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智琪
從為自由民主辯護到批判美國的政治衰朽,福山的這一轉變在民主的擁躉和反對者之間引發(fā)了新一輪的爭論。雖然福山本人一再重申“民主在觀念領域尚無對手”,甚至在其新著中依舊將民主問責制視為現(xiàn)代國家構建的應有之義,但也必須承認,他的論述重心已轉向對當代民主實踐危機的診治。不過令人遺憾的是,雖然福山開出的“有效國家”的藥方有助于鞏固現(xiàn)代民主,但是停留于民主外圍的關注視角也使他對傳統(tǒng)的民主理論缺乏反思,這進而導致其未能觸及因時代轉變而激蕩出的更深層次的問題。
也正因此,當二○一一年席卷全美的“占領華爾街運動”發(fā)生時,福山以略帶不屑的口吻談到這只是由一群不知道如何組織自己的左派小青年搞起來的事件,雖然他們成功地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但因為缺乏清晰的目標、有力的領導和對大眾的廣泛動員,不可能對決策產(chǎn)生什么實質影響。轟轟烈烈的全球占領運動如今已作鳥獸散,似乎正印證了當初福山等人的判斷。但是如果僅僅將占領運動視為一場無組織無紀律的反資本主義狂歡,進而無視其試圖回應的時代焦慮及其對新的民主實踐形式的探索,卻有失片面。例如在被福山視為典范的丹麥,即使擁有高福利、政治清明和全球快樂指數(shù)最高這些令世人艷羨的成就,也依然無法避免占領運動的發(fā)生。此外,左翼政黨也并沒有因此得到復興,其在多數(shù)發(fā)達國家的頹勢一如既往。而在占領運動發(fā)生時,左翼政黨和工會組織試圖與占領者實現(xiàn)聯(lián)合的策略也多未獲得響應,相反,占領運動的參與者盡量避免使用階級話語,刻意與傳統(tǒng)左翼的話語與組織保持距離。
當然,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衰弱并不意味著歷史的終結,而毋寧是表征了新的政治危機。在有關代議制民主的討論中,這一危機近年來日益被冠之以代表性危機抑或是代表性斷裂。遺憾的是,在當下很多討論中雖然代表性危機屢屢被提及,但是關于代表本身的含義及其與民主的關聯(lián)并沒有得到認真的反思。例如在傳統(tǒng)左翼那里,當今的代表性危機是新自由主義的經(jīng)濟邏輯侵蝕政治領域的必然后果。在他們看來,作為代議制民主的核心代表機制的政黨正日益喪失其階級代表性,與此同時技術官僚的地位日漸上升,這一系列去政治化的趨勢加深了政治體系與社會大眾在代表性上的斷裂。而雖然同樣是批判代表性危機,福山卻認為在美國恰是種種擴展民主參與的改革措施加劇了這一危機。依福山在《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一書中的分析,美國的分權制衡和不信任政府的政治傳統(tǒng),導致法院和議會權力過度擴張以至于侵蝕了本應享有自主性的行政權力,這進而造成政治體系實際上被各種利益集團綁架,使其無法做出能代表多數(shù)人和社會整體利益的決策。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雖各有其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從根本上而言,無論是像傳統(tǒng)左翼那樣呼吁強化政黨的階級代表性,還是如福山所說建構一種更具自主性和代表性的行政體系,都不足以化解當下的代表性危機。這是因為,雖然同樣是抗議主流政治缺乏足夠的代表性,但是與之前的社會運動尤其是六十年代的民權運動相比,占領運動既不想推出新的更能代表大眾的領導人,也不尋求一種更具代表性的政治體制,其矛頭更多是指向代表制本身。這樣我們也才能理解為何占領運動寧愿采取一種看上去影響效率的水平化的組織模式,其中既無卡里斯馬氣質的領袖充當運動的代言人,也不存在科層化和等級化的決策結構,而運動的開展也有意與議會、政黨和工會這些傳統(tǒng)的代表性機構保持距離。
或許有人會說這種對代表制的拒斥只是年輕人的一次心血來潮的反叛,我們不必為代議制民主的命運糾結。但問題是,占領運動背后是否折射出新時代的結構性轉變?是否意味著對民主實踐形式的新探索乃至于預示了未來民主的發(fā)展方向?而我們之所以未能準確地研判當今民主的癥候,又是否因為受到了舊有的民主觀念的束縛?針對這些問題,澳大利亞悉尼大學的政治學者西蒙·托米(Simon Tomey)在二○一五年出版了一本著作,書名直接就叫《代表制政治的終結》。他在該書中指出,隨著現(xiàn)代社會逐步跨入日益強調個人主義的后福特時代和后工業(yè)社會,建立在十九世紀工業(yè)時代的勞動分工和科層化管理原則基礎上的代議制民主,已經(jīng)無法有效代表日趨多樣化和個體化的社會。尤其是對于那些社交媒體時代的年輕人來說,像議會、政黨和工會這樣傳統(tǒng)的代表性機制顯得越來越不合時宜了。而與此同時,網(wǎng)絡時代的到來導致人們直接參與政治的門檻大為降低,從而為一種全新的去代表的民主實踐提供了可能。托米最后引用庫恩的范式概念,宣稱新時代的到來使得作為范式的代表制已然失效,范式的轉換需要我們在超越傳統(tǒng)的民主理念的基礎上構想和實踐一種新型的直接民主。
一面是社會的日益?zhèn)€體化使其變得不可代表,一面是直接參與政治的渠道的多樣化,在托米描繪的當代民主的圖景里,代議制民主可謂是腹背受敵。這里暫且不論托米的論斷是否過于夸張,他至少提醒我們應該關注當今時代的結構性變遷及其對傳統(tǒng)的代議制民主造成的沖擊。在主流的民主理論觀照下,我們通常是基于一種委托代理的模式來理解代表的功能。換言之,代表的職責就是根據(jù)人民的委托來行使其權力。在這里,代表只是人民的代理人,通過其身份或行動再現(xiàn)不在場的人民。當代代表理論的創(chuàng)立者皮特金就認為代表本身的含義是“再現(xiàn),即將缺席之物呈現(xiàn)出來”,而民主的代表則是指“以一種回應的方式促進被代表者的利益”??梢?,這種委托代理模式預設了一個先于代表存在的能夠進行明確授權的人民,代表就是要致力于對其的真實再現(xiàn)和回應,以此實現(xiàn)代表與人民的同一。 顯然,這種同一性的實現(xiàn)需要以某種程度的同質性為前提。如果作為委托人的人民內部過于分裂以致無法形成一個統(tǒng)一體,作為代理人的代表就會無所適從,自然也就無法實現(xiàn)與人民的同一了。
正是基于這樣一種代表觀,托米認為如今頻繁的自由流動和多元的身份認同所造成的分裂和差異,正在瓦解傳統(tǒng)的代議制民主的根基。在他看來,隨著當代公共領域的日益碎片化,當今社會已不再有一個明確的多數(shù),而是分裂為很多個少數(shù)。在以前,“少數(shù)”是一個相對于“多數(shù)”的概念,對于“少數(shù)”的特殊權利的辯護也主要是基于對“多數(shù)”的霸權地位的指認。但是現(xiàn)在人人都在說自己是“少數(shù)”,以致連文化多元主義都陷入了尷尬的理論處境。
例如,在全球范圍內,單一政黨贏得議會絕對多數(shù)席位的情況都在減少。在號稱“富裕國家俱樂部”的經(jīng)合組織的三十四個成員國中,二○一二年也只有四個國家有絕對多數(shù)的議會,其他國家都無法產(chǎn)生一個清晰的多數(shù)和明確的政策授權者。除了議會,選民內部的進一步分化同樣對政黨和作為個人的代表造成了沖擊。傳統(tǒng)上左翼政黨一向被視為工人階級的天然代表,但現(xiàn)在右翼政黨也能吸引不少工人選民的支持,以致人們懷疑是否還存在一個擁有共同利益和本質的工人階級。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所謂左翼政黨的代表性危機并不能簡單地歸為新自由主義影響下對工人階級的疏離,抑或是寡頭政治鐵律下精英與大眾的斷裂,其深層原因恰在于工人階級或者社會大眾本身的分化。同樣,美國的茶黨運動和川普的崛起也表明右翼政黨遭遇了類似的代表性危機。而至于個體的代表,無論是作為某一選區(qū)還是某一特定群體的代表,其建基于同一性之上的代表性也受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例如,在人們的利益與其所居住的地域日漸脫離的時代,一個由幾十萬人選上的國會議員如何能夠代表內部愈發(fā)多元和分裂的地理選區(qū)?而即使將代表的對象從地理選區(qū)轉向似乎更具同質性的特定群體,也依然無法避免差異化帶來的挑戰(zhàn)。試問當女性群體內部因種族、階層、地域等身份導致更復雜多元的分化,我們憑什么認為一位女性議員就天然是女性群體的代表?
當然,這里有必要指出的是,全球的代表性危機在不同發(fā)展階段的國家的含義和指向有著很大的差別。多數(shù)發(fā)展中國家的代表性危機主要是緣于代議制民主發(fā)展的滯后,這也決定了這些國家的占領運動的訴求更多是要建構或激活一種更具代表性的政治體制,而非對代表制的否定。但是,高度個人化的后現(xiàn)代社會對成熟代議制民主國家的沖擊卻可能預示了未來民主的普遍趨勢。而接下來的問題是,傳統(tǒng)的代議制民主所遭受的深刻危機,是否意味著民主本身的危機?以科林·克勞奇(Colin Crouch)為代表的“后民主”論者就認為,諸如投票率、政黨成員的數(shù)量以及人們對政治代表的信任的日漸下降,表明發(fā)達國家的民主運作已日益空心化。而以約翰·基恩(John Keane)為代表的樂觀派則認為,代議制民主走向衰敗的一個重要原因恰在于各種新型的監(jiān)督式民主的發(fā)展。在他們看來,隨著參與式預算、公民陪審團等新的民主實踐形式的不斷涌現(xiàn),人民的權力在最近三十年得到了實質性的增長。
托米同樣反對“后民主”論者的悲觀判斷,認為他們其實是受到了傳統(tǒng)民主觀念的誤導,也即依然是從主流的代議制民主的機制(例如議會和政黨)來衡量民主。事實上當代的代表性危機并不等同于民主的危機,如果我們換一種視角,會發(fā)現(xiàn)代表的危機已經(jīng)激發(fā)出了很多新穎的民主實踐形式,這些形式不僅表明人們正從被動的政治決策的消費者轉變?yōu)榉e極主動的公民,而且進一步預示了未來民主的潛力和生機。
托米在書中就詳細地為我們描述了發(fā)達民主國家涌現(xiàn)出的各種新型政黨和社會運動模式。例如與追求體制性權力的傳統(tǒng)政黨不同,西班牙的cup政黨承諾其成員至多只能參加兩次選舉并且不可尋求連任,white seats黨則更為另類,甚至想出“即使當選也不上任履職”的方式來羞辱體制內的政治精英。德國的“海盜黨”和意大利的“五星運動”雖然成功地打入體制甚至能夠與傳統(tǒng)政黨分庭抗禮,但是在內部的組織運作上采取的是一種更平等的帶有直接民主含義的政黨架構,其突出的表現(xiàn)是通過技術軟件讓所有成員在網(wǎng)上討論和投票決定政綱和候選人。而在澳大利亞,相較于只擁有四五萬成員的自由黨和勞工黨這些主要的政黨組織,像get up這樣一個致力于鼓勵年輕人參與政治的在線網(wǎng)絡卻能擁有七十萬人的支持者。至于跨國家的層面,以反全球化聞名的“世界社會論壇”則直接拒斥代表制的原則,認為任何人都不可能為他人代言,因此不把自己視為任何反全球化的公民社會的代表,在具體的運作上也有意采取一種去中心化的開放式運作模式,以此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社會運動。
可見,與傳統(tǒng)政黨的衰弱并行不悖的是,諸如“反政黨的政黨”“街頭式政黨”和“單一議題式政黨”這樣的新型政黨和摒棄代表制的社會運動卻在日益增多。這些新的民主實踐形式的出現(xiàn),使托米相信二○一一年發(fā)生的占領運動并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它其實反映了發(fā)達民主社會日益平等和個體化的發(fā)展趨勢。在普特南的《獨自打保齡球》一書里,這種個人主義的發(fā)展被認為損害了美國長久以來的結社傳統(tǒng),進而削弱了民主賴以有效運轉的社會資本。但托米認為“獨自打保齡球”也可能意味著個體的反思,是個人有意與傳統(tǒng)的集體身份保持距離,同時這種個體借助于新的技術和組織形式依然能夠達成有效的集體行動。
代議制民主死了,但民主依然生機勃勃。這就是托米為我們展示的未來民主的美好前景。但是相較于“后民主”論的悲觀想象,托米的觀點似乎顯得又過于樂觀了。就目前而論,議會和政黨在當代民主中的主導性地位并未改變。而更反諷的是,即使是宣稱要拋棄代表制的占領運動,其口號“我們是99%”也依然是一種代表的話語。此外大多數(shù)代議制民主的批評者如約翰·基恩都沒有根本否定代表制的作用,有些甚至還明確表達出對直接民主的拒絕。不過在托米看來,雖然現(xiàn)在就宣稱代表制政治的終結還為時過早,但那些看似細枝末節(jié)的變化往往是重大歷史變革的預兆,包括占領運動在內的一系列新的民主形式折射的是當代社會日益?zhèn)€體化的必然趨勢。
不得不承認,托米所揭示的這種結構性變遷確實在根本上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的以同一性為基礎的代議制民主。在過去的兩百年里,代議制民主曾經(jīng)極大地擴展了民主的范圍,如今卻似乎要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雖然托米本人歡呼這一歷史性轉變,但是鑒于古希臘的直接民主所導致的種種悲劇,人們自然有理由懷疑代表制政治的終結是否會導向一種失序的民主甚至是極權主義。而在精英民主論者看來,這種比“后民主”還要糟糕的前景恰恰反證了代議制民主的價值,即通過對民主的節(jié)制來建構一種更加穩(wěn)定和自由的民主體制。換言之,代表的功能并不在于對民意的亦步亦趨,而是以理性和美德來制衡民主,因此那種認為日益?zhèn)€體化的社會沖擊了代議制民主的根基的觀點,反映的只是大眾民主對于代表的錯誤理解。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代議制民主實際上是代表制與民主的矛盾組合體,精英民主理論認為這正是現(xiàn)代民主能夠實現(xiàn)自由與民主的平衡的關鍵所在,而在大眾民主那里,這恰恰表明西方代議制民主是一種不徹底的有缺陷的民主。
應該說,自代議制民主創(chuàng)立以來,精英民主與大眾民主的這種爭論就一直沒有停止。當然也必須承認,現(xiàn)代民主在具體的制度設計上受精英民主的影響更大。但問題是,根據(jù)精英民主對代表的理解,代議制民主實際上是一個充滿內在張力的矛盾體。我們同樣可以在自由民主、立憲民主和法治民主這些不同的現(xiàn)代民主的別稱上發(fā)現(xiàn)這種張力。雖然這種矛盾的組合有助于在自由與民主、法治與民主乃至精英與大眾之間維持一個恰當?shù)钠胶?,但是這同時也使得現(xiàn)代民主一直處在某種內在的緊張之中,其命運在很大程度上要取決于自由與民主這兩種價值甚至是自由主義者和民主主義者之間的博弈和平衡。而隨著現(xiàn)代社會日益平等化的發(fā)展趨勢,民主相對于自由及其他價值的優(yōu)勢地位似乎越來越明顯。事實上當我們以一種廣義的“民主”概念來指稱自由民主體制的時候就已經(jīng)變相承認了民主話語在當代社會的支配性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繼續(xù)將代表視為民主的對立面將越來越難以為代議制民主的合法性提供有說服力的辯護。
可見,無論是精英民主還是大眾民主都不足以對治當下的代表性危機。也正因此,包括羅桑瓦龍( Pierre Rosanvalon )、揚(Iris Marion Young)和曼斯布里奇(Jane Mansbridge)在內的諸多民主理論家開始重新反思代表制及其與民主的關聯(lián),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從建構論的視角將代表制論證為民主本身賴以實現(xiàn)的必要機制。雖然這些理論家的論證進路各有不同,例如作為政治史大家的法國思想家羅桑瓦龍更多是基于對法國民主曲折歷程的分析,被譽為皮特金之后最重要的代表理論家的美國學者烏爾碧娜緹則致力于對盧梭、西耶斯和孔多塞等思想家的深入解讀,但是總體上都試圖通過對代表的建構論闡釋超越傳統(tǒng)的精英民主與大眾民主的二分法,即不僅反對精英民主對于代表的寡頭式理解,而且揭示大眾民主與人民主權觀念的內在沖突,以此對代議制民主的價值予以重新定位。簡要而言,建構論的代表觀認為,作為現(xiàn)代政治合法性來源的人民并不是獨立于代表而存在,其本身恰是在代表中被建構的,而且正如representation一詞的詞根re所暗示的,這種建構是一個代表與民眾之間不斷循環(huán)往復的動態(tài)過程。
顯然,與傳統(tǒng)的同一性的代表觀相反,代表在這里被視為是一種差異的關系。一方面在事實上代表與人民之間不可能實現(xiàn)完全的同一,另一方面在規(guī)范上強求同一還可能導致極權。但是,正如揚所指出的,那種視直接民主為最真實的民主的主張卻傾向于將代表視為某種同一性的關系,認為代表應該完全等同于那些被代表者,因而視任何代表與人民之間的差異都是對民主的違背。這種民主理論通常會假定一個理想的情境,其中人民是在一個原初的時刻集會并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意志,而代表只是代替人民出場以再現(xiàn)這個原初性的人民意志。但問題是,隨著當今社會變得越來越多元化和個體化,我們已經(jīng)很難找到一個能夠超越選民多元利益和觀念的共同利益或本質了。甚至就個體而言,一個人的所有方面也不可能通過其代表完全呈現(xiàn)出來。不過吊詭的是,正是因為大眾民主提出了這樣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要求,導致他們誤認為主張每個人只能代表自己的直接民主才是唯一真實的民主??梢姼鶕?jù)這種模式,代表其實永遠是派生性的、次要的甚至是可疑的。事實上無論是盧梭、皮特金,還是托米,他們最終之所以都走向對代議制民主的批判甚至是否定,也根源于這種同一性的代表觀。
看來要真正破解當下的代表性危機,首先就要拋棄這種基于同一性假設的代表觀。正如羅桑瓦龍所言,我們必須承認,在作為“多”的民主社會與作為“一”的民主政治之間存在一個永遠無法消除的矛盾,即現(xiàn)實中的民主社會是紛繁多樣和去實體化的,但同時民主政治又需要一個虛擬的代表人格來實現(xiàn)政治上的統(tǒng)一。換言之,在民主體制下人民其實也有兩個身體,一個是內部充滿差異的現(xiàn)實的人民,一個是掌握主權的抽象的人民,這兩者之間的距離和差異是永恒的。因此,政治代表必然帶有某種建構性和虛擬性。顯然,由這種差異所引發(fā)的代表的危機并不是因為代表體制的失靈抑或是代表個人的背叛,而恰恰是民主本身的必然后果。在羅桑瓦龍看來,如果基于同一性的代表觀試圖徹底消除這一差異,結局很可能就是代表以人民化身的名義攫取無限的權力。
可見,雖然托米提醒我們超越代議制民主的框架去發(fā)現(xiàn)更多的新的民主實踐形式,但是他對于代表本身的理解卻非常傳統(tǒng)。根據(jù)建構論的代表觀,他所擔憂的日益?zhèn)€體化的社會對代議制民主根基的沖擊并非必然。相反,我們甚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正是這種傳統(tǒng)的基于同一性的代表觀導致和加劇了當下的代表性危機。同樣,雖然福山和傳統(tǒng)左翼試圖在不否定代議制民主的前提下重建政治的代表性,但是由于他們也沒有對這種傳統(tǒng)的代表觀予以深切的反思,導致其主張也未能有效診治當下的代表性危機。
毋庸置疑,代表理論的建構論轉向是最近二十年來民主研究領域最重要的進展之一,以致當今主要的代表理論家都或多或少帶有某種建構論的色彩。雖然也面臨諸多爭議,但是這一理論轉向至少啟發(fā)我們超越傳統(tǒng)的精英民主與大眾民主的二分法去重新理解代表和民主,從而為當下的代表性危機的破解提供新的思路和資源。而正要擱筆之際,恰聽聞法國又爆發(fā)了類似于占領華爾街運動的“黑暗站立運動”,其深層訴求依然是指向對代議制民主的反對??磥泶_如托米所料,占領運動并非曇花一現(xiàn),在一個日益?zhèn)€體化的社會里這種直接民主的運動很可能會成為一種常態(tài)。但是正如羅桑瓦龍等人所揭示的,這種看似前衛(wèi)的運動背后依然是一種非常傳統(tǒng)的民主想象,若不同時對其予以反思和修正,無疑會進一步加劇當下的危機。因此,在這個時刻重溫羅桑瓦龍等人的論述,也許正合時宜。
(The End of Representative Politics, Simon Tormey, Polity,2015; Democracy Past and Future, Pierre Rosanvalo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7 ;Representative Democracy: Principles and Genealogy, Nadia Urbinati,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