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子

這個溫暖的初冬，我慕名來到位于海洋山脈的大彎村。大彎村遍地白果樹，每年一到秋冬交替時節(jié)，這些前陣子還是青里泛黃的白果葉，在一兩陣凄風(fēng)苦雨的渲染下，鋪天蓋地的黃透，一下把嶺南的冬天給點(diǎn)燃了。

我謝絕了有關(guān)方面的安排，只身一人到大彎村寫生創(chuàng)作?；蛟S是得到上面的交代，村長學(xué)正、村主任來茍對我的到來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忱，亦步亦趨帶我參觀完整個村莊。

初冬的陽光柔軟地包裹著這個遍地矗立白果樹的古村落，一樹樹金黃的白果葉，像小扇子又像張開粉翼的蝴蝶，撲落在泥磚墻頭，黑色瓦片縫隙里，青石板路上，有薄薄的一層了。如果有風(fēng)，它們還在飄落，直到枝頭干凈，直到地面成毯，它們還會張開翅膀飛起來，挪了另外一個地方跌落，可惜沒有風(fēng)，它們只好乖乖地躺在原地，任人踐踏。我們兜了一圈回到村頭，村頭一棵古拙蒼老巨大的白果樹，像玉帝專用的幃幔一樣，莊嚴(yán)的張開在那里，一樹金黃，奪人眼目。樹下幾個孩子騎在草垛上翻滾，旁邊有一堵泥磚墻，墻根一只花公雞在啄食。我被這一幅鄉(xiāng)村野趣圖所感動，心里有了靈感，我決心畫眼前這幅鄉(xiāng)野畫卷。

我的身后不一會就圍上來了一群村民，有老有小有男有女，大家都很興奮，在村長學(xué)正一番警告之后，變得鴉雀無聲。村民顯得很有耐心又充滿著好奇心，所有的眼珠子都牽在我手中的畫筆上，隨著畫筆在畫紙上轉(zhuǎn)動。他們屏息凝神，表情肅穆專注，時不時發(fā)出一聲驚嘆。大彎村正處于旅游的黃金時間，來此觀光的游客很多，如果碰上周末這里更像趕廟會一樣人山人海，人滿為患。我特意挑了一個不是周末的時間，但游人依然不少，有省內(nèi)省外的、港澳臺的、甚至還有外國人，他們像魚一樣一群一群地游來又一群一群的散開。他們圍在樹下拍照。他們也會圍到我身邊來看稀奇，卻都在村長村主任的眼神和手勢的示意下離開，村人自覺地幫我肅清了這些外在的干擾，他們心里認(rèn)為我現(xiàn)在不是在畫畫，而是在為村里做一件神圣的事情。

這幅畫接近尾聲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地上樹葉響起嚓嚓的響聲，一串腳步由一個拐杖拖過來，在我身旁站定。不一會，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鉆進(jìn)我的耳朵——畫家，你的畫沒畫好——

我悚然一驚，這話怎么聽起來有當(dāng)頭棒喝的警省。我不得不停下筆，回過頭來端詳這個聲音的來源。最近這二十年來我再也沒聽到有人當(dāng)面說我的畫不好，我的畫被各大館廳收藏還經(jīng)常被作為國禮贈給國外領(lǐng)導(dǎo)人或貴賓。今天居然有人說不好，我腦海里冒起第一個念頭便是此人定是不懂畫，但這話里有話，絕不那么簡單。

話是從一個五十多歲看起來似乎比實(shí)際年齡更老些的半百老頭的嘴里冒出來的，他的頭發(fā)斑白凌亂，黑布棉襖油漬發(fā)亮，他拄著一個竹竿，背有些佝僂，右腳居然是瘸的。他從左邊蹭到右邊，眼睛轉(zhuǎn)悠在畫里的白果樹、泥磚墻、一群孩子追著一片樹葉上，最終他還是輕輕地擺頭，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這畫是畫得不錯，可惜還是少了點(diǎn)什么。

所有人都回頭來看他，顯然為他驚人的言論所驚訝，這個一直在村里不顯山露水的低調(diào)角色，此時此刻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村主任來茍是見過世面的人，他揶揄了一句，板栗，你哪只眼睛看出這畫不好。

板栗似乎沒聽到來茍說話，或者壓根眼里面就沒有這些人。他眼里面只有這幅畫。

你想聽聽嗎？他從畫上移開了目光，盯著我的眼睛，突然問我。

想?yún)?，你倒是給我說說看。我認(rèn)真地看著他說，放下身段，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誠懇，語氣變得柔軟了許多。

他頓了一頓語氣，不容置疑地說，這幅畫，少畫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不應(yīng)該被忘記的。他又著重強(qiáng)調(diào)了一句。他的瞳仁從眼角瞥了一遍旁邊這些人，接著說，學(xué)正，來茍你們說是嗎？你們每一次帶領(lǐng)上級領(lǐng)導(dǎo)或者客人來參觀，都沒有說起他，你們真把他忘了嗎？

村長學(xué)正村主任來茍臉上有些微微變了顏色，他們欲說又止，最終咽了咽喉嚨，保持緘默。

畫家，我跟你講一個故事。你可要耐心聽完——半百老人清了清嗓子，沒有等我置可否，也沒有作開場白，開門見山直接說了下面這個故事。

他叫樹生。六零年在村口這棵白果王樹下生下來的。那天他母親還在幫生產(chǎn)隊(duì)割茅草，割著割著，突然肚子一陣劇痛。她便丟了鐮刀腆著大肚子急急忙忙往家里跑。剛剛跑到這棵樹下，樹生就生了下來。

母親找人幫他算過生辰八字，說父母帶不住他，需要給給他找個寄娘，于是拜祭這棵老得不知道年齡的白果王做寄娘。嚴(yán)格的說應(yīng)該是寄爹，因?yàn)榘坠跏强霉珮?，不結(jié)白果，只產(chǎn)花，花粉讓蜜蜂蝴蝶采去給其他白果樹授粉。村里那些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白果樹都是他的子女，也是樹生的兄弟。

有了這層特殊的關(guān)系，加上母親的千囑萬咐，樹生對這些白果樹像神靈一樣敬著，絕不允許別人對它們進(jìn)行冒犯。那時候，樹生，學(xué)正，來茍，還有我，我們都是同齡人，每天都黏在一起，追雞攆狗，上屋掀瓦，什么都做。我記得那天學(xué)正提議攀爬白果王，樹生突然翻臉，惡狠狠地站在樹下，一個也不許爬樹。最終樹生被學(xué)正和來茍放倒在地上，大伙紛紛爬上樹，一字排開騎在樹枝上嘲笑樹生。

樹生從地上站起來，悻悻跑回家。不一會提著一把鐮刀往白果王沖來，邊跑邊說，砍死你們，我砍死你們。我們驚慌失措地往下跳……我的腳——你看看我的右腳，就是那天跌在石頭縫里，把腳筋給折斷了，從那時起我的腳就落下了這個毛病。

我當(dāng)時恨死了樹生，大伙也不再跟樹生玩耍，把樹生當(dāng)怪物，當(dāng)空氣，從孤立到忽略，樹生在人眼里變得可有可無，比一根鴨毛還輕。樹生沒有了玩伴，他整天整天跟白果樹玩，從早到晚，自言自語，把心中的酸甜苦辣都向白果樹訴說，白果樹成了他世界的全部。

村上的白果樹后來分到各家各戶，白果王由于是公樹，又是大灣村標(biāo)志性的村樹，所以它依然是村集體所有。九十年代白果突然身價倍增，一夜之間由原先幾毛幾塊一斤，漲到了三四十塊一斤，一棵白果樹多則收獲上萬，少則也有幾百。大彎村因這些祖宗樹而提前跑在小康路上。這時候，我們這一茬人，也都為人父母，只有樹生光桿司令一個。樹生沒有老婆，只有這些白果樹，盡管樹分到各戶，成為私人財產(chǎn)，但他仍然視它們?yōu)樽约旱挠H人，把它們當(dāng)兄弟，白果王是他的娘?？吹郊壹覒魬舾辉Ｆ饋?，村人對白果樹愛護(hù)有加，樹生心里奔流著一股幸福的暖流，時時哼著幾個簡單明快的音符，別人聽不懂內(nèi)容，卻聽得出其中的快樂。

可是，世事難料。幾年之后，白果炒作效應(yīng)一過，無人再來收購，白果變得一錢不值。大彎村依賴白果富起來，又因?yàn)榘坠萑肜ьD。這時候，來茍第一個賣起了白果樹，果不值錢了，樹卻慢慢越賣越貴，一棵百年老白果樹可以賣到兩三萬的價錢?？吹絹砥堎u樹得錢，全村爭相效仿，掀起賣樹熱潮。這場突如其來的空前“災(zāi)難”，簡直是要了樹生的命，好像村民賣的不是樹，而是他的兄弟。

樹生不再哼小曲，他白天黑夜給我們講道理，說著說著，眼里流出悲傷的眼淚。他甚至給我們下跪哀求，可是這群“瘋”了的人慢慢把他當(dāng)成了“瘋子”。樹生無計(jì)可施，只好打電話給政府，政府派人來處理，這些倒騰古樹的行為收斂了一些。大家不敢明目張膽白天挖樹，轉(zhuǎn)到晚上進(jìn)行。樹生眼睜睜看著一個個“兄弟”被卡車裝起，橫著拉出村去，心里火燎火燎地痛。他阻止不了賣樹的，他就阻止買樹的。他把村道挖出一個個深坑，讓卡車走不了，可是深坑不一會又被填平，樹照舊給拉出去。樹生只好回家掄起鐮刀跑出來，往買樹的前面一站，大義凜然。買樹的膽怯了，紛紛退場轉(zhuǎn)移到別村，還放話說，大彎村只要有樹生這個“瘋子”在，就不會再來大灣村買樹。

村里人徹底急了。學(xué)正、來茍輪番來找樹生做思想工作，可是樹生一根筋犟到底，油鹽不進(jìn)。接著村里把我和九十歲的東芬奶奶推舉出來找樹生動之以情，樹生說，那些白果樹是我的兄弟，我的媽，你說，你們要賣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媽，你們肯嗎？大家見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在學(xué)正來茍的帶領(lǐng)下，齊心協(xié)力把樹生綁在樹上，然后當(dāng)著樹生的面挖樹賣樹。樹生破口大罵，整夜整夜的罵，直到聲嘶力竭，嗓門過度使用，導(dǎo)致發(fā)聲功能喪失，只發(fā)發(fā)出嚯嚯的聲調(diào)。

買樹的后來打起了白果王的主意，直接甩了十萬樹款。村人給這十萬甩紅了眼，開始在白果王根部動土。樹生聲音瞎了，眼睛可不瞎，叮在地上的鐵鎬，在一鎬一鎬地挖著樹生的心。樹生爆發(fā)超乎尋常的力量，他不惜蹭破皮肉掙脫了繩索。他不顧一切地往村外跑去，深沉的夜色埋沒了那沉悶的腳步聲。

大家有些心慌，十萬樹款還接在來茍手里。大家不怕樹生鬧，怕的是樹生跑去報告鄉(xiāng)政府。他們停止了挖樹，村里每個出進(jìn)口都派人盯稍。天亮的時候，一個身影急匆匆地靠近村子。村人發(fā)現(xiàn)了樹生，樹生身后沒有帶來政府的人，確定了樹生只是一個人。挖樹的把提起的心搬下來放實(shí)，大家開始繼續(xù)未完成的工作，不想夜長夢多。

來茍發(fā)現(xiàn)樹生嘴里嚯嚯地比劃個不停，樹生嗓門壞了，現(xiàn)在樹生就是一個啞巴。來茍不理會他，掄著鐵鎬對他說，你再搗亂又把你綁起來。他的鎬頭剛剛落地，就聽見身后哧哧的響，接著飄來一股嗆鼻的火藥煙味。所有的目光匯聚到樹生身上，樹生敞開衣服，肚子上纏滿著導(dǎo)火線。我日你祖宗，來茍當(dāng)時罵了一聲，丟下鐵鎬撒腿就跑，大伙也跟著跑，跑得比兔子還快。來茍邊跑邊說，樹生，我們不挖樹，你趕快弄熄導(dǎo)火線。

樹生聽到來茍說出的話，他把導(dǎo)火線扯斷了。他早在導(dǎo)火線上割了好幾個切口，就是為了便于扯斷。挖樹的幾個心突突跳了好長一段時間，終于緩過勁來。他們不敢上前，可是又不甘心離開，其中學(xué)正試圖慢慢靠近，樹生大喝一聲，打開打火機(jī)作勢要點(diǎn)燃。學(xué)正嚇了一跳，停住腳步向樹生擺手說，我就拿我的鋤頭，拿起鋤頭就回家。他同時挪了一步，兩步，三步……第十五步。學(xué)正心里數(shù)著數(shù)，第十五步的時候離樹生的距離約兩米，他趁著樹生舉棋不定之間，猛然翻身一個虎躍，他抱住了樹生的雙腿，用力把這危險人物掀起，重重地摔倒。來茍等人蜂擁而上，鉗頭的，掐脖的，騎腿的，動作迅速有效，樹生像一塊生魚片被死死地釘在砧板上。來茍把樹生身上的導(dǎo)火線一圈一圈地解開，解到最后連火藥雷管的影子都不見，只有一個十米長的導(dǎo)火線。

大家啼笑皆非，仿佛受到了愚弄和侮辱，抬起樹生四肢，拋餃子一樣，拋起，扔下，又拋起，又扔下，直摔得樹生天旋地轉(zhuǎn)，眼冒金星，連嚯嚯都叫不出了。最后大家玩膩了，直接把他扔坡坎底下去了。

這場鬧劇讓眾人心情愉悅，繼續(xù)舉鎬掄鍬，不知誰帶頭唱起革命歌曲，大家齊聲附和：團(tuán)結(jié)就是力量……

誰也沒有留意到樹生又站在了他們面前，悄無聲息地點(diǎn)燃了肚子上的導(dǎo)火線，身上郝然綁著土制炸藥裝置。大伙看清炸藥的時候，腿腳都軟了，踉踉蹌蹌跑幾步，全都趴倒在地上。

樹生只留下一句含糊不清的話，接著他從容地跑離活人和“寄娘”，隨著一聲悶雷一般的巨響，火光四射，泥石沖天。活著的樹生一瞬間化成碎片。

因?yàn)闃渖乃?，再因?yàn)樯霞墝ν诠艠洳扇×藝?yán)厲懲治措施，大灣村停止了挖樹賣樹行為?？梢哉f，游客今天來大彎村參觀的所有的白果老樹，都是樹生用生命換來的。經(jīng)眾人后來仔細(xì)回憶，樹生留下那句話是：不要挖樹。原來樹生早偷來了炸藥，那炸藥是隔壁村采石場上丟失的。眾人始料不及的是樹生為了一棵樹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大家只找來樹生的身體碎片，碎片和泥土粘連在一起，幾乎無法分辨，最后只好把“樹生”掩埋在炸出來的坑里……

板栗像抽盡了全身的氣力，終于把故事講完，他烏黑的嘴唇在抖抖索索，兩條腿和竹竿也在顫巍巍的抖動。大家沉默，沒人把氣喘得大聲一點(diǎn)。

畫家，我們今天踩著的這塊黃土，就是當(dāng)年埋葬樹生的土地……你是位大畫家，就算我們的白果王老死了，你的畫也會永久活下來。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就是拜托你讓樹生一直活在你的畫里。

所有人都點(diǎn)著頭看著我。我也鄭重地向著埋葬樹生的這塊土地點(diǎn)點(diǎn)頭，這塊土地還留著炸藥燒焦的顏色。我的眼里一些熱熱的東西在涌動，我終于明白了我為什么沒有畫好這棵白果王，因?yàn)槲疑佼嬃艘粋€人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