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 城|蘇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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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娃的童話劇
|連城
|蘇南
5月,一切都很美。老師和同學們離開后,只留下槐花的甜香和夕陽的輝光籠罩著校園。
隱隱有歌聲在空氣中浮動,還有不時爆發(fā)出的歡笑聲,那是孩子們在排練——下周就是“六一”兒童節(jié)了,槐花小學照例有一場文娛匯演,既是節(jié)日獻禮,也是為即將畢業(yè)的六年級學生辭行。
4樓的走廊里,一個女孩伏在窗口向里觀望著。教室里是她的班主任帶著幾個同學在排演節(jié)目,一個童話劇——《小貓釣魚》。
女孩咬了咬嘴唇,忽然噔噔噔跑開了,她一口氣跑進走廊盡頭的廁所里。廁所里有一面污跡斑斑的鏡子,女孩站在鏡子前面,注視著里面那張又紅又胖的大臉。
“吳娃!”女孩對鏡子里的自己說,“你一定要在舞臺上表演一次!馬上要中考了,中考過后你就不再是小學生了,最后一個兒童節(jié),你必須登一回舞臺,做一回演員,不然,以后永遠都沒機會啦!”
噔噔噔噔,吳娃又跑了回去,這一次她沒做任何停留,徑直闖進了教室的門。
“高老師,我要參演童話劇《小貓釣魚》!”女孩大聲說。
班主任高老師猛然回過頭,吃驚地看著她的學生,一雙美麗的杏眼因為猝然的聚焦變成斗雞形。
“吳娃,你……”高老師遲疑著問。
“給我一個角色吧!”吳娃黑豆似的小眼睛誠懇地盯著高老師的杏眼。她重申著自己的主張:“從幼兒園到小學,我沒演過一回節(jié)目,沒上過一回舞臺!唱歌跳舞那些我不會,這回的童話劇你就讓我演吧,演什么都行,哪怕青蛙也可以……”
高老師為難地轉(zhuǎn)過頭,看看身邊兩只“青蛙”。
“吳娃,你就不要瞎摻和了,你能演什么呀!”兩只“青蛙”很不高興地說。
“我肚子大,演青蛙最合適了?!?/p>
“肚子大那是癩蛤??!拖著個大肚子,青蛙蹦得動嗎?”一只“青蛙”說。
“那我就演癩蛤??!”吳娃臉上露出笑容,似乎演員夢馬上就要實現(xiàn)了。
高老師皺起眉頭,耐心地跟吳娃解釋道:“金近爺爺?shù)耐捓?,沒寫癩蛤蟆,擅自加一個進去也不適合。你等下次吧……”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說,不能對學生發(fā)脾氣,生命平等啊生命平等,這孩子已經(jīng)夠可憐了……
幾個小演員圍過來:“吳娃!這是我們的畢業(yè)獻禮,讓你一摻和準完!趕緊回去幫你爸媽賣饅頭吧,時間不多了,我們還得排練……”
“這也是我的畢業(yè)獻禮!我怎么不能演?我又沒要求當主演,演個蜻蜓、蝴蝶也行啊……”吳娃求助的目光投向墻角一個模樣清秀的男孩,那是她的鄰居、六年級三班的“班草”楚躍飛。在這出劇里他演貓弟弟。他做主角,吳娃一點也不嫉妒,他那么漂亮,又那么聰明,應該演主角的。但是,如果楚躍飛肯替她“美言”兩句多好啊,高老師最喜歡他,他說話一定管用……
楚躍飛把臉扭到一邊,沒有理會吳娃的求助。
“這樣吧?!备呃蠋煾鷧峭拚f,“我給你加一個角色,你就演石頭吧?!?/p>
“石頭?”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問。
“是的,我以前看到有學校排這個劇,劇里的石頭就是演員演的,披著塊灰白色的大布躺在地上。你來演這個角色,愿意嗎?”
“愿意!”吳娃迫不及待地答道,笑容在她的胖臉上漾開,就像鋪滿紅霞的湖面落了塊石子似的,一圈一圈,都是漣漪。
同學們琢磨了半晌,散開了。
“好啦,咱們接著排練吧。演蝴蝶的同學,你要表現(xiàn)出蝴蝶的輕靈感覺,雙臂這樣、這樣揮動……到時加上服裝造型,效果就出來啦……”高老師繼續(xù)給大家說戲。高老師一向熱愛文娛活動,念師范的時候曾經(jīng)花大工夫進行過這方面的學習,這部童話劇有她做導演,同學們都是信心滿滿,“六一”匯演拿下頭一名不成問題!這既是臉面,也是給6年的小學生涯一個完美的交待,意義非比尋常。
喧笑聲中吳娃走向墻邊的楚躍飛,她微笑著跟他說:“排完了戲,咱們一起回去吧?!?/p>
“我想不明白你!”楚躍飛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
琥珀色的霞光籠罩槐花街時,吳娃跑到了菜市場。爸爸媽媽正收拾東西準備收攤。
“娃!今天晚上怎么回來得恁晚?”爸爸問。
“我留在學校排演節(jié)目啦。”吳娃興高采烈地回答。
“喲!我們家娃娃當上演員了?”媽媽也很高興,她馬上表示等下去吳四的西點鋪買個蛋糕慶祝。
“跟楚躍飛一起排練的,他演主角貓弟弟。我們的童話劇很有名呢,叫《小貓釣魚》?!眳峭尴沧套痰卣f。
“你在里頭演什么?”爸爸一邊問一邊把盛饅頭的屜子摞起來。
“我演石頭!”
“石頭?”夫妻倆齊聲問。
“是啊,高老師說要披一塊大布,小貓釣魚的時候要倚著的。崔夢柔演貓媽媽,李曉霜演貓姐姐,還有劉之江、宋永浩……”吳娃扳著手指頭,一五一十列出演員陣容。爸爸驚嘆道:“都是一等一伶俐的娃啊,咱們家娃能和他們演一個戲,不得了!”
“那是!”吳娃一臉驕傲。
東西收拾好,爸爸推著三輪車,媽媽和吳娃拎著雜物,一家三口離開菜市場,融入槐花街的萬家燈火。暮色一點點落下來,空氣里滿是馥郁的槐花香。
每天晚上放學后,吳娃都要留在學校排戲。
吳娃很珍惜來之不易的角色,她一門心思想要把“石頭”演好。高老師和同學們說戲的時候,她就躺在地上,披一塊自己帶來的舊窗簾,換一個姿勢,又換一個姿勢。
“吳娃,你可以不用來排練的。”高老師委婉地告訴吳娃。吳娃占地面積太大,她一來排練,狹小的教室變得更狹小了。
“不來排練,我怎么知道自己該在哪個位置呢?”吳娃說得很認真,就像她是主演一樣。
“好吧?!备呃蠋熆嘈χ澳阋窃敢馀啪氁部梢?,但是不要躺在地上,多臟啊。墻角有空閑的桌子,你去那兒吧。”
吳娃轉(zhuǎn)戰(zhàn)到了墻角,她躺在課桌上,換一個姿勢,又換一個姿勢。楚躍飛過來取自己的水杯喝水,吳娃問他:“你看我這個姿勢行不行?”
“行?!背S飛漫不經(jīng)心地說。攤上這么一位鄰居,他也有點沒面子。曾有同學跟他說:“你那個鄰居吳娃真搞笑啊,長一副恐龍樣,卻叫著古代美女的名字,真不知道她爸爸媽媽當初是怎么想的?!背S飛給他的解釋是:“自家的孩子,再怎么樣,在父母眼里都是寶吧?!彪m然在別人眼里,可能是“活寶”……
“那么這樣呢?”吳娃繼續(xù)問楚躍飛。
“行?!背S飛根本沒朝吳娃看。
“楚躍飛,你在敷衍我!”吳娃嬌嗔地板起面孔。
“敷衍怎樣?不敷衍又怎樣?你能把一塊石頭演出花兒來?”楚躍飛嘲諷地說。
吳娃說不出話——楚躍飛說得對,一塊石頭,的確演不出花兒來。
吳娃把功課留到家里做。晚上,爸爸媽媽看電視的時候,她躺在沙發(fā)上,披著床單一板一眼地演給他們看。
吳娃蜷縮起身體,沙發(fā)上呈現(xiàn)一個滾圓。
“嘿,一塊圓石頭嘛?!?/p>
吳娃撐開手腳,沙發(fā)上又成方形了。
“嘿,一塊方石頭嘛?!?/p>
吳娃用胳膊肘撐床單,膝蓋彎曲成一個很不舒服的姿勢。
“不方不圓,像太湖石啦?!?/p>
吳娃很高興,爸爸媽媽才是她的好導演啊。
當然高老師也很好,能給她一個角色,吳娃不知道有多感激!
不僅高老師,吳娃還感激所有參演《小貓釣魚》的同學。因為他們接納了她,讓她感受到集體生活的幸福,這在從前,簡直是不敢想的事。
“幸福要靠自己爭取?!币惶煺栽顼?,吳娃忽然冒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就是!古話說得好,毛遂也要自薦嘛?!卑职中Σ[瞇地看著吳娃,媽媽笑瞇瞇地看著爸爸。吳娃所有說出或沒說出的話,他們都懂。
“六一”的前一天傍晚,吳娃和楚躍飛一起從學校步行回家。
春天即將結束,熱烈的夏季就要來臨。滿街槐花開成蓬勃的雪白,空氣香甜濃稠得就像花蜜似的。在金色的夕陽照射下,整個槐花街散發(fā)著異樣的光彩。吳娃東張張,西望望,街道、房屋、小公園、人、麻雀、流浪狗,一切都變得眩目了,他們似乎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六一”匯演鼓掌并熱烈喝彩。
“楚躍飛,明天就要上臺了,你緊張不緊張?”吳娃大步小步地追趕著鄰居。
“有什么好緊張的?!背S飛懶洋洋地答。
“我有點兒緊張……”吳娃一手按住胸口,好像她馬上要登臺似的。
“至于嘛?!背S飛把好看的鼻梁皺起來,演一塊石頭也緊張,真是的!
“畢竟我頭一回演戲,不能跟你比啊?!眳峭抻悬c兒感慨,“楚躍飛,其實在你面前我一直挺自卑的?!?/p>
“為什么?”楚躍飛終于回過頭來。
“我們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你漂亮又聰明,一年到頭當尖子生拿獎狀,我又丑又笨,考試從來沒有及格過。街坊鄰居老師同學都喜歡你,他們從來都不朝我看一眼……”吳娃微笑著,仿佛在說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
“胡說!怎么沒人喜歡你?我就挺喜歡的?!?/p>
“真的?”吳娃兩眼灼灼放光,不相信似的盯著楚躍飛。
“騙你是小狗!我們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從小一起玩泥巴,不喜歡你我喜歡誰啊!”楚躍飛回答得斬釘截鐵。
吳娃高興壞了,她笨拙地一連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子。啊!這個5月真美好,她頭一回當上演員,演喜愛的童話劇,她喜歡的伙伴正好也喜歡她,考不上好學校有什么要緊呢?至少她吳娃現(xiàn)在是幸福的。整個槐花街,不,整個5月,都在分享吳娃的幸福。
楚躍飛斜視著轉(zhuǎn)圈的吳娃,心頭感覺很無奈,同時還有一點辛酸。這位被命運拋棄的鄰居,一句謊言就讓她高興成這樣,唉……
可是吳娃不知道這些。那天晚上,她久久沒能睡著覺。幸福,和即將登臺表演的緊張,讓她平生第一次失了眠。
“六一”上午,槐花小學在校園里搭建了舞臺,臺下密密麻麻擺滿長凳,師生們陸續(xù)來到臺下端坐,還有住在槐花小學附近的居民,他們也拖兒帶女地趕來了。
吳娃的爸爸媽媽都來了,為了女兒出演的第一個童話劇,他們今天沒有擺攤賣饅頭。
“親愛的各位領導,親愛的老師和同學們!”女報幕員首先登上舞臺,用清脆甜美的嗓音宣布“六一”文娛匯演開始。
在她播報的節(jié)目單里,六年級的童話劇《小貓釣魚》是壓軸節(jié)目。
跟往年一樣,節(jié)目很豐富,歌詠、舞蹈、相聲、小品、武術……陸續(xù)被孩子們搬到臺上。他們都演得很認真,精彩的節(jié)目贏得了觀眾一陣陣掌聲。
太陽升到半空中,《小貓釣魚》上場了。十來個濃妝艷抹的孩子以行云流水的姿態(tài)奔上舞臺,他們都穿著奇形怪狀的戲服,觀眾只消看他們的戲服,就能辨認出角色。
“抹花貓臉的那個,不是楚主任的孩子嗎?原來他演小貓??!”
“老崔家的丫頭!年年‘六一’都看她登臺,老崔兩口子真有福,生了個伶俐孩子……”
吳娃披著一塊灰白色的大布混在人群中。她躺下去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留意到她。他們的目光都被花紅柳綠的孩子吸引去了,除了那對賣饅頭的夫妻。
“嘿!咱們家娃的步子真靈巧!”喃喃的贊嘆淹沒在喧囂聲里。
亮相,臺詞,走步;
議論,歡笑,掌聲;
陽光,花香,薰風。
歡樂的時光總是那么容易逝去,人們正看得津津有味呢,貪玩的小貓釣到了大魚,劇目到此結束了。小演員們翩然下了臺。鋪滿紅氈的舞臺上,只遺留下一個灰白色的大包裹。
那是什么?觀眾們議論紛紛。誰把東西落下了?還是下一個劇目的“包袱”?
高老師紅著臉跑上舞臺。她輕輕地把手伸向灰白色的“包裹”。
“呼——嚕!呼——嚕!”均勻綿長的聲音仿佛鼾聲。
“吳娃!吳娃!”高老師搖晃吳娃的身體同時大聲喊。
“吳娃!吳娃!”臺下也有人喊。一對中年夫妻站了起來,滿臉焦急地盯著臺上。
鼾聲停住了,灰白色的大布掀開,露出吳娃睡眼惺忪的臉。
“吳娃,你怎么了?”高老師問。
“啊,高老師,我睡著了……”吳娃抱著一堆灰白色的布,不知所措地站在鋪滿陽光的舞臺上。
吳娃,在失眠夜和夏日暖陽的雙重作用下,在舞臺上沉沉入睡了。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登臺演出,以酣睡收場……
散場后,槐花街的觀眾紛紛涌向校門,他們議論著剛剛看過的童話劇。
“剛才那個節(jié)目真好看!服裝別致,演員都演得好!那個小貓!那個蝴蝶!連青蛙都演得蠻像回事的……”
“不對!演得最好的是那塊石頭!”一個坐在大人肩頭的男孩忽然大聲說。
“她哪里演得好?你沒看見都睡著了嗎?”
“不對,她就是演得好嘛!”男孩堅持自己的意見,因為沒有人支持他,他甚至都急哭了,“你們見過石頭長腿會跑嗎?石頭!當然要一動不動地待在那里才對嘛!”
男孩的話吳娃沒有聽到,吳娃的爸爸媽媽也沒有聽到。如果聽到了,他們大約會高興得哭起來吧?
責編|冉振平
連城,本名陳君玲,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喜歡寫童話、小說和散文。曾獲第二屆金近童話獎、2014《少年文藝》佳作獎、第十四屆兒童文學牧笛獎。出版有童話集《一個跳蚤去旅行》。
歧視和孤立,在校園內(nèi)一直很普遍。比如成績好的歧視成績差的;健康漂亮的孤立不那么健康漂亮的;甚至父母錢包的豐滿或不豐滿,也能成為歧視或孤立的理由。對此,我是深有體會,甚至可以說是深受其害!
剛升入初中沒多久,有一次班里調(diào)座位,給我調(diào)了個新同桌。新同桌是位男生,聽說父母早亡,跟隨哥嫂生活。如此境遇,他的外表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衣著破爛,頭發(fā)蓬亂,一副臟兮兮的樣子。然而我那時年紀尚小,不知道同樣年紀很小的他,還不能夠為自己的外表負責——誰替他清洗打理呢?誰提醒他清洗打理自己呢?這位失去爸爸媽媽的可憐娃,我不僅不給他幫助和溫暖,反而斥之:“走開!我不要跟你坐一起!”
可憐的男生當然沒有辦法走開,因為這是老師給他安排的座位。我只記得他的臉紅了,比熟透的番茄還要紅。
其實,我也不是什么身份嬌貴的公主:一位老實農(nóng)民的女兒,一群超生娃的大姐。
然而吳娃比我們更不幸:家庭貧困,外形不美,智商也有問題。被歧視和孤立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事了。
吳娃先天條件不如人,她卻并不自棄!堅持,努力,不屈不撓,夢想終于實現(xiàn)……雖然結局讓人啼笑皆非,但這有什么關系呢?
哪怕一塊石頭,也有自己的夢想;縱使夢想卑微,也有它必須實現(xiàn)的理由。
謹以此文獻給世間所有被歧視和孤立的孩子,以及,他們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