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 趙雅楠
早餐店之戀
文_ 趙雅楠
我在北京工作的公司附近新開了一家桃源眷村早餐店,并不便宜,豆?jié){10塊錢一碗,包子兩個26塊,個頭不大,咬開之后是打得很筋道的豬肉餡兒和切成極小塊的荸薺顆粒,燒餅里面夾著脆脆的生菜和包漿炸過的鮪魚。
我喜歡侯孝賢早期的電影,多半因為愛情的開始和結(jié)束都發(fā)生在平常的早餐店里,大師傅頂著一頭汗,白制服上滿是油漬,小風扇在他頭頂上無力地轉(zhuǎn)動,敦實的大媽在幾乎沒有間隙的桌子之間自由穿梭,手指永遠插在湯里,店里幾乎人人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豆?jié){,一個蒸得剛剛好的包子,只顧悶頭吃喝。然而一個人在人聲鼎沸之中,會覺得整個世界都為自己安靜下來了。后來,拍了《月滿軒尼詩》的香港金牌編劇岸西讓湯唯和張學友在茶餐廳里相遇,因為“愛情要發(fā)生在猝不及防的地方”。
湯唯和張學友的第一次見面充滿了敵意。兩個人一個是聽舅舅的話來相親,一個是被媽媽強逼,都把自己往丑里扮,壞里裝。平時不施脂粉的湯唯相親之前特意抹了俗艷的口紅,噴了濃重的香水,很努力地告訴對方,你看我多丑多土,對你毫無興趣。
和大多數(shù)的相親一樣,雙方意興闌珊,敷衍了事。一日,兩人在街頭相遇,只得硬著頭皮去茶餐廳里飲茶。背景里,檀島茶餐廳的特價乳鴿明晃晃地掛了一排,下面職業(yè)不明的師奶和老頭兒吃得滿嘴是油。湯唯仍然充滿了戒心,淡淡地坐著,看張學友點奶茶,說自己什么都不要,付錢的時候從錢包夾層里掏出很多硬幣。一切都是這么稀松平常,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恐怖小說,湯唯一笑,露出虎牙,空氣中突然間就有什么軟了下來。
愛上一個人也許就是從不知不覺中開始的。本來均屬無意,但就像是塵世里突然多了一個能輕松講話的人,他能讓你笑,能與你待在花幾十塊就能吃飽的茶餐廳里也舒服自由。后來,張學友跟著自己念念不忘了十幾年的初戀女友張可頤去高級餐廳吃飯,去山上兜風,兩個人之間不知道什么時候已變了味。真的就像村上龍在《孤獨的美食家》里說的那樣,一切都改變了,即使每次吃相同的菜,味道也會不一樣。即使是同一個人,使用相同的材料,努力做出相同的味道,最后還是會走味。最后,張學友輕輕地說:“最近,我喜歡了一個人?!?/p>
寫了一輩子歌詞的林夕有一次坦承:“事到如今,什么是愛,于我依然十分詭異。我只能說,真正愛上一個人是不由自主的,在愛面前沒有人有權(quán)拒絕,說我決定愛或不愛。來的時候措手不及,去的時候沒有原因,一切相處不來之類都只是借口。愛一個人的時候失去計較的能力,逛三個小時你不感興趣的地方都是一種難忘的經(jīng)歷,何來相處的問題?!?/p>
他還說:“回憶有生之年最快樂的事,原來只是對暗戀已久的人在茶餐廳表白成功,兩杯鴛鴦奶茶已夠浮一大白。與人,與物,與金錢真的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
北京也有特別不錯的港式茶餐廳,朋友帶我去吃過一家,他家的白粥是我吃過的白粥里做得最好的——黏稠,帶著大米本身的甜味,還加了牛奶,有媽媽的味道。最重要的是這家店有港式茶餐廳特有的火氣和潮氣,順著又窄又高的樓梯走上去,腳底只覺得黏,落座之后,服務員拿著餐牌叼著筆站在你面前,點餐時大聲喊:“菠蘿油一份!蛋撻一打!燒鴨半只!鴛鴦多加奶!”后廚爆炒牛河的大師傅把炒鍋翻得砰然有聲,熱氣和油氣似乎能穿過墻壁透出來,半圓形的深咖色沙發(fā)卡座把兩個人圍起來,每個卡座既獨立又親密,可以放心聊天,不用擔心隱私被泄漏,可就算被聽見了似乎也無所謂,因為這種氛圍能讓人整個放松下來,人與人之間變得親密起來。
我和朋友在里面聊天兒,有時候只喝一碗粥,吃一碟腸粉,就覺得飽,心理上的飽。走的時候,不忘帶一份剛出爐的蛋撻回家,當?shù)诙斓脑琰c。
蛋撻一定要剛出爐的才好吃,幾十個蛋撻被師傅用鐵鉗夾著烘黑的鐵盤端出來,微微凹進去,黃油蛋汁在薄衣上危險地晃蕩,一口咬下去,有汁液溢出來。李碧華寫過一本專門說吃的小說集,里面有一篇寫到蛋撻——父親臨死之前,讓她去買半打蛋撻,她在醫(yī)院外面等的士,到了茶餐廳又等蛋撻出爐,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昏迷,再也吃不到蛋撻。這是對茶餐廳的抵死眷戀,可惜終究還是錯失。
我在悉尼沒遇到過正宗的茶餐廳,唐人街里香港人開的飯店很多,但大多是酒樓,倒是和茶餐廳一樣熱鬧,人聲鼎沸,可是舉目四望都是巨大的圓桌,上面鋪著干凈的玻璃布。戴著口罩和帽子的阿姨推著車子走過來,你挑中什么吃什么,翻臺子翻得很快,像是在河南吃流水席,有種打仗的感覺,沒有茶餐廳里慢悠悠浪費時光的悠閑,對于挑剔一點兒的香港人來說,更是無法忍受。
當時,公司里已經(jīng)66歲高齡的香港同事Tony每天中午吃飯都會抱怨:“悉尼間間餐廳放醬油,讓人無從下箸,還不如天水圍的一碗魚蛋!”念叨得久了,大家都付之一笑。誰都知道,他不滿的不是醬油,也不是魚蛋,而是人生無法“翻叮”重來一次。香港人說“翻?!?,是指把每日帶的冷飯放到微波爐里加熱,叮的一聲,飯好了,又可以吃了。但人生不可以,離開了就是離開,回不了頭的。
記得小時候,每條小街小巷的深處都有賣炸油條、韭菜盒子、春卷的攤子,通常是一個烏黑滾圓的爐子,上面支一口鍋,里面的油慢慢地翻滾著,一圈雙層鐵絲網(wǎng)架在上頭,炸好的油條一根一根排在上面,滴下來的油會慢慢再流到鍋里。攤子旁邊通常還有豆腐腦攤子和粥鋪,上學的小孩和大人不著急就坐下慢慢吃,著急的話用牛皮紙包了早點就走。
現(xiàn)在坐在北京的桃園眷村早餐店里,我的心情非常雀躍,充滿好奇,只是覺得一定會有什么發(fā)生,一定有什么正在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