個戚家的小姐有舊情。不過你要想清楚,她已經(jīng)是俞聽話的老婆了,何況你在草原上的仇人……那可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啊?!比骞а劭粗值皖^倒了碗水,“嘖嘖,屠殺你部落的幕后主使,竟是你們可汗。你說若是沒我的幫助,此生還有什么報仇的希望?
胡三僵立不動。
“行了,既然城里的人敢收留倭寇,那就再簡單不過,殺便殺了?!比骞浜咭宦暎砬楠b獰,“媽的,我從東瀛搶來那么多武士,替我辦點不好出手的事兒,竟讓那個禿驢給折在了崇明縣!”
水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日之前,那群武林人士花了大價錢上門拜訪,請三叔公派這群假倭寇幫忙。三叔公看在錢的份上,也就放行了。
等得知這群人是想算計崇明縣,三叔公一口飯就噴了出來,心中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
媽的,那群蠢貨不知道崇明縣有誰,三叔公又豈能不知道他那個侄孫是什么人?
那畢竟是俞府的荊楚長劍,那個叫俞聽話的小子,也畢竟是個不世出的天才。
三叔公當(dāng)即叫上胡三,憑著在軍中的威信,先斬后奏,帶兵沖向了崇明縣。
果然,第一波來的倭寇,已經(jīng)折損大半,紛紛逃亡了。
好在不知道為什么,竟然又有一伙倭寇湊巧也到了崇明縣,在三叔公的注視下鉆進了城池。
“告訴他們,交出倭寇,束手投降,還能有條活路。不然三日之后,攻破城池,雞犬不留?!比骞嶂u爪,一邊啃著,一邊隨手打發(fā)走胡三。
·2
“胡三說,只有三天。三天之后,如果不出城投降,雞犬不留?!?/p>
俞聽話跟戚家小姐回城的時候,這條消息也隨之傳來。
本來殘破的俞府內(nèi),一群人湊在里面,俞聽話第一個愁眉苦臉起來抱怨。
“哥幾個,現(xiàn)在通知百姓跑,還來得及么?”
柳生十一郎冷靜搖頭:“我覺得,他們應(yīng)該更相信城外的大官。”
俞聽話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無言以對。
忽然間,俞聽話暴跳起來,指著柳生十一郎的鼻子道:“你怎么還這么面癱?能不能有點反應(yīng)?要不是你好死不死從東瀛跑來中原比武,會讓那群禿驢、道士之類的家伙,帶著一伙倭寇來堵你?要是不堵你,我們也不用把那群倭寇干掉,也不會有今天的事了!”
柳生十一郎抬起頭來,微微茫然地望著俞聽話:“那我應(yīng)該什么反應(yīng)?”
“至少,至少應(yīng)該抱頭痛哭一下,或者捶胸頓足說你連累了我們??!”
“哦……我連累了你,深感抱歉?!绷焕傻f著,慢慢眨了下眼。
俞聽話:“……你能不能有點道歉的樣子!”
俞聽話上去就要動手,被戚家小姐默然揪過耳朵,狠狠拽到了一邊。
“老婆,你竟然還會拽我耳朵,我以為你跑出去找胡三,就不會要我了?!庇崧犜捯荒樜郯桶偷乜粗菁倚〗?。
戚家小姐一腳把俞聽話踹了出去:“說正事,野原小姐,在這里只有你手下掌兵,你說怎么辦?”
俞府大堂的另一側(cè),正是帶著倭寇過來的野原小白及前來找她的假和尚獨孤狗蛋。
野原小白抬眼看了看戚家小姐,輕笑道:“我不會把弟兄們交出去投降的,我來中原查了這么久,才終于知道我的仇人是誰,我要報仇?!?/p>
“要報仇可以,不過不要連累了滿城百姓?!逼菁倚〗隳抗饫淙?,盯著野原小白。
俞聽話默默走到戚家小姐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角,又被戚家小姐一腳踹開。
野原小白盯著戚家小姐,二女對視良久,小白冷哼一聲,猛地起身便要離去。
“阿彌了個陀佛,你們這是都有病么!”獨孤狗蛋一臉無奈,伸手又把野原小白拽了回來。
“小白還不是因為得到消息,知道那個派人冒充倭寇的狗官要來崇明尋仇,才特地想來嚇跑城中百姓的?好心一片,俞夫人你干嗎這么狠?”
戚家小姐冷冷一笑,扭過頭道:“我們戚家,從不跟倭寇為伍!”
“那我呢?”柳生十一郎也抱刀站在了野原小白身旁。
野原小白身子一顫,倔強地沒有側(cè)頭望。
戚家小姐神色幾變,拂袖喝道:“滾,都給我滾!俞聽話你這個廢物,也給老娘滾!”
柳生十一郎看了眼臉色慘白的俞聽話,突然道:“你不會,真的要跟城外的那個先鋒跑了吧?”
戚家小姐柳眉倒豎,指著柳生十一郎罵道:“老娘要是愿意,就是跟胡三跑了,又怎樣?”
戚家小姐又猛地扭頭,狠狠瞪著俞聽話。
大堂之中,氣氛一凝。
俞聽話苦笑一聲,終究還是沒走到大堂的另一側(cè),反而輕輕拉起了戚家小姐的手。
“老婆,能不能不這么玩?每次出點事,你都這么把我往外攆,我再傻也不會上當(dāng)了啊。就你這暴脾氣,就是還想著胡三,我們都走了以后,你還是得跟外面那群人干起來。其實吧,我倒覺得,咱們這群人未必想不出什么法子?!?/p>
俞聽話聲音很柔,眼波溫和,堂中凝重的氛圍,緩緩松弛下來。
野原小白、柳生十一郎對視一眼,略略有些尷尬,又別過頭去。
獨孤狗蛋在二人身后雙手合十,嘴角扯了扯說:“阿彌了個陀佛?!?/p>
陡然一聲慘叫。
“俞聽話你當(dāng)老娘什么人了,什么叫我還想著胡三,我想你妹??!”
接下來的家暴場面過于血腥,筆者不錄。
只見到柳生十一郎和獨孤狗蛋面部肌肉抖動,眼角連顫,二人身旁的野原小白則一臉興奮。
此時,“咚咚咚”三聲在府門響起。
“請問,俞先生在么?”
·3
敲門進來的,是崇明城第一首富,也是當(dāng)年江湖上的游俠蘇靖。
“俞先生,好久不見。時間緊迫,也沒什么必要談及從前,我此來,是給你們送一樣?xùn)|西的。”
蘇靖開門見山,沒有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
“我知道城外的人是誰,也知道他到底犯下了什么罪行,如果這次我們能辦了他……我有把握,朝中會有人給你我鋪路,你這些朋友,該報仇的報仇,該回家的自能回家?!碧K靖笑了笑,一派智珠在握的模樣,“這樣?xùn)|西,足以讓你們擊敗城外數(shù)千兵馬?!?/p>
眾人眼前都是一亮,俞聽話笑道:“蘇老板請說。”
“很簡單,誘敵入城,再把這座城炸了就是。蘇某不才,喜好收集一些火藥,大可趁三日之內(nèi)埋在地下、城墻、民房之中。最后,我們在城外只要一炸,必定能炸出一片輝煌?!?/p>
蘇靖“哦”了一聲,又笑著補充道:“自然,三日之內(nèi),還是要盡快疏散民眾。至于百姓怎么撤退,我也自有打算。蘇某的商隊,現(xiàn)在還沒有什么人攔得下,就讓這些百姓冒充護衛(wèi),怎么也走得了。諸位,怎么樣?”
俞聽話仔細(xì)想著,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妥,回頭望著戚家小姐,后者也緩緩點了點頭,野原小白更是因報仇有望而握緊了拳頭。
柳生十一郎仍舊面無表情,不過看樣子,也決不會反對。
“阿彌了個陀佛,蘇老板,和尚我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不知道能不能問呢?”獨孤狗蛋雙手合十,從最不起眼的地方鉆出來,瞇眼笑著。
蘇靖傲然笑道:“但問無妨?!?/p>
“和尚小時候就生在海邊村子,沒見過蘇老板這樣的有錢人,只知道有些人……實在非傻缺無以形容。每次海嘯即將到來的時候,哪怕明知道有危險,還是會有很多村民拋不下家園,又或者收拾東西耽擱時間,最后難逃一死。崇明縣也只是個小城,蘇老板覺得,這里的百姓,有多少這樣的傻缺?”
獨孤狗蛋笑得很和善,雙手仍舊合十。
蘇靖臉上的笑卻不太自然,勉強笑道:“我自然可以給他們錢,他們會離開的?!?/p>
“可一定會有人不走的,而且就算是按蘇老板的辦法,混在您那商隊里離開。城外的將軍自然也知道居民大概多少,您那護衛(wèi),是不是會替百姓葬身城池?”獨孤狗蛋仍舊笑著,嘆了口氣,“對不起,蘇老板,您那辦法很好,可如果一定要用這個辦法……恕小和尚不能同意?!?/p>
蘇靖的臉沉了下來,目光掃過眾人,一一勸說。
“這位姑娘,方才在門外聽見,城外就是你的仇人,你的大仇不報了么?
“俞夫人,您生在戚家,自然知道什么大是大非,一將功成萬骨枯啊,留著城外那狗官,只會讓更多人死。
“俞先生,您已沉寂了半生,真的不想做些什么?優(yōu)柔寡斷,那是和尚才有的風(fēng)格!
“這位武士,您來中原日久,難道不想回家么?
“有些人,注定就是要被放棄的,家國大義,不容置疑。蘇某甚至要舍了我在崇明縣內(nèi)的錢財珠寶、仆從房舍,幾位難道還有猶疑?
蘇靖一臉肅穆,正氣凜然。
“阿彌了個陀佛?!豹毠鹿返巴低禂?shù)了數(shù),加上蘇靖,一共五個人,估計自己剛出手就要跪了。
看著咬牙沉默的野原小白,獨孤狗蛋幾乎就忍不住改口,忍不住說沒關(guān)系,炸了城外那個狗娘養(yǎng)的,讓野原小白笑一笑,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然而獨孤狗蛋雙手合十,閉上眼,什么都沒說。
“阿彌了個陀佛的,嘖嘖,老婆,我沒念過佛,不過覺得這句話這么說出來還蠻爽的,你怎么看?”
就在獨孤狗蛋準(zhǔn)備一挑五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一陣笑聲。那是俞聽話摸著鼻子,賠笑問向戚家小姐的聲音。
“阿彌了個陀佛?嗯……好像是挺順口的?!逼菁倚〗阋残Τ雎晛恚D(zhuǎn)頭看向野原小白。
野原小白咬著牙,沖獨孤狗蛋罵道:“狗蛋你就是個狗蛋!”末了,又加上一句,“我也是個狗蛋!”
獨孤狗蛋睜開眼,咧嘴笑了起來:“阿彌了個陀佛?!?/p>
柳生十一郎站到最前面,橫刀伸手:“蘇老板,請吧?!?/p>
蘇靖神色低沉,諷笑道:“我游俠五年,從商十年,在這世上仍沒什么地位。機會就在眼前,誰都不能擋我,誰都不能!”
話音未落,蘇靖身后便躥出幾個護衛(wèi),看起來身手都不錯。
那幾個護衛(wèi)堪堪奔到蘇靖身后,蘇靖話音剛落,便看到一道刀光滿月般逼過來。
蘇靖險之又險地閃過那道刀光,才發(fā)現(xiàn)那一刀斬的本就不是自己!
柳生十一郎拔刀一斬,幾個護衛(wèi)只來得及橫刀阻擋,便被一刀擊飛出去。
柳生十一郎跨步再進,如同鬼魅般欺身而上,刀光又起!
“砰”的聲響,刀光倏忽停住。
院子里的晾衣竿攔在刀光之前,斷成了兩截。
獨孤狗蛋在一旁撓撓頭,頭發(fā)又掉了幾根,嘿嘿笑道:“你這一刀已經(jīng)廢了他們,何必趕盡殺絕呢?”
柳生十一郎冷冷看著獨孤狗蛋,想到剛才那一棍,如果不是攔刀,而是以棍為槍刺他胸口……不知自己能否躲過。
另一旁,俞聽話也已提劍下了場。
“當(dāng)年你前來挑戰(zhàn),不好意思,沒能好好跟你比一次。你能在門外聽到我們的話,想來武功已經(jīng)不錯,你如果還想打,我們可以試一試?!?/p>
蘇靖看了看身后的情況,又看著俞聽話,冷笑道:“我有得選么?”
“你現(xiàn)在明白過來也不晚。把炸藥拆了,就有得選?!庇崧犜捫α诵Α?/p>
蘇靖低著頭,沉默。
沉默之中,遽然騰起一道劍光,自蘇靖袖中飛出,似有鸞鳳輕鳴!
俞聽話仍舊笑著,似乎早已料到蘇靖這一劍,手中長劍輕輕揮灑而出,不帶一絲煙火氣。
蘇靖那道璀璨的劍光擦著荊楚長劍的劍脊,掠過了俞聽話的身邊。
荊楚長劍,已在蘇靖咽喉。
蘇靖面如死灰,慘笑道:“果然好劍,我當(dāng)年不該到處亂說,說我竟曾打敗過荊楚長劍,笑話。”
“沒事,你還可以說,你的袖里劍再快三分,我就擋不住了。”俞聽話收起長劍。
蘇靖瞪大了眼睛,望著俞聽話:“你讓我走?”
“我說了,只要你把炸藥拆了,隨時可以走?!?/p>
蘇靖顫聲說:“我、我其實還沒用……”
“那你現(xiàn)在就可以走了?!庇崧犜捒粗K靖,咧嘴一笑。
蘇靖不敢置信地向后退了兩步,接著瘋一般向后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大笑:“這里果然都是白癡,都是白癡!”
·4
夜,無星無月。
柳生十一郎走出了俞府,來到空曠的長街上,抱刀似乎在等著什么人。
片刻后,有人自城外而來。
“十一郎,你果然沒讓我失望,打遍中原無敵手,為我們柳生家添光了?!币粋€黑袍老者緩緩出現(xiàn),望著柳生十一郎不斷頷首。
柳生十一郎搖頭道:“中原臥虎藏龍,至少還有兩人,我沒有必勝的把握?!?/p>
“那都不重要了,你擊敗少林武當(dāng)?shù)南?,我已讓人傳回東瀛。你也應(yīng)該知道,現(xiàn)在境況有多危險,我跟城外那將軍有些來往,他不會真的等三天的。你趁夜回家,當(dāng)可振興我們柳生家族?!崩险邠犴毼⑿?。
柳生十一郎看著老者,問道:“你幫那人在東瀛擄人?”
“各取所需而已,我們是柳生家族的人,家族至上?!崩险呷耘f底氣十足。
柳生十一郎沉默片刻,握刀道:“你若還不走,我必殺你。”
老者須發(fā)皆張,罵道:“大膽!你敢犯上?”
刀光一閃,如同暗夜之中一閃即逝的流星。
老者剎那之間步法變換,才終于躲開了那一刀。
胡須寸寸飄落。
老者盯著沉默不語的柳生十一郎,冷哼一聲,轉(zhuǎn)身逃去。
柳生十一郎默默轉(zhuǎn)過身,愕然發(fā)現(xiàn)獨孤狗蛋跟野原小白正站在街上。
獨孤狗蛋鼓著掌,野原小白微微一笑,像極了多少年前少女初次相見。
“喂,你為什么不回去?”假和尚獨孤狗蛋沖十一郎嘻嘻笑著問道。
柳生十一郎看著野原小白,漫不經(jīng)心道:“我要幫她報仇?!?/p>
野原小白呸了聲,笑道:“我還用得著你幫?”
獨孤狗蛋不瞎,何況就連瞎子也看得出來,野原小白雖然在罵,也只是口嫌體正直。
“唉,你們說,到底是多大的仇,為什么不能寬恕呢?”獨孤狗蛋插了一句話,既破壞氛圍,又不合時宜。
野原小白一把掐在他身上,重重哼了聲:“我爹告訴我的,我媽炸了,我爹就要去把炸我媽的人炸掉。我爹炸了,我當(dāng)然要替他討個公道?!?/p>
“你都已經(jīng)殺了直接捅死你爹的人,再要的公道,那是什么公道?”獨孤狗蛋揉著被掐的肉,嘆氣問著。
柳生十一郎正色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p>
“別把人跟錢放到一起比嘛,多傷感情。你剛才要砍那個老頭,不就是因為他用人去換東西了么?城外那老頭操縱那么多事,肯定是該死的,但是如果為了殺他,再搞出一堆仇怨,不還是冤冤相報?”
“世間事,往往只能以血還血,難道……你說我爹錯了么?”野原小白瞪著獨孤狗蛋。
獨孤狗蛋雙手合十,感慨說:“阿彌了個陀佛啊,我老家窮得要死,拆遷的時候還那么遭人恨。死了人之后,就有出去報仇的,殺了人,就一代一代這么殺下去了。我?guī)煾刚f,這個世界真讓人絕望,只能用時光和鮮血來填補仇恨。難道就不能寬恕?只要城外的那個人,不再執(zhí)著于權(quán)勢富貴,甚至不再拘泥于家族國家的限制,把每個人都當(dāng)成人……放他一馬又怎么樣呢?”
“死的不是你爹?!毙“缀藓薜?。
獨孤狗蛋嘆了口氣,望著漆黑一片的蒼穹。
“我爹,就是那個不肯離去,被官府派人殺了的村民。我跟著師父學(xué)本事,后來想過去報仇,在那個狗官的床邊,停了下來。后來我經(jīng)常三更半夜去找他,哪怕有時候會被他抓住流點血,當(dāng)然,我放過他的時候更多。聽說最近已經(jīng)有人給他立了生祠,活人無數(shù)……我想我爹不會怪我的,他非要怪我,我也沒辦法?!?/p>
獨孤狗蛋再次阿彌陀佛了聲,笑道:“這才是這個世界本該有的樣子啊。”
野原小白跟柳生十一郎沉默下來。
柳生十一郎先抬頭了,望著獨孤狗蛋。
“那好,我們?nèi)セ膺@段仇恨,用我的刀,和你的血?!?/p>
·5
柳生十一郎孤身去了城外軍營。
俞聽話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嚇得立馬從床上跳了起來。
“他說城外有他們柳生家的老頭,他在昨夜那個老頭找他之前并不知道,現(xiàn)在知道了,為了給小白報仇,怎么也要試試?!?/p>
“試試?他昨天晚上跟那老頭走了?”
“不……他砍了那老頭一刀……說真的,我也很好奇他要怎么辦?!?/p>
俞聽話看著一臉茫然的獨孤狗蛋,大罵道:“你就這樣讓他走了?”
獨孤狗蛋認(rèn)真起來,望著俞聽話:“你告訴我,我要先跟他打一場,還是回來告訴你城外的人不會等三天?”
城外喊殺聲陣陣響起,野原小白已經(jīng)帶著一百武士,和戚家小姐帶著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戚家家將一并守城去了。
“現(xiàn)在小白已經(jīng)去了,你老婆我也通知到了,還未必?fù)醯米 闳湍憷掀攀爻牵医討?yīng)十一郎去?!豹毠鹿返芭牧伺挠崧犜挼募绨?,喃喃道,“真是一群不省心的家伙……”
俞聽話一臉黑線,一腳踹開獨孤狗蛋。
“你去守城,我去找十一郎!”
獨孤狗蛋看著幾個縱躍離開的俞聽話,苦笑一聲奔向城頭。
崇明縣兩處城門,一處的城門昨日已經(jīng)破了,正被人抓住一陣猛攻,戚家小姐帶著家將四處救火。
獨孤狗蛋抓著一根長棍,沖入人群,從城門洞中硬生生殺透出去。
長棍過處,各種骨碎腦震蕩。
獨孤狗蛋登上城樓,看著一旁氣喘吁吁的戚家小姐。
“還行嗎?”
“行!”
直到東方既白,家將已經(jīng)捉襟見肘,獨孤狗蛋一根長棍也不知換了多少,中間換過長槍,甚至不知是否殺了人。
獨孤狗蛋不知罵了多少聲佛,終于聽到對面一聲鳴金。
過不多時,城墻下出現(xiàn)了一個頗具威嚴(yán)的老者。
正是俞府三叔公。
“城上那位壯士,不知可否出來一見?”
獨孤狗蛋躲在城垛后,探出腦袋來,有氣無力道:“老頭,什么事?”
“老夫身為俞大猷將軍的后人,如今世道清濁不分,俞府沒落,倭寇橫行。我知你等如此拼死,是看不過老夫的行徑,可老夫還能如何?老夫若想跟那些人斗,只能用他們那樣的手段,等老夫身居高位,自然能一掃妖氛!張居正能做到的事情,我未必做不到!今日我破城之后,決不濫殺一人,壯士頗有勇力,不如跟老夫共創(chuàng)太平盛世,如何?老夫在此立誓,若有朝一日背棄今日所言,亂箭穿心而死!”
三叔公正氣凜然,顯然對自己所說的深信不疑。
“換句話說,只要為國為民,一些不開眼的刁民自然也可以無視了,對吧?”獨孤狗蛋哈哈一笑,搖頭道,“老將軍,話不是這么說的,難道為了家國天下,死了兒子也無所謂?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親民不成,怎能至善?一個沒有善和義的天下,哪來的盛世?”
三叔公在城下沉默了很久,默然轉(zhuǎn)身,又突然回頭:“這世上,根本不會有你說的盛世,老夫不會錯!攻城!”
獨孤狗蛋罵了一聲,回頭發(fā)現(xiàn)戚家小姐已經(jīng)有些脫力,握著刀的手都在顫抖。
“你怎么看這老頭說的?”獨孤狗蛋問道,“如果你信他,我們?nèi)ツ穷^看看小白,我總覺得老頭出來跟我說這么多話有問題。”
“沒事,戚家的家將,他還不敢殺!”戚家小姐雖已脫力,說的話仍舊斬釘截鐵。
獨孤狗蛋點了點頭,扛起戚家小姐,狂奔向另一側(cè)的城頭。
可還不等獨孤狗蛋趕到,便看見城門被轟然撞破,領(lǐng)兵奔上城頭,一舉擒下野原小白的,竟正是蘇靖!
“臥槽!”獨孤狗蛋握緊了拳頭,忽然感覺背上一沉,戚家小姐竟已睡了過去。
深深吸了兩口氣,獨孤狗蛋帶著戚家小姐奔下城頭,向城外不遠(yuǎn)處的密林中逃去。
·6
夜正深時,柳生十一郎到了城外大營。
三叔公不在,胡三端坐營中,經(jīng)過通傳,望著柳生十一郎慢慢走來。
帳外的護衛(wèi)伸手將柳生十一郎攔住,厲喝道:“卸刀!”
柳生十一郎看了那人一眼,寒聲道:“你想死。”
護衛(wèi)怒極反笑,便要伸手去攔。
刀光一閃,那護衛(wèi)的手臂霍然飛起,柳生十一郎緩步邁進了大帳。
此時那護衛(wèi)才一聲慘叫發(fā)出來,可柳生十一郎已經(jīng)入帳,先鋒官什么也沒說,剩余的兵士又怎能動手?
胡三望著柳生十一郎,笑著對下首的柳生家老者道:“你們家族這年輕人,比你有膽魄多了?!?/p>
老者冷哼一聲,盯著十一郎道:“你來做什么,有我在,你還想詐降不成?”
“我只是不想聽你的話,你能坐這個位子,我為什么不能?”柳生十一郎淡淡說道。
老者眉頭一皺,拍案道:“你要殺我,只是因為不想我壓在你頭上?”
“正是?!?/p>
“欺師滅祖,欺師滅祖!胡將軍,此人決不可用,決不可用!”
胡三不看老者,只是盯著柳生十一郎的眼睛看了很久。
“你不是來投降的?!焙α诵Γ铝伺袛?。
柳生十一郎終于也抬頭,看著胡三,也一樣看了很久。
“不錯,我是來殺人的,但不是來殺你的?!?/p>
那本是一雙相似的眼睛,柳生十一郎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胡三的眼里像是蒙上了一層陰霾。
胡三搖了搖頭:“只有俞將軍能幫我報仇,我只能攔住你?!?/p>
“我認(rèn)識一個和尚,他告訴我說仇恨是應(yīng)該寬恕的,你信么?”
“信他奶奶個球。”
“我也不信,所以我來了,想一刀殺了你的將軍。”柳生十一郎停了停,握住刀,“不如我們打一場,誰死了,誰的仇就算報了,如何?”
胡三停了很久,沒有拔刀。
柳生十一郎笑了笑,握刀轉(zhuǎn)身看著老者。
胡三陡然抬頭,瞪著柳生十一郎。
“有何不可?”
胡三一聲大喝,喝得眼里都似要流出淚來,一瞬間,前所未有的輕松。
兩柄極快的刀在空中碰撞出火花,刀風(fēng)層層疊疊斬破了桌椅,劈碎了帳篷。
越來越多的士兵圍攏過來,卻又不敢靠近,顯得中間的三個人格外醒目。
兩個人兩柄刀滾作一團,第三個人陡然出手。
刀光如滿月,赫然也是柳生家族的拔刀斬。
此時胡三的刀已封住了柳生十一郎的三個方位,這老者的一刀無論如何都再難躲過!
剎那之間,柳生十一郎手腕一抖,竟崩開了胡三的刀。
借胡三的刀勢,貼在老者的刀上,一帶一環(huán),陡然前刺,刀尖上綻放出一朵血色的花。
老者一臉不可置信,支吾著,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撲通”便倒在了地上。
這不是刀法,是劍法,當(dāng)年野原小白無數(shù)次想跟他一起練的情意綿綿劍。
很多年前,柳生十一郎沒有練,只看過一次。
一次,就救了他的命。
可眼下只救了他半條命,胡三的刀在柳生十一郎刺破老者咽喉的時候,又已經(jīng)到了他的身側(cè)!
士兵之中陡然沖出一人,一柄長劍恰到好處地?fù)踝『牡叮瑒馔掏?,陡然上撩斜刺胡三咽喉?
胡三身子一翻,單刀在柳生十一郎身上劃過淺淺的一道,踉蹌落在地上。
俞聽話沒有追擊,深深望了胡三一眼,一把拉過柳生十一郎,二人刀光劍影過處,硬生生殺透了不多的軍陣。
·7
當(dāng)日頭再次落下的時候,崇明縣內(nèi)已是燈火通明。
三叔公跟胡三沒有回俞府,而是在縣衙之中大擺宴席,宴請的人除了軍中將領(lǐng),甚至還包括了崇明縣的富紳們。
當(dāng)聽到富紳們講蘇靖的計劃,滿堂人哈哈大笑,說如果真這么辦,還很是棘手,多虧那些人自己傻。
三叔公笑了兩聲,卻感到一陣不適,猛地干了兩杯酒。
“蘇靖呢,他怎么還沒來?”
胡三興致也不高,只想等蘇靖到了,慶功宴完,殺了那群俘虜了結(jié)此事。
城中的某一處,蘇靖一身白衣,很是儒雅地走在前往慶功宴的路上。
身旁的兩個護衛(wèi),突然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蘇靖一怔,轉(zhuǎn)瞬冷靜下來,額頭冷汗直冒:“不知大俠深夜來訪有何貴干……不,不管大俠有什么貴干,蘇某一定答應(yīng)!”
“貴干談不上,只是想借你隨從這身衣服,去慶功宴上走一遭而已。還請?zhí)K老板不要忘了,到了慶功宴上,先帶我們?nèi)シ斈沁??!豹毠鹿返拔χ挛宄窍铝四莾蓚€隨從的衣服。
蘇靖始終動都不敢動,因為背后還有一個女人,滿身殺氣,一柄袖里劍頂在他后腰上。
等戚家小姐和獨孤狗蛋先后換好衣服,蘇靖才盡量讓自己平靜著,緩緩踏入了縣衙。
還不等蘇靖頂著滿頭冷汗準(zhǔn)備寒暄,便聽到三叔公一聲不耐地大喝。
“蘇靖怎么還沒到?再不到不必等了,酒也不必喝了,宰了那群俘虜,該干嗎干嗎去!”
蘇靖頓時感到后腰上那袖里劍一緊,皮膚已被刺破,寒意森森透骨。
蘇靖不敢怠慢,連忙笑著走進縣衙內(nèi),先向俘虜那邊走過去。
“這群家伙,又怎么惹將軍不高興了?若是將軍不在意食欲受損,眼下殺了也沒什么?!?/p>
俘虜之中,最前面的便是野原小白,此時看見蘇靖,狠狠一口痰就吐到了他的身上。
蘇靖一臉苦色,卻不敢發(fā)作。
三叔公卻沒注意到蘇靖的臉色不對,煩躁地?fù)]手道:“行了,你既然到了,就入席開宴。把這些俘虜押下去,準(zhǔn)備處決?!?/p>
俘虜周邊圍著的數(shù)百兵士,長槍攆著,就要趕著這些雙目無神的倭寇出去。
“三叔公,我殺了你那群倭寇,你要殺,殺我就夠了?!?/p>
一個聲音,陡然響起在縣衙門口。
戚家小姐心臟跳慢了一拍,慢慢回頭看去,果然是自己那個不爭氣的老公。
俞聽話站在門口,提著一把荊楚長劍,微微笑道:“三叔公,有時候見好就收也不錯,否則容易樂極生悲啊。放了俘虜吧,別再做那些坑人的事了,屠龍的人,不是一定要先變成龍,才能殺掉龍的?!?/p>
三叔公慢慢站起身來,冷笑道:“就憑你一個人,怎么讓我樂極生悲?”
俞聽話低笑了一聲,陡然前沖,一腳踹飛蘇靖身后的兩個隨從,踢入了俘虜之中,緊接著長劍一架,已到了蘇靖脖子上。
“三叔公,我聽說,這個人身上有一些對你不好的證據(jù),你說這會不會讓你樂極生悲?”
蘇靖都快哭出來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自己想的那么強大,無論是江湖還是廟堂,似乎都不是自己能混得了的。
三叔公盯著俞聽話,沉聲道:“胡三,你去殺了他們?!?/p>
蘇靖一怔,自嘲地笑了起來。
自己兩面三刀,背棄崇明城,換來的不過是這樣的結(jié)果。
胡三默默站起,走到了二人身前,房頂上風(fēng)聲呼嘯,柳生十一郎從空中落下,橫刀攔在二人身前。
“我們兩個的賭還沒有打完,接著來?!绷焕赏~前長發(fā)飄揚。
胡三低頭不語,良久之后突然笑道:“不賭了,我那一刀傷了你,我已經(jīng)贏了,不去想一定要報仇的時候,是我平生最輕松的時候。有空我會回去,時常看看草原上的可汗,如果有機會,他非死不可,我會嘗試殺了他。不是為了報仇,是我自己想殺了他?!?/p>
“所以呢?”
“所以……我看那老頭不順眼很久了,一直想揍他,今天終于有機會了。”
胡三哈哈大笑著,跟俞聽話、柳生十一郎鼎足而立,拔刀四顧??h衙之外,數(shù)百精兵。
蘇靖有些恍惚,曾幾何時,自己初出茅廬,提劍挑戰(zhàn)俞聽話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向往。
他忽然很想跟這三個人站在一起,只是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蘇靖忽然感到脖子上的寒意消失了,他回過頭去,看著俞聽話沖他咧嘴笑了笑。
蘇靖感到一陣久違的熱淚涌上。
四個人,兩把劍,兩把刀。
三叔公望著被縣衙數(shù)百兵士圍在中間的四個人,有些失神。
俞聽話哈哈大笑著,他很少會這樣大笑。
他大笑著,對著猶疑的士兵。
“你們來吧!”
四個人神采飛揚,像是身后站著千軍萬馬。
三叔公愣了良久,動手格殺的命令遲遲說不出口。
俘虜那邊,被俞聽話踹過去的戚家小姐和獨孤狗蛋,已經(jīng)松開了野原小白,戚家小姐正在用袖里劍給別的人松綁。
野原小白劈手奪下戚家小姐的袖里劍,陡然劃出一道驚鴻,刺向堂上的三叔公。
“砰”的一聲響,獨孤狗蛋拿著半截繩子,一把抽飛了野原小白手里的短劍。
短劍劃破三叔公的臉頰,鮮血緩緩滴落。
三叔公看著一臉憤憤的野原小白,他看得出野原小白眼里的仇恨,那種仇恨是那樣熟悉。
奸臣當(dāng)?shù)?,殺死他父親的時候,他也是一樣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了那個短發(fā)假和尚在城頭上的話。
他抬頭看去,那個救了他一命的獨孤狗蛋,正往回拉著野原小白,被女子又打又踹只是賠笑。
三叔公眼里流下淚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8
野原小白帶著那一百多號人離開崇明的時候,一臉愁容,不知道這么多人該怎么安置,這年頭找個工作難死人。
獨孤狗蛋腆著臉上來,笑著說:“不如跟我回去開個寺廟當(dāng)和尚,騙騙愚民愚婦,最簡單了?!?/p>
柳生十一郎點頭同意,說:“安置好了那群人,不如就跟我回東瀛,我已經(jīng)學(xué)會情意綿綿劍了?!?/p>
獨孤狗蛋瞪著柳生十一郎,伸手拿過根棍子大喊大叫:“死劍士,竟然敢跟貧僧搶師妹!”
隨著野原小白一人一腳踹過去,世界頓時清靜了。
看著三個人一起離去,俞聽話感覺自己以前那種生活似乎也要回來了。
老婆正在去送胡三回草原,他看著蘇靖,用力拉住他。
“兄弟,你一定不要走,留下來!”
“呃……好……可是為什么?”
“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事,莫過于一個人跪搓衣板,你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