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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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食記
∥水鬼
水鬼,湘西人,1989年出生,2010年開始小說寫作。有小說在《湖南文學(xué)》《青年作家》《天南》等雜志發(fā)表。現(xiàn)在深圳從事機械制造。
到宣統(tǒng)皇帝即位之后,不論辰州的鄉(xiāng)下還是城里,四處兵災(zāi)匪亂,只有離城不遠(yuǎn)的鳳凰山上的鶴鳴寺還存有一絲平靜。信泉在鶴鳴寺已經(jīng)二十三年,他虔信佛法,雖然幾個師兄弟嘴里已經(jīng)叫起“皇帝小兒”,平日在后院的柴房里也是滿嘴油膩,而他自己卻還是一碗素菜,一人盤腿坐在院前的大石上看河下水流。對于眾師兄弟的放肆,就連住持師傅也不再管束,他也不免嘆氣,說天道已經(jīng)崩圮,洋鬼子都在城里傳起教來,我們做和尚的,不定哪天都要脫了僧衣去地里鋤禾。
信泉并不悲觀,他堅信佛法,每日都把大殿里的燈盞擦拭得發(fā)亮,臨睡之前也要誦一遍經(jīng)才肯熄燈上床。次日又早早起來,念一遍晨經(jīng),再去山下河邊挑水擔(dān)上山來,一上一下,直到把幾個大水缸灌滿才卸下扁擔(dān),放了水桶,卻也并不閑下,又捏了斧子在后院斫起柴來。
晚飯時節(jié),一個剛從城里添購物件回來的師弟講城里面現(xiàn)在連殺人也弄出許多稀奇的法子,他兩眼浸光,比著手,環(huán)一個大圓,說:
“這么大一門炮,地上杵一根大桿子,人就懸在上面,那張九中就點了引信,蛇收信子一樣,就聽轟的一聲巨響,炸雷一樣,再去看那桿上,什么也見不著了?!?/p>
信泉心里突然緊了一下,晌午時候,他在石頭上冥坐之際確實聽到城中傳來了那么一聲巨響。師傅悶悶扒著飯,幾位師兄弟又各自講起來。
是夜,信泉起來解手,一泡尿還沒斷,遠(yuǎn)目一看城里,西北位置已經(jīng)燃起紅光,不知又是哪戶人遭了禍。他摟了褲子,嘴里念起平日做法事的超度經(jīng)來。
不殺一生,不食一葷,信泉想人世間的種種苦難必定是有它的因果所在,只要自己虔信佛法,不動妄念,即便肉身吃了槍子,他想自己又不是兵,又不是匪,怎么會無故就吃了那槍子呢?
鶴鳴寺里的和尚吃得最多的便是冬瓜,信泉也最拿手做冬瓜,寺里并沒種上幾株,便委了山下的一戶農(nóng)戶,隔幾日就挑揀兩個長肥的送進(jìn)寺來。
有一天清晨,農(nóng)戶摘了兩個冬瓜擱在擔(dān)子里,預(yù)備挑到山上的鶴鳴寺去,行路到一半的時候,有些累了便卸了擔(dān)子坐在路上抹汗歇息,一個衣著光鮮而頭發(fā)蓬亂的女人由小道走了上來,懷中抱著一個嬰兒,她喘著細(xì)氣,不時回頭往底下瞧著。女人問他:
“大哥是要到山上的寺里去?”
他笑起來,說:
“是啊,給寺里的師傅們送兩個冬瓜,他們經(jīng)常照著我生意,人都是極好的?!?/p>
女人瞧著那兩個肥長的冬瓜,這時候農(nóng)戶來了痢疾,大約是早上吃壞了東西,便捂著肚子,說勞煩照看一下,就往山上葉子深的地方攀去。
女人又回頭望了一眼,就摸出小刀,橫切了一個冬瓜的一半,又在里面掏了一下,便把孩子放了進(jìn)去,用刀削了幾根細(xì)樹棍,尖了頭,在冬瓜上通了幾個小孔,便把尖棍插在切口處,把切下的冬瓜摁了上去,合上,又拍了拍。她跪下來,雙手合十,念著:
“佛祖慈悲,咱家每年都要上鶴鳴寺拜佛燒香,香油錢也從不吝給,可憐這回家里遭了匪徒,他們連我娘倆也要殺得干凈。但求寺里的師傅們能收下這可憐的孩子,喂他一口飯吃,我如今是沒法跑了?!?/p>
說完,貼著吻了一下冬瓜就站起來走了。
農(nóng)戶解完手下來,不見了女人,就嗔怪起來,見冬瓜擔(dān)子還在,也就不大在意,挑了,聳一下肩,正了扁擔(dān),往山上的寺里一腳一腳踩上去。
信泉領(lǐng)了送冬瓜的農(nóng)戶進(jìn)了廚房,農(nóng)戶放下?lián)?,一人抱了一個放在一張長案上。農(nóng)戶拍了下手,說:
“下回幾時摘了送上來?”
“再隔個四五日。”
“好嘞。”
到了晚飯前,冬瓜照例留給信泉做,他捏了一柄重刀,挑了就近的一個,他知道要攔腰砍斷這肥長的大冬瓜,臂上可得把勁蓄足,不然刀就會卡在里面。他舉起了刀,這一刀下去卻與往常決然不同,等他收眼看那冬瓜時,手中的刀已經(jīng)抖落在了地上。
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直聽到師兄弟的叫喚,他才回了神,慌起來,在大殿里扯了一塊供布,跑進(jìn)廚房,將已死的嬰兒裹了,提著往后山跑去,棄在一處茂盛的草叢里,回到廚房,把那冬瓜用水濯凈,放在案板上削了皮,片起塊來,放進(jìn)熱油里炒。
晚飯師兄弟如往常一樣吃,信泉只盛了一淺碗飯,什么菜也不夾,只把碗里面的飯往嘴里推。等夜深眾人都睡沉了,信泉摸了油燈,到了后山,把供布從草葉叢里提出,又跪在地上掘起土來,把已死的嬰兒放在里面,雙手把土一抔一抔掩上。
他跪著,在黑漆漆的夜色中終于嗚咽起來,他詰問佛祖:
“我不殺一生,不吃一葷,終日潛心向佛,佛祖,你為什么這般對我?我究竟該不該信你?佛祖,你回答我呀?你告訴我為什么會這樣!”
然而四周一片死寂,除了草叢中的蟲鳴,再無別的聲音可聽。他一路蕩著回到了臥房,蒙了被子梗在床上。
自此之后,有一次一位師弟捉了一只母雞,幾位師兄弟正準(zhǔn)備用熱水燙了,信泉也進(jìn)到里面,大家愣一下,只見信泉捉了母雞,捏了頭,只一刀便將脖子割了,血成注地往碗里流,沒多久就瀝干了雞血。師兄弟素知信泉雞肉都不吃一塊,今天倒殺起雞來了。
“今兒個可真是奇了?!?/p>
“奇?我剛從山下回來,城里消息鼎沸,也亂了,都說大清亡國了,連這皇帝小兒都沒了,往后也不會再有了,你說奇?什么都不奇了?!?/p>
那和尚嘆一口氣,其余的也跟著嘆氣,沒人問信泉,世上的事一下子都變得不奇了、寡味了。雞熟了,信泉也聚在里面,大師兄夾了一塊雞腿,放在信泉碗里,說:
“嘗嘗,咱們平日里可吃掉了不少,就你沒吃過,嘗嘗,香得很。”
信泉夾住,扯了一片,肉連著皮進(jìn)了嘴,慢慢咀嚼起來。
沒過多久時日,便有軍隊占了鶴鳴寺,趕走了和尚。一個執(zhí)槍的軍官說,這么好個地方,倒叫你們一幫禿頭霸了這許多年。
眾師兄弟都還了俗,種地的種地,賣豆腐的賣豆腐,蒸包子的蒸包子,也有跑船運的,信泉呢?幾位師兄弟再沒見過他,只是他的名字越發(fā)盛了,聽城里人說,他半夜?jié)撨M(jìn)張九中家里,割了他的腦袋,掛在城門上。往后又有消息說,他在辰溪做了匪首,連軍火廠都自個兒建了。師兄弟雖然不信,但也不覺得奇怪,畢竟什么都不奇了。
我牽了馬,到山郊,天黑了,四方挺荒涼的。腳在枯死的草上踩,過了一道山坳,見到前邊有了一點火光,心就松下一點,牽了馬往那走。
幾方燈籠掛在外面的桿上,上面幾個字吹得有點模糊,寫著什么客棧,也不管,沒見到馬棚,就把馬繩綁在旗桿上,仰著脖子叫一聲:
半天也沒人應(yīng),客棧的燈倒是燃著,又叫一聲,就聽門吱呀一聲響,敞了一條縫,漏了一片光出來,我就又叫一聲:
“老板,投宿!”
他把脖子拱出去,提了燈籠走出來,湊著我一照,說:
“不像個歹人,進(jìn)來吧?!?/p>
我指一指馬,他瞄了一眼,說:
“膘倒挺厚,就拴那兒吧。”
我便問:
當(dāng)前,國內(nèi)外齒圈制造工藝普遍存在能耗大、環(huán)保不達(dá)標(biāo)等諸多弊端,研發(fā)、制造水平均處于較低的水準(zhǔn)。而該工藝方案可降低齒圈加工能耗,節(jié)約勞動成本,有著廣闊的推廣應(yīng)用前景。
“有草嗎?喂一點,騎一天了?!?/p>
老板說:
“到處盡是草,沒割,你要呀,也得等明天?!?/p>
我有些悻,腦子里轉(zhuǎn)一圈兒,還是跟著老板進(jìn)了店。
老板閂了門,把燈籠吹了。里面點著油燈,照得亮堂,老板指了二樓最左的房間,說:
“晚上你就睡那,被子都鋪好了?!闭f完就拿起柜臺的賬簿和算盤,手指彈幾下珠子,就把毛筆在舌頭上蘸一下,問了我名字,寫起來。
我把手撐在柜臺上,問:
“這么大個店就我一人???”
老板也不出聲,我就又說:
“身子疲得緊,隨便整兩個熱菜。”他又撥幾下算盤,往廚房走去。我想起什么,就沖著他背喊:
“再來壺酒!”
他也不回頭,出來時盤子里酒倒是有了,兩碟菜,一碗米飯,擺在桌上。我捏起筷子,在桌上一敲,齊了筷尖,夾了一片肉,努了眼看,分不清什么肉,問:
“這什么肉?”
他不耐煩了,說:
“人肉,你還吃嗎?”
我倒嚇一跳,說:
“糊弄我?!?/p>
他也不說什么,又把燈籠點了,提著睡覺去了。我呢,肉倒是不敢吃了,扒光了米飯,飲完了酒就上樓睡覺去了。
第二天我醒來,惦念著我的馬,出去一看,只有半截繩子掛那兒,我有些來氣,就問:
“老板,我的馬呢?”
“我哪曉得你的馬,興許是讓狼叼了?!?/p>
眼下這店離城還有六七十里路,沒馬可不行,我就困在客棧里,坐那兒吃起酒來。
沒過多久就聽外面一陣馬蹄聲兒,幾個官差揪著一個猴子似的人兒扔進(jìn)來,指著說:
“馬就是擱這偷的?”
那人揉著屁股,說:
“就這兒,外面那桿上割的繩子?!痹诘厣贤吹冒ミ辖?。
一個官差就拿著半截繩進(jìn)來,幾個人一議,“是這里了,”就喚了老板,問:
“這馬是你的?”
老板說:
“我可騎不來馬,”又瞄一眼我,說:
“倒是早上有位客人說馬不見了,馬不見了,就奔出去找了。這馬犯事了?”
幾位官差就挨我坐下來,說:
“這馬可是本縣房太守的,前晚有人潛到他府上,謀了他性命,又盜了他的愛馬,跑了,我們沿路訪著馬的蹤跡追拿?!?/p>
老板低下頭來,說:
“房太守?死了?”
“死了。仵作驗尸體時,沒刀傷也沒掐痕,身體也不見瘀痕。摸到肚子時,硬硬的,鼓鼓的,剖開一看,嗬,不得了,里面都是些黃豆粒兒,原來是給人灌了干黃豆,活活撐死的。”
老板抬起頭,長長哦了聲,又問:
“那房太守殷實得很,這回折損了不少吧?”
官差說道:
“東西吧可一樣沒少,除了外面的馬。”
我一瞧外面那馬,就害怕起來,說起來這馬可算不得我的。昨天,我在三里圍歇息,遇著一個人,身子緊實得很,他牽著這馬上來,挎著一個包袱。我在地上吃干糧,他瞅著我,問我上哪兒,他抓出一把黃豆,往嘴巴里丟去,就咯咯嘣嘣嚼起來,他又抓出一把,同我聊起來:
“豆子吃點兒?”
我一看,生的,就想這可是個怪人,吃生黃豆,我笑起來,說:
“客氣、客氣,吃黃豆我拉肚子,吃不得。”
他怪看我一下,笑起來,把手里的豆子握著,說:
“猜猜是單還是雙,猜中了這馬就讓你,沒猜中,我就讓你吃豆子?!?/p>
我想,倒還有這好事,猜不中吃幾粒生豆子也無妨。
“雙數(shù)?!蔽艺f。
他伸了手掌,我就盯著他一粒一粒數(shù)起來,眼看數(shù)到最后幾粒,是單數(shù)無疑了,就泄了氣,忽而他手抖了一下,一顆豆子滾下來,伏頭怎么也找不著。真是柳暗花明,我說:
“有言在先,可只算手上的?!?/p>
他站起來,牽了馬:
“騎走他吧?!?/p>
我愣著,他便說:
“再不騎可反悔了?!?/p>
我就騎上去,勒了韁繩,馬走了幾步,我回頭瞧一眼他,還站在那,我就使勁拍了馬,馬就飛似的跑遠(yuǎn)了。
客棧里幾個官差沒隔多久就走了,我呢,此地不宜久留,拿了包袱,正要走,老板走出來,把手一拱,說:
“同道中人,話不多言,”不知怎么就從哪里牽出一匹馬來,說:
“騎了這馬,一可趕路,二來,有人問起,便講是我送的,一路住宿投店,大可省心?!?/p>
我也拱了拱手,就騎了馬,揮了鞭子,頭也不回地跑遠(yuǎn)了。
揪開田中的稻草,人們妄圖在田鼠洞里尋出些谷殼稻茬,而終究喪氣,洞里只剩下餓得皮包骨的老鼠,或者只是他們干癟的尸體縮在里面。但有田鼠的洞并不比有谷殼的差,拎了回去,剝了鼠皮,洗凈,丟在沸水鍋里,也能熬出難得的肉湯來,雖然淡了些,卻強過清湯寡水。
這是鄉(xiāng)下的情景,比之于城里,人們還能掘一點樹根,剝幾塊樹皮,在山上也有機會遇到吃樹草的小生物,譬如竹鼠、林中飛的野雞,但現(xiàn)今的山上,就是露水未干的清晨,也聽不到一絲鳥鳴蟲叫的聲,只有一片死寂和探山人自己的心跳。也許爬不了幾座山,便連自己的心跳也從自己的耳間消失、倒下,經(jīng)幾陣風(fēng)雨暴日,成一堆荒野白骨。豺狼自然沒有,倒是螻蟻或者會在探山人的未腐的身軀里覓食,然而便連這唯一的活物,也得死后才能出現(xiàn)。
城里呢,米鋪早已關(guān)了門店,昔日熱鬧的菜市如今只剩泛黃的地面,連蚊子也不聚在這里出現(xiàn)。什么店都歇業(yè)了,店主們把吃的都藏在地板下,夜間睡覺也要豎起耳朵,生怕毛賊溜了進(jìn)來偷食。
只有先前有田有地的大戶,囤在倉里的租子怕是十年也吃不完,卻也同自己年幼無知的子女講起節(jié)約的故事。
“先前有個太守,日日笙歌鼎食,飯呢,一煮便是幾大桶,白花花的吃不完,都隨潲水倒進(jìn)溝里。這溝通到不遠(yuǎn)的一個寺廟,一個老和尚見了就嘆息可惜,用簍子收了,又涮洗得干凈,放在簸箕里曬。”
“后來這個太守落了難,也遇到了荒年,就逃到寺里避難,老和尚就拿出飯團(tuán)來救濟他。這太守就問他,怎么還有這么多米飯,老和尚便說,后院還有幾大桶呢,這些都是你當(dāng)年倒進(jìn)潲水不要了的?!?/p>
小孩兒雖然聽不懂父母所講的故事,卻也將碗中的飯粒舔得干凈,把干凈的碗口沖著父母,等待一只大手摩挲著自己的小腦袋。
某日傍晚,一位行腳僧路經(jīng)此城,只見到一路上都是白骨赫赫,到得山間的一座破屋,拱身進(jìn)去,蛛絲網(wǎng)門,他拂去身上的蛛絲灰塵,找了一處地方坐了下來,折了幾塊木板,撿了些枯枝散葉燃起火來烤。
火光跳躍,行腳僧正要睡去,卻聽到梁上傳來一陣幽幽的哭聲,不絕地在耳邊回響。他睜開眼,喝了一聲,那臟物便在他身邊顯了形。她用衣袖擦著眼睛,跪在地上,說:“求大師度我亡魂?!?/p>
腳行僧便問道:
“受了哪般苦孽?到這里又寄居有多久時日?”
女鬼啼哭著,說:
“將近一年了。一年前,什么也吃不著,家里什么也沒剩下,我的相公是一位讀書人,可書墨已經(jīng)不頂用了,我要他隨我去外面討食,他卻說,讀了書,便是餓死,也不會去做叫花子?!?/p>
她抹了一把淚,又繼續(xù)講道:
“他自然是放不下,而我呢,家里的孩子也等著吃,我餓死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放不下我的孩子。我就一個人去街上討,可是城里有米有吃的人家,都拿大閂子把門閂了,路上見到的,都是些和我一樣的討飯的人?!?/p>
“我們不知道去哪里討,這時候聽人說有官差押了一車車的米在前面的官道上,大家都一起往官道上跑。”
“那些米就裝在車上的粗麻布袋子里,他們見了我們這一群人,就都捏了刀,喝問我們要做什么。”
“我們說討一口吃的,舍一點兒米讓我們帶回去。他們極不耐煩,揮著手,要我們回去。我們都是些餓得沒有力氣的人,他們都吃得飽飽的,何況都帶著刀,要搶,自然是我們受罪?!?/p>
“我們又跟了一截路,邊走邊被他們喝,慢慢的有些人走不動了,就停了下來,只能呆呆看著運米的車離他們越來越遠(yuǎn)??晌也荒芡?,我不能就這么回去,不能就這么空手回去。我想,一定是他們嫌棄我們?nèi)硕啵灰阶詈笫O乱粌蓚€人來,跪下來祈求,說不定就會動了他們的善心,從米袋子里多少拿一點出來施舍我的?!?/p>
“可是怎么也沒想到他們會這么惡毒!”
她的眼里忽而放出兇光來,“到最后就只剩我一個人了,他們也停了下來,在路邊壘灶生火做飯,我就在那里坐著。飯熟了,我聞到了飯的香氣。其中有個官差邊吃邊怪怪地看著我,抓了一把飯在手里,揚著招呼我過去?!?/p>
“我走過去,伸手抓他手里的飯,他就把手合攏了。我站著,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恨我自己,可我實在餓得不行,我蹲下來,捏著他的手,用嘴巴在他的手掌上吃著,把他手掌最后的一粒飯粒也舔得干凈。”
她幽幽哭起來,繼續(xù)說:
“我問能不能給我一點米讓我?guī)Щ厝ィ銖拿状镒チ藘蓲g,朝一間破房子走去。沒錯,就是這間,就是這間屋子!我知道他要對我做什么,可是,為了孩子,為了相公,只要能把米帶回去給他們吃,我什么都不顧了。我對不起我家相公,我想,等我回去我就找一根繩子把自己勒死。”
“他把我的衣服脫了,我躺在地上,他把米握在手里,讓它們漏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胸上、我的大腿上。我感到米粒在我的身上歡快地跳動著?!?/p>
“他出去了,不一會兒又有官差捧著米進(jìn)來,他們把米放在我身邊躺著的木板上,我不敢看他們的臉,任他們在我的身子上動。我把臉側(cè)過去,只看著身邊的米越堆越高,我的眼里什么都沒有,就只有白花花的一粒一粒的米。”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一個女人在哭,聲音那么熟悉。等我醒來過后,他們都已經(jīng)走了。我站起來,只瞧見我光著身子躺在地上,白米呢,只剩幾粒散在地上。”
行腳僧聽到這里,她便又伏在地上哭著。他從懷里摸出一袋小米,放在地上,她見著了,露著猙獰的笑,趴在那里,左右瞧著。行腳僧站起來,嘆了長氣,從這間破屋子走了出去。
沒走出多遠(yuǎn),那行腳僧背后響起一個男人的譏笑聲,這聲音竟不知由何處傳來,想來也必定是一個贓物了。
“萬想不到她便是死了也這么愛米,哈,料不到你一個得道的和尚也被這賤婦騙了去?!?/p>
行腳僧立定下來,那聲音又笑著在耳邊響起來:
“她可不是那般死的,是自己羞不過縊死的,卻也還是為了米。是的,她自己懼怕餓死,便去討人家的米。”
那聲音冷笑起來:
“一個婦人為了米,竟讓別的男人污了身子。那一次她把米帶回來時,眼神就恍惚起來,我就質(zhì)問她,是誰發(fā)的那般善心施舍的,她吞吞吐吐說不出,我就猜著了七八分。我非常氣惱,把米扔在了地上,惡狠狠地看著她,要讓她明白自己干的羞愧事。她看著我的眼睛,害怕起來,就伏在地上哭,看著那些散落的米。我自己寧可餓死,也是決不吃這米的。一個妻子做出這等事來,我自己想是無論如何不能再要了,當(dāng)夜便寫了休書將她休了?!?/p>
行腳僧被這聲音吵得煩悶,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后院地里長著一片白蘿卜,葉子青蔥。晚齋時候,顯明照師傅的話挑了兩棵頭兒青綠的肥蘿卜,擰了葉拿在地后竹管接的山泉水下洗。白凈的蘿卜在案上發(fā)著脆實的聲音,師傅將它切成手指長條碼在碟子里。
到用齋的時候,師傅夾起一塊蘿卜條,在醋碟子里溜了兩下,提起來晾了片刻就喂進(jìn)嘴里嚼起來吃。師傅又夾了一塊,閉了眼睛,等味在肚子里回了一陣,便把筷子停在碗上,說:
“顯明,”顯明抬起頭,嗯了一聲,師傅提著筷子,瞧著白脆的蘿卜條,想起他師兄以前講過的一個故事。
“師傅給你講個蘿卜的故事,這先前有個后生在山地見到一棵蘿卜,這蘿卜定是受過神靈的沾染,長成女人的身行。那后生瞧得發(fā)癡,生了淫邪之念,就讓自己的陽精灑在蘿卜上,摟了褲子又繼續(xù)趕路?!?/p>
顯明鼓了眼、咬著唇,把堵在喉嚨的蘿卜咽下去,要聽師傅繼續(xù)講。師傅又捉起筷子,夾了塊蘿卜條,又說道:
“沒過多久有個女子路過那地,身子正饑渴,恰巧在荒野山地見著了這棵蘿卜,也不顧什么,拔出來用樹葉抹掉泥就大口吃起來,沒過兩月肚子就大了,十月懷胎,從肚子爬出一個無主的嬰兒來?!?/p>
“是個男孩還是女孩?”顯明問。
“一個男孩兒?!?/p>
天色黑下來,顯明收拾掉碗筷,洗凈了擺在櫥子里,回到臥房點上油燈,心里總是定不下來,就像鞋里有一粒石子硌著腳底板,脫下卻又抖不出來。他念了一會經(jīng),念了幾句就不耐煩起來,吹了燈,臥在床上,一閉眼,就仿佛見到師傅所講的那棵蘿卜,長著女人身形的蘿卜,無衣無遮,通身白凈,在他眼前漸漸壯大修長。到了半夜,一聲嬰兒啼哭,顯明從床上掙起來,張起耳朵聽,又好像是院墻上伏著的那只貓在叫。
“是那個孩子,唔,真是可憐,生下來連爹是誰可都不知道?!彼幻庀肫鹱约旱纳硎?,自己的爹又長著什么模樣呢?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在他三歲時便被母親送進(jìn)這小小的鶴鳴寺,就連母親,他也多年未見到了。
顯明第二天起得極早,眼睛也是烏的。他掮了幾根木頭,怕擾到師傅睡覺,便到后山劈起來,身子雖然疲累,但仿佛又有使不完的勁,越劈越穩(wěn)。等師傅起來時,他抱著劈過的木條從后山下來,師傅見到他,就招呼他過去。
師傅說:
“把手掌攤開,”顯明攤著手,師傅把握在手里的銅錢一文一文漏在他的手掌上,嘴唇動著,數(shù)著數(shù)兒,覺著夠了,就緊了手,顯明便握住,揣進(jìn)兜里,聽師傅要他下街買些什么。
“稱兩斤豆腐,老點不妨,再來把粉條?!?/p>
要去哪家店買豆腐、哪家鋪子買粉條,顯明都清楚,買錯了店,可瞞不過師傅的眼睛跟嘴巴。所幸這兩家店都離寺不遠(yuǎn),就在鶴鳴山下。顯明沿山而下,山道兩側(cè)都是山下鄰居的菜地,哪塊地是哪戶人家的,顯明心里都極清楚。這個季節(jié)滿山的菜地都種著蘿卜,從山上下去,近的視野里都是一片片青綠的蘿卜葉。這大片的綠塊映在顯明的眼里使他極不自在,他加快了步子,低頭只看地下的路。
到了街上已經(jīng)熱鬧起來,吃米粉的都圍著一張張油膩的桌子坐著,包子鋪里一籠籠包子饅頭也蒸騰起熱的水汽,各種鋪子也都開了門經(jīng)營起生意來。嘈雜的人聲像山上的流水由高而低直線擊打在溜光的石頭上,一聲接一聲不絕地灌進(jìn)顯明的耳朵里。他買了兩個饅頭,邊走路邊咬著吃,到一間豆腐鋪子時,走進(jìn)去,豆腐攤旁坐著一個女孩,是老板的閨女,比顯明大不上兩歲。顯明站在她面前,她也不瞧他,只是怔怔睜著眼出神。顯明細(xì)聲細(xì)氣地說:
“給我稱兩斤豆腐?!?/p>
她全然不動地坐著,無物一樣,老板娘正好從后面出來,見到站著的客人和呆坐著的女兒,呵斥一聲,驚得她一跳,馬上站起來。
“別一早上就像個死人從棺材里爬出來一樣!”
她切了兩塊豆腐,秤上一放又取下來,顯明遞過去錢,她也不數(shù),一接就往旁邊的木匣子里丟去,憤怒地瞪了一眼眼前這個買豆腐的小和尚,又環(huán)抱著手繼續(xù)坐下發(fā)怔。
顯明像是受到侮辱一樣,來自一個女人的侮辱,這使他內(nèi)心產(chǎn)生一股奇異的羞恥感。在回寺廟的山路上,也不避眼,眼睛從一排排的蘿卜地里橫掃而上,菜地里的綠油油變成白花花的一片,眼睛不自覺地就在一片蘿卜地里停留了一會兒,那正是手里豆腐主人家的菜地。
師傅做了油煎豆腐。顯明吃了幾口便覺得這豆腐比平常要少些味道,就停下筷子,片時又悶著扒了幾口,又停下來,問師傅:
“師傅,你昨天說的吃蘿卜懷孕的女人,那女人吃了那蘿卜就當(dāng)真會懷孕?”
師傅一頓,說:“但凡人有這淫邪之念,莫講是吃了那蘿卜,哪怕男女同用一個澡盆子洗澡都能肚大受孕?!?/p>
夜又黑下來,那蘿卜又在他的眼中閃現(xiàn),這時候幻化成的人形時而憤怒,時而憂傷,那憤怒的眼神使他羞恥,那憂傷的神情卻又使他憐惜。他想,師傅講的淫邪之念怕就是這個了吧。
地里的蘿卜在一天天老去,葉子一天天由青變黃,慢慢萎去。顯明閑下來時就在后山的蘿卜地里蹲著,支著手靜靜地看,看葉子的紋路,數(shù)蟲蛀過后的小洞。有一次他拔了一棵蘿卜,躺在草地上,用小刀在蘿卜上雕琢,漸漸的一個女孩的人形就握在他手里。他呆呆看著,想起師傅講的那個后生,慢慢明悟了他何以要在蘿卜上沾染自己的污穢。
蘿卜,成了連接他和女人之間唯一的橋路。
在蘿卜即將拔凈的前夜,顯明在豆腐店主人的菜地上讓蘿卜也沾染了自己的穢物。第二天他下山買東西去時,發(fā)現(xiàn)那片菜地的蘿卜已經(jīng)拔凈,這使他既惶恐又興奮。他經(jīng)常去那家店鋪買豆腐,觀察著店鋪女兒的肚子,一月兩月過去了,肚子并無變化,他的心也慢慢松了。
來年六月,豆腐鋪的女兒突然產(chǎn)下一子,未婚先育,街坊流言四起,說是與一個由常德過來做船運生意的年輕人生了感情,污了身子,而那人常年在河上飄蕩,蹤跡難覓。豆腐鋪的女兒哭了幾回,悶聲投了沅江,身子找到時已經(jīng)浮腫腐爛。師傅不在時,顯明跪在大殿的蒲團(tuán)上,對著佛祖,神色哀戚。
“佛祖,弟子起了淫念,害死了別人,不可饒恕。人人都說她懷的是一個船運人的骨肉,可是他們都錯了,真正的那個人是我啊,可是又有誰知道,就連她自己也是不知道的。我沒勇氣去跟她爹娘交代,就連師傅我也無法袒露。弟子罪孽深重,不知怎么才能救贖,請佛祖指引?!?/p>
沒過兩天,豆腐鋪的老板就請鶴鳴寺的和尚去為自己的女兒做一場法事超度,在簡陋的靈堂前面,老板娘抱著一個嬰兒,嬰兒啼哭不止,顯明走上前,怔怔看著那嬰兒,那嬰兒的哭聲漸漸弱去,在襁褓中咬著手指睜大了眼。
船夫在解纜繩時,又跳上一個年輕人,像一只猴子。艙中人已經(jīng)坐滿,他掃了一眼,沖著大伙兒一笑,沒有人搭理他,他便沉下臉,用破舊的袖管在船板上蕩了一下,就盤腿坐了下來。天氣晦暗,沒過多久雨就落了起來,河的前方籠著大片的灰霧,兩岸的山也只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有人從包袱里摸出一個白面饅頭,慢慢吃起來,小口小口咬著。艙中的人個個衣裳烏舊,撫著肚子癡癡瞧著那人手里的饅頭,吞著唾沫。就在這時,那最末上船的年輕人突然用手捂住了嘴巴,喉嚨里發(fā)出一股怪叫,大伙兒都回了神,盯著他看。年輕人松了手掌,一股腥汁吐在木板上,大伙兒又都縮了腦袋。船夫停下來,嘆一口氣,拿棕絲掃把掃了去。
那年輕人漸漸回了氣,討了水漱口,挪了個位置坐下來,舒一口氣,說:
“今兒個可是吐夠了,大伙兒都瞧著了吧,干干凈凈,什么都沒得吐了,只剩下苦水膽汁?!?/p>
幾個躺靠在艙壁上的人慢慢睜開眼,聽著眼前的這個人說話。那年輕人餓得疲乏,聲音微弱,大伙兒卻也還聽得清楚,只是都懶洋洋地坐著,聽他講那些個無趣的話。年輕人又繼續(xù)說起來:
“我是見吃的就要吐了,大伙兒是肚子里的酸汁在里磨,我是往喉嚨外沖?!?/p>
他咧了嘴,苦笑一聲,便又說道:
“天可憐見!都怪我害吃,可這年頭,田里的谷子都癟癟的,誰不是逮著什么就吃。”
他凝神忘著河中的灰霧,仿佛這霧水之中顯現(xiàn)出了他晌午所見的景象。他站起來,挪了幾步,要看得更清一些,然而那景象卻又在霧中消失,他便又坐下來,雙手籠進(jìn)袖子,口中喃喃:
“就在晌午,離這碼頭不遠(yuǎn)的破屋子里,”他的肚子忽而又有什么東西往外涌,便用手摁著,“我那會兒肚子緊得厲害,路過那破屋子,聽得湯水沸騰的聲音,估摸著里面有人在煮食東西吃,是肉么?我想,若不愿給個骨頭吃,討碗熱湯吃也是極好的。”
大伙兒一聽到吃,又都來了勁,紛紛張著耳朵,那大鍋燉肉骨的咕嚕聲仿佛就在船艙下不絕回響。內(nèi)中就有人問起話來:
“那里面熬的是骨頭么?”
“可有分你一塊?”
年輕人神色凝重,冷冷說道:
“只是白菜葉?!?/p>
大伙兒一聽,只覺得乏味,又有人瞇了眼,抱了手靠在艙壁上,但也有人覺得,清水白菜,熱的,那也不錯。
“我腆下臉,想無論如何也要討口吃的,便輕腳走進(jìn)那屋子。那屋子只一口火燒著的鍋,鍋邊放著一蔸白菜,離鍋不遠(yuǎn)蜷著一個老婦。我喚了兩聲,她也不答應(yīng)。我便朝鍋中看去,湯頂浮著幾匹白菜葉。我折了一根樹枝作筷子,蹲在鍋旁撈了一片白菜吃起來,那味道卻也怪怪的。我又伸進(jìn)筷子,一攪,好似有什么東西纏住了筷子,一提,只覺得筷尖重得很,又一提,撈起一顆濕漉漉的人頭?!?/p>
大家啊了一聲,肚子都不好受。
“我的手一抖,那頭便墜進(jìn)了白菜鍋中,湯汁濺了我一臉,我趕忙爬起,跑了出去。我不記得跑了多遠(yuǎn),等站立歇氣時,肚子里一股股東西往喉嚨嘴巴涌。”
所有人都驚嘆起來,想必那地上蜷著的老婦,就是鍋中頭顱的身體。
“這年頭,人一餓,可吃什么的都有?!?/p>
船里面有人嘆起氣來,既嘆息這年成,又嘆息這種惡毒的吃法。
“那婦人倒死得可憐?!?/p>
“我就是餓死,也吃不下那東西?!?/p>
“你吃不下,總有人吃得下,張得了嘴。這人一餓,就像林子里的狼,眼珠子都是綠的?!?/p>
雨落得小了,船外也漸漸清晰明朗,離碼頭還有半截水路。大伙兒都靜靜坐著,沒過多久,隱隱約約中傳來輕微的哭聲,是蜷在船首的一個人。大伙兒朝那看去,只見一顆小腦袋從雙腿中抬起來,頭發(fā)蓬亂,眼睛紅腫著,是個小女孩。
她嗚嗚哭起來,收不住,好大一陣才抽咽著說:
“是我阿婆!”
艙中的人一驚,都瞪大了眼看她。
“鍋子里的頭就是我阿婆,”她喉嚨堵著了似的,有人撫著他的背,“慢慢說、慢慢說?!?/p>
小姑娘漸漸回了氣,說:
“是我阿婆。我們從村子里逃出來,走了好遠(yuǎn)的路,我們討飯,可是沒人給我們。阿婆說她快死了,我就哭。早上見到一塊白菜地,阿婆叫我不要去偷,說給人逮著了會被打死的,我不怕死,我只怕阿婆死,她都那么老了,我一摸她的手,都是硬硬的骨頭?!?/p>
小姑娘眼中噙著淚,繼續(xù)說道:
“我偷了兩蔸白菜,和阿婆遠(yuǎn)遠(yuǎn)躲在一個破屋子里煮。水沸了,阿婆就下白菜,這時候走進(jìn)個穿黑衣裳的人,捏著一把刀,阿婆就站起來。他看了我和阿婆一眼,什么話也不說,他的手抖了一下,突然就把我阿婆的腦袋砍了下來,掉進(jìn)了鍋里。他也不來殺我,就站在那里看著鍋,我趕快跑了出去?!?/p>
大伙兒明白了一些,然而對于為何要砍殺一個不相識的老婆子終究有些不解,自然也有人說是為了吃,就有人對那吃了白菜葉的年輕人說:
“也該是你命好,那人必定是等鍋中的頭爛透了才折返回去吃。若你晚些時候去,這顆腦袋也會煮了白菜葉?!?/p>
坐在船尾的先前掰著白面饅頭吃的人突然一聲冷笑,聲音大得可怕。大家循聲看過去,只見他穿著一身素黑的衣服,小女孩忽而睜大了眼,鼓鼓的,指著他,叫了一聲:“是他,就是他殺的我阿婆,我認(rèn)得!”
艙中頓時亂了起來,靠尾坐著的人跌跌撞撞地爭著往前跑,大伙擁在一起,有人把扁擔(dān)橫在身前,大家都盼著船快些到岸,船夫一聽,也拼命撐起船來。
黑衣人坐在船尾,瞧著眾人狼狽的樣子,更加放肆笑起來,笑聲越來越怪,幾乎憤怒一樣。他叫罵著:
“怕死狗兒們,吃人頭,只有你們才吃那下賤東西,虧你們想得出來!”
他抖開包袱,抓出幾個饅頭,擲在地上,像對狗一樣逗著:
“來呀,吃呀,過來呀!一群怕死狗,就只知道偷,只知道搶,只知道垂頭討飯?!?/p>
大伙兒眼里都閃著局促的光,聳動著肩膀。黑衣人突然癱坐在地上,望著用布纏裹著的刀,喃喃自語起來:
“都是吃,都是為了一口吃?!?/p>
他抬起眼,望了一眼眾人,又垂下頭去。
“我也是個怕死的人,不是么?為了吃去殺人。我從沒殺過人,今天倒是殺了一個老婆子試刀,可連砍掉一個動都動不了的糟老婆子的頭都害怕,我又有什么本事和能耐去辰州城里抹掉他脖子,憑這把刀吃飯?”
雨突然又落起來,一陣連著一陣,眾人都好像凝固了一樣,任雨淋著。這時節(jié)除了船上的人和物事,別的什么都見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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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和尚接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