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
瓜爾佳氏榮祿(1836-1903)是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不過這個重要性的一大半?yún)s來自政敵的渲染: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中認為戊戌維新失敗的原因有兩個,“其一由西太后與皇上積不相能,久蓄廢立之志;其二由頑固大臣痛恨改革也”。而在梁啟超筆下,所謂“頑固大臣”的總頭目就是榮祿。至于譚嗣同夜訪袁世凱,游說他“圍園殺后”,袁世凱佯裝應允,卻連夜向榮祿告密,導致維新派最后希望也告破滅的故事,就更是100年來人們耳熟能詳?shù)膽騽⌒郧楣?jié)。經(jīng)過數(shù)位學者不懈的查證工作,證明戊戌政變的發(fā)生并非由袁世凱告密引起,但榮祿其人的面貌仍處于撲朔迷離之中。
清末曾主持過朝局的權臣里面,以蔭生起家的榮祿屬于起點較低的一類。醇王、慶王等以親王身份參與朝政的皇族固不論,漢臣大都科舉出身,須中進士才有進身之階,如張之洞還中過探花,只有同樣未曾獲取功名、行伍出身的袁世凱與榮祿差堪比擬。耐人尋味的是,二人的仕途路線與思想風格似乎也多有相似。他們都是世家子弟,初入仕都從低微的職位做起,逐漸由攀結強力外援發(fā)跡:榮祿與醇親王奕譞交誼最深,庚子回鑾后還成為下一代醇王載灃的岳父;袁世凱則受李鴻章賞識,接替李鴻章成為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他們都從甲午戰(zhàn)爭中獲取了重大的政治利益,甲午戰(zhàn)后,袁世凱奉命在天津編練新軍,而在朝廷主持其事的就是榮祿,這支新軍成為此后二人舉足輕重的最重要籌碼。
榮祿與袁世凱的這種共性,大概當時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相當明顯:在滿洲權貴與漢臣清流掌握話語權的清末,他們都屬于朝野共稱的“能員”,守舊者目之為“洋派”,維新派則又視之為“頑固”,他們能成為康梁歷史敘事中的頭號和二號反面人物,并非偶然。
從事后的眼光來看,編練新軍是清末政治史上最為重要的新政,因為不僅武昌起義事實上是新軍起義,之后宣布響應的各省也都由新軍起手,可以說辛亥革命就是一場全國性的新軍起義,清朝之亡即亡于新軍。1895年,袁世凱編練新軍伊始,就受到御史參劾,地方士紳也嘖有煩言,榮祿以兵部尚書的身份奉旨查辦,對袁世凱及新軍事業(yè)百般保全,不僅從此形成袁世凱對榮祿的依附關系,也是后來北洋崛起、軍閥林立的遠因。但若據(jù)此認為榮祿本人就是“改革派”或新政推動者,則似乎頗有隔靴撓癢的嫌疑。
榮祿的祖父在喀什噶爾幫辦大臣的任上戰(zhàn)死于新疆,伯父、父親又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戰(zhàn)事中歿于廣西,因此榮祿得以難蔭入仕,先后任職工部、戶部、神機營,摸爬滾打,逐漸升遷到六部堂官的位置,開始參與朝政。光緒一朝,雖然宦途起伏不定,但大體上并未離開政治中樞。甲午戰(zhàn)后,榮祿因督辦軍務崛起,庚子事變中又扈從西安,于窘境中獲取慈禧的徹底信任,終于成為清末政局的中心人物。榮祿既具才干,也老于官場,他從一介主事升至樞臣之首,很清楚深結上意的重要、權力運作的秘訣,是頭腦清醒的政治現(xiàn)實主義者,絕非以理想統(tǒng)率行動的人物。
榮祿反對康梁激進的改革,但不反對自洋務運動以來清廷所推行的“自改革”運動;他惟慈禧的馬首是瞻,但不愿意廢掉光緒,另建儲君,戊戌政變后還多方調和兩宮,力求息事寧人;他對義和團的所作所為不以為然,但既然慈禧熱衷于此,也就委曲求全,任其胡鬧。這些都表明,榮祿并非一味固守現(xiàn)狀的顢頇之輩,也非只知逢迎的幸臣,但他的政治拳腳絕不越雷池一步,絕不挑戰(zhàn)既定的權力格局。
茨威格寫過一本《一個政治性人物的肖像》,描寫法國大革命時期的不倒翁約瑟夫·富歇。“他只知道一個黨,他忠于這個黨,并且將永遠效忠到底,這就是比較強的那個黨,多數(shù)黨”,這就是這類人物的寫照。在我看來,榮祿的所謂“新政”,只不過是仰承強者意圖的廉價選擇,這是他不同于康梁,而同于袁世凱的地方:榮祿們雖承認新政的必要,但更知道如何順應政局,在帝后之間、君臣之間、滿漢之間、朝野各派之間尋找平衡,首先保持個人權位于不墜,在此前提下再想辦法修補大清的千瘡百孔。只可惜,如果身處太平之世,榮祿可算能臣,而在大清國面臨的嚴峻形勢之下,不敢引領風潮者必被時代所吞噬,他就連裱糊匠也算不上了。
榮祿死于1903年,此后滿洲權貴中再無如此干材。即使他活得長,一個政治性人物又能做出何種舉動,只消看看袁世凱在辛亥之后就可以了然——二人雖然野心有大小之別,但始終以身家富貴為第一目標,都是一樣的。
作者為文史學者
《榮祿與晚清政局》,馬忠文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