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戡
1928年夏天,孫立人自美回國,手握普渡大學工學學士學位和弗吉尼亞軍校畢業(yè)文憑,卻找不到軍隊工作,只能到國民黨中央黨務學校當學生隊長。原因無它,沒人引薦罷了。
民國軍界以學系為派系,連蔣介石都要向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同學會捐款,以示自己是圈子中人,何況其他人呢!民國海軍專崇英國,留學其他國家的軍校學生絕無僅有唯—有留美背景的海軍上將蔡廷干,回國之后還得從天津水雷學堂做起。陸軍還算包容,收納了留學各國的軍事學生。
從晚清到民國40余年間,留美軍校學生僅有20余人,來自美國國立的西點軍校、州立的弗吉尼亞軍校、私立的諾維奇大學三所軍校;二戰(zhàn)結束之前,美國的確也不是后發(fā)國家進行軍事效仿的對象,鑒于這些因素留美軍校生人單勢薄、頗受冷遇,還有人稱戲稱他們是“奶油軍人”、“銹花枕頭”。
隨著美國在二戰(zhàn)中崛起成為世界領導,留美學生才炙手可熱起來。冷熱之間,這個小小群體艱苦奮斗,頗有一番成就,值得后人探究。至于二戰(zhàn)后期開始涌現的留美現役軍官則是另一個群體、另一組故事了。
學成不易
官費派遣學生赴美國軍校留學始自晚清,當時美國陸軍以工程隊形象聞名于世,其軍校畢業(yè)生也以工兵為最優(yōu)選擇。
光緒三十年(1904年)清政府便從南洋公學鐵路專班(今北京交通大學前身)學生中考選了溫應星、陳廷甲二人,以求術業(yè)相合。
那會兒進入西點軍校需要聯邦參議員推薦,尚未對中國開放名額。溫、陳二人雖是官派,也只能先入弗吉尼亞軍校學習,待1905年3月美國第58屆國會專案決議通過后才正式進入西點。
以此為開端,共有8名中國學生從西點軍校畢業(yè)。由于保送與接收未成定制,中國有學生考取。美方卻無名額的情況時有發(fā)生。1926年官派赴美的王之在諾維奇大學讀完兩年后才等到西點的入學許可,以22歲的“高齡”進入該校。
西點軍校訓練嚴苛,最初的中國留學生受先天條件限制,成績并不優(yōu)秀。溫應星1909年畢業(yè)的時候名列全部103名學生中的第82位,陳廷甲則敬陪末座。頒授文憑的美國戰(zhàn)爭部長迪金森拍著他的肩膀安慰:“不要氣餒,我國許多名將畢業(yè)時也是墊底的?。 睖仃惗说耐瑢猛瑢W中便有一位留級生,畢業(yè)時排在第45位,他就是二戰(zhàn)名震全球的喬治·巴頓將軍。
此后的中國學生成績愈加優(yōu)秀,王之在1932屆262名學生中排名第12位,張道宏的數學在1924屆300名學生中名列第一。
相比之下,報考弗吉尼亞軍校、諾維奇大學要輕松許多。孫立人1923年8月赴美,使用清華學堂的學分直接插入普渡大學從三年級開始讀土木工程,一年又十個月后畢業(yè)。
1926年1月,孫立人又插入弗吉尼亞軍校文科三年級第二學期,次年6月便取得了第二個學位。西點之外的留美軍校生多循這一途徑就學,有些人甚至同時擁有博士學位和軍校文憑。也有僅取得軍校學歷的,溫應星之子、弗吉尼亞軍校1944屆的畢業(yè)生溫哈熊便是一例。
這些軍校管理訓練之嚴酷、淘汰率之高不遜于西點。孫立人回憶,在他之前弗吉尼亞軍校有一位胡姓同學,“張作霖保送的”,“不到半年,就活活被打死了”。后來有一位姓王的,在清華比孫立人低一班,入校后因為不能忍受管訓退學,“出去之后就得了神經病,跳海死了”。另外還有個姓李的中國學生被“打得患羊癲瘋退學”。
入行更難
對官派的西點畢業(yè)生而言,回國之后最大的問題是發(fā)展。
北洋系軍隊連本土的保定軍校生都不信任,更不用提留洋學生。溫應星、陳廷甲回國之后,多年在參謀、科員、秘書的職位上打轉。1918屆的王賡、曹霖生畢業(yè)時正逢巴黎和會,以駐外使館武官身份分配到代表團做秘書。1922屆的王成志直接去交通大學做了助教。
不過,當時陸軍軍官所需要面對和處理的問題,與留學生們在西點軍校所學所知相差甚遠,也許在教育、外交領域才能發(fā)揮自身的價值。西點最后一名中國留學生、1937屆的顏樸生是外交元老顏惠慶之子,一畢業(yè)便子承父業(yè)做了外交官,沒有當過一天軍人??箲?zhàn)期間他在緬甸仰光做領事,對中美英之間軍政折沖貢獻良多。
對自愿學習軍事的留學生,往往連軍隊工作都難找到。弗吉尼亞軍校1925屆的曾錫洼和他師弟孫立人同命相憐,遍尋軍職不得,只能到中山大學當軍訓主任。同屆的黎公度跑去建國粵軍第五軍講武學堂這樣一個雜牌軍的邊緣單位做教官。1926屆的陳傳廣靠著叔叔陳嘉佑是湘軍宿將,得了個騎兵團長的職務。
孫中山的衛(wèi)士長姚觀順是回國參加國民革命的美籍華人第三代,畢業(yè)于諾維奇大學1914屆,北伐時是蔣介石總部的交通處副處長兼交通兵教導團團長。在他引薦下,諾維奇大學1927屆的何浩若、朱世明都進入軍校擔任教官。
北伐成功之后,已經位居第46軍參謀長的何浩若深感發(fā)展無望,主動解甲歸田,以他威斯康星大學經濟學博士的資歷到金陵大學當了教授。朱世明做到軍委會交通技術學校教育長,也因學校合并至中央軍校被免職,跑到安徽省政府當交通處長去了。
當然,也有不同凡響的幸運兒。弗吉尼亞軍校1929屆的李忍濤畢業(yè)后又到德國學習軍事。有了這層鍍金,在處處以德為師的國軍中自然如魚得水,很快當上了中央軍校高等教育班上校副主任兼留德軍官預備班副主任,而且一件條陳說服蔣介石,允許他從零開始籌建防化學兵。李忍濤因此得到了“中國防化兵之父”的美名。
抱團取暖
出身官宦世家的溫應星在留美軍校學生中資歷最老,人脈十分廣泛,自西點軍校畢業(yè)之后浪跡南北,他在光緒皇帝、孫中山大總統(tǒng)、張作霖大元帥和張學良少帥麾下都任過職,還給宋美齡做過家庭教師,儼然成為這一群體的老大可。每當他獲得一個職務,都有一批留美同學前來依附。1925年,溫應星出任中東鐵路路警處處長時,陳廷甲、王成志等人便在處中掛名顧問。
上世紀30年代初,溫應星曾顯赫一時。1930年初,張學良引薦下,財政部長宋子文邀請賦閑在北平一年多的溫應星出任財政部鹽務緝私處處長,主持整理陳舊的鹽務緝私武裝,成立新式稅警部隊。與此同時,在蔣介石的欽點下,又擔任了國民革命軍陸??哲娍偹玖畈繎椌虒Э傟犐賹⒖傟犻L、中央軍校憲警班主任,參與整理重建憲兵。
稅警部隊有鹽稅作為支撐,裝備精良、待遇優(yōu)渥且地位超然,成為留美軍校學生的聚集地。
王賡擔任了稅警總團的總團長,曾錫擔任總團參謀長,張道宏擔任了稅警官佐教練所主任,黎度公擔任了稅警總團教導總隊副總隊長。1927屆的諾維奇人趙君邁成為第一團團長,王之畢業(yè)回國后,也從總團工兵營長職位上開始軍旅生涯。溫應星還利用職務之便,在憲兵和稅警之間調劑人員,化解矛盾。在憲警教導總隊擔任第二大隊大隊長的孫立人與總隊部人員發(fā)生沖突時,便被溫應星調到稅警總團擔任了特種兵團團長。
此后,留美軍校學生長期把持著稅警部隊。淞滬戰(zhàn)役后,稅警總團被改編為陸軍第40師,財政部在兩淮鹽區(qū)另建稅警總團,由曾錫珪擔任總團長直至1938年被第三戰(zhàn)區(qū)兼并。孫立人則以稅警總團負傷官兵為基礎成立了財政部緝私總隊,又演變?yōu)殛戃娦戮幍?8師,成為唯一一支留美軍校生掌握的陸軍部隊。
獻身抗戰(zhàn)
孫立人在抗日戰(zhàn)爭中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常被后人認為與其留美軍校經歷密不可分。但在孫氏揚名之前,留美軍校資歷并不受社會好評,甚至有人以繡花枕頭、奶油軍人相稱。這種印象,與稅警總團第一任總團長王賡關系匪淺。
王賡是西點軍校1918屆第14名畢業(yè)的高材生,曾在孫傳芳五省聯軍中擔任過參謀長,以及炮兵指揮官、鐵甲車司令等指揮職務,在留美軍校生中十分罕見。
1932年“一·二八上海抗戰(zhàn)”爆發(fā),王賡率領稅警總團參戰(zhàn)。2月27日,王前往美國駐上海領事館拜訪同學,途中遭到日軍士兵伏擊,避入禮查飯店后被俘。王賡原本就以與陸小曼、徐志摩之間的三角戀為世人所熟悉。被俘之后,坊間傳言他是為了會見陸小曼才獨自出行,且隨身攜帶的軍事地圖和作戰(zhàn)計劃都被日軍繳獲,上海之戰(zhàn)因此失利。此說雖不屬實,影響卻十分廣泛,對留美軍校學生頗有殺傷力。
王賡在停戰(zhàn)后被釋放,從此一蹶不振,一度退出軍界。1942年,他出任駐美軍事代表團團員,在前往華盛頓途中因腎病逝世于埃及開羅,以軍禮葬于當地軍人公墓,年僅47歲。西點軍校在悼詞中寫到,“從軍事角度而言,王賡的事業(yè)并不成功。王賡一生坦誠、正直、愛國。他是西點的光榮”。
美國開始援助中國抗戰(zhàn)后,留美軍校生活躍在軍事外交戰(zhàn)線上。何浩若主持軍委會外事局,征募訓練大學生擔任各部隊美軍顧問的翻譯官。曾錫珪擔任蔣介石與史迪威之間的聯絡參謀,經歷了后者從緬甸撤退到印度的傳奇經歷。溫應星之子溫哈熊1944年從弗吉尼亞軍校畢業(yè),擔任駐美軍事代表團參謀。王之擔任了駐太平洋盟軍總部聯絡參謀,密蘇里號舉行接受日軍投降儀式時,他正在現場。
有兩位留美軍校學生犧牲在抗日戰(zhàn)場上。1944年,李忍濤視察駐印軍防化學兵部隊后乘飛機回國途中,遭遇空難殉國。孫立人擔任新編38師師長后,邀請清華的同學、也是留美生的齊學啟擔當副手,第一次遠征軍失利撤退時,齊學啟為帶傷兵歸隊不幸被俘,他誓死不屈,之后死在日軍監(jiān)獄中。
風吹云散
抗戰(zhàn)勝利后的十年間,孫立人在留美軍校學生中一枝獨秀。從新編第一軍長一路晉升為陸軍總司令,官拜陸軍二級上將,與臺灣省政府主席吳國楨并列為國民黨政府博取美國支持的標志性人物。
好景不長,1955年8月孫立人因被誣牽涉兵變案被軟禁,30多年后的1988年才恢復自由,兩年后去世。弗吉尼亞軍校對這位杰出校友十分關心,曾聲明稱贊孫將軍當年“品行上表現優(yōu)異。軍事學科成績良好”,畢業(yè)后關懷學校,對兵變一事表示“難以置信”。
不同于世界大戰(zhàn),國共內戰(zhàn)沒有多少位置留給留美軍校學生。溫應星在國共內戰(zhàn)結束后赴美定居,1968年5月病逝于華盛頓,是唯一一名安葬于西點軍校校園的中國人。曾錫珪、何浩若等人在50年代陸續(xù)退出現役,以中學校長、大學教授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
曾任駐蘇武官、駐美軍事代表團團長的朱世明,1950年4月在駐日軍事代表團團長任上,因被認為有率團倒向大陸方面的意向而被免職。他的副官黃仁宇也受到牽連,無法繼續(xù)留在日本,于是選擇赴美留學,日后成為歷史學家,寫出了著名的《萬歷十五年》。
王之的經歷有些特殊。1951年,在香港賦閑的他加入以前國防部第三廳廳長蔡文治為首的“自由中國運動”,依靠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支持,在塞班島上訓練情報人員并空投到中國大陸,為大陸同胞提供了不少“抓特務”的集體回憶。朝鮮戰(zhàn)爭結束后,“自由中國運動”解散,王之返回臺灣任“總統(tǒng)府參軍”,1966年屆齡退役,是軍界最后一個西點軍校生。
1949年前畢業(yè)的留美軍校學生中,溫哈熊在軍界任職時間最長。兵變案發(fā)生時,他是孫立人的隨從參謀,但僅被軟禁一晚就被放出,此后長期在蔣經國身邊工作。1984年,溫哈熊晉升為臺軍聯勤總司令成為留美軍校學生中第二位上將。溫哈熊1993年退出現役,2012年病逝于臺北三軍總醫(yī)院。
老一代的留美軍校學生,全部退出了歷史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