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瑋珺
每當夏日的夜晚步行于鄉(xiāng)村的草叢中的時候,我總是特意地去尋找黑暗中的那一點光。猶記得小時看見空中哪怕是一點綠瑩瑩的閃爍,我都會歡樂許久。現(xiàn)如今初通人事,但無意中瞅到亂草中一閃而過的燈火時,內(nèi)心仍泛起一絲欣喜和希望,恍若暴風(fēng)驟雨之后,探出頭的一顆模糊的星星。
起初我以為喜歡流螢的僅我一人,可我親見了小孩子見到流螢之時如我彼時相仿的興奮時,我便開始堅信,人和其他動物一樣,有趨光的本能,我們的基因中,埋下了對光的向往。我們點燃了第一根木條,我們熬出了純白的蠟,我們采集天火,通入導(dǎo)體管中,讓電燈閃耀了世界。而以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全人類的共識:要有光。
但是我們雖然喜歡光,卻也畏懼熱。到了夏季我們往往很不舒服,那就是我們的身體給我們的警告:太熱了,我們?nèi)淼幕蚨荚诳棺h。這就造成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在嬰兒時代,我們平生第一次看見火的時候,所有的孩子都會去試圖抓取它??稍谥赡鄣氖衷诳拷鸬倪^程中,抗議的信號迅速以疼痛的形式傳到了孩子的腦子里。于是,我們的第一次觸摸光明的企圖,在嚎啕大哭中畫上了一個極為不圓潤的句號。此后,我們便對火心生恐懼,我們害怕玩火自焚,因此盡量遠離火,以至于我們現(xiàn)在用火柴的時候,都會猶豫片刻,看看有沒有燙傷的危險。多么矛盾??!我們想要利用的東西,同時也成為了我們畏懼的東西。或者換一個角度說,我們即使害怕,我們也會為其辯護,說它“多么的好”“瑕疵向來都有”,只有當自己真真切切地被燒痛了,才開始重新審視其從來沒有注意的壞處。
也許基于上述的本能和矛盾,流螢便更為人所喜愛。流螢總是在天黑的時候點亮那一盞忽明忽暗的小燈,雖然亮度不盡如人意,但是完全可以滿足我們的本能需要;同時流螢的光不似火光或者電光那樣發(fā)熱,即便它輕輕掠過臉上,也沒有人會感到疼痛,如果細細打開鼻息,還可以嗅到一種專屬于自然的味道,這是流螢生于草中所帶的、抹不掉的味道??磥磉B流螢都比人懂鄉(xiāng)情,沒有因為離開了草叢就脫去了草叢留下的痕跡,而是很驕傲地帶著這種記憶在空中閃爍,仿佛在宣稱自己在有生之年,不會忘記孕育自己的土地,雖然聲調(diào)不如使用話筒的人們高,但是更加信誓旦旦,絕不違反。
流螢白天不能繁衍,如果一直溫和地給光,流螢是不會再出現(xiàn)的,這著實是進化中的一個劣勢。但是細細一想,覺得這種習(xí)性很有性格:沒有夜晚,流螢便不再為流螢,世人都可享受更加明亮的光,那流螢的存在價值就沒有了,于是流螢就產(chǎn)下最后的卵,不再發(fā)光。而流螢卵又會在黑暗重新降臨的時候,破殼而出,以微弱的光亮,照耀因被黑暗籠罩而重新單調(diào)的世界。這在我看來,頗有英雄卸甲歸田的意味。
雖然說流螢看起來有這么多如風(fēng)霜傲骨一般的品格,但是我童年時只不過是把這種蟲子作為一種風(fēng)景來欣賞罷了。真正讓流螢的光照進我的骨髓的,是流螢的另一個鮮為人知的習(xí)性。
流螢雖不在白天繁衍,但是當大火席卷山林時,這群小精靈卻開始冒出頭來——山火就像掠臨大地的太陽一樣,既亮得耀眼,又熱得發(fā)燙,流螢怎么會出來呢?但是它們確實飛出來了,而且飛出來了也不像其他動物那樣逃向遠方、逃向沒有強光和強熱威脅的地方。于是就在那片被大火灼燒成人間地獄的地方,流螢開始振翅、飛翔,在空中舞出自己的、一種根本不會為人所見的飄逸。在這危險的光華中,它們開始交配,開始產(chǎn)卵。最后它們死在火中,它們最后發(fā)出的熒光相對于火來說,太微不足道。它們無法用冷光威脅肆虐的祝融,但是在不周山戰(zhàn)勝的火魔卻奪取了它們的性命。它們的尸體被燒焦、化成灰,回到了土里,那里是它們的故鄉(xiāng),沒有高溫、沒有疼痛、沒有人去評判這樣的不要命的小蟲子是不是過于愚蠢。它們點燃了自己的燈,像荊棘鳥一樣承受了壓在它們身上的命運。我們都可以說“這樣的行為無濟于事”“它們只是為自己的本能驅(qū)使”“稍有常識的人都可以看出,如果山火繼續(xù)往前燒,這些螳臂當車的流螢,能阻擋得了嗎?”,但是我們不能否認,它們確實構(gòu)造了一個在詩人看來非常悲壯的詩篇。我們沒有必要向它們學(xué)習(xí),但是我們不得不敬佩它們的犧牲。
可如果這種犧牲是無意義的,那就很令人惋惜了。幸而大火之后的夜里,流螢的后代會孵化出來,不久之后的夜晚,天空又一次被流螢照亮。在火中孵化的流螢,得到的營養(yǎng)更多,發(fā)出的光亮也更亮。當它們按照先輩的軌跡飛起來的時候,觀者的周遭便不再是以往的小星星,而是置身于繁星點點之中,宛若在天空中看到了銀河。新的流螢有著和先輩一樣的血,它們像先輩一樣在夜中飛舞、一樣在白日藏匿、一樣在山火中跳出它們的最后一曲、一樣地孵化出一片星空。何等壯麗的詩篇、何其壯烈的宿命!但是這是一種本能,一種令人敬佩的本能。如果沒有這種本能,它們必然也能照亮黑夜,但是如果沒有這種本能,流螢又怎么成為流螢?我自詡為一個理性的人,但是有的東西,注定無法用理性解釋。
如果正逢夏日,我又回到那條熟悉的鄉(xiāng)間小路,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的時候,我一定又會本能的抬頭,去尋找那流螢畫出的星軌。我也希望我能夠看到——也許現(xiàn)在火還在燒著,但是有一天,總有一天,我一定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