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繼華

小說告訴我們，故鄉(xiāng)的影響已經(jīng)成為對人類心靈的一種奇異的暗示，讓人深刻地認識到命運和心靈是同一個概念的兩個名稱。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薄对娊?jīng)·漢廣》如此詠嘆詩人對于“游女”的相思。這種激越的相思幾乎讓詩人憂郁成疾，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筆下的少年也唱道：“這疲憊的心靈在異鄉(xiāng)，至今仍未破碎？那暗淡的希望之光，是否還映在眼里？”從陳啟源《毛詩稽古編》中拈出的“慕悅”一詞，錢鐘書先生用來描摹人類對于“不可見者”的這份渴望——它神圣卻令人憔悴?！肮枢l(xiāng)使靈魂憔悴?！钡聡硪晃焕寺娙撕蔂柕铝忠驳莱隽诉@份渴望——它是還鄉(xiāng)者的悲情?！皯阎l(xiāng)愁尋找故園”，就是諾瓦利斯的小說《亨里?！W夫特丁根》的情感基調和精神指向。

《奧夫特丁根》為諾瓦利斯的傳世之作，但傳世之作又是未竟之作，甚至是失敗之書。在1799年至1800年之間，諾瓦利斯在蒂克的呼召下所寫作的那部作品，僅僅完成名之曰“期待”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實現(xiàn)”剛剛開頭，諾瓦利斯罹患肺病，與世長辭。

在一封信中，詩人表示要“盡我一生寫出一部小說來”，“也許應該包含一個民族的學徒時代”。在另一場合，他怒罵《威廉·邁斯特》是“反詩的毒瘤”，并發(fā)誓要寫一部與之針鋒相對的作品。他說，詩性在歌德那里陷入滅頂之災，而他自己立意創(chuàng)作一部啟示錄式的浪漫詩。這作品以詩為主題，以詩人為主角，以中世紀歷史為參照，以未來政治為愿景，以還鄉(xiāng)尋夢、漫游世界為主線，將詩神圣化，并展開神圣詩國的啟示畫卷。

《奧夫特丁根》的主題是詩。浪漫主義視野中的詩，是“超驗詩”，“它表現(xiàn)不可表現(xiàn)的，窺見不可窺見的，感覺到不可感覺的”。詩人要將一切化為詩歌，將整個世界“精神化”，賦予自然、礦山、商業(yè)、東方少女、戰(zhàn)爭、古老城堡、詩人及其女兒、夢境以及夢中藍花……等等以屬靈的氣韻。

《奧夫特丁根》的主角是詩人。在致蒂克的信中，整個作品當是“詩之神化”和“詩人的神化?！痹娙酥Q生及其生命的節(jié)奏，在小說中經(jīng)過了商人、礦工、隱士、詩人的啟蒙，而他們所講述的歷史、神話、寓言，對詩人自由意識和超驗境界的提升起到了恰到好處的調節(jié)作用。更重要的是，女性在詩人誕生以及神化的過程之中扮演著導師的角色。祖莉瑪、瑪?shù)贍柕?、齊亞娜，還有始終陪伴著他旅行的母親，構成了一個形象變異的系列，一套形象的鏈條，引領著詩人穿越歷史和宇宙等級，親近了超驗的象征世界，通達于失而復得的“黃金時代”。

《奧夫特丁根》將詩人的神化和詩人對詩的慕悅投射到了中世紀的背景上。小說以中世紀為參照，表達自然詩與藝術詩合一的浪漫主義訴求。而且，敘述結構延伸了中世紀宮廷詩歌的口語文化。在中世紀宮廷—騎士時代，貴族教育之外還有俗士教育，書面文學覆蓋面小，而口語文學受眾面大，因此口傳文學自成一體，英雄史詩的口傳形式在當時不僅廣為流行，而且行之有效，甚至幾乎不存在將之轉化為書面文學的必要。

《奧夫特丁根》引領人矚望著永久和平的未來政治愿景?！坝谰煤推秸摗痹醋钥档碌钠帐乐髁x政治構想。是人類歷史的合目的性之終極呈現(xiàn)，成為普世政治的命運?？档聦懙?，永久和平的保證，乃是“一種更高級的、以人類客觀的終極目的為方向并且預先就決定了這一世界進程的原因的深沉智慧”，也就是基督教念茲在茲的“天道神意”。

《奧夫特丁根》的敘述主線是少年尋夢和世界漫游。一個出生在市民家庭的少年懷著對“陌生事物的慕悅”，而張開了想象的羅網(wǎng)，啟動了穿越時空的漫游。自然風光、功業(yè)世界、異域風情，一一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并浸潤他的肉體，凈化他的靈魂，激活他的詩心，發(fā)弘他的幽怨，升華他的靈性。因夢離家之時，他心中滿懷幻象；漫游回來之后，他心靈飽經(jīng)滄桑。奧夫特丁根往返古今，上下求索，出入神話與現(xiàn)實，以一種宏大的方式，經(jīng)歷著自然、生死、戰(zhàn)爭、東方、歷史和詩，最后走進了內在境界，返回到了一個更古老、更悠遠、更幽深的故鄉(xiāng)。那是基督教精神的不絕之源，德意志性格和德意志歷史顯露無遺之所。

小說告訴我們，故鄉(xiāng)的影響已經(jīng)成為對人類心靈的一種奇異的暗示，讓人深刻地認識到命運和心靈是同一個概念的兩個名稱。沒有遠游的思念，何來還鄉(xiāng)的親切？沒有真切的當下，何來飄渺的故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