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別喜歡樹木美艷的嫩葉。最早吐芽的要算梅、櫻、杏等。但常綠樹抽芽時的樣子,也會使我產生興趣。
老葉凋落了,隨后,新葉馬上長了出來,這情景令人有些凄涼。茶花、珊瑚樹、柚子和八角金盤都是如此。檜柏、樅樹,只是在老葉上添了一點兒新色。
竹子抽筍的當兒,葉色格外難看。等到竹子生出美麗的新葉,筍子已經長成幼竹了。我曾經親眼看到生物在繁殖時期那副衰微的樣子。
櫻花開放期的薄陰天氣過去以后,風兒刮來,吹散了花瓣。.然后,下起晚春的雨。這雨多是伴著南風一起來。昨日的花被雨水打得零落殆盡了,我為此悵恨不已。玻璃窗外,風狂雨猛,棠棣花全被淋濕了。我真想將這風景寫入詩里。
杜鵲花雖說是晚春的花,但更是初夏的花。紅的好,白的也好。我想起有座寺廟的后院中,長著一棵白色的大杜鵲,有了這棵杜鵲花,幽暗的僧房也仿佛明亮起來。
我們的大士族街距離古代的城址很近。那里有個地方叫不明門。往日,那里有座城門常閉不開,因此而得名。那時,不明門早已沒有了,蜥蜴從墻縫里跑出來,身子在太陽下閃著光亮。壕溝的土堤上,有片小竹林,長出了許多幼筍。我們叫母親縫個布袋子,常常到那里采些竹筍來。那時候,天空晴碧,水塘里的風吹拂著蘆荻的新芽。對岸小丘上,開著艷紅的杜鵲花。
初夏,碧空萬里。櫸樹的嫩芽近于黃色,仿佛是印染上去的,看了令人快意。我心里的思緒于是涌動了,不由低誦起詩句來。世上萬物,都在太陽下閃耀著明朗的光輝。
向島的長堤上,櫻花開放時節(jié),塵埃和風伴隨著雜沓的游人,我沒有心思去賞櫻。等到花兒謝了,嫩葉濃綠了,茶店的地毯格外鮮紅的時候,我便偷得一日之閑,盡情地走去看看。
這是個散步的好時節(jié)。初夏的武藏野,櫟樹和枹樹林的新葉,在陽光里閃爍。林間的草地上,這里那里,點綴著木瓜的紅花。林子旁邊的田地上,高高的麥子蕩起了麥浪,到處都是白色的波濤。麥田之外的田野里,生長著蠶豆、豌豆。牛蒡樹的果實上,生著圓圓的棘刺。我悄悄采摘了一顆,朝前邊的朋友投過去,朋友回過頭來,當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之后,也毫不示弱地同我對打了一陣。這倒也可以助一時之興。
不久,道路伸入小樹林,曲曲折折。突然,林子外頭傳來了賣藥人的吆喝聲,陽光照著他那金閃閃的衣服,看來很疲倦了,正坐在草地上休息。這不由使我想起莫泊桑以諾曼底為舞臺的短篇小說來。
從府中到百草園也很有意思。乘玉川線的火車到二子去吃鲇魚,倒是一件雅事。經國府臺,渡利根川,逛一逛東郊也很好。
端午節(jié),沿著鮮花初綻的細長的街巷走著,鯉魚旗在五月的春風中嘩啦嘩啦飄動。聽到這聲音,才開始深深感觸到初夏的情味。在頻頻降落的春雨之中,在綠樹的上頭,五顏六色的鯉魚旗高高飄揚在鑲金嵌玉的長竹竿上,引人向往。新茶飄香,這也使初夏的感觸更加深了一層。春雨灑在院子里的嫩葉上,在這樣的日子里,我曾經采一撮新茶,和朋友一道品嘗初夏的韻味。我也曾經偕年輕的妻子,從后庭里掐下新茶來,搪起火爐,在長火盆旁,成天價用手團制新茶泡著喝。
我想起鄉(xiāng)下的菜園里,頭戴斗笠的村姑白凈的臉龐,還有那將濡濕的芽茶攤在竹席上的男人的面顏;想起煎茶師傅整日倚著火爐,唱著動人的歌。這時,母親也去采茶了,她每次回家,總會帶些嫩竹筍來。
所以我以為,鮮亮嫩綠的樹葉,要比變紅時好看得多。
田山花袋(1872—1930),日本小說家,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私小說』的創(chuàng)始人。最著名的作品是中篇小說《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