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
一
董家河么,肯定是個有河的小鎮(zhèn)。誰都知道鎮(zhèn)子旁邊那條不大不小的河,經(jīng)過九曲十八拐,最后會亡于淮河,但沒有人會在意。這條姓董的河被姓淮的河吞并,就像仇人與朋友必定會在墓地和解,對我們而言無可抗拒因而毫無意義,當(dāng)然也就不必關(guān)心。在那段濕漉漉的粘稠歲月里,我生活的全部意義都集中在兩個人身上:大頭和小四兒。他們就像天平上的兩個砝碼,高高低低輕輕重重地決定著我心情的走向。
其實我想說的是,董家河是淮河的支流??芍Я鬟@種標(biāo)準(zhǔn)的地理語匯只對課堂有意義,而我們的課堂生涯已于一年前正式結(jié)束。就像從我們腳下流走的河水會突然之間改名換姓,我們也突然之間失去學(xué)生身份,未待搖身已淪落為社會青年。原來生活就像董家河沿岸池塘中的藕,剛挖出來時都是長長的,帶著精巧的關(guān)節(jié),可還沒等爬上餐桌,甚至連砧板都沒挨著,便會被沿著關(guān)節(jié)依次折斷。藕折斷時還有一聲脆響,我們的轉(zhuǎn)折卻是那樣的漫不經(jīng)心。
當(dāng)然,我們并不為此痛惜懊悔。我們不指望考大學(xué),就像不指望爬進墻上剛剛?cè)〈魇筋I(lǐng)袖像的風(fēng)景畫。反正我們還有接班招工之類的后路。所以說一年前是正式結(jié)束,要追溯非正式結(jié)束的歷史,至少可以到高二,甚或高一。誰知道呢。
二
小炮兒。小炮兒!小炮兒?。?/p>
有人敲后窗喊我。那扇窗正對著河。汩汩滔滔的河水日復(fù)一日地流經(jīng)耳膜,足以麻痹我的聽覺,但卻無法遮蔽大頭刻意制造的噪音。要擱平日,我早就一躍而起,但那天實在不巧,大頭來得太不是時候。我緊緊夾住雙腿,閉著眼睛,試圖就此將大頭的聲音混入流水,但是不行。大頭要是有那份耐心,他哪里還是大頭。不過他的嗓門再粗,終究隔著窗戶,我要是愿意也能混過去,偏偏還有不識趣的弟弟。
董紅兵探頭進來,指指窗外:大頭。大頭。
董紅兵小我四歲。我實在想不通咋會有這樣一位賢弟。這倒不是因為他的臉盤極像前些年長期霸占主席臺和墻壁的那位,肥胖,虛腫,而是因為他總也擦不干凈的口水和鼻涕。雖然媽媽在他左胸前綴了條手絹,但這又有何用。
我恨恨地剜了董紅兵一眼,身體一陣痙攣,才抬起左手向后敲敲窗戶,以示回應(yīng)。在那個瞬間,仿佛有濃密的水汽穿越后窗,撲面而來。
董紅兵絲毫不理會我的嫌惡。他總是這樣面帶微笑。這也像那畫上的那位。
慵懶地起床穿好衣服。出門之前,聞聞右手,隱約還有青草汁液的味道。我又在海棠旁邊的水龍頭下洗了洗,方才出門。午后的陽光照徹內(nèi)心,我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蕩蕩,就像放假后的教室。這種被瞬間抽空的感覺,就像突然發(fā)現(xiàn)失盜,令人頓生驚恐彷徨。甫一抬頭,眼前先是色彩斑斕,爾后又突然失色,世界如同一張剛剛沖洗好的底片。大約有一兩秒鐘的樣子,我像以往無數(shù)次那樣淪為色盲。
走出門前的小胡同,前面就是鎮(zhèn)里的主街。青石板鋪成的街道,已不知高壽幾何。經(jīng)過無數(shù)鞋板日復(fù)一日的擦拭,沒有泥污的地方微微閃著亮色。粗壯的木柱頂起黑瓦屋面,中間是雕著各色花樣的窗戶,以及貼著年畫的門板。這景致想起來似乎不錯,可惜許多門窗木柱多年不打桐油,已經(jīng)干枯,缺乏應(yīng)有的水靈光彩。這是鎮(zhèn)子的心臟,由此朝兩邊擴散,磚瓦房逐漸增多,靠街的一面一律刷白,將屋頂?shù)镊焱叻匆r得益發(fā)厚重。
不用說,出門左拐。那是小四兒的方向。但在此之前,我必須割掉身后的尾巴。自打下學(xué),董紅兵便成了我的影子,走哪兒他都要跟著。在我眼里,他跟他左胸前那條永恒骯臟的手絹一樣,扯掉是原始沖動。
董紅兵死活不肯回去。打是不成的。他倒霉的哭腔就像生銹的水龍頭,擰開容易關(guān)死難。即便能關(guān)死,還會有漫長的滴答。天知道他萬事不用愁,哪兒來的這許多委屈。我惹得起賢弟,但惹不起爸爸。這一年來,他看我橫豎不順眼,我看他也差不多。問題不在于我們相看兩生厭,而在于他的身份特殊。他剛剛高升為派出所副所長,離神奇所長只差半步。在他跟前扎翅?賢弟都不會干,何況愚兄我。
糖果已經(jīng)用完。我手頭永遠缺錢。沒辦法,那就只好猛跑。跑了一氣,已經(jīng)跑到大頭跟前,可不用回頭也不必聽聲,僅從大頭滿臉的壞笑,我就知道尾巴還在。大頭這表情令我越發(fā)生氣。誰都可以笑話我,惟獨他大頭不能。我們可是喝過血酒拜過把子的,關(guān)系理當(dāng)深過父母兄弟。再說我可從未笑話過他爸爸,無論明面上還是暗地里。大家都說他爸爸早已算不得男人,就像磨鈍的犁鏵,雖然還在牛的牽引下朝前走,但根本未曾翻耕土地,滑行而已。
算了,我得回家。你自己去吧。
別別別,我一個人去有啥意思?來來來,紅兵,我給你個風(fēng)車。
那是個彩色的油紙風(fēng)車,旋轉(zhuǎn)起來就像萬花筒。大頭演示幾下,然后遞給董紅兵,伸手朝我家的方向一指:風(fēng)車喜歡回家。你快跑!跑得越快越好看!
董紅兵越跑越遠越跑越快。嘎嘎的笑聲散落在身后,乒乓球似的在青石板街面上不斷反彈。大頭看著他的背影,微微搖頭道,可惜了我的風(fēng)車。要是扎在小四兒的窗戶上,多好看。
聽他這么一說,我心里也莫名其妙的滿是惋惜,仿佛那是我費心弄來的禮物。但轉(zhuǎn)念再想,又覺得這樣也不錯。
三
喇叭褲肥大的褲腳摩挲著街面,間以鞋掌清脆的敲擊。我們漫步東行,就像水面上漂浮著的兩片葉子。獸醫(yī)站在鎮(zhèn)子?xùn)|邊,里頭不僅有獸醫(yī),還有獸醫(yī)的閨女小四兒。小四兒其實行二,上頭一個哥哥,下頭一個妹妹,也并無兄弟姐妹餓死夭折。謝天謝地,我們都未曾掉進饑饉的陷阱。那是父輩的霉運。小四兒之所以得此雅稱,是因為她眼睛近視,戴著外人不知模樣的隱形眼鏡。
在縣里上高中時,小四兒和我同班,根本沒有大頭什么事兒。起初我也很久未曾留意她,因她又矮又瘦,就像窮人家的野小子,并無性別??珊鋈挥幸惶?,她就成了女孩兒。這過程是如此的迅速而且神奇,就像我娘發(fā)面,只消用紗布蓋上一個時辰,一疙瘩面團便發(fā)滿全盆。從此以后,人人都對她刮目相看。包括我,也包括大頭。
楊禿子的豆腐坊,袁大個的油坊,樂家的燒餅鋪,馬家的雜貨店,相繼甩在身后。新開張的第三家錄像廳旁邊,擺著周瞎子的鼠藥攤子。很難說清此人的主業(yè)究竟是賣鼠藥,還是看相算命。前些年他身后還立著面旗桿樣的招牌,是條長長的白色布簾,上面寫著標(biāo)準(zhǔn)的紅色顏體:
陰陽五行,奇門遁甲
周易八卦,太公兵法
婚姻前程,吉兇禍福
一字天機,解君憂愁
后來派出所出面干涉,說是封建迷信。周瞎子也不犟嘴,把布招一收,到派出所泡了個把兒時辰,竟然就讓所長收回成命:周瞎子可以繼續(xù)營業(yè),但要拿掉布招,另外再擺個攤位,不拘何物,賣點啥都行。
那所長外號老炮,也就是前面說過的神奇所長。在我們心目中,他簡直就是整部中國革命史的代表。都說他是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老革命,槍口下死了不知多少敵人。論年齡資歷,他早應(yīng)該高升遠調(diào),最次最次也要到縣里當(dāng)公安局長,但他就是不走,仿佛是要特意留個生動的傳說,調(diào)劑山里孩子空虛的精神生活。其實他老早就當(dāng)過公社副書記,之所以長期屈尊在派出所,是因為多年前的那次會議。他拿著講話稿照本宣科,結(jié)果鬧出了笑話。問題是那年月沒有笑話,只有事件。
講稿上有這么一句話:文化大革命一聲炮響。沒有生僻字多音字,他都認得,但是不巧,趕上換頁,“響”字在另外一頁。他先念出“文化革命一聲炮”,然后蘸點唾沫換頁,又念出“響”字,這才意識到不對,于是略微停頓,再翻回來看看,確認以后隨口罵道:屄養(yǎng)肏的。該響的不響,不該響的又響了。
所長是膠東人,口音很重,喜劇效果格外強烈,臺下立時笑聲一片。他本來是對秘書不滿,但時令不好,趕上林彪出事,他偏偏又是四野的人,打信陽時受了傷,就地轉(zhuǎn)業(yè)的,因而笑話升格為事件。所幸他身上有槍傷,祖上無問題,沒吃大虧,除了官帽。這他倒是不大在乎。他本來就不喜歡這營生,進派出所正好。舞文弄墨,何如舞刀弄槍?
炮所長甚有煞氣,別說二流子不敢照面,就我們這樣的八十年代新一輩,有事兒沒事兒,也要先懼他三分。周瞎子能別贏他,可謂神奇。故而從此以后,我們不知道應(yīng)該蔑視炮所長,還是欽佩周瞎子。反正他開始正大光明地多種經(jīng)營,兼賣老鼠藥和解酒靈。時間一長,他跟前的桌子上又懸了條看不清本色的布招。不過只有“測字算卦”四字,字跡也小很多。這削減的部分面積,便是炮所長的面子所在。
算命的似乎都是瞎子。說是干他們這行的屢屢道破天機,引發(fā)神靈震怒,瞎眼是為懲罰??呻m然有此名義,但周瞎子并非盲人,眼睛比老鼠還賊。那副寬大的墨鏡,只是職業(yè)招牌。他不瞎,那就是世人瞎。因他的攤子竟能長期傲然屹立而不倒。我當(dāng)然不關(guān)心他的生意,只是有時會關(guān)心他的眼睛。確切地說,是眼鏡。經(jīng)過時我側(cè)臉沖他笑笑,不料想他視若無睹,毫無反應(yīng)。
我停下步子,再后退兩步,冷不防扯下他的眼鏡。
睜開眼,看清楚,給我算算愛情。
眼鏡又寬又厚。小四兒的隱形眼鏡,怎么就能藏進眼里?我很好奇。但是很快,這份好奇就被周瞎子的話和大頭的笑沖掉。如同一泡熱尿下去,所過之處白雪迅速消解為黃水。
你是打光棍的命。
大頭的笑聲已經(jīng)停歇,但笑容猶存。隔夜的酒氣更加難聞,類似大頭臉上無聲的笑意。我把眼鏡啪地一下拍在桌上,說你算都沒算,咋能知道?
不用算。沒禮道的后生,哪個丈母娘愿意要?周瞎子此前閉著眼。這倒不是裝瞎,大概是受不了突然的陽光。他戴好眼鏡,但臉依舊朝著街面,并不看我。
不行,我非要算算。算得好,我給你五毛!
給我五毛,我給你四包三步倒。
我家里又不鬧老鼠,要三步倒干啥?
這藥適用老鼠,也適用氣性大的人。
我越發(fā)來氣,恨不得捋起袖子干一仗??芍芟棺幽隁q太大,不是合適的對手,有氣也沒法出。大頭使勁拽我走,連說算了算了,都是封建迷信,還能當(dāng)真?
也只好如此。我兜里一毛錢都沒有,哪有五毛?
四
小四兒的獸醫(yī)父親經(jīng)常下村出診,母親哥哥上班,妹妹上學(xué)。換言之,她家就是我們這些走投無路者的避難所。
還沒到跟前,便有鄧麗君的歌聲遙遙而來:
美酒加咖啡,我只喝一杯,管他去愛誰……
那一刻,我僵硬的身體立時柔軟,內(nèi)心似乎有春潮涌動。就像我們在董家河里扎猛子,水流過皮膚時的感受。至于她的臥房,多年之后的印象,類似夏日的樹蔭,帶著正午暴曬過后干燥的花朵暗香。她打開房門,只沖我們倆點點頭,一個字都沒說,仿佛沉浸在歷史之中,而我們只是頁面之外的讀者,離得再近也還隔著一層。
嚴(yán)格地說,小四兒的相貌算不得多么突出。三十年后,除了她右嘴角邊上的酒窩,那個應(yīng)該算是缺憾的特點,我?guī)缀跬耆羲桌锿讣t的皮膚,高挑豐滿的身材,溫潤勻稱的五官。那酒窩平常并不顯山露水,一笑一顰,方顯崢嶸。如同泉眼,流出來的不是歡愉喜悅,便是憂郁閑愁。當(dāng)然,后者居多。即便起初是歡欣,等流經(jīng)我,往往也會演變成憂愁。就像酒會跑氣。她在我跟前第一次出落為女孩兒,結(jié)果便是我被濃郁的酒氣悄然熏倒。那個要命的酒窩,仿佛此前并不存在,是歲月的雕刀突然之間的妙手偶得;而從她嘴角上剜掉的那一點點肉,恰巧飛到我的心頭并長成一體,從此落下隱痛。
小四兒臥房里那幅薄薄的粉色窗簾終日張著。無論白黑陰晴。似乎不僅太陽,就連月亮也有將她曬黑的危險。房內(nèi)因而總是飄蕩著氤氳的慵懶氣息。風(fēng)車若懸在這里,真是再合適不過。想到這里,唰唰聲立即輕輕響起。
小四兒很少說話,隨手抱著那只瓷杯,也很少喝水。我想杯子里的茶應(yīng)該不會涼,即便涼水她也能焐熱吧。我清楚地看見鄧麗君的歌詞從她指縫間光潔的瓷色上不斷流淌,就像古代仕女百無聊賴只好一遍遍地反復(fù)梳妝。正在這時,大頭忽然捅了我一下:
干啥呢?你傻了?
回過神來,見他們倆都在笑。不同的是,大頭的笑里不乏惱怒,而小四兒的笑容則充滿嘲諷,就像當(dāng)初在課堂上偷看梁羽生,明明已被居高臨下的老師發(fā)現(xiàn),我還徒勞地意欲掩蓋。草枯鷹眼疾,寫的其實是課堂。
你們說,鄧麗君用啥樣的杯子喝咖啡?是不是跟這個一樣?我指指小四兒手中的瓷杯。那只杯子外面燒有幾枝花,被小四兒的手指滋養(yǎng)得珠圓玉潤,像是剛剛經(jīng)歷春天的晨露。當(dāng)然,是折枝梅花,不是路邊的野花。更非大紅花,沒有寫著“獎”或者某某單位工會字樣。
這問題只有咱賢弟能回答。
大頭你啥意思?再這樣我跟你也不講客氣。
吵架出去啊。沒勁。
差不多跟小四兒說這話的同時,大頭抬起右手沖我擺擺。這雖是免戰(zhàn)牌的姿勢,但對我而言更像敦促威脅。他右手上的那道傷疤像根尖刺,能隨時隨地刺破我憤怨的氣泡。誰讓人家為咱挨過一刀呢。
那還是高一的事情,發(fā)生在縣里。我籃球打得不賴,小炮兒這榮譽稱號便是例證。雖是外號,但我其實很喜歡。它總讓我想起老炮。而每念及此,我都會豪氣干云,仿佛褲襠里的那個物件不是禍根,而是炮所長腰間懸著的黑色手槍。那天比賽,小四兒等一干女生都在旁邊吶喊助威,我因而越發(fā)豪放,左沖右突,勢不可擋,直到縣城里的幾個小流痞急眼。他們已非戰(zhàn)術(shù)犯規(guī),而是直接打人。我無法忘記當(dāng)時空氣中的獨特氣息。那是男生宿舍里最熟悉的味道,也像火藥庫。不消點燃,你直接沖它吼一嗓子,便能將之引爆。
那就打吧。
體育老師是裁判。經(jīng)過他的強力彈壓,比賽暫時中斷幾分鐘,然后繼續(xù)推進。我們的勝利絲毫未受影響,比分優(yōu)勢反而有所擴大。不過這并非終局。幾天之后,雙方還要在河灘上重見高低。就在那天夜晚,不同班的大頭替我挨了一刀。有人揮刀戳來,大頭抬手阻擋,立即見血。還好,不曾致命,傷疤留在手臂上,化為青春的勛章。
爭論雖已結(jié)束,但緊張依然未去。那段時間,被粉色窗簾過濾后的光線根根都如同彈簧,拉得滿滿的,任何一根松開,都能射死李廣的老虎。
五
要反擊大頭,最有力的武器不是原子彈氫彈,而是他的父親小核桃。
小核桃是鐵匠,個頭不高,但是太瘦,因而身量依舊有竹子的風(fēng)骨。雖然頭發(fā)已白,但臉龐卻還是沒有徹底長開的樣子,總在什么地方隱藏有關(guān)鍵的缺憾。缺乏的絕對比例不高,但很全面,類似衣服縮水,也像沒有成熟就被剝開的核桃,處處都小一號,故而得名。
小核桃弟兄好幾個,不必問年齡就知道他是老幺:弟兄們個個人高馬大,惟獨他像后娘養(yǎng)的。區(qū)別之明顯,就像騾子與驢。因他生不逢時,正長身體時碰上過糧食關(guān)。大隊的糧庫內(nèi)有糧,但那是國家的,有民兵把守。信陽還是好的,息縣光山等東五縣餓死得更多,滿口家子死絕并非個案。因有民兵與公安嚴(yán)防死守,不準(zhǔn)出去要飯,免得給國家抹黑。所謂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老輩兒人都說,還是天不絕人,因為信陽從未經(jīng)歷過那樣暖和的冬天,冬月里還滿山綠色,可以打到新鮮的白花蓼。從前喂豬的野菜,那一年里成了人活命的吃食。煮一遍漂水兩天兩夜,再煮一遍漂水兩天兩夜,苦味不再那么扎人,便拿來充饑。這種食物只能勉強活命,營養(yǎng)絲毫談不上,小核桃便應(yīng)運而生。
小核桃不愿種地,后來拜師學(xué)打鐵。鐵匠當(dāng)然吃不上商品糧,但大頭的母親卻有紅皮糧本。她在鎮(zhèn)供銷社上班,已從多年的營業(yè)員熬成副主任,只等主任退休讓閨女接班,她好順勢扶正。這種結(jié)合當(dāng)然不可能是天作之合,只能人工捏合,需要老虎鉗子那樣的力道。因她母親成分高,若不借助小核桃的貧農(nóng)出身,便不能漂白,何談染紅。起初這算不得風(fēng)險投資,因為身份遠不能與成分比肩,但誰承想世上還有一句話,叫三十年河?xùn)|,四十年河西。
起初手藝人都很吃香。打個鐮刀鐵鍬,訂個驢掌,都是農(nóng)村人少不了的活計。所以小核桃一度志得意滿。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是傍晚時分火紅的鐵匠爐。他赤裸脊背扎著皮圍裙,臉膛黢黑,肌肉縮成疙瘩時,便有火星四濺。收工之后,他照例要喝上兩口。那時他的鼻尖微紅,滿臉含笑,但眼睛還是清清亮亮的。因他并不酗酒。他的兩句口頭禪,在整條街上流傳:吸煙大紅花,喝酒六毛八。有六毛八一斤的散酒和大紅花煙,便是他幸福人生的全部。小核桃喝酒是真喝酒,不要菜,幾?;ㄉ拙托?,生的,油炸都不必。他仿佛不是拿花生米下酒,而是檢查花生的長勢或者質(zhì)量,嚼得很慢很慢,一粒花生入口,嘴角也能泛出點白沫。
后來農(nóng)村分田到戶,小核桃的田由他家人種著。他不用向大隊繳錢,但也不再有公分,年底分不到糧食。大頭和他媽媽吃商品糧,憑著紅皮糧本,可以按月到糧店買低價糧油。也不多,每人每月細糧三十三斤,就這還是剛剛漲過的,先前的數(shù)目只有二十七。當(dāng)然,這沒有小核桃的份兒。他老婆每每跟人嘆息:三口人,兩份糧。其實還不止三口,至少要頂五口呢。每當(dāng)此時,小核桃總不接腔,只是更加迅速地揮舞鐵錘,濺出的火花也更多更高。盡管鐵匠是力氣活,飯量肯定大,但種他田的家人給的口糧,未必裹不住他的嘴。更何況鐵匠鋪每日也有收入。
但小核桃并不辯解。前些年他們這些人說得太多,理當(dāng)歇歇。
這還只是個開始。后來物價日高,萬元戶越來越多。不但販服裝放錄像擺臺球賺大錢,就連養(yǎng)豬養(yǎng)羊也能發(fā)財。除了打鐵。大錘下面終究只是廢銅爛鐵,沒有金銀元寶。古今中外,似乎還沒有哪個鐵匠名垂青史光宗耀祖過。大頭母親的嘆息因而越來越像秋風(fēng):糧價越貴,這一個兒二個兒的就越能吃。唉。
小核桃臉上的笑肌日漸作廢。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他鼻尖微紅時平靜的微笑。酒瓶還在,花生米也有,只有微笑悄然走失。
六
在這個山巒包圍溪水纏繞的小鎮(zhèn),時間仿佛課本的書頁,總也翻不過去,每天都是昨天。在此之前,縣里“嚴(yán)打”抓了好多人,學(xué)校經(jīng)常組織我們參加公判大會,犯人裝滿成排的解放牌大卡車。殺人偷盜搶劫強奸流氓,各式各樣的臉,各式各樣的罪,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我們不盡的談資。然而董家河始終很安靜。除了幾個割電線的小偷跟人打架斗毆,從無值得一提的案子。仿佛壞人已被老炮清剿干凈。這種緩慢和安靜的長期浸泡,讓我們的生活日漸褪色。直到睡仙橋村那個倒霉的老光棍搞死母牛后事發(fā)為止。
分田地,自然也要分耕牛農(nóng)具。耕牛近乎拖拉機,不可能戶均一頭,只能幾戶共享。農(nóng)忙時輪流使用,農(nóng)閑時依次放養(yǎng)。老光棍放牛期間,某日那頭母牛離奇生病,陰道流血,最終死去。身為獸醫(yī),小四兒的爸爸當(dāng)然要去檢查診斷。根據(jù)他的檢查結(jié)果和村里人提供的線索,派出所得出結(jié)論,是老光棍做的孽。那人倒也痛快,銬子還沒上,便招認是他伸手抓的捅的。
把牛屄吹破的人聽說過,沒見過。把牛屄活生生搗破的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關(guān)于此事,副所長爸爸與獸醫(yī)爸爸都有第一手資料,但我們從未公開談?wù)?。在我們家沒有,在小四兒那里當(dāng)然更不會有。惡心。最后那個鰥夫被判了四年。三十年之后,我已記不清問的究竟是流氓罪,還是破壞生產(chǎn)資料罪。
無法想象,明明是爸爸經(jīng)手的案子,但我獲悉詳細案情的渠道卻是大頭。他跟我說起這事兒,是在鐵道邊上的下午。我們趴在青草地上,等待南下廣州北上京城的火車,經(jīng)過大頭的五分錢。那枚嶄新的硬幣閃閃發(fā)光,幾乎可以吃頓早餐,因它正好是一張樂家油餅的價錢。但我們情愿如此揮霍。
硬幣擱在鐵軌中央。那里一派明亮,邊緣則滿是黃銹與污跡。我使勁盯著,硬幣先是不斷擴大,然后又逐漸縮小,直到兩片明亮合流。身下的青草已被我們制服,那種熟悉的汁液氣息在眼前鼻尖不斷回旋。潮濕穿透衣服和皮膚,向內(nèi)心浸潤。我像電影上那樣,耳朵緊貼地面,可啥也沒聽到,除了無聊的心跳。
咔噠聲由遠及近。我盯著硬幣,心里突然有陣沒來由的慌張,還有隱隱的疼痛。仿佛那并非硬幣,而是我的手指,甚至就是我的軀體??杀M管如此,我依舊不希望它在車輪抵達之前震落,滾進道邊枕木間的石子里,或不知所終。我趴在地面上,雙手抓著野草,下身硬挺挺的,幾乎可以當(dāng)做枕木。
氣流吹過頭頂,掀起頭發(fā),繃緊衣袖。那一刻,我感覺呼吸困難,生硬的空氣倒灌鼻腔。還好,硬幣一直沒掉,我分明看到了它生命的最后一個瞬間。等火車過去,鐵軌上已無硬幣,只有一攤不起眼的薄片,面餅?zāi)菢?,費了好大的勁才扒下來。我對大頭說,瞧瞧,比你爸的手藝還好,打得多??!大頭沖我哼了一聲:他又不是銀匠!
在那之后,大頭跟我說了老光棍的事情。他說得興奮,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我本來也想起身,但突然之間又改了主意。褲襠里還有枕木呢。
我知道大頭把我叫到這里不是為了議論這些,也不是要給那枚可憐的硬幣送終。果然,所有這些開場白都是鋪墊,都是為了下面這事兒。
大頭鄭重地告訴我,他喜歡小四兒,決定追她。
我老半天沒吭氣,眼前只有小四兒的酒窩。大頭道你說個話呀。我說祝你早成功吧。這是句歌詞,人人都會。大頭說你少來這套。說點實在的。我說你們,合適?那個瞬間,我感覺大頭的腦袋越發(fā)地大,小四兒的臉也越發(fā)地胖。我想,你們還真是般配。這個惡毒的想法幾乎將我嚇住。我立即咕噥幾下喉嚨。大頭說你啥意思?你不會也俗到嫌我爸沒吃商品糧吧。我無聲地笑笑,說你真有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你們性格差別太大。你能鬧,她喜歡靜。大頭似乎松了口氣。他說我就是喜歡她的靜。像個女孩兒的樣子。
七
母牛事件雖然發(fā)生在幾十里外的村子里,跟鎮(zhèn)上八竿子打不著,但我真切地意識到,此事對我們還是有影響。這個影響不是指父親的臉色。盡管那幾天他的情緒大好,凸凹不平的臉舒展了許多。上頭的政策是從嚴(yán)從重從快,可董家河卻沒有辦成幾樁像樣的案子。他雖只是副所長,遠遠談不上對全鎮(zhèn)的治安負責(zé),但還是感覺內(nèi)疚。新官上任嘛。如今終于破獲一樁,好歹也有個交待。
父親心情好時,會給他的二公子擦鼻涕換衣服。那天他一邊拾掇這些,一邊跟母親說笑。我一進屋,他們立即住口。笑容殘存在臉上,如同暮春時節(jié)最后的幾瓣落花。那種余音裊裊的韻味,不免令人好奇。我本能地問他們笑啥,父親沉下臉不吭聲,母親支吾道沒啥,你爸他們破了個案子。破案?這話題就像漩渦,具有外人難以想象的吸引力。能破案的才是真警察,比如退休在望的老炮;父親平日的工作方式,在我們眼里簡直就是浪費生命,糟踐人民警察形象。
我趕緊追問啥案子?咋回事?
大人相顧無言,弟弟語驚四座,雖然只有三個字:
牛,牛屄!
父親在弟弟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盯著我寬大的褲腳,低聲喝道:還能咋回事?都是不學(xué)好的下場!再這樣下去,你也差不多!
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來龍去脈,還以為又是流氓地痞打架斗毆,直到大頭告訴我原委。從那以后,似乎鎮(zhèn)街上的空氣分子都發(fā)生了神秘的化學(xué)變化,很多事情悄然改變。而具體變在何處,我又說不清楚。我只是多少有點恨大頭。我覺得他不該跟我說這個。盡管我也很想知道。
八
地圖上一定找不到董家河,就像史書上不會有我的名字。但這并不代表董家河就可以渺視。雖然它看起來不甚寬,水流也不很急,可每年都會有孩子葬身其中。每當(dāng)發(fā)生此事,苦主傷痛落淚,而鄰舍習(xí)以為常。大家普遍認為,這是他命該如此。董家河的孩子連董家河都趟不過,足見他不該托生于斯。若不淹死,勉強活下去,也難有好下場。
周瞎子成名,其實也與之有關(guān)。
開油坊的袁大個有個哥哥,也是老光棍,以放牛為業(yè),外號泥鰍。光棍條光棍條,哪有比泥鰍更加光滑的獨條?不僅如此,他雖然整天鉆山入林,但水性奇好,堪比浪里白條。而且浪里白條只是水滸人物,無人親見,泥鰍可不一樣,他畢竟是大家身邊活生生的真人。董家河下游有巨大的南灣水庫,是治理淮河的系列工程之一。本來都是山,水淹過后,便出現(xiàn)無數(shù)的島嶼和半島。孤島上已無人家,但半島中還散布著諸多村落,那也是泥鰍轉(zhuǎn)戰(zhàn)的牧場。多數(shù)半島之間不通航,熟人親戚朋友間如果需要傳遞點信息東西,經(jīng)常會托付給泥鰍。他水性好到什么程度呢?單手在半島間游個來回還是小把戲,要是心情好,他會游到汽船的航道上,當(dāng)船員呵斥他避開時,忽然一頭扎進水里,從左側(cè)進去,再從右邊出來,沖目瞪口呆的船員旅客搖搖頭,兀自游走。
有一天,周瞎子到油坊榨油,碰見了泥鰍。泥鰍酒勁正濃,拉住周瞎子便不放手,非要算個命。周瞎子盯他看了一看,說你會淹死在董家河里。眾人聞聽大笑。董家河淹死孩子正常,淹死泥鰍,笑話嘛。泥鰍笑道要咒人,你也選個像樣的咒法。生辰八字都不問,就敢信口開河?小心我砸你的攤子。周瞎子道你面相上都帶著,不用問生辰八字。真要砸,也不勞你動手,五年之后你要是還活著,我自己砸掉不遲。
事后的第四年初秋,泥鰍果然在董家河里溺水身亡。蹊蹺的是,他死時是站姿,兩條腿釬子一般扎進砂質(zhì)的河床,漂浮的頭發(fā)在水面若隱若現(xiàn)。大家都說,周瞎子的攤位之所以能躲過派出所的炮火摧殘,跟這也不無關(guān)系。
泥鰍死后也曾像溺水的孩子那樣,臉朝下橫放在牛背上,希望控出胃里的水。雖是徒勞,可家長們還是希望袁大個能牽著牛在鎮(zhèn)街上多轉(zhuǎn)幾圈,以便警告不知深淺的孩子們。那個場面對我們而言殺傷力的確不小,可惜不能持續(xù)。如今我睜著眼睛潛泳,牛背上的泥鰍形象雖然歷歷在目,但我并不畏懼膽怯。仿佛那只是別人的節(jié)目,撐破天的熱鬧也跟我全然無關(guān)。
河水澄澈,近乎透明。幽暗中偶爾我流經(jīng)水草,偶爾也有小魚流經(jīng)我,只是沒有傳說中請柳毅捎信的龍女。捎信的活計泥鰍最為擅長。我可是不行。大頭讓我給小四兒遞信,我沒有答應(yīng)。我說你要是真想追人家,就得有勇氣。難道不是嗎?
大頭拂袖離去,我憤而投河。那一年里,我恐怕是第一個下河的人。初下去時渾身一激靈。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在此之前,我感覺身體幾乎要被高溫熔化,像太陽底下的冰棍兒。我伸直胳膊,全身成一字,穿越冰涼的水流,也穿越滾燙的時間。肌膚滑過水的柔軟,不覺讓我想起一個字眼,溶解。那想必是種美妙的感覺。說到底,人是在水中孕育生成的。所以泥鰍的結(jié)局談不上好,但是也不壞。他的痛苦應(yīng)該不長吧。
游回下水處,上岸后卻找不到衣服和鞋子。誰偷走了我的衣服?哪個缺德鬼干的好事?我在風(fēng)中哆嗦著剛喊兩聲,還沒來得及拉開架勢大罵,大頭便由草叢閃出,笑吟吟地。他把衣服鞋子朝我腳下一扔,說真是個小炮兒!你說得在理,這事兒確實不能托人。我自己去說。
大頭跟小四兒結(jié)識,緣于我的介紹。那時小四兒剛剛跟隨父母搬來鎮(zhèn)上。同班的男生女生間都沒有正式外交關(guān)系,何況不同班。我心里一緊,手上的動作停頓片刻,然后又繼續(xù)擦身子穿衣服。我說你要是真喜歡人家,就得對人家負責(zé)。我想你懂我的意思。我先撂句話擱這兒放著,你要是敢玩弄小四兒的感情,咱們就不再是兄弟!
我一邊忙活一邊說,眼睛并不看大頭。仿佛這樣便可以磨平言語上的暗刺。我本想把話說得和緩些,但最終卻還是飛流直下。
大頭微笑著不說話,掏出小刀,在右胳膊的傷口下邊,慢慢地但是堅決地畫了個十字。血涌出來,又將十字淹沒,汪成小小的血泊。他皺著眉頭維持笑容,不緊不慢地說我是真心的,我說到做到。
收拾停當(dāng),我們向鎮(zhèn)街走去。轉(zhuǎn)過河灘,賢弟突然入目。董紅兵斜躺在如茵的河堤上,閉著眼睛玩弄小雞雞。面條已被他揉成油條。大頭使勁盯著我,笑意若隱若現(xiàn)。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羞憤,間或還有些許惡心。它是如此的骯臟,我真恨不得借用大頭的刀,割掉自己身上的同類項。我無比強烈地盼望自己身上壓根兒就不曾有過這個物件,除非它真是老炮腰間懸著的手槍。
我上前猛踢弟弟一腳:董紅兵,作死???滾回去!
九
我格外討厭大頭當(dāng)時的表情。他實在不必如此。我如果愿意,有的是飛刀回敬。不過我這邊只是弟弟,他那邊卻是父親。有失對等,不好造次。
大頭是家里的獨苗,沒有任何兄弟姊妹。這在當(dāng)時非常罕見。人們都說,小核桃整天揮舞鐵錘,看似強壯,實則糟糠。就像經(jīng)冬的蘿卜,表面是鮮蘿卜,內(nèi)里是干絲瓜。這怨不得別人,怪只怪那場離奇的饑餓。他能活過來,已經(jīng)算是白撿一條命。
大頭母親的刀子嘴,將床笫間的機密慢慢泄露。小核桃只在鐵匠爐邊威武,在床上并不中用。董家河是女人的洗衣場,也是流言集散地。消息像被棒槌砸開的看不見的水星,帶著些許口臭,濺向四面八方。好在如今十多年過去,此事已被徹底捶扁榨干,不復(fù)能引起興趣。再說小核桃為人也是沒得挑,熱情知禮。雖然好喝兩杯,但并不耍酒瘋。對于這樣的人,誰忍心一味刻毒議論?
我討厭這些流言。因為小核桃跟我們家頗有淵源。他是我奶奶的干兒,也視奶奶為救命恩人。當(dāng)年他已到鬼門關(guān)前,實在餓不過,膽大包天,要拔生產(chǎn)隊的花生。說起來這事兒常見,孩子居多。大人一是不敢,二是不能。萬一被抓住,不知道是多大的罪名。孩子終究好說些。再說他們正長身體,也不耐餓。他管不了這個主義那個思想,只知道餓了要吃。
結(jié)果小核桃被我奶奶抓了現(xiàn)行。當(dāng)時她是民兵排長。要是順手交給大隊,那可有的是罪受。前兩天大隊部窗戶上還拴過兩個孩子,耳垂穿著同一根鐵絲。大隊書記說,叫這兩個小壞分子打個電話,交流交流思想。學(xué)點好的,別老不上進。小核桃當(dāng)然知道這事兒。因而我奶奶一出現(xiàn),他立即跪下告饒,但嘴里顧不得說話,只是搶著嚼,生怕有人再從嘴里撬出一星半點來。奶奶說,當(dāng)時小核桃嘴邊糊著黑色的泥漿,黃色的花生殼,還有白色的汁液,她看著很不落忍,只有高抬貴手。
奶奶輕輕踢了小核桃一腳,說壞小子,還不趕緊滾蛋?就這一回,下次再叫我抓住,我跟你算總賬!小核桃起身朝回走。步態(tài)頗為從容,根本不像逃跑。假如還有跑的力氣,誰會前來偷盜?奶奶微微搖頭,又喝道站??!隨即把那蔸花生朝他腳邊一踢,說花生秧別亂扔,聽見沒有?
這事兒當(dāng)時都不敢說出去。形勢過去之后,奶奶并未在意,但小核桃一直沒忘,后來拜奶奶為干娘,每年正月初一都要正兒八經(jīng)地前來拜年。初一初二拜父祖,初三初四拜舅舅。初一去拜年的,都是貴客,都要留下喝酒。董家河的習(xí)慣,可以從早上八點喝到下午五點,喝到后來,誰也說不清那究竟是早飯還是晚飯。雖有一大桌子菜,小核桃卻還是要吃花生。他喝多之后會流淚,用兩手跟奶奶比劃數(shù)字:娘,那蔸花生沒長熟,只有十九顆。十九顆呀,夠了。那是我這輩子吃到的最美的佳肴。比猴頭燕窩都美。吃過它,我這輩子就算沒白活。
小核桃的口氣,好像他真吃過猴頭燕窩似的。每當(dāng)這時,奶奶總會奪去他的酒杯,說大過年的,扯那些做啥?別喝酒了,喝點醒酒湯,趕緊回去吧。你家里也有客。
不過大人間的交情難以遺傳,通家之好多是傳說。我與大頭結(jié)拜跟這全然無關(guān)。如果沒打那一架,我們也僅僅是街上的熟人。如今既已結(jié)拜,小核桃是大頭的父親,當(dāng)然也就是我的父親,豈能說三道四。
十
以往都是三個人一塊兒玩。如今大頭已有計劃,我理當(dāng)后退半步??杀M管這樣,他的攻勢依舊不順。我們的注意力轉(zhuǎn)向小白,也是不得已。
小白比我們大好幾歲,那時已經(jīng)嫁人,但還沒有孩子。這是樁軍婚,對方遠在新疆,是騎兵連的排長。小白的父親老白據(jù)說曾是植物學(xué)家,打右派時下放的。后來勉強摘帽,但未能回去,一直屈就于林管站,當(dāng)了多年的站長。小白的皮膚并不是很白,但模樣很俊,外號真優(yōu)美,借日本電影《追捕》中女主角的諧音。她話不多,待人接物時面帶淡笑,但那種笑不僅不能拉近距離,反倒會產(chǎn)生拒人千里的效果。因為笑容里似乎總含有嘲諷,還帶著莫名的凄涼。那是深秋里街后山上才有的味道。有一點點辣。
小白一家在林管站工作,也住在林管站的院里。院后的山坡,幾乎被白家開辟成花園,種滿各種各樣的花卉。他們家的小院子也是如此。小白身上總有異樣的香,不是各路雪花膏香水的味道,而據(jù)說來自于她用花瓣配制的獨特香料。
大頭不知道是黔驢技窮,還是靈機一動,決定找小白要她傳說中的獨家香料,以此進攻小四兒。我說喜歡小四兒肯定喜歡,問題是你咋能搞得到。小白一家就像火星來客,在鎮(zhèn)上生活二十多年后,猶是鄰居們眼中的陌生人。那口過于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讓他們接不到地氣。鎮(zhèn)上的人口音當(dāng)然有別于農(nóng)村,但在白家人跟前,那些原本透著神氣抖著自豪的聲母韻母,個個都干癟下來,像屢戰(zhàn)屢敗的士兵又聽到鼙鼓。即便吃著商品糧的鎮(zhèn)上人,生活方式也類乎農(nóng)民,鄰里間少不了三碗面兩瓶油的交情,白家卻不。他們跟鄰居的關(guān)系,多年來一直穩(wěn)定維持在見面客客氣氣地打招呼的水平上,三尺竿頭都不肯更進一步。鄰居家娶媳婦嫁閨女老了人,請不請他們都要撓撓頭皮。老白兩口子還好點,小白尤甚。一個女孩子,身邊幾乎沒有朋友,天知道她這二十年是怎么過來的。二十年啊。
林管站在鎮(zhèn)街東邊,跟畜牧站一個方向。大頭拖著我,在周圍轉(zhuǎn)了不知道多少圈,方才找到破綻。小白養(yǎng)了許多花,在我看來跟后山上的那些差不多,天知道她哪兒來的興趣精力每天侍弄。那天下了陣急雨,她急急火火地朝花房里搬花,正好被我們撞見。這可是難得的機遇,大頭立即拉著我上前幫忙。我們?nèi)嗣詈靡煌ǎ艑⑺鼈儼仓猛桩?dāng)。
雨還在下。我們都淋得精濕。小白走進臥房換衣服,我們倆將衣服脫下使勁擰干,然后只穿褲子,光著上身。反正氣溫一天高似一天。
小白換好衣服,一邊用毛巾擦頭發(fā)一邊跟我們閑話。大頭小伙子的確是精神,身上的塊塊肌肉全都光明正確而且偉大,簡直就像人體標(biāo)本。他伸手接茶杯時,我清楚地看見了肱二頭肌和胸大肌的運動曲線。白日的燈光下,運動的肌肉竟也能反射出溫潤的光。那可真是美,雄性的美。那種美令我自慚形穢。跟他相比,我簡直就像個來路不明的物種,肌肉總體缺斤少兩不說,偶有一兩塊能顯現(xiàn)出來的,也是只能顧影自憐的段位,還不如沒有。
很顯然,這些小白也看在眼里。在那個瞬間,我感覺她的眼睛突然有光芒流出。盡管十分短暫。她在大頭肩膀上捶了一拳,說一群小屁孩兒,轉(zhuǎn)眼之間都長大了。
小白的拳頭落下去時,我似乎聽見大頭的肌肉又一陣緊張。
大頭說小白,你這種的都叫啥花?小白嗔道喊白姐!小白也是你喊的?我心里說還白姐,沒喊真優(yōu)美就不錯了,但大頭已經(jīng)乖巧地改口。他笑著說好好好,白姐白姐。小白說都是一個品種,學(xué)名突厥薔薇。
突厥薔薇?這個名字閃電般令我心頭一亮。亮光之下,有人身跨駿馬疾馳如風(fēng),在草原上彎弓射獵。馬蹄過處,濺起塊塊泥土,間或還有零落的花瓣。滿含踏花歸去馬蹄香的韻味,但騎馬者卻又留著胡須,是少數(shù)民族。
小白說是西域品種,阿拉伯人傳過來的。在河南移植成功,還是我爸爸的科研成果,他也是因為這個而被打的右派,后來又是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我說它有啥用呢?小白沖我嘲諷也是自嘲地一笑,說要是能實用,咱們恐怕也就不會認識了吧。
小白男人的照片掛在墻上。那上面的他身穿四個兜的干部服,腰掛手槍,騎棗紅馬,背景是連片的雪山,既威武又浪漫。但這只能遠觀,不能細瞅。因那人并不耐看。背景越美,反襯效果就越強。他是鎮(zhèn)里的農(nóng)村兵,提干后再回來,便開始說普通話。他撇腔,大家撇嘴。那身干部服上的四個兜,也不知道哪個兜里裝走了小白的心。
大頭看看照片說一年多沒回來了吧。你咋不去探親?小白說還一年多,都快兩年了。他在部隊當(dāng)個芝麻大點兒的官兒,不是這事兒就是那事兒。好遠好遠,路上要走八九天,等顛到地方,我差點沒暈死。高原反應(yīng)。我忽然沒頭沒腦地順出兩句唐詩: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小白看看我沒有接腔,嘲諷地笑笑,兀自說道,他駐扎的地方,過去就是突厥人的地盤。
笑容逐漸隱去,小白眉頭微皺,神情迷茫,如入夢中。未干的頭發(fā)披散在肩上,散發(fā)出稻谷成熟的誘人氣息。她雖然臉朝著照片的方向,但我敢肯定她看見的絕非照片,更非我們或者董家河,而是別的啥東西,比如突厥。
然而置身夢中的只是可憐的我,并非瀟灑的小白。很快我就聽見她對大頭說道:我打算今年去探親。八月份最好,瓜果都上了市。這些話好像不是出自她的口唇,而是胸脯。我真切地聽見了那里的微微顫動。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她跟窗戶上的那盆花幾乎三點一線。雨天的幽暗披滿全身,她的牙齒因而越發(fā)潔白,是那種從小就用牙膏早晚各刷一遍的顏色。在董家河,只有被河水沖刷過不知幾百年的石頭,才會有這樣的色澤。它溫潤濕滑,沒有賊光。小白,原來這稱呼跟她也是相配的。怪不得真優(yōu)美這個外號沒有流傳開來,只有我們叫。
除了牙齒,小白身上最亮的是輪廓線。輪廓最外側(cè)的部分顫動最為明顯,我想這符合物理學(xué)的原理。力臂。我盯著那些顫動,發(fā)現(xiàn)它跟水珠從花瓣上滴落的聲音共振。窗戶上的那盆花開得正旺,朵朵花瓣都精神抖擻,團成豐滿的圓球。因剛剛淋過水,淡紅的顏色讓人想起陳舊的門畫,而從花瓣上緩慢滴落的水珠,也會強化這種印象。我感覺它們,我說的是每一瓣花朵,都是那么的楚楚可憐。我恨不得起身過去,輕輕為它們擦干淚水,但又擔(dān)心下手太重,會將它們傷著。它們會像含羞草那樣,碰一碰就縮回去嗎?難說。
水珠滴落應(yīng)該是清脆的。我能聽到也能看到。如此悅耳的聲音,只有小白那樣的牙齒輕叩,才能復(fù)制。
十一
最終小白并未去探親。夏天過去她還沒動身,那就只能來年再說。新疆的冬天能殺人。
十二
那以后我再也沒進過小白的門。每次在街上遙遙看見或者偶遇,我心里總會奇怪地漾起為她慶幸的感覺。去新疆的旅途勞頓,竟被無端放大為探龍?zhí)厄?qū)虎穴的冒險。
其實我想起小白的次數(shù),遠遠不及想起她男人的照片。我是為那匹棗紅馬感覺可惜。如此瀟灑帥氣的一匹戰(zhàn)馬,主人竟然是那副德性,真可謂遇人不淑。論煞氣,老炮可以騎;論英俊,大頭可以騎。當(dāng)然,最好是我來騎。因為老炮已有手槍,大頭已有小四兒,而我只有賢弟。
十三
原來小白的香料,就是用突厥薔薇配制的。為了搞到這個獨門暗器,大頭經(jīng)常過去幫她打下手。這種私事,我當(dāng)然不便攙和。時間一長,他終于贏得小四兒的芳心。什么香料,簡直就是迷魂藥嘛。當(dāng)大頭向我告捷時,我心里這樣想。我注意到,大頭的語氣頗為滯重,并無得手之后應(yīng)有的得意。仿佛那是一場皮洛斯式的勝利,他已經(jīng)滿懷疲憊。我問他咋回事,他嚴(yán)肅地答道責(zé)任啊。既然人家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就得負一世的責(zé)任。這可不是兒戲。聞聽此言,我心里立即漾起不祥的預(yù)感。我說你究竟咋著她了?大頭順手捅我一拳:你腦子里都想些啥呢?你把我當(dāng)做啥人了?我清清嗓子,說你們,你們接吻了吧?大頭堅決地搖搖頭,亮出那兩枚青春的勛章,說我是認真的。我只在看電影時拉過她的手。兩次。我絕對不會越軌,做對不起人家的事。我壞笑道,是被拒絕了吧?我還不知道你?大頭也笑道流氓!你滾!
大頭胳膊上的那個十字很淡。到底是自己動的刀。
既然人家已經(jīng)成就好事,我就只能從他們的軌道上自行脫落。大頭偶爾來找我,坐不多久便魂不守舍,仿佛屁股下面不是椅凳,而是他令尊大人的鐵匠爐。我很少問他們的事情,但有時他會主動跟我說說。那些青春的傷痛與煩惱看似天大,實則針眼。人人都知道,也就沒有復(fù)述的必要。對我來說,那段時間里最重要的事情不僅有大頭和小四兒確定關(guān)系,還有小白的突然懷孕。
小白被人發(fā)現(xiàn)懷孕,已是次年春天。冬衣再也無法提供掩護,她的身子日漸明顯。水落石必出。得知此事,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驚惶。仿佛那些隱秘的夢,突然被呈現(xiàn)于舞臺。我做過多次大同小異的夢,騎著棗紅馬,縱橫在籃球場上。過人,突破,上籃。殺得興起,籃球場突然變成無邊的草原,馬蹄濺起泥土,穿越如海的突厥薔薇。顛簸之中,槍套不斷擊打著我的屁股。然后手槍突然進入襠間,棗紅馬慢慢變色,先變成白馬,再變出人形……
再然后,就是冰涼粘稠的慚愧與沮喪。
我的驚惶只是我的驚惶。鎮(zhèn)上的反應(yīng)你盡可想象。女人在董家河邊洗衣服時,棒槌揮舞得格外來勁。那些七嘴八舌的議論,簡直就像勞動的號子。小白并非一般人,軍婚是受法律保護的。不是有老古話說嘛,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換作別人,大家只能背地里指指戳戳,但擱在小白身上不行。事關(guān)重大,老炮必須介入調(diào)查。這是他辦的最后一樁案子,結(jié)案之后他便退休進城,我爸爸也算熬出了頭。
結(jié)果再度震動全鎮(zhèn)。肇事者竟然是向來和氣溫順的小核桃。老炮的確有煞氣,他一出面,小核桃便主動投案,乖乖承認是酒后強奸。如此這便不是強烈余震,而是老鼠拖木锨大頭在后面。不是都說小核桃不中用了嗎?看來種子沒問題,問題出在地力上。不過他中用與否已不重要。擱在平時他或有活命的可能,“嚴(yán)打”期間只能是殺無赦斬立決。在子彈跟前,誰能中用?
大頭的慌亂不難想見。我感覺他的肌肉已經(jīng)失去運動機能,因他似乎只剩下兩樣動作還會,嘆息與落淚。那段時間我在他跟前滿心愧疚,為過去暗含的嫉妒。某日我費盡唇舌地勸慰半天回到家,剛進院子還沒進堂屋門,忽然聽見周瞎子的聲音。他在跟奶奶說話。他說吃啥補啥。毛病出在腦子上,你說補啥吧。我立即明白說的是賢弟。他的腦子的確得好好治治。再不抓緊治療,一輩子都得完蛋不說,還會連累愚兄我。道理再簡單不過,只有傻瓜才會愿意要個傻瓜當(dāng)小叔子,而我并不想討個傻瓜當(dāng)老婆。且慢,就是聰明人我也不會娶來當(dāng)老婆。老婆,這是我所知道的世上最俗氣最惡心最沒勁的字眼。你就想想小核桃的老婆在董家河邊議論自家男人的樣子吧。如果有那么一個合適的姑娘,她可以做我一生的女朋友。
奶奶似乎沒有答腔。周瞎子說人家點頭同意才有效。要是人家不情愿,多半沒用。你想想,那是腦子啊,任啥心氣全都帶著。奶奶嘆口氣道,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只能這樣,盡盡心。周瞎子說這叫啥話。只管聽我的,保準(zhǔn)沒錯。一切都在命里運里。奶奶說我可咋開口呢?六九年那陣子都是用刀槍逼人家,我可沒那樣的本事。周瞎子輕輕一笑,說逼人家點的頭都不作數(shù)。你又不是不知道,楊禿子他爸吃過幾副烤肝,最后不還是肝腹水死的嘛。你就放心去吧,你一開口,保準(zhǔn)能成。奶奶沉吟片刻,說這事兒不能張揚。他爹媽都不能叫知道,要不準(zhǔn)得壞事。
十四
那年月槍斃犯人都是打腦袋。據(jù)說是炸子,子彈進去后會爆炸。這樣安排的目的,大概是為了以儆效尤,殺雞駭猴。幸福是世上的稀缺資源,一人的幸福總要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區(qū)別只在于有些人知道痛苦者為誰,有些人不知道;有些人是成心,有些人則是無意。比如行刑,就是旁人的節(jié)日,類乎趕集。人人都想去看熱鬧,政府也鼓勵。要是摸黑進行,震懾何從談起?
遺憾的是,我不能去。我得陪著大頭。畢竟結(jié)拜過一場。這也是考驗情誼的刀口。
雖然未曾親見,但情形我還是能知道。董家河么,小地方,新聞會像空氣那樣自然流動。大家都說小核桃像條漢子,敢作敢當(dāng)。他鼻尖微紅,滿臉微笑,看來是喝過酒。這一點后來被父親證實。本來長生飯斷頭酒之類都是封建殘余,新社會不興的。但小核桃執(zhí)意要,經(jīng)過父親轉(zhuǎn)圜,上頭也就點了頭。他沒要別的,還是六毛八一斤的散酒,外加花生米。
刑場設(shè)在下游的河灘里。上了刑場的小核桃似乎突然長高了幾寸。原來他過去從未真正直過腰,如今方才挺起胸膛。他眼睛不住地左右掃視,似乎在向熟人一一告別。在此期間,他一直面帶微笑。也不知道是笑人還是自笑,更不知道是真笑還是笑容已被凍僵。但無論如何,那種舒展的神情,讓大家都感覺他要是還能活下去,那么小核桃這個外號就應(yīng)該換掉。
原來即便小核桃,也是能舒展開來的。
大頭的家人都沒法去看,事后人散了才去收的尸。她剛剛當(dāng)上主任的母親一邊走一邊哭喊冤枉,好像還真有個青天大老爺似的。要叫我說,小核桃一點都不冤。對面畢竟是小白。
當(dāng)夜我回家很晚。此前我一直在大頭家,幫著料理喪事。雖說是槍斃,但還是得送葬。響器班子吹鼓手固然不好鬧出太大的動靜,但禮節(jié)習(xí)俗還是不能省略。這就要人幫著張羅。我本來猶豫著該不該自告奮勇,但奶奶竭力鼓動,我只得全心投入,不出聲地忙里忙外。不看小白,只看大頭吧。跟別人一樣,小核桃的褲腳也扎著口,以防大小便失禁,有礙觀瞻。脫下褲子換壽衣時,我們發(fā)現(xiàn)那里面干干凈凈。這一點我可以保證。當(dāng)時小核桃光著腳,鞋已經(jīng)被開槍的警察脫下來,遠遠地扔掉,免得他的魂追人纏人。雖然我們都不大相信這一套,但既然有這風(fēng)俗,又為什么不呢。
送小核桃上山時,有兩個孝子。一個是大頭,另一個是董紅兵。不知道啥時候,奶奶叫董紅兵認了小核桃干爹。這讓我心里大為輕松。在此之前,我一直為戴不戴孝而焦慮。我跟大頭是真正結(jié)拜過的,還喝過血酒。因城里的關(guān)帝廟早已拆毀,便在野外磕頭拜了天地。燒的紙上寫有這樣一幅對聯(lián):
同心同德同肝膽,結(jié)仁結(jié)義結(jié)金蘭。
很難說清讓我非得拉大頭結(jié)拜兄弟的終極驅(qū)動,是他挨的那一刀,還是這幅對聯(lián)。我已經(jīng)忘記是從哪本武俠小說上摳來的字句,只記得當(dāng)時它們令我渾身發(fā)抖,恨不得立刻拔刀上戰(zhàn)場。既已結(jié)拜,理當(dāng)服孝,但這事兒大人并不知道,而且小核桃又是這樣一種死法。如今有賢弟代勞,甚好。
十五
事后不久,大頭沒有再等招工接班的機會,坐火車南下去了廣州。據(jù)說那里遍地黃金,是片熱土。正巧老炮卸任,要進城休養(yǎng),行前我們家請他們吃飯,算是送行。飯桌上閑聊說起此事,都感覺不能理解。
媽媽問我道,大頭這是犯了啥毛???金窩銀窩,不如咱的窮窩。廣州兩眼一抹黑,他能混得上飯吃?
老炮穿著便服。但穿著便服的他依舊滿懷煞氣。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朝他腰間看去。仿佛那里還懸著牛皮槍套。當(dāng)然,那是沒有的。所謂解甲歸田,不過如此吧。我從老炮腰間收回目光,對道事先也沒跟我仔細商量,我哪兒知道。他大概是沒辦法吧,覺得在鎮(zhèn)上抬不起頭。說這話時,我心里的感覺很怪。好像我在其中有著莫大的干系。
奶奶說,我還受托照顧人家呢。小核桃這輩子,咳!都是命。誰叫他整天念叨花生米的好呢。
民間俗語,花生米是子彈的代稱。此時沒資格上桌的賢弟,忽然又從旁邊斜插一杠子,又是一鳴驚人:小核桃,聰明!
奶奶一怔。她看看我們,然后沉著臉沖董紅兵喝道,小核桃也是你喊的?再這樣,我撕你的嘴!
爸爸攔下董紅兵,將他扳過來渾身上下使勁搜索,滿眼狐疑。他仿佛不敢相信,這話出自董家二公子之口。不僅爸爸,我也感覺太過新鮮。
爸爸說小核桃聰明,誰笨蛋?
董紅兵環(huán)顧四座,最后右手比劃著手槍的樣子指向爸爸:你!哈哈。
老炮眉頭一皺??磥聿淮筮m應(yīng)我賢弟的魏晉風(fēng)度。他一把抓起專門給他準(zhǔn)備的大蔥,像舞弄張飛的丈八蛇矛那樣,蘸點醬便大口大口地猛嚼,一邊嚼一邊說,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癟影子兒癟蛋。那小子一看就不像個有出息的樣子。這回算是徹底毀了。
南甜北咸西辣東酸?;春邮堑乩砩系哪媳狈纸?,武勝關(guān)是軍事上的南北分界,有了它們,信陽只能是中原。雖則如此,信陽的口味還是偏咸,也習(xí)慣吃辣。問題是我們吃辣只是炒菜放辣椒,并不生吃蔥蒜。老炮這簡直是異域風(fēng)情??粗朗[時的生猛,我不覺又想起小核桃吃花生米的慢與細。
大家都沒說話。老炮嘎嘎吱吱的咀嚼,越發(fā)清脆。嫩白的蔥段一點點地消失,末端慢慢幻化出一個字眼:害蟲。那一刻,我很有些興奮。只可惜他馬上要進城,這個外號沒用。而且它如此書面,也缺乏足夠的流傳性。
十六
大頭一去再無消息。他可能跟小四兒通過信,但內(nèi)情小四兒從未說起過。兩年后,小四兒成了我的女朋友。我多次試圖吻她,結(jié)果吻到的總是她的手掌,上面帶著淡淡的香。我說眼看就是九十年代的新青年,你咋還恁保守?你跟大頭,就沒有過?小四兒用指頭使勁戳了我一下。她的指甲可真是尖。她說大頭比你實誠得多。人家從不胡思亂想。他就拉過我兩次手。兩次。我說騙誰呢,你這不是污辱我的智商嘛。小四兒突然眼睛一紅,連連搖頭嘆氣道唉,說起來,也可能是我害了人家。
那時小四兒已經(jīng)忘記阻擋,我本可乘虛而入,但她那種神情如此索然寡味,我頓覺騎虎難下。此時再吻已無意義,可要不繼續(xù)推進,先前種種火急火燎的表白又不免涉嫌偽造。出于禮貌和道德自保,我只能吻了她??紤]到此乃初吻,我實在是羞于承認。
又過了幾年,我在縣文化館沒正經(jīng)事兒做,只好胡亂寫小說混日子。那期間大頭突然回到董家河,給父親重新修了墳。那是我見過的最氣派的墳?zāi)埂G懊尕Q起墓碑,挖出九層水泥臺階的墓道。墳包壘得高高的,周圍也用水泥圍了一圈,看來這家伙是發(fā)了財。發(fā)達之后的他好像忘了結(jié)義兄弟,并沒有到文化館來找我。盡管火車站就在縣城,他來回必須經(jīng)過。
小核桃行刑之前,小白一家便悄然消失,據(jù)說是調(diào)到了東邊的息縣,反正鎮(zhèn)上再也無人見過。他們走得急,那么多花沒法帶走,都被鄰居們你一盆我一盆地瓜分。
將近三十年后,我?guī)е鴰讉€外地朋友到董家河探幽尋勝,中午在董紅兵開的農(nóng)家菜館吃飯。菜館就在先前楊禿子豆腐坊的位置上,生意不錯。我這位賢弟是典型的后來居上,比他寫小說的愚兄滋潤許多。不知道這能否說明商業(yè)成功與智商無關(guān)。他還是像往常那樣話不多,好處是臉上總有微笑,便于生財。我結(jié)婚——當(dāng)然,妻子不是小四兒——那年秋天,慢慢恢復(fù)正常的賢弟也娶了個農(nóng)村女孩兒。彼時紅皮糧本已基本作廢,城鎮(zhèn)戶口無非是手中的活絡(luò)錢多點,不像農(nóng)民那么遭罪?;楹蟛痪?,小兩口便開始擺攤做小買賣,直到如今。
不到三十年,我和董家河俱已老去。尤其是董家河,竟已老得流都流不動。河水幾似淚水,水質(zhì)也不再清冽,我甚至無法用它照出自己的白發(fā)。鎮(zhèn)上的老房子基本都已拆掉,到處一派嶄新,空氣中溢滿油漆的味道。
菜館是座三層樓。前窗看水后窗看山,風(fēng)景不錯。同行者有兩位女性。其中一位悠然見后山,忽然發(fā)現(xiàn)了那片花海:那是什么花?好漂亮啊。
我當(dāng)然知道那些花一直執(zhí)拗在高處,不肯老去。我只是不知道,它們最終是否會老成化石,比如望夫巖之類。走到窗邊極目看去,無盡的鐵軌隱沒處,花朵開得正艷,紅白相間,濃淡搭配。此時陽光一閃,耀了我的眼睛。這光亮突然讓我想起那枚五分硬幣。
頓了一頓,我慢慢答道:都是一個品種,學(xué)名突厥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