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巧莉,王 劍
(1.吉林大學(xué) 古籍研究所 長春 130012;2.吉林化工學(xué)院 社科部,吉林 13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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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史研究·
負(fù)土筑墓
——明清華北宗族文化的地標(biāo)
劉巧莉1,2,王劍1
(1.吉林大學(xué) 古籍研究所 長春 130012;2.吉林化工學(xué)院 社科部,吉林 132022)
由于祖先崇拜、“事死如事生”的孝道思想的影響及對祖塋“藏祖先體魄”的功能的認(rèn)識,祖塋在華北宗族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華北宗族通過家譜記載、口耳相傳的方式對祖塋和祖先記憶進行傳承,重視祖塋的昭穆布局,注重分支塋地的選擇,并通過多種方式對祖塋進行保護。祖塋的相關(guān)建設(shè)活動,對華北宗族的構(gòu)建、傳承乃至發(fā)展壯大具有重要意義。從這個角度來說,祖塋是華北宗族最重要的載體,也成為明清時期華北宗族文化的地標(biāo)。
華北宗族;明清時期;祖塋
人們一提到明清時期的宗族,可能首先想到的是宗族文化特征明顯的江南宗族,很少聯(lián)想到華北地區(qū)的宗族;一談及宗族文化特征,學(xué)界也多指向族譜、祠堂、族田、族學(xué)以及族正(或族長)在宗族社會的地位及作用等等,應(yīng)該說這些多是江南宗族的顯性標(biāo)志。學(xué)界已有的研究對明清時期華北宗族發(fā)展階段及宗族文化特征的把握并不是十分地透徹和清楚??贾墨I,我們發(fā)現(xiàn),明清時期的華北宗族文化有其自身的特點,與江南地區(qū)宗族文化的典型形態(tài)相比,華北宗族由于普遍缺少祠堂,祭田也數(shù)量稀少,全宗族共同參與的主要活動即為祖塋祭祖,所以在明清時期的華北地區(qū),祖塋成為維系宗族的核心與紐帶。祖塋是華北宗族主要的族產(chǎn)和祭祖場所,在宗族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對祖塋的建設(shè),既是祖塋之于宗族重要性的體現(xiàn),也是強化族眾宗族意識、增加宗族凝聚力的有效途徑。從這個意義上說,祖塋在明清時期的華北早已成為宗族文化的地標(biāo)。因此,對華北祖塋建設(shè)的相關(guān)考察,有利于我們加深對華北宗族的認(rèn)識和理解。
祖塋作為祖先的安眠之地,在宗族中享有崇高地位與時人對祖先和祖塋的認(rèn)識有關(guān)。當(dāng)時人普遍有祖先崇拜的意識,認(rèn)為祖先靈魂不滅,可以庇護后代子孫。而且,出于“孝”的觀念,報本返始,對已逝的祖先要“事死如事生”。而祖塋,由于被認(rèn)為是祖先靈魂棲居之所,藏體魄所在,自然受到人們的重視。
古人認(rèn)為祖先去世之后即擁有超自然的力量,如同其他神靈一樣可以使人獲得福祉或災(zāi)難。在這種思想的引導(dǎo)下,人們認(rèn)為現(xiàn)世的功名利祿、富貴平安均是祖宗保佑所得,所以博野蔣氏在提到清末戰(zhàn)亂時感慨道:“蔣氏闔族生命兩遭巨劫,均慶保全財產(chǎn),雖有損失亦不致一蹶不振,此與三世祖肖寰公以三歲孤孩值明季喪亂,寄匿戚家得免于難,同一轉(zhuǎn)危為安,非冥冥中有先靈呵護,曷克臻此,然后嘆祖功宗德,有以裕其先,而子孫乃能獲報于其后也?!?《(河北博野)蔣氏宗譜》,《四修家譜序》,民國二十四年(1935)鉛印本。同樣,如果不能很好地溝通先靈,如不按時祭祀,可能會被祖先所棄從而遭到厄運,“忘祖者,鬼神弗饗,人而為祖宗所弗饗,則亦不為祖宗所默佑矣,可不懼歟?”*《(天津)續(xù)修天津徐氏家譜》上冊《家訓(xùn)十二條》,民國七年(1918)壽豈堂鉛印本。所以,周到細(xì)致地照管祖塋、虔誠祭祀,均為祖先崇拜的表達。
重視對祖先的祭祀亦是“孝親”的內(nèi)容?!抖Y記·祭統(tǒng)》云:“孝子之事親也,有三道焉:生則養(yǎng),沒則葬,喪畢則祭?!鄙B(yǎng)死葬、按時祭祀均是孝道的要求。景縣張鼎錫生病時亦不肯讓兒子代為祭祖,說:“汝祖之歿已六十年,余所以稍盡子職者,惟此一祭耳?!?《(河北景縣)張氏族譜》卷六《行狀·先考凝齋府君行述》,光緒十八年(1892)古香堂抄本。由父母推而上之,一直到始祖,水源木本,均是盡孝的對象,因為歷代祖先不僅給予子孫生命,還遺留下物質(zhì)與精神財富,使其安身立命、有所作為。正如天津徐氏所言:“試思水有源木有本,吾身何自而來,吾身之得有衣食居處,悠游誦讀廁身于士族而別于編氓者,誰為之留貽?”*《(天津)續(xù)修天津徐氏家譜》上冊《家訓(xùn)十二條》,民國七年(1918)壽豈堂鉛印本。而且,受傳統(tǒng)因果報應(yīng)思想的影響,人們普遍認(rèn)為正是祖先生前積善行徳,才使子孫今生富貴順?biāo)?,“今日之為子孫者,無論身體發(fā)膚為祖宗之遺,即富貴功名,亦祖宗之陰德有以致之也?!?《(河北東光)馬氏家乘》,《補遺·馬氏建立祠堂約》,民國十一年(1922)木刻本。所以孝敬祖先、慎終追遠是為人后者必須做的,即便祖先已逝,“不能親承色笑”,仍要如同侍奉生者一樣恭敬、虔誠。
在明清時期的華北,祖塋被認(rèn)定為“祖先藏魄之所”,從而成為重要祭祀場所?!盎晟谔欤墙涤诘亍?,故“立尸以象生,設(shè)主以棲神”。*《(山東)即墨楊氏家乘》第一冊《丘墓》,民國二十五年(1936)排印本。即人死之后,魂、魄分離,靈魂依附木主,體魄則藏于墳?zāi)埂!皦災(zāi)篂樽嫦炔仄侵笔侨A北宗族的共識:淄川王氏說“先人藏體魄于斯,固當(dāng)世世守而勿置者也”,*《(山東淄博)淄川縣豐泉鄉(xiāng)王氏世譜》,《附錄·北塋祭田碑記》,清雍正十一年(1733)刻本,2002影印。館陶王氏說“塋墓者藏祖宗形魄”,*《(河北館陶)王氏宗譜》卷二《家規(guī)十則》,民國九年(1920)三槐堂鉛印本。定興鹿氏說“書葬識所歸也”,“冢塋之地,孝子所思慕之處”。*《(河北)定興鹿氏二續(xù)譜》卷十一《遺文·都轉(zhuǎn)公定興鹿氏家譜序例》,光緒二十三年(1897)刻本。正因為祖先的體魄藏于墳?zāi)?,按照事死如事生的要求,就要精心為祖先營葬,悉心照料祖先塋域。尤其華北大多數(shù)宗族都沒有祠堂,所以祖塋作為唯一的先靈依附所在而不再區(qū)別是藏魂還是藏魄,僅被視為祖先存在的地方,即塋域為“妥先靈”之地。*《黃縣太原王氏族譜》,《序·建修塋墻序》,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刻本。在祖先崇拜的影響下,祖塋更是上升到了“關(guān)子孫命脈”*《(河北館陶)王氏宗譜》卷二《家規(guī)十則》,民國九年(1920)三槐堂鉛印本。的重要程度,所以華北的宗族格外重視祖塋也就順理成章了。
華北的祖塋承載著宗族的歷史,其建構(gòu)、擴展及傳承的過程正是宗族延續(xù)、發(fā)展、壯大的反映,宗族對祖塋的悉心維護亦體現(xiàn)了其宗族認(rèn)同與歸屬感。
宗族對祖塋的審慎首先體現(xiàn)于祖塋的傳承與昭穆布局。如前所述,生養(yǎng)死葬、四時祭祀均為人子之責(zé),也是孝行的基本要求。葬必有地,祭必有方,所以華北的家譜雖沒有南方家譜內(nèi)容豐富,但絕大多數(shù)都注明了先人確切的葬地,“古人立木主以安神,立窀穸以掩形,故墟墓之間人所安焉,是編必書某人葬某塋,不使后人悵悵于三尺之封也。”*《(河北灤縣)瑯琊王氏宗譜》,《凡例》,民國八年(1919)鉛印本。超過半數(shù)的家譜繪制了詳細(xì)的塋圖,注明方位、四至、各先祖墓穴所在及塋內(nèi)的共同財產(chǎn),包括樹木、塋房、門柱、牌坊等,如山東丁氏九世克成塋,坐落在“邑城西北三里許南澗疃西頭直北”,“四角石頂、望柱、碑碣、石臺、香爐各一具”,每人墓前都有“誥命”或“敕命”碑一座,塋房“正房三間,加增廂房三間,垣墻照壁門樓俱全”,還有十世王太恭人、十一世王太恭人“兩世堅貞”節(jié)坊一座。*《(山東)丁氏族譜》卷一《塋圖》,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刻本。甚至部分塋圖還描繪了墓地的山川走向、地理形勢,形象立體,以此來避免歲久年湮,后人茫然于荒冢而無法祭祀。除了始遷祖塋外,各支、房的塋圖亦會收入譜中,“各支別立之塋與葬于外縣者,亦均一律繪圖?!?《(河北)定興鹿氏二續(xù)譜》卷七《壟墓》,光緒二十三年(1897)刻本。以至于族大丁多的山東丁氏族譜中竟然繪制了248張塋圖。*《(山東)丁氏族譜》卷四《塋圖》,宣統(tǒng)元年(1909)刻本。
按照風(fēng)俗,墳?zāi)埂盎虿粯浔?,北方無名位者多不用”,*《(山東即墨)楊氏家乘》第一冊《丘墓》,民國二十五年(1936)排印本。故大多數(shù)平民都沒有墓碑。為了使子孫后代能夠準(zhǔn)確辨識、記憶祖先墓穴所在,宗族長者多采取口耳相傳的方式:“值春秋拜掃之期,切示子孫曰某墓為某公,某墓為某公,詳言屢屢,后世自能明晰。若以為尋常故事而敷衍之,一經(jīng)年遠鮮不迷惘?!?《(河北南皮)侯氏族譜》第四冊《家規(guī)十條》,民國七年(1925)年石印本?!凹堜樣芍的曛苽?,包外書某府君某太君,各支亦同往照料,不得推諉?!薄懊课患堜樁仨毎磾?shù)分置各冢前,不得聚一處焚化,蓋欲使子孫記其祖父葬處,用意至深且遠,凡我子姓其恪遵勿忽。”*《(河北)定興鹿氏二續(xù)譜》卷七《壟墓·田堠塋祭掃事宜》,光緒二十三年(1897)刻本。每次祭祖即是重溫祖先墓穴塋域的過程,久而久之,宗族歷史便深深地根植于后代子孫的腦海中。通過家譜記載和口耳相傳,祖先墳塋、宗族記憶得以代代流傳、經(jīng)久不滅。
華北宗族祖塋的空間布局大多按照傳統(tǒng)的昭穆制,即按照在宗族內(nèi)的輩分和排行來安排位置, “昭穆以世分,墓地以序定,如列坐”。*《(山東)歷城楊氏族譜》,《墳?zāi)怪尽罚∥迨拍?1794)教忠堂刻本。這種昭穆排列反映的是宗法關(guān)系,尊卑長幼是決定墓穴位置的關(guān)鍵因素,可以說,祖塋的排位正是墓主生前相互關(guān)系的寫照。具體來說,排列的方式主要有以下幾種。
1.小昭穆葬法。即始祖居主穴,其子排行為單數(shù)的居其左,排行為雙數(shù)的居其右,弟的墳?zāi)沟陀谛?,使整體排為“人”字形。如有第三代或第四代葬入,則水平方向下移,亦呈“人”字形(文末圖一)。*《(北京)宛平王氏宗譜》,《墓圖》,乾隆六十年(1795)青箱堂刻本。圖中人物關(guān)系為:南松公居主穴,居左者為其長子中寰公、三子毅菴公,孫輩中行一、行三的錫繁公、安齋公;居右者為次子中虛公、四子筠侶公,孫輩中行二的云臺公;鞏固公為長房曾長孫。也有水平方向不下移,排成“一”字形的。小昭穆葬法在華北最為多見。這種葬法的墓地一般規(guī)模較小,葬父子兩代的較多,亦有第三代及第四代從葬的,多不超過五代。
2.大昭穆葬法。即始祖居主穴,其下第一代全部居左,第二代全部居右,第三代居左,第四代居右,以此類推。每一輩按照大排行從中間往兩端排。與小昭穆相似,既有排成“人”字的,也有排成“一”字的。排成“一”字的也稱為“同堂排葬”(文末圖二)。*《(河北)定興鹿氏二續(xù)譜》卷七《壟墓》,光緒二十三年(1897)刻本。大昭穆葬法比較節(jié)省空間,能夠秩序分明地葬入多代、多人而不會紊亂,所以墓地規(guī)模比小昭穆葬法要大。
3.祖領(lǐng)孫葬法。與以上兩種葬法在垂直方向相反,始祖在最下方,其子孫好像俱在其身后跟隨,所以稱為“祖領(lǐng)孫”(文末圖三)。*《(河北)定興鹿氏二續(xù)譜》卷七《壟墓》,光緒二十三年(1897)刻本。
按照規(guī)律排列的宗族墓地如果連線、構(gòu)圖,就是一副簡易的世系圖,在沒有家譜的情況下,起到了傳承世系的作用,也為撰修家譜提供了素材和依據(jù)。當(dāng)然,也方便子孫辨認(rèn)和記憶。華北很多宗族在明代一直沒有家譜,在清代甚至是清中期才第一次修譜,但仍然可以確定祖先的墳?zāi)顾冢c祖塋的昭穆排列不無關(guān)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祖塋在家譜和祠堂出現(xiàn)之前,起到了整合宗族的作用[1]。
祖塋并非一處,隨著宗族的發(fā)展,各分支塋地漸次出現(xiàn)。具體來說,族人營建新塋主要出現(xiàn)在以下幾種情況中。
1.族人遷居他處,于遷入地建塋。華北宗族聚居一村的較少,一般散處附近多個村鎮(zhèn),塋域亦隨居住地而建,比如即墨楊氏:“南支子孫亦皆散處各村,生居其鄉(xiāng),沒葬其野?!?《(山東即墨)楊氏家乘》第一冊《丘墓》,民國二十五年(1936)排印本。平民之家如此,官宦之家亦然:永樂初,河北青縣馬氏始遷祖仲良來青任職,“仲良祖原配金氏壽算不永,繼娶青邑嵩坡謝氏,故遂筑居營葬,肇其嵩坡。歷二世,諱士賢祖原配戴,繼配馬家橋韓氏,嗣息五人,士賢祖歿,合原配屬葬父塋。韓祖妣謀歸馬家橋,五男悉從安堵不返,卜兆域首葬母氏,陸續(xù)五男等屬次比肩安厝,生氣磅礴,歷世廣延,故由此而遷居于四方者實繁?!?《(河北青縣)崇倫堂馬氏宗譜首一卷》,《序》,民國十年(1921)鉛印本。馬仲良因娶妻嵩坡,故筑居營葬于嵩坡。至其孫輩,因攜母歸外祖父家,遂筑居營葬于馬家橋??梢?,塋地與住址關(guān)系緊密,一旦遷居,即于住地營建新塋。
2.部分族人榮登仕版、身份驟貴后亦會另建塋域。在祖塋中,居主穴的始祖地位超然,永享祭祀,其他墳?zāi)褂锌赡茈S著年代久遠、子孫零落而湮沒無聞,始祖的墳?zāi)够静粫?,所以比較常見族人身份顯赫之后為父祖或自身營建新塋,使父祖或自身能夠成為新塋始祖。如定興鹿氏自始祖至第六世均葬江村祖塋東原,第七世鹿久徵中進士、登仕版,其父鹿府未葬入祖塋東原,而成為新建的江村祖塋西原的始祖,居主穴,鹿府子孫世代附葬,直至十三世。十四世鹿荃官至兩淮鹽運使,為其父鹿泰吉、叔鹿恒吉營建江村西原前左塋,泰吉、恒吉的子孫多附葬于此,但鹿荃本人卻葬田堠村塋主穴。*《(河北)定興鹿氏二續(xù)譜》卷七《壟墓》,光緒二十三年(1897)刻本。
3.受限于祖塋空間,后代族人不得不另立新塋。祖塋空間有限,勢必不能安葬所有族人:“甲子春為王父營葬事,因祖塋狹隘,更卜新阡?!?《(河北景縣)張氏族譜》卷六《行狀·顯繼祖妣李太宜人行述》,光緒十八年(1892)古香堂抄本。而且祖塋要保持昭穆有序,就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間,幾代之后如果族人不營建新塋域,就得打破昭穆排行,如豐泉王氏:“余家世自洪武初始祖貴者卜居淄豐泉鄉(xiāng),遂墓于茲,歷二百年余族滋以大,墓地日漸狹,至昭穆次紊弗論已?!?《(山東淄博)淄川縣豐泉鄉(xiāng)王氏世譜》,《附錄·理丞祖東菴碑記》,雍正十一年(1733)刻本,2002影印。擾亂昭穆排行被認(rèn)為是對祖先的不敬,族人只能另卜吉地。
4.追求風(fēng)水也是建立新塋的原因之一。古人對塋域風(fēng)水十分重視,甚至認(rèn)為這是族葬被廢、私塋興起的原因:“自陰陽之術(shù)興,往往有惑于形家休咎之說者,故族葬遂廢,而一代各為一代之墳,所以慎陰陽且以杜爭端也。”*《(天津)續(xù)修天津徐氏家譜》上冊《家訓(xùn)十二條》,民國七年(1918)壽豈堂鉛印本。有人為了追求好風(fēng)水而離開祖塋:“先是賓巖公葬于村北附近新阡,未見發(fā)祥,宜人商之汝霖公,決議改遷,卜葬于村東北二里余河北吉地?!?《(山東)嶧縣武氏族譜》卷四《傳》,民國二十五年(1936)石刻本。也有宗族為了保持祖塋的風(fēng)水,而拒絕讓后代繼續(xù)附葬,如高密李氏十二世、明兵部尚書李介的塋域,“國朝乾隆初年,副貢恒機祖恐族人亂葬有礙主墳,除周司馬祖墓四圍各留數(shù)十步注明邊界,樹石志明永遠封禁?!?《(山東)高密李氏家譜》卷首《小墓田塋圖》,民國二十二年(1933)石印本。為了保持風(fēng)水、培植龍脈而禁止后代繼續(xù)葬入,這不僅是華北宗族的做法,其他地區(qū)也是如此。
因富貴及祖塋擁擠而立的新塋,地點多選擇在原祖塋附近,如定興鹿氏的江村祖塋東原和江村祖塋西原僅一路之隔;景縣張氏始祖塋為上官中塋,前三十余步即上官前塋,后半里余即上官后塋?;蚺c其他族人支塋相近:山東丁氏分支塋地建在邑城西北楊家疃的26個、南澗55個、百盈村49個,城北北澗12個,這些墓地或彼此相連,或相距不遠。這些小的分支塋地共同組成了一個大的宗族墓葬群,這說明族人雖離開始遷祖塋,但仍重視與始遷祖塋的聯(lián)系,重視與其他族人守望相助,“生則團聚,歿豈忍遠離哉?”*《(山東)丁氏族譜》卷八《詳記》,宣統(tǒng)元年(1909)刻本。因遷移、風(fēng)水原因另建的新塋雖不在祖塋附近,但其子孫依舊參加祖塋的祭祀、維護活動,與其他族人無異,“每值春秋祭后,約定吉日同掃公塋,然后各掃私塋”。*《(河北館陶)王氏宗譜》卷二《家規(guī)十則》,民國九年(1920)三槐堂鉛印本。因此,分支祖塋遠離始遷祖塋不會導(dǎo)致族人脫離宗族,它僅意味著祖塋的擴建與延續(xù)。
祖塋建立之后,其長達數(shù)百年的傳承,有效的保護措施至關(guān)重要。祖塋的保護包括內(nèi)外兩方面,內(nèi)部要保持墓穴完好,樹木成蔭;外部則要防備墓地遭人侵奪、破壞。為此,宗族采取了多種措施。
1.隔絕于外界的舉措:種樹、置護墳地、建圍墻。墳?zāi)篂樽嫦劝裁咧?,不宜為人打擾,所以很多宗族在祖塋周圍栽植樹木、設(shè)置護墳地或建圍墻,把祖塋與外界隔絕開來。三者之中,種樹最普遍。即墨楊氏南宮塋“塋前多植松樹”,*《(山東即墨)楊氏家乘》第一冊《丘墓》,民國二十五年(1936)排印本。定興鹿氏田堠村塋“近冢處多柏樹,四圍種楊樹約百余株”。*《(河北)定興鹿氏二續(xù)譜》卷七《壟墓·田堠村塋圖》,光緒二十三年(1897)刻本。祖塋四周種樹不僅可以封閉祖塋,而且益處甚多:“多栽樹木,所以培旺氣,兼可壯觀瞻、裕資財,一舉而有三善焉。”*《(河北寧晉)鄭氏族譜八卷》卷一《雜說》,民國十九年(1930)鉛印本。因此,古人對種樹都很重視,東光馬氏強調(diào)“南塋樹木隨年補栽,招佃看守”。*《(河北東光)馬氏家乘》,《補遺·馬氏宗祠條規(guī)》,民國十一年(1922)木刻本。與種樹相比,護塋地在隔絕外界之余還能帶來經(jīng)濟收入,也是不少宗族的選擇:“樹外余地計五十畝,每畝收租一千,傳霖添置地二十五畝,捐做護墳地。”*《(河北)定興鹿氏二續(xù)譜》卷七《壟墓·田堠村塋圖》,光緒二十三年(1897)刻本。景州張氏上官后塋“原護塋地四十畝有奇”,秦家河塋“原護塋地二頃六十余畝”。*《(河北景縣)張氏族譜》卷三《墳圖》,清光緒十八年(1892)古香堂抄本。相對而言,建圍墻的較少,因其造價高、易損壞,偶一為之者均是經(jīng)濟實力雄厚者,如山東丁氏十二世敦祖、十三世培蓉、培芬、培紳的墓地均有圍墻,*《(山東)丁氏族譜》卷一、卷二《塋圖》,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刻本。這四人或本人或子孫為官(含捐官),均得到了誥敕,且家境富裕。
2.保護產(chǎn)權(quán)的努力:設(shè)置界址、繪塋圖于族譜中、保管好祖塋地契。設(shè)置界址是為了明確祖塋的空間范圍?!胺蛳褥`之有墳?zāi)躬q生人之有房屋也。墳?zāi)怪薪缰?,猶房屋之有墻垣也。”*《(天津)續(xù)修天津徐氏家譜》上冊《家訓(xùn)十二條》,民國七年(1918)壽豈堂鉛印本。將墳?zāi)沟慕缰繁茸鞣课莸膰鷫Γ瑥娬{(diào)其明確界限的作用。山東丁氏的塋地四角都有石頂,用以確定四至,石頂?shù)倪B線即為鄰地的邊界。繪制塋圖并載入家譜可以長期保留祖塋信息,“譜繪塋圖所以重祭典而防侵占也。”*《(天津)續(xù)修天津徐氏家譜》上冊《凡例》,民國七年(1918)壽豈堂鉛印本。祖塋歷史久遠,管理者時常變更,所以必須做好祖塋地契的收存工作,灤陽趙氏“老墳地契隨六莊值年經(jīng)理人手存”,*《(河北遷安)灤陽趙氏東門統(tǒng)譜》卷一《譜圖》,民國二十一年(1932)唐山泰石印局石印本。宛平查氏由專人保管“嘉慶辛酉,篆仙伯觀察湘南道,出津門,懼有散佚,因?qū)⑺嬗苒业仄鯓淠靖鲌D紙均交長房靜巖兄永遠收執(zhí)”,*《(北京)宛平查氏支譜》卷首《例言》,民國三十年(1941)鉛印本。東光馬氏則由族長收存“北塋所買地畝文約在唐稱(族長——筆者注)處收存”。*《(河北東光)馬氏家乘》,《補遺·馬氏建立祠堂約》,民國十一年(1922)木刻本??傊?,宗族建立一種保存地契的制度,由特定人負(fù)責(zé),即使年深日久也不易遺失。一旦發(fā)生糾紛,地契作為法定證據(jù),可以使宗族占據(jù)有利地位。
3.設(shè)置看墳人亦是祖塋保護的有效方式。祖塋即使選址于居住地附近,其子孫也不可能日日前去查看,而祖塋內(nèi)樹木茂密,易為人覬覦,如豐泉王氏所言“祖墓之中林深樹茂,行者憩之;敗葉枯枝,樵者竊之;荷擔(dān)者將以息肩,理難逐誶也;放牧者窺以承蔭,勢難驅(qū)遣也,斯其為墓厲者多矣?!币虼?,王氏設(shè)置了看墳人:“日為巡而守之,禁而止之,要不使為墓厲而止?!?《(山東淄博)淄川縣豐泉鄉(xiāng)王氏世譜》,《附錄·中憲看塋地始末》,清雍正十一年(1733)刻本。王氏的做法在華北具有普遍性,許多宗族都設(shè)置了看墳人以對祖塋進行日常維護,“看墳之人則厚其賞恤,責(zé)令隨時看視,如有事故即來告知,庶侵損之端無自而起,此未雨綢繆之道也?!?《(天津)續(xù)修天津徐氏家譜》上冊《家訓(xùn)十二條》,民國七年(1918)壽豈堂鉛印本。樹木作為祖塋的一部分,亦屬看墳人的工作范圍:“栽樹六百數(shù)十株,擬定新章,仍責(zé)成墳佃負(fù)責(zé)保管,務(wù)期林木繁盛茂密成蔭,以重封植垂蔭之至意焉?!?《(河北寧晉)鄭氏族譜》卷一《雜說》,民國十九年(1930)鉛印本。如果看墳人工作不稱職,則會受到追究:“今當(dāng)續(xù)修譜牒,謹(jǐn)將所有塋地、樹株、祭田悉錄譜底,以備吾族人于拜掃時再查出短少,應(yīng)即將該看守墳丁送官究懲,立換妥人,勿事姑容?!?《(北京)宛平查氏支譜》卷首《續(xù)例言》,民國三十年(1941)鉛印本。
為保持墓穴完好宗族規(guī)定要按時添土。墳?zāi)鼓昴杲?jīng)雨水沖刷,如果不按時添土很快就會變小、坍塌,甚至消失。因此,定期添土筑墓是保護祖塋的重要措施,“負(fù)土筑墓禮則然也,遠年墳?zāi)褂袩o碑者易致塌平,稍知禮義何忍漠視?茲擬于春秋二節(jié)宜親督墳佃一一分別添筑,并望后之族賢相繼而起,按時修筑以妥先靈?!?《(河北寧晉)鄭氏族譜》卷一《雜說》,民國十九年(1930)鉛印本。負(fù)責(zé)添土者多為看墳人,“清明看塋人添土墳壟,每冢添土三擔(dān)”,*《(山東淄博)淄川縣豐泉鄉(xiāng)王氏世譜》,《附錄·北塋祭田碑記》,雍正十一年(1733)刻本,2002影印。或者祭田的佃戶,“佃戶直負(fù)添墳祭掃之責(zé)”。*《(山東)嶧縣武氏族譜》卷一《武氏族約》,民國二十五年(1936)石刻本。也有輪流添土的:“凡添修墳?zāi)?,固各管本支,若始祖之墓須長門次門輪流修補。”*《(河北滄州)于氏族譜》,《家規(guī)》,同治五年(1866)石印本。為了保障添墳用土,有的宗族甚至專門置產(chǎn):“念添土?xí)r無取土之地,復(fù)置塋西溝灘下地一畝肆分。”*《(山東淄博)淄川縣豐泉鄉(xiāng)王氏世譜》,《附錄·北塋祭田碑記》,清雍正十一年(1733)刻本,2002影印。從專人到專地,按時、足量的為祖塋添土筑墳獲得了制度性保障。
同時,宗族不斷強化族人保護祖塋的意識,約束族人破壞祖塋的行為。如強調(diào)要時時勤加留意,“每遇春秋祭掃,必須周視墳山,察看界址,或值大雨大水后,必須重加培護,塋旁或有獾狐鉆窟者,必須搜逐填塞?!?《(天津)續(xù)修天津徐氏家譜》上冊《家訓(xùn)十二條》,民國七年(1918)壽豈堂鉛印本。為表示對祖先的尊敬,華北宗族一致禁止族人或看墳人在塋地內(nèi)耕種:景州張氏在家譜中強調(diào)“塋中地不得耕種”,*《(河北景縣)張氏族譜》卷三《墳圖·條約六則》,清光緒十八年(1892)古香堂抄本。寧晉鄭氏“祖塋方圓約四十余畝,面積既廣,墳塚又多,不準(zhǔn)耕種由來久矣”。*《(河北寧晉)鄭氏族譜》卷一《雜說》,民國十九年(1930)鉛印本。滄州于氏亦將“族人及看守塋墓之人不許串墳耕種,任意挑掘”寫入了家規(guī)。*《(河北滄州)于氏族譜》,《家規(guī)》,同治五年(1866)石印本。祖塋的樹木不僅是共同財產(chǎn),且攸關(guān)風(fēng)水,嚴(yán)禁砍伐:“墳中栽植樹木俱屬公物,一枝一葉不許擅動。”*《(河北東光)馬氏家乘》,《補遺·馬氏建立祠堂約》,民國十一年(1922)木刻本。“如有竊伐樹木、盜賣風(fēng)水者宜協(xié)力申告,倘觀望退避即以不孝論。”*《(河北館陶)王氏宗譜》卷二《家規(guī)十則》,民國九年(1920)三槐堂鉛印本。
此外,有祭田等族產(chǎn)的宗族在分配族產(chǎn)收益時,亦考慮維護祖塋的開支需求,從資金上給予支持:“凡墳內(nèi)事難免與外爭持,如不得已而至興訟,少有所費,自然出自祭田公物?!?《(河北東光)馬氏家乘》,《補遺·馬氏建立祠堂約》,民國十一年(1922)木刻本?!胺矠閴?zāi)构?,?dāng)用公項者,條約不及載亦許開銷?!?《(河北景縣)張氏族譜》卷三《墳圖·條約六則》,清光緒十八年(1892)古香堂抄本。
對于華北宗族來說,祖塋的存在是宗族認(rèn)同的起點,對祖塋的建設(shè)既是傳承宗族歷史的過程,也是加強族人團結(jié)協(xié)作的有效途徑。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祖塋是華北宗族的重要載體,對宗族整合至關(guān)重要。
祖塋作為祖先存在的象征,是華北宗族形成的前提和連接的紐帶。馮爾康先生認(rèn)為,宗族是由父系血緣關(guān)系的各個家庭,在祖先崇拜及宗法觀念的規(guī)范下組成的社會群體[2]。也就是說,宗族是一種建立在父系血緣關(guān)系上的人類共同體,其存在的前提是其成員都認(rèn)可自己是某一祖先的后代。所以,這一共同祖先的存在,是該宗族得以形成的基礎(chǔ)和必要條件。作為共同祖先埋骨之地而存在的祖塋,使祖先不再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而是真真正正的真實存在。以此為起點,宗族才得以構(gòu)建。因此,祖塋作為宗族的圖騰和標(biāo)志,是其他宗族表征所無法取代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是對祖塋的繪圖入譜、代代相傳等主觀上的傳承努力,還是培植樹木、按時添土的客觀傳承上的努力都是對宗族構(gòu)建基礎(chǔ)的保護,失去了這一點,宗族就無法存在。
按照昭穆排列的祖塋,向后世子孫清晰地展示了宗族的構(gòu)成和發(fā)展過程,使其追根溯源之后,找到了與彼此的聯(lián)系:“雖派分大小,支別遠近,然以始祖視之,皆其子孫也?!?《(山東)丁氏族譜》,《睦族說》,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刻本。也明白了自己的房支分屬,尊卑親疏,在宗族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所有的房支分屬在始遷祖的統(tǒng)領(lǐng)下構(gòu)成了秩序分明的塋域體系,現(xiàn)世則是在族長(或隱含的組織者)、房長的領(lǐng)導(dǎo)下構(gòu)成宗族社會,在這一點上,逝者與生者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理清了水源木本的層級關(guān)系,各房各支這些在實際生活中可能血緣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遠、散居各村、從事著各種職業(yè)、交往可能很有限的族人在共同的祖塋維護、祭祖活動中產(chǎn)生了向心力,被團結(jié)在一起: “各支各派本同一源,墳?zāi)股较蚣老碛芯?,所謂正人倫之始,復(fù)正人道之終者在是矣?!?《(山東)丁氏族譜》,《丁氏舊譜序》,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刻本?!皬膩斫员疽蝗艘玻渌?而尊祖敬宗睦族之心不油然而生者尚可為人哉?”*《(北京)宛平王氏宗譜》,《原序》,乾隆六十年(1795)青箱堂刻本。以祖塋為紐帶,祖先認(rèn)同最終轉(zhuǎn)化成了宗族認(rèn)同。
對祖塋的傳承是宗族歷史構(gòu)建和傳承的過程。祖塋的先祖墳?zāi)拐咽玖俗谧宓臍v史和過往,無論是祭祖時長輩將先祖墓穴一一指認(rèn)給晚輩,還是在紙錁包外書寫先人名號并焚燒于對應(yīng)的先人墓穴前,都是對宗族記憶的傳承。在長輩的耳提面命、殷殷教導(dǎo)和一遍一遍的重復(fù)中,年輕一代繼承的不僅僅是每位先祖的墓穴所在,而是整體的宗族記憶。即使沒有家譜,在每個人的頭腦中也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一部宗族發(fā)展史。山東嶧縣武氏族譜的一個序作者說:“余素好堪輿家言,曾游山陰村南諸山,其下蓋有武氏先塋云。登其墓剔蘚讀其碑,知為武氏始祖。其時武氏裔孫亦在列,于其始祖下塋內(nèi)墳?zāi)箤訉又钙湔涯率来紊跷?。武氏彼時尚無譜系可稽,而獨能數(shù)典而不忘,可不謂賢乎?”*《(山東)嶧縣武氏族譜》卷一《序·嶧陽武氏族譜序》,民國二十五年(1936)石刻本。
祖塋為族譜的撰修提供著素材和依據(jù),而且按照昭穆、世次排列的祖塋本身即為一副立體的世系圖。部分墳?zāi)惯€立有墓碑,碑上的文字則進一步印證了宗族的世系和歷史,使家譜成為家族信史。如灤陽趙氏,“康熙辛丑,緣塋中碑樓破壞,合族鳩功完治,乃得睹始祖及六世祖墓志銘,并列祖碣后所敘支派,遂為之由后遡前,漸次推至始祖?!?《(河北遷安)灤陽趙氏東門統(tǒng)譜》卷一《家譜序》,民國二十一年(1932)唐山泰石印局石印本。墓志銘中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即為對墓主前代和后代的記載,幾個墓志銘的結(jié)合,則可勾勒出宗族的世系圖。由于墓志銘作者多為墓主親朋好友,其世系資料又由其子孫提供,所以準(zhǔn)確性高,恰可彌補口耳相傳可能出現(xiàn)謬誤的缺陷。因此,家譜的撰修多要考訂、參照祖塋墓碑,如項城張氏:“參考宗塋殘碑、先世遺書,得其大略?!盵3]尤其有的祖塋還建有譜系碑,如藤縣生氏、寧晉鄭氏等均在始祖塋建有世系圖碑,在沒有家譜的時期,世系圖碑儼然若家譜;修家譜時,世系圖碑又為其提供了依據(jù)??傊?,祖塋既承載著宗族歷史,又為宗族歷史的傳承提供了條件。
對祖塋的維護,加強了宗族成員的責(zé)任感和族誼,從而增強了宗族組織的凝聚力和向心力。祖塋為宗族公產(chǎn),維護祖塋是宗族公事,所以對祖塋的種種保護行為,無論是周視墳山、檢查界址,還是除草培土、造林護田,基本都發(fā)生在祭祖時,“祭”“掃”一體化。按照華北祭掃祖塋的習(xí)俗,參與者為宗族全體成員,如景縣張氏每年正月初三祭祖,“四門人俱到”,*《(河北景縣)張氏族譜》卷三《墳圖·條約六則》,清光緒十八年(1892)古香堂抄本。東光馬氏“凡十五以上者須整衣冠至冢廟瞻拜”,*《(河北東光)馬氏家乘》,《補遺·馬氏建立祠堂約》,民國十一年(1922)木刻本。即墨楊氏清明祭掃“子孫皆從”。*《(山東即墨)楊氏家乘》第一冊《祭法》,民國二十五年(1936)排印本。既然祭祖全體宗族成員共同參加,那么發(fā)生于祭祖期間的種種對祖塋的維護行為,應(yīng)是全體宗族成員共同完成的(墳佃負(fù)責(zé)添土的除外,但仍由宗族成員監(jiān)督)。而且祭掃活動的組織者多由族人輪流擔(dān)任,定興鹿氏《江村塋祭掃事宜》規(guī)定,清明祭掃“預(yù)擇江村族人中之殷實者數(shù)家輪流值年”*《(河北)定興鹿氏二續(xù)譜》卷七《壟墓·江村塋祭掃事宜》,光緒二十三年(1897)刻本。;東光馬氏共五門,“輪流辦理”。*《(河北東光)馬氏家乘》,《補遺·馬氏建立祠堂約》,民國十一年(1922)木刻本。由此可見,包含在祭掃活動中的祖塋維護,是宗族全體成員的共同責(zé)任。而完成這個共同責(zé)任的過程,亦是宗族成員團結(jié)協(xié)作、齊心合力、彼此加深感情、增長族誼,并進一步強化宗族認(rèn)同的過程。否則,族人散居各方,彼此長期不謀面,族誼與認(rèn)同從何而來?祖塋的存在只是為宗族形成提供了前提條件,而對祖塋的責(zé)任則將族人聚集到一起,才使得宗族真正形成了。
華北的宗族內(nèi)部較民主,遇事族長(或其他組織者)召集宗族成員共同協(xié)商、解決,“凡有宜培植之處務(wù)隨時商同修理,如有竊伐樹木,盜賣風(fēng)水者協(xié)力申告,倘觀望退避即以不孝論?!比缬鐾馊饲终?,更是要求全族以對,“墳塋界址如有外人圖占者,必宜協(xié)力爭之”,*《(天津)續(xù)修天津徐氏家譜》上冊《家訓(xùn)十二條》,民國七年(1918)壽豈堂鉛印本。東萊趙氏為阻止外人在其祖先墳塋附近采石燒灰,在40年間曾告狀三次。*《東萊趙氏家乘》,《墳?zāi)垢奖Wo墳?zāi)共几妗で逑特S五年二月九日知縣屠道彰保護墳?zāi)共几妗⑶逋纹吣晔率湃罩h郭廷柱保護墳?zāi)共几?、清光緒二十年六月初十日知縣魏起鵬保護墳?zāi)共几妗?。轉(zhuǎn)引自馮爾康:《清代宗族祖墳述略》,《安徽史學(xué)》2009年第1期。這些需要全宗族成員共同努力才能制止的對祖塋的破壞行為,尤其是涉及外人的,往往會激發(fā)宗族成員同仇敵愾的情緒,從而強化了族人的宗族意識和宗族凝聚力。而強調(diào)保護祖塋、禁止破壞祖塋的族規(guī)家訓(xùn)則使宗族成員的行為和意識得到規(guī)范和約束,加快了宗族組織化的進程。
祖塋地權(quán)所產(chǎn)生的賦稅錢糧一般由宗族成員均攤,如高密李氏老塋“計稅畝十五頃九十七畝有奇,其賦于康熙年間灑派西隅一甲族中各股分認(rèn),后捐二傾于乾隆年間撥李塋田名下”。*《(山東)高密李氏家譜》卷首《老墓田圖》,民國二十二年(1933)石印本。淄川王氏祖塋因先人信道,建有道菴,并溝地二段為道士燈燭費,“其地內(nèi)賦役本家諸田中均攤帶訖”。*《(山東淄博)淄川縣豐泉王氏世譜》,《附錄·理丞祖東菴碑記》,清雍正十一年(1733)刻本,2002影印。共同承擔(dān)祖塋賦稅,使宗族成員在經(jīng)濟上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而捐資購買用于交稅的族田,則使宗族組織化程度進一步加深。
學(xué)術(shù)界普遍認(rèn)為華北宗族組織不完善甚至缺失,但從以上的分析可知,華北的宗族雖然族產(chǎn)不多,宗族活動有限,但并不意味著華北沒有宗族,以祖塋建設(shè)為表現(xiàn)形式,華北宗族展現(xiàn)了其組織化的一面。對祖塋的悉心記載、認(rèn)真?zhèn)鞒?、精心保護以及對祖塋昭穆秩序的維護,都表明明清時期的華北民眾具有強烈的宗族意識。而且,對祖塋的種種建設(shè),為宗族組織的構(gòu)建、傳承乃至發(fā)展壯大提供了基礎(chǔ)和必要條件,從這個意義上說,祖塋是華北宗族最重要的載體。即使在祠堂已經(jīng)流行的清代中后期,祖塋在華北民眾生活中的重要性仍然沒有減退,館陶王氏與即墨楊氏均有祠堂,但因“吾鄉(xiāng)遇年節(jié)與吉慶無不墓祭”,王氏“正歲與吉慶祭皆先廟后墓”,“清明與十月朔二節(jié)單行墓祭”,*《(河北館陶)王氏宗譜》卷二《墓祭禮儀錄》,民國九年(1920)三槐堂鉛印本。楊氏則分別在祖塋與祠堂祭祖,元旦、上元、初伏日、中元日、中秋日、冬至祭于祠堂,清明、十月朔日及忌日祭于墓。*《(山東即墨)楊氏家乘》第一冊《祭法》,民國二十五年(1936)排印本??梢姡鎵L在明清時期的華北地區(qū)早已成為宗族文化的突出地標(biāo)。
[1]王日根,張先剛.從墓地、族譜到祠堂:清代山東棲霞宗族凝聚紐帶的變遷[J].歷史研究,2008,(2).
[2]馮爾康,等.中國宗族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3]馮爾康.清代宗族祖墳述略[J].安徽史學(xué),2009,(1).
圖一 圖三
圖二
[責(zé)任編輯:那曉波]
1002-462X(2016)03-0143-08
2015-11-05
劉巧莉(1981—),女,講師,博士研究生,從事明清史與社會史研究;王劍(1967—),男,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歷史學(xué)博士,從事明清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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