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城市文學寫作而言,空間問題始終是其潛在而巨大的焦慮的來源和癥結所在。城市區(qū)別于鄉(xiāng)土農村的重要方面表現(xiàn)在,它的空間具有較強的流動性,而這也就決定了城市文學具有某種內在焦慮的成分,這一焦慮隨著現(xiàn)代性社會的到來和全球化進程的加快而日趨明顯,已于有形無形中制約著城市文學寫作的發(fā)展和流變,其在當今更是催生了城市文學中的一個亞種類,即所謂的“城市移民文學”的出現(xiàn)。
但中國的現(xiàn)代化過程不是一種自發(fā)演變的結果,它是在西方的船堅炮利的沖擊下被迫展開的,這就決定了中國城市文學發(fā)展的復雜性和獨特性。它首先是在一種援中入西的框架里展開,民族救亡的主題在很大程度上主導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落后與文明等二元對立的選擇和思考重心,這樣一來,城市文學的內在焦慮和身份認同問題實際上一直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作為支流或潛流若隱若現(xiàn)于城市文學的發(fā)展進程中,新感覺派和以張愛玲為代表的海派,某種程度上成為其重要代表。1949年以來,這一狀況并沒有根本改變。彼時,城市文學的內在焦慮常常以一種悖論的形式呈現(xiàn),即,城市常常作為生產空間的象征,而被有意遮蔽其消費和娛樂功能,城市單一形象的背后顯現(xiàn)的是對城市流動現(xiàn)代性的恐懼。這一狀況至1980年代的改革文學和城市題材電影中仍有延續(xù)。對于彼時的文學/文化而言,為掙脫這一政治宰治下的城市文學寫作,文化作為一種策略被提出,“文化塑城”因此也一度主導了城市文學寫作的主流。文化某種程度上成為了城市空間的代名詞,諸如《廢都》 (賈平凹)、《美食家》 《小販世家》(陸文夫)、《尋找“畫兒韓”》《煙壺》《那五》《話說陶然亭》(鄧友梅)、《雕花煙斗》(馮驥才)、《鐘鼓樓》(劉心武)、《褲襠巷風流記》(范小青)等等是其代表。
誠然,文化的出現(xiàn),確實使得城市的政治氣息日減,城市也似乎顯得底蘊深厚、氣韻生動,但其本身所攜帶的浮躁凌厲的一面并未因此而消弭,它只是被有效遮蔽。一旦文化不再作為政治的“他者”出現(xiàn),浮躁凌厲便隨著90年代以來市場化進程的加快而日益凸顯,城市已然成為欲望的代名詞,韓東、朱文的有關創(chuàng)作(諸如《我愛美元》、《美元硬過人民幣》等等)是其典型代表。這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城市文學寫作成了全球化時代第三世界民族寓言的鮮明象征,韓東的《美元硬過人民幣》和《中國情人》顯現(xiàn)出來的正是這一民族寓言的演變過程。如果說《美元硬過人民幣》表征的是第三世界落后國家的民族寓言的話,那么《中國情人》中北京這一意象所呈現(xiàn)的則是全球化時代同質性空間的象征。中國自90年代末而至于新世紀這十余年的巨大發(fā)展帶來的是中國特殊性的消失,以至于自美國歸來的主人公張朝暉在面對北京繁華的現(xiàn)實時,竟茫然不知所措以至于倉皇潰逃。隨著欲望書寫而來的,還有另一個問題,即欲望的內在匱乏問題。從欲望與城市間的錯綜關系來看,這一匱乏顯示出來的,其實即城市空間身份認同的焦慮問題:欲望如潘多拉的魔盒,一旦被城市的刺激所開啟,便再難收束。某些作家據(jù)此展開了思考,但他們并沒有把這一欲望問題同城市空間的內在焦慮結合在一起,因此,他們的創(chuàng)作,比如說韓東的近作《歡樂而隱秘》(2015),只能從佛教之類精神層面的角度展開一廂情愿式的自救(自我救贖)救人的思考。
二
就城市文學寫作同空間之間的關系而論,城市文學寫作的關鍵與其說是城市的獨特性表征,不如說城市空間所指涉的身份問題。但作家和評論家們卻似乎傾向于第一個問題,他們總是在呼喚或強調城市文學的地域化或風俗化特征,似乎城市文學只有表現(xiàn)出了地方性,才是真正的城市文學。
須知,就城市文學而言,其之所以稱之為城市文學,這里的規(guī)定性表現(xiàn)在,是以城市作為表現(xiàn)對象,還是體現(xiàn)在城市作為故事背景,也即發(fā)生于城市中的故事背景?換言之,城市在這里具有一個什么樣的位置?此外,城市文學之為城市文學,還在于它同古代市民文學的區(qū)別。事實上,關于城市文學這一名稱的由來,也確實是近現(xiàn)代才有的現(xiàn)象。在古代有的只是市民文學,諸如“三言”、“二拍”、《水滸傳》《金瓶梅》和《紅樓夢》等等。這里的區(qū)分比較明顯。對市民文學而言,它強調的是以市民為表現(xiàn)對象和服務于市民的文學趣味,至于故事的背景,則是無關宏旨的,其可以是市井,也可以是山野。但對城市文學而言,空間卻具有了決定性的意義。也就是說,這是發(fā)生于城市而非鄉(xiāng)村的故事的表象。我們常常不把建國后的工業(yè)題材小說視為城市文學(如孟繁華),這其實是一種誤解。工業(yè)題材小說是一種真正意義的城市文學寫作,因為首先,它所反映的工業(yè)生產是一種現(xiàn)代化的工業(yè)大生產,是一種典型的城市現(xiàn)代性的產物。雖然說工業(yè)題材小說中很少涉及城市的消費功能,但它卻明白無誤地彰顯出現(xiàn)代城市的工業(yè)生產的功能。這是現(xiàn)代城市區(qū)別于古代城市的地方,只不過,這樣的城市寫作中,城市的特征被簡化成單一的面貌,有本質主義之嫌。城市的豐富性被刻意遮蔽。
當然,這里并不是要否定城市寫作的地域性或者風俗化傾向,而只是表明,城市寫作的地域性必須融合進有關城市的身份認同當中,才能顯示其現(xiàn)代意義。以京味小說為例,比如說《煙壺》《那五》,這些小說確實寫得極富文化氣息,北京味十足,但終究,這里的文化或者說北京味,其實某種程度上是傳統(tǒng)味,因此,這里的北京實際上也就充當了老中國或者說傳統(tǒng)中國的象征。京味小說如不能彰顯北京的現(xiàn)代性內涵,而只一味沉浸于懷舊式的獵奇搜古之中,這樣的京味小說仍只是市民小說的現(xiàn)代翻版。這是在尋根文學浪潮影響下的城市文學寫作。他們以文化為符號,其顯現(xiàn)出來的是城市的“文化化”傾向。文化符號下的城市表象,其某種程度上表明的是身份認同的模糊和泛化。與之相反,葉兆言的“夜泊秦淮”系列小說,以及諸如《一九三七年的愛情》《馳向黑夜的女人》(又名《很久以來》)等,顯現(xiàn)出來的則是一種典型的現(xiàn)代南京書寫。葉兆言的南京書寫,向來有極鮮明的地域意識。南京的衰敗、繁榮,以及因之而生發(fā)出來的有關南京的文化鄉(xiāng)愁,在葉兆言那里,始終都是在放在傳統(tǒng)中國向近現(xiàn)代演變的進程中表現(xiàn)。同時,他也有意把南京置于北京和上海這樣的時空中加以比較,所謂舊都新都、繁華落盡,有關南京的文化認同正是在這種歷史時空的比較中粲然浮現(xiàn)。另外,像夏商的《東岸紀事》和張怡微的《你所不知道的夜晚》也是這方面的代表,他們所從事的有關上海的文化身份的建構,也是放在歷史時空的交叉對比中逐次展開的。對于這些作家和作品而言,城市不僅是背景,更是人物性格塑造和命運轉折的內在力量,它們有效地參與到生活于其中的人物性格和命運的塑造過程當中?;蛘哒f,在這些作品中,城市不僅是一種地域因素,它更是作為主人公性格和命運變遷的內在形塑因素存在。
三
就城市文學的空間現(xiàn)代性及其身份認同所引起的內在焦慮來看,它也催生出一種可以稱之為“城市移民文學”的出現(xiàn)。城市移民文學的產生是伴隨著現(xiàn)代都市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這并不意味著有了農民向城市的移民,或市民城市間的移民就會產生城市移民寫作。城市移民文學并非一種題材上的城市移民寫作,比如說像晚清的《海上花列傳》(韓慶邦),雖涉及到空間流動和移民現(xiàn)象,但并不是城市移民文學。城市移民文學不僅僅指涉空間上的位移,它還涉及到一種內在的身份缺失或焦慮問題,因此,從這個角度看,城市移民寫作是全球化時代的產物。全球化進程一方面造就了空間上的流動的頻繁,城市的新移民頻頻出現(xiàn),另一方面又制造出所謂的全球性空間和地方性空間,這一城市空間等級秩序的存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城市移民和及其“原住民”間的文化差異,有關城市移民的身份認同問題隨之產生。
雖然說,這一城市移民寫作還不是很明顯,但它在當前文學創(chuàng)作的表征卻不容小覷。就中國當前城市文學的寫作中,王安憶可以稱之為城市移民文學的代表,其作諸如《流水三十章》《富萍》《紀實與虛構》 《傷心太平洋》《遍地梟雄》 《啟蒙時代》《匿名》等等皆此典型。另外,還有諸如文珍的以北京為背景的系列小說,如《第八日》《安翔路情事》等,徐則臣的《跑步穿過中關村》《西夏》和《耶路撒冷》,等等。以王安憶為例。隨著共產黨及其率領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上海,王安憶實際上是作為新上海的主人的身份,同她父母一起進入上海的。但悖論的是,政治上的主人的身份,卻并不必然帶來文化上的上海主人公的形象。這在她的小說諸如《紀實與虛構》和《啟蒙時代》中表現(xiàn)尤其明顯。節(jié)假日,別的居民可以走親訪友,而像王安憶這樣的南下干部家庭,卻只能走訪同志的家。這樣一種錯位,在特別敏感的王安憶及其主人公(如《流水三十章》)那里,則塑造了她們特別孤獨的內心。她們猶如城市的陌生人的形象。這樣來看《啟蒙時代》就顯得意味深長了,“文革”的爆發(fā),簡直就是那些南下干部子女的嘉年華。此前的歲月,他們作為上海人,往往只是一群特殊的風景,而被有意隔開。有供他們上學的名校,有他們經常出入的場所,但他們與長期以來形成的海派市民文化卻是格格不入的,或者說他們想側身其中而不得法,一個是政治新文化,一個是市民文化,雖然說政治占據(jù)了上海的上層,但作為影響更大且無時無處不在的市民文化卻占據(jù)更廣大的中下層,兩者間已于無形中壁壘高筑。是“革命”以政治的激進而浪漫的姿態(tài)打破了這壁壘,他們借此機會也終得以進入其間并得以顯示他們作為城市新主人的身份和存在。小說中,那些革命的后代經常出入于上海里弄老市民的弄堂,及其引起的風波,就是最為鮮明的表征。
但問題也隨之出現(xiàn)。城市移民寫作的出現(xiàn)是伴隨著城市身份認同危機的出現(xiàn)而出現(xiàn)的,因此,身份認同危機帶來的內在焦慮就成為城市移民寫作的核心問題而被提出。這不僅僅是重構有關城市的身份認同的問題,它還是一種焦慮的表象問題。對于有些作家,如文珍和徐則臣,這一焦慮往往化作主人公文化性格的內在血肉,影響或塑造著主人公的情態(tài)行止,而對于有些作家,如王安憶,則是把這一焦慮直接化作她的創(chuàng)作的內驅力。因此,某種程度上她的創(chuàng)作就成為克服她的內在焦慮和身份認同危機的方式方法。比如說她的小說中最為溫婉秀麗的《上種紅菱下種藕》,只有把它放在同《紀實與虛構》的對比中,才能明白作者為什么要把小說的故事背景放在紹興柯橋一帶,同樣,也只有從這一邏輯出發(fā),才能理解作者會在其近作《匿名》中再一次有意無意地把她的主人公投放到浙江一帶的深山老林。究其原因,都是因為浙江紹興(柯橋)是王安憶在《紀實與虛構》中所苦苦追尋到的所謂故鄉(xiāng)。對于作為無根之上海人的王安憶而言,故鄉(xiāng)的有無并非無關緊要的事情,不然她也不會在花費冗長的篇幅完成了母系尋根的《紀實與虛構》之外,還要寫作《傷心太平洋》去尋找父系之根??梢哉f,王安憶以她的創(chuàng)作,塑造出來的其實是一個處于焦慮和身份認同危機狀態(tài)下的作者形象?;蛘叻催^來說,這一內在焦慮的作者形象,某種程度也使得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格外多變而不穩(wěn)定。她的創(chuàng)作至始至終都處于某種搖擺和實驗的狀態(tài),她永遠都是在探索,作品的風格一變再變,而這,恰恰也從另一方面表明作者的始終不得安寧。可以說,王安憶的寫作集中了城市寫作中的空間現(xiàn)代性的幾乎所有問題,城市現(xiàn)代性的悖論一定程度上也就是王安憶的悖論。
作者簡介:
徐勇,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