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倩
多年來,潘家園承載了為生計所迫的農民、文玩愛好者、民間收藏家、落魄藝術家們的各色訴求,“談笑論得失,往來皆古玩”,如今此情此景已然疏離,反踐行著“人生悲喜事,尋夢潘家園”的讖語。
凌晨三四點的“鬼市”是陳偉華對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最初的記憶。
那年她36歲,每至周末都要扛著大包小包從天津坐火車到北京。當時,現(xiàn)在的潘家園橋西南側、河南大廈的所在地,還是一片垃圾堆,夜深人靜后她便在垃圾堆上占地擺攤,賣一些玉質的戒指、手鐲、掛墜。
凌晨3點,的聲音傳來,她知道,買家來了。來者提著手電筒,在各個攤位上掃視,遇到喜歡的,便蹲下身,反復摩挲。
這種情景始于1990年前后,這是如今的潘家園舊貨市場的最原始面貌。
多年來,潘家園承載了為生計所迫的農民、文玩愛好者、民間收藏家、落魄藝術家們的各色訴求,“談笑論得失,往來皆古玩”,是對那時潘家園最貼切的描述。
更有收藏家表示,如果沒有潘家園,民間很多古木家具估計會被當作柴禾燒了,很多珍貴的歷史資料“被賣了也就賣了”,留不下任何痕跡。
20多年后的今時,潘家園舊貨市場已號稱中國最大的舊貨市場。這里多了新疆的和田玉、緬甸的翡翠、俄羅斯的蜜蠟、馬達加斯加的玉髓及墨西哥的黑曜石,同時也繼續(xù)展示著魚龍混雜的喧鬧,親歷著世間百態(tài)。
新近發(fā)生的事情,卻令潘家園的商戶們擔心這里會成為他們的“夢碎之地”。5月30日,潘家園上千商戶集體歇業(yè),要求與市場管理方平等對話,保衛(wèi)自己的權益。很多老商戶情緒激動,他們說,自己把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奉獻給了潘家園。
“鬼市”初起
陳偉華自詡是潘家園第一代商戶?;貞涍^往,她提到最多的是當年為了省下5元的管理費,如何在夜半時分逃避循聲而來的街道辦事處工作人員,及在20余年的時間內如何與其他商戶一道繁榮了潘家園舊貨市場。“商戶成就了這個市場?!彼f道。
至1993年,在“鬼市”練攤的古玩商販陸續(xù)達到了300多家,為管理之便,朝陽區(qū)政府將攤販從之前的垃圾堆集中到了現(xiàn)在的朝陽區(qū)婦幼醫(yī)院所在地,但陳偉華們依舊是流動商販,依舊擺地攤,明顯不同的是,管理費從之前的5元上漲到了30元。
兩年之后,商販們再次被集中遷移,這一次,他們被安置在偏于三環(huán)路東南角的一塊空地上,并且聚集至今,發(fā)展成為中國最大、最有名的文玩和舊貨市場。
65歲的李國棟1992年初涉“鬼市”,然后再沒回頭,他同樣被歸為第一代商戶。對于潘家園舊貨市場,李國棟稱他是有感情的。在他看來,感情的日積月累不僅在于潘家園維持了他的生計,更在于他眼見了潘家園舊貨市場發(fā)展壯大的完整歷程。
1996年,舊貨市場建立磚瓦結構的攤位,初具現(xiàn)在市場的雛形,攤位由商戶購買,價格多在300元左右,而且能夠私下轉租、轉賣,在當時市場管理方的默認下,商戶自認為擁有了攤位的永久使用權。
有了固定攤位,不用再東奔西走、搶攤占地,李國棟感覺買賣有了奔頭,雖然在當時,潘家園舊貨市場周一至周五為菜市場,只有周末才會交付給文玩商人。
不過這絲毫沒有影響第一代商戶對新事業(yè)的激情,他們每家出資2000元,一起在市場上修建了足以遮風避雨的大棚,并使用至今。
初步規(guī)范的市場外加第一代商戶的呼朋引伴,潘家園活躍了起來,對全國范圍內的文玩愛好者形成了虹吸效應。
之后的潘家園集聚了來自天南海北的賣家和買家,也集納了散落民間的文玩珍品,成為了全國品類最全的收藏品市場和最大的民間工藝品集散地。
中國第一家私立博物館館長、收藏專家馬未都曾這樣描述記憶中的潘家園,“清康乾雍三代的官窯碗10元一個,雍正青花大盤才賣16元,一對清紅木椅子比商店里的電鍍折疊椅子還便宜?!彼钩?,在潘家園“撿貨”練就了一雙慧眼,自己的博物館與潘家園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潘家園在張開懷抱接納四方來客的同時,也“滋補”了不知名的藝術愛好者。
1997年的張雪明默默無聞,以在潘家園賣字為生,后被到此“撿貨”的人推薦給著名書法家啟功,遂逐步走向書壇,成為聲名鵲起的書法家。
這是潘家園給予那代人的饋贈。
在成為全國人氣最旺的古玩市場后,2008年,潘家園借奧運的東風,首次進行全年365天開市,被打造為北京又一文化地標。自此,逛潘家園與登長城、吃烤鴨、游故宮并列成為外國游客到北京必游項目,周末開市時客流量一度可高達六七萬人。
超高的人氣直接變現(xiàn)為商戶的收入,一位商戶介紹,2008年日凈利潤有時候可高達數萬元。
利潤刺激著商戶,也推動了潘家園舊貨市場的商業(yè)化進程,在同一年,市場中的攤位價格已由十年前的幾百元暴漲到平均8萬元左右。
一年后,陳偉華腰傷復發(fā),回老家休養(yǎng)。她的獨子趙強已于兩年前大學畢業(yè),年輕的大學畢業(yè)生雄心勃勃,要接手母親的生意,陳的生意這時已在原來的基礎上發(fā)展為以批發(fā)新興玉器工藝品為主。
對兒子的要求,陳偉華并未反對,還資助了兒子30萬元在較好的位置又購買了一個攤位。
對于執(zhí)意要子承母業(yè)的原因,趙強解釋稱,從小跟著母親賣貨,耳濡目染,已經是內行人了?!皼r且這個行業(yè)收入還不錯?!彼f。
趙強喜歡稱自己是潘家園“二代”。在現(xiàn)在的市場中,“二代”數量并不少,他們大多有著共同的特征:年少時跟隨父母侵染在市場中,十六七歲時便曾遠赴緬甸、俄羅斯、越南、尼泊爾等國家“淘寶”。
夢想與現(xiàn)實
“翡翠吊墜80元一個隨便選”“乾隆通寶50元一枚”“碧璽手鏈10元一串”……這是現(xiàn)在潘家園的日常,而馬未都早已不再來這里“撿貨”。
對于目前的市場,李國棟坦言這里最多有萬分之一的古物,其余全部為仿品和工藝品,且銷售方式以“倒買倒賣”為主。
趙強的長期合作客戶多來自東北、內蒙古和山西,仰仗這些商人,2012年他在潘家園旁邊的小區(qū)購買了一套80平方米的兩居室,首付的60萬元是他的全部積蓄。
但轉折隨即出現(xiàn),從2015年開始隨著經濟下滑,趙強攤位上的商品交易量銳減,有時甚至連續(xù)一周開不了張。他開始焦慮,在過去一年大量脫發(fā),剛剛33歲便出現(xiàn)了禿頭的跡象。
杜東生與趙強是同鄉(xiāng),杜的父親曾與陳偉華一道在垃圾堆上擺過地攤。杜今年28歲,皮膚黝黑,臉上透露著與年齡不相當的滄桑。對此,他笑稱:“常年往東南亞跑,風吹日曬,所以才又黑又老。”
對于不景氣的生意,杜東生認為,目前只有耐住性子“熬”,“熬過這個寒冬就好了,我不相信這個行業(yè)會一直不景氣”。
受困擾的不只這些“二代”,還有前來潘家園意欲實現(xiàn)自身價值最大化的藝術家。65歲的郭玉海來自黑龍江,目前孤身一人租住在北京最大的創(chuàng)意園區(qū)——宋莊,房租為每月500元,平日在潘家園擺攤,邊畫邊賣,這種生活方式已維持了七年。
6月3日臨近中午時,他正在攤位上用毛筆創(chuàng)作一幅絲瓜藤蔓圖,畫好后售價60元。在作畫期間,他表示,一個人對待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態(tài)度反映了其個人的修養(yǎng)。而對于在潘家園如織的人流中,有多少人懂得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問題,他笑答:“這里集合了三教九流?!?/p>
絲瓜還沒畫完,附近小餐館的伙計提著兩大包盒飯來市場叫賣,郭玉海提著毛筆,側過身子對小伙計大喊:“給我留一盒地三鮮的?!边@餐盒飯13元,價低量足,他很滿意。
郭玉海在潘家園賣畫所得最多一天達到過上千元,但大多數時候只有寥寥幾百元,有時候甚至不足百元,潘家園也是他唯一的銷售渠道。
同郭玉海一樣,舊貨市場里的大多數商戶視潘家園為唯一的維生法寶,這種孤注一擲的信念反映到實際行動中表現(xiàn)為,年輕的商戶賣房賣地、傾家蕩產,然后攜帶老小進駐潘家園。這種情況在杜東生身邊的老鄉(xiāng)、朋友中大量存在。
今年潘家園的攤位價格一般介于25萬至75萬元之間,一些地段較好的攤位價格甚至高達上百萬元,除去購買攤位的開銷外,商戶另需每年向市場管理方繳納1.5萬元左右的管理費。
很多于2013年、2014年購買攤位的商戶算了一筆賬,累計到現(xiàn)在為止,他們的生意沒賺反賠,且在潘家園堅持的時間越長則會賠得越多。
但幾乎沒有人表態(tài)會棄潘家園而去。
杜東生解釋了商戶的堅持,文玩生意具有壓本錢、投資大、利潤小幾個特點,即使最不起眼的瑪瑙攤位,其貨物總價格也在百萬元以上。
“一旦離開潘家園,我們能帶著上百萬元的玉石、翡翠、瑪瑙去哪里呢?這些東西不是生活必需品,而且我們也不能自己消費?!倍艝|生頗顯無奈地表示。
與此同時,潘家園舊貨市場管理方也在逐步收緊對市場的控制權。其實早在2009年從事民間古物研究的收藏家吳建勛便曾公開指稱潘家園舊貨市場的管理粗暴、封閉,內部運行的為“獨立王國”式的經營模式,甚至公安、工商等部門都難以插手。對于吳的說法,商戶們表示認可。
投資遲遲沒有回報加上自主權被蠶食,商戶與市場管理方的矛盾在5月30日被激化。
早在2015年12月,潘家園舊貨市場管理方給每戶商戶發(fā)放了一紙合同,合同生效期間為2016年1月1日至6月30日,且要求必須簽,這是自建市以來,商戶們從管理方拿到的第一份合同。
對此,商戶們沒在意,他們認為自己與市場管理方的默契已經存續(xù)20多年,其效力遠大于那張他們簽了字的A4紙。
這份合同中有條款指出,商戶應充分理解目前北京市中心區(qū)人口與功能疏解的政策,并配合;如因政府功能疏解政策需對現(xiàn)有市場進行整體升級改造建設,此種情況不視為任何一方違約,商戶應無條件配合市場管理方,在規(guī)定時間內向管理方騰退攤位。
最近有商戶在河北省張家口市政府的官方網站上發(fā)現(xiàn)一條信息,稱,北京市朝陽區(qū)國資委領導率潘家園舊貨市場有限公司領導一行12人于4月9日在張家口進行考察。同一網站的信息顯示,潘家園舊貨市場有限公司已與張家口簽訂了市場搬遷項目,并稱此舉將加速京津冀一體化產業(yè)轉移步伐。5月31日,這些信息均被刪除。
上海金融與法律研究院研究員傅蔚岡曾幾次造訪潘家園,在他的印象中,潘家園對活躍北京的文玩市場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對于上述信息,他感覺比較困惑:“如果要搬遷,目的是什么呢?即使搬遷了,也未必能解決大城市病的問題,而城市的需求向來是多層次的,這種做法并不妥當?!?/p>
對于傅蔚岡的疑問,2015年8月京津冀協(xié)同發(fā)展領導小組公布的北京在京津冀一體化中的功能定位或許能說明問題,即北京被定位為“全國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國際交往中心、科技創(chuàng)新中心”,并展開了大規(guī)模的產業(yè)疏解,先后有多個北京大型市場已確定外遷。
管理方在5月30日要求商戶重新簽訂的2016年下半年的合同中,又增加了新的條款,規(guī)定商戶將地攤全部或部分轉租、轉讓、轉借給第三人或和其他租戶交換地攤的或變相轉租、轉讓、轉借、交換的,管理方可解除合同;未經管理方同意,商戶連續(xù)三日未開展經營活動的,管理方亦可解除合同,收回攤位。
對于被收回的攤位,商戶們聽說會由市場拍賣,價格比私人交易的價格一般會高出35%-40%。
這些條款在商戶看來太過霸道,他們將此解讀為管理方意欲強行收回他們的攤位,或為謀取私利或在為免去搬遷補償做準備。于是,商戶們決定集體歇業(yè)抗議。歇業(yè)期間,有年長的商戶說,死也要死在潘家園;年輕的商戶則稱,自己一家三代的生計都捆綁在這個攤位上了,決不妥協(xié)。
不確定的未來
價格不菲的貨物造就了潘家園商戶們的“珠光寶氣”。
他們常年戴著藍色的天河石、綠色的孔雀石戒指,盤著碧璽、瑪瑙手鏈,掛著翠綠色的翡翠吊墜穿街走巷,但杜東生說這是一種假象。
未歇業(yè)時,每至下午5點,這些裝飾華貴的人們用簡易的貨架推著他們上百萬元的身家,走向潘家園周邊的地下室和城中村。
杜東生與妻子所在的出租屋位于地下二層,房間不足8平方米,距離潘家園舊貨市場需步行五六分鐘,每月的房租為600元。這間出租屋所在的大樓共有三層地下室,地下二層、三層對外出租,房間如蜂巢般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杜東生說,這些地下室里住的基本上都是潘家園的商戶,一共住了200來戶,不到8平方米的房間內要容納下一對夫妻,有時還包含年幼的孩子。
時值初夏,男人們潛回地下室后,多選擇赤裸上身去公共水房洗去一天的疲憊。這個時候,地下的潮濕夾雜著食物的味道,使所有人無法逃離地置身其中,感官享受并不美妙。
但人們對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并沒有怨言,因為還有人比他們更辛苦。
在距離舊貨市場步行18分鐘左右的地方有一個城中村,名叫飲馬井,即便是生活在周邊的老北京,對這個地方也所知甚少,這里聚集了大批的潘家園商戶。
傍晚在飲馬井村口的小路旁,大型的垃圾車在倒運垃圾,空氣中彌漫著腐敗的氣味,村子的上空橫亙著一座高架橋,北京開往天津的高鐵幾乎每隔10分鐘便從此呼嘯而過。但現(xiàn)代文明并未侵染到橋下的空間,飲馬井與大多數城中村一樣,私自加蓋的樓房、私拉亂扯的電線、蓬頭垢面且品種繁多的狗們充斥其中。
近幾年,來潘家園謀生的南疆和田玉商人越來越多,飲馬井也與時俱進,張貼在墻上的告示多有漢語和維語兩種語言,這里的房租多在400元至500元每月。
這些人有著相似的生活境況:父母年邁、子女尚幼,夫妻二人扛著兩代或三代人的生計。杜東生曾算過一筆賬,他和妻子在北京的花費為每月2000元,除去孩子的幼兒園園費和市場的管理費后,所剩無多,但卻涵蓋了其父母養(yǎng)老、治病及老家修葺房屋的開銷。
所以,他說:“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怕,就怕攤位被收回?!倍艝|生來自河南南陽,著名的玉雕之鄉(xiāng),他15歲入行,現(xiàn)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在同齡人讀書、學習各種生存技能的時候,他已在走南闖北與各色人馬斡旋,至此除了賣玉,一無所長。因此,在面對市場管理方的“強權”時,他旗幟鮮明地加入了抗議隊伍。
歇業(yè)第一天,來自東北的瑪瑙商人“龍哥”建立了潘家園商戶維權群,商戶們在群里討論如何一致對外守住攤位,但幾天后有人私下里對歇業(yè)無法帶來收入一事有了微詞。歇業(yè)持續(xù)到第五天,一些商戶按捺不住,開始擺攤,維權群里尚未恢復營業(yè)的商戶開始用難聽的語言對這些人進行咒罵。
但生活仍要繼續(xù)。李國棟說,市場管理方給很多商戶打了電話,要求立馬簽合同,部分商戶已經簽了。他行走商海幾十年,自認為什么大風大浪都見過,但面對今時今日的潘家園,卻束手無策。
對于商戶們的抵抗和質疑,在歇業(yè)第四天,潘家園舊貨市場管理方給出了簡短的解答,主要內容是,市場允許商戶雇人或由其親屬代為出攤;連續(xù)三天不出攤經營需提前對市場進行說明;市場沒有搬遷異地的計劃。但是與張貼在市場里的其他公告不同,這份解答文件落款處沒有加蓋任何公章,而且對于商戶最為關心的攤位使用權問題只字未提。
“現(xiàn)在的我們就是砧板上的肉,面臨著兩難的選擇,如果執(zhí)意不簽合同,攤位會被強行收回,之前所有的投入會化作烏有;如果簽了合同,則會永久失去攤位的自主權,將來等待我們的是會被隨時趕走的處境。”李國棟表示。
集體歇業(yè)的第六天,一大早喇叭聲便已穿透到各個角落,“大部分商戶已重新簽訂合同,個別未簽訂合同的商戶請盡快與市場聯(lián)系”,且一直循環(huán)播放。
嘈雜的聲響似乎與潘家園舊貨市場文化地標的身份格格不入。
對于只聞其名,但從沒來過的人們而言,提及潘家園,腦海里多浮現(xiàn)出這樣的情景:在京韻大鼓的背景音中,文人墨客漸次登場,兜兜轉轉只為尋得心頭之好。
但如今的潘家園已與此情此景疏離,相反在踐行“人生悲喜事,尋夢潘家園”的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