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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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
∥李昕
李昕,80后,畢業(yè)于浙江大學(xué)中文系。寫作,畫畫,現(xiàn)居杭州。
她坐在床上,仔細觀察著對面屋頂?shù)膬蓚€建筑工人,她在當時還記得他們之中的一個,往下扔瓦片的一個,穿著什么顏色的衣服,但第二天她就忘了,好像是黃,又好像是藍。她為想不起來這個而煩惱著,同時又有一種莫名的不安。
第二天她照常出去修圖,整理一些照片。她是一個攝影師。
她是那種有什么就拍什么的攝影師,也就是說,有人就拍人,沒有人就拍天空、馬路、圍墻、大樹什么的,也許碰巧是一堆垃圾,那也無所謂,照樣會無誤地拍下來。
有時她感到她的生活,就是一個人在空蕩蕩的世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生活。白天她很遲才出門,所以大部分白天都不屬于她,她也看不到,她看到的都是夜晚,于是就拍夜晚。夜晚的路燈和灰塵,人,人的影子,腳印。當然,聲音拍不下來。
她覺得聲音不重要,她可以自己發(fā)聲,所以她的耳朵里總是插著耳機,獨自走街串巷的時候也是,她拍下一幕又一幕無聊的日常,夜晚,或白天的一小部分生活。
這些照片沒人感興趣,雖然她會放在網(wǎng)上,沒興趣也沒什么,她是這么想的。況且最關(guān)鍵的是,她的世界,除了她自己也沒有別人了。
她獨自住在一個舊小區(qū)的二樓,這是個建了起碼二十年的小區(qū),她父母的房子,而此時,她父母都已過世多年了。她自己也有房子,但她不想住在那地方。
父母的房子,很方正,有方正的客廳,雖然由于年久失修,經(jīng)常有蟑螂出入。但她還是愛這里,這里有她二十歲時的時光,也就是說,她在這里曾經(jīng)開心過,哪怕是短暫的。而自從她搬進那個新房子后,就從來沒有再開心過,于是她又搬了回來。她住在父母曾經(jīng)住過的臥室中,里頭有母親的味道。母親總是那么溫暖、那么安全。
“媽媽會保護你?!边@句話言猶在耳。她想到這,心里一抽,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她還記得母親的手,她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有一年她生了很重的病,母親二十幾天整夜整夜地陪著她。她意識清醒后逐漸感到害怕,不知道為什么害怕,總之就是特別恐懼。她母親只是說:“握住媽媽的手,不怕?!逼鋵嵥赣H也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她被報病危時,一頭栽倒在地的是她自己,這個可憐的母親,她被報了兩次病危。
快出院前不久,她坐在輪椅上去拍X光,推她下去的男護工,在電梯里說,科學(xué)還真是神奇啊,一個都不行了,成了那樣的人,轉(zhuǎn)眼就好了。你沒看到你母親哭的啊……他沒有說下去,當然她也想象得出來。
她母親睡在從醫(yī)院租來的長椅上,她躺在鐵床上,每天晚上她都要從鐵欄桿中伸出手,握住母親的手,才肯睡著。
也并不是完全睡得著,有一次她做一個很可怕的夢,事實上幾乎在那個醫(yī)院里,她清醒過來的每一天,都在做著可怕的夢,死亡夢,她后來這樣總結(jié),然后腦子里全是,烏鴉飛來飛去。她在當時終于確認了,深瀨昌久的那套照片是真好,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想到的、感受到的,還真是這些。她想她如果能活著出去,想要拍一套,名字就叫做《死與生》的攝影專輯,但她出院后,并沒有拍那個。
在清醒后無法入眠的第三天,她產(chǎn)生了幻覺。她起來坐在床上,想要回家。她覺得自己被這個世界隔離了,作為一個活人的感觸是一點都沒有了。這讓她心慌。她想回家,但仍不是時候,于是她又哭又鬧,吵醒了值班護士、醫(yī)生。母親很不好意思,就陪她在醫(yī)院的走廊,呆著。
她的父親此時在家里,甚至連他都感覺到了她的不對。他父親主動找醫(yī)生,希望能提前出院。成群的醫(yī)生來參觀她時,她覺得最好是她能坐起來,并可以走動,再在這個醫(yī)院里多住一天她都會瘋掉。她鐵了心坐在椅子上,坐了一上午。果然這個辦法很好用,一個垂危的病人在短時間內(nèi),突然從床都起不來,無法自理,到可以自己坐在椅子上看雜志,這就證明病人已經(jīng)開始好了,或者說快好了,離好不遠了。
“可以出院了?!敝髦吾t(yī)生此刻在她眼里,像三軍總司令一樣,而她是一個俘虜,被拘禁在這個鬼地方,她只等著出獄。
她竟想到了這么多,在短短的兩天之內(nèi)。那場災(zāi)禍般的疾病,發(fā)生在夏天,所以直到現(xiàn)在,每到夏天她還是會害怕,卻不知道害怕什么。
在咖啡館修圖的她心率加快,她用手按著自己的胸,做著深呼吸。后來索性關(guān)了電腦,到旁邊超市買了兩瓶波力可夫伏特加,開車回家。
她打開iPad看電影,是個韓國電影,拍得特別殘酷,但也不比她以往看過的更殘酷,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但后來她竟看生氣了,雖然這個生氣非常幼稚,但她還是又一次習(xí)慣性地生氣了。里面的女主角也太懦弱了,雖然殺了所有人,但她甚至都覺得她殺晚了,要是換成自己早把他們殺了,怎么還會忍那么久。她放下iPad推開房門,走入黑暗的衛(wèi)生間,扭亮了電燈。世界真是兇惡的,她坐在馬桶上還心有余悸。這時她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人給她留言:“這世界有惡意的人為什么那么多?”她放下手機,覺得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世界上為什么會有那么多有惡意的人?”直到入睡前一刻她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世界,為什么,惡意。一個男人傷害了她,她不過回報了一小下,全世界就怒了。但他在傷害她的時候,世界一點反應(yīng)都沒,沒有聲音,就像那個電影里的一些沉默。無力反抗的沉默。
她沒有在混圈子,從沒有過這個念頭,也沒這個能力。她是一個直率的人,她和他們走得近,只是因為她真的愛他們。但就會有人說:“沒辦法,我聽說了你的事,混圈子就是這樣?!彼龥]法解釋,更多的感受是憤怒,根本不想解釋。
她明明是個受害者,最后卻作為害人者而臭名遠揚,對于這個她也很無奈。他們居然認為她是強大的,就好像現(xiàn)在窗外的那些車子,那些廢鐵,不用油也能像火箭一樣開出去吧,到底是世界瘋了,還是她瘋了?她沒有說出來,心里明白就行了。
又一天,她在雜亂的聲音中醒來之后,有幾秒像默片一樣的空白。突然她反應(yīng)到了什么,拖鞋也沒穿就跑到窗前,拉開窗簾。天啊,她終于明白了她在擔(dān)心什么。
對面三層樓的房頂已經(jīng)沒了,光禿禿的只剩一個空架子,地上全都是紅色的磚,她瞬間覺得呼吸困難,幾乎已快完全窒息。這幢房子要被拆掉了,太可怕了。她知道沒人理解這為什么可怕,但它就是真可怕。
她是A型,一直習(xí)慣于在某種生活秩序里的那種人,討厭或不如說害怕任何變動。那幢房子,已經(jīng)伴隨了她十幾年,只是一個破工廠的臨時宿舍。有時里頭有人,有時沒人。有時她會站在窗簾后,偷偷地看平行的二樓。燈光有時亮,有時全黑著。
在白天她曾無數(shù)次的打量過這棟樓——黑色的墻壁,斑駁的野草和裸露在外面的電線,她都覺得親切和喜歡。她父母在的時候,這幢房子就在了,她甚至還拍過附近的野草和那些電線。每一根電線上都有她的感情、她的呼吸、她的喜悅,她所有過去的一切一切?,F(xiàn)在它們,都快要沒了。
她躺在地板上,覺得心臟怦怦地跳著。她明白這對她是一次崩潰性的打擊,她就被絆到了這個點上,再也走不過去了。過去的那些堅強,似乎全都消失殆盡。留給她的,無非是怎么過下去,在沒有那幢房子的情況下她要怎么過下去。
太可怕了,她覺得如果那幢房子如果真的消失了,她一天都過不下去,她又沒法回到她自己的房子,那只有去死了,如果死能解決問題的話。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起來,哆嗦著拉好窗簾,爬回了床上,蒙住了被子,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又一天醒來,她覺得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既沒法去拍照,也沒心思修圖,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個房子上。
她又爬起來站在窗前,看著它。它又被拆毀了一點點。天,應(yīng)該怎么辦?
朋友打來電話,她心不在焉地寒暄著,眼睛卻始終盯著那幢房子。朋友問她最近好不好,她停頓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當然最后還是回答,好,沒事,一切照常。她能說她因為一棟不相干的房子而快精神崩潰了嗎?這種事誰又明白呢。
她開始整夜整夜不睡覺,就一直看著那棟房子,看一會哭一會。晚上沒有建筑工人,她覺得她有看著自己某個心愛的人慢慢死亡的感覺,只不過那不是人,那只是一棟舊房子。
但除了傷心她最大的感覺還是恐懼。原來她沒有意識到,這棟房子,其實是在掩護著她,不被世界注意,不至于被一覽無余。因為這個舊小區(qū),是一個孤零零的小區(qū),就只有這四幢樓,包括前面那個廠房宿舍。但廠房宿舍如果被拆除了,前面就會是一片空地,一片無遮無掩的空地。這小區(qū)沒有圍欄,這個多出來的廠房宿舍,就是天然圍欄。而她所在的這幢樓,是這個小區(qū)的最后一幢樓,接著就是這棟即將消失的房子。
世界末日到了。
她這么想著,越想越害怕。她想象著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可能還會有小偷,還會有噪音,要怎么活下去,活不下去了。
第三天她仍然臉色蒼白,憂心忡忡地看著那棟房子。有一次其中一個工人注意到了她,他們對視了好一會,她的眼神沒有松動,但其實是被絕望搞得麻木了。那個工人無疑是有些奇怪,這個女人整天在這里站著干嘛。然后他站在屋頂上點了一支煙,隨便愛干嘛干嘛吧,他的任務(wù)只是拆了這棟房子,拿了錢寄回老家,就這樣而已了。
第四天她又忍不住,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那棟房子已經(jīng)拆了一半,工人們已經(jīng)不再看她。她躲回了墻角,坐在臨近窗簾的地板上,哭得心臟仿佛都要跳了出來。
半夜的時候她醒來,對面一片漆黑,沒有一點燈光。她再一次意識到了這幢房子的必然消失。她找到一把不銹鋼的水果刀,對著手腕比劃了幾下。理性的那部分在嘲笑她,多么荒唐的一件事。感性的部分,就跟那房子一樣,甚至塌得更快、更加徹底。
她又一次想到她母親,然后她像任何一個小孩一樣,鉆進了衣柜里。衣柜里有母親的衣服,她拿出來一件披在了自己的身上,感受到了母親的氣味。
原來母親是一切的圍欄啊。她想著想著就明白了,但不明白的是,她為什么這樣害怕。父母過世后,她勉強得以得過且過,但她確實受不了沒有這棟房子,雖然這房子跟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她不想搬走,她不相信那些新房子,就如同這兇惡的世界一樣。它也不信任她,他們互相仇視。
她推開門,跑下樓,只幾步遠,她站在那房子一層的廢墟上,然后坐下來,摸了摸那熟悉的瓦片,看著自己的陽臺。她和她父親的車曾經(jīng)都停在這里,因為這里有房子遮掩,而對面就是自家陽臺。有無數(shù)個深夜,她開車回家,看到她父親的車。車牌號,她會在心里默念一遍。這就是她的生活,而現(xiàn)在,不僅沒了父親,連這房子也要沒了。
世界簡直就像一個強拆隊,不斷地在拆毀著她所珍愛的每一樣?xùn)|西。
她只是一個懦弱的女人,一個小不點兒,然后她有著強大的名聲,還是壞名聲。她也知道她有著這名聲,所以她既不相信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走近。
那群豬狗,或者說那群奴隸,都在忠心耿耿地服從著它們的主子。它們的主子是誰?就是那個韓國電影里每一個冷漠對待女主角的人,然后又被女主角統(tǒng)統(tǒng)殺死了的人,當然那女的最后也死了。
第五天。她已經(jīng)有五天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了。當然了,一個覺得自己生活即將完全完蛋的人,確實也沒心思吃東西了。那幾個建筑工人又來了,繼續(xù)拆剩下的一兩層廢墟。她已經(jīng)能看到遠處。遠處是陌生的迅速疾駛的貨車、小客車、汽車,還有一些騎著三輪車形跡可疑的人。和她想的一模一樣。有人燒野火,火光照亮了半個天空,遠處的大橋顯得很猙獰,還有一片片莫名的黑色土包一樣的廢墟。近處的工人們在拆,不停地拆,他們像生怕她承受得還不夠似的,拆得很有節(jié)奏,有聲有色。
她喝著酒,在房間里看著這一切。
接下來的三十六個小時她仍然沒有合眼,她的瞳孔逐漸變散,但卻越來越黑了,很像《圣經(jīng)》里畫的惡魔。她的眼圈全紅了,臉是垂著的,六七個空酒瓶就扔在一邊,如果不算她手里死死攥著的那個的話。
白天,又開工了,當工人們趕到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花裙子的女人,在仔細把磚頭瓦片往回堆著。
“真是個神經(jīng)病,她是誰,到底在干嘛?”工人們都看傻了。
“喂、喂,您能聽到么,喂?!”他們叫她。
但她好像什么都沒聽到似的,只是動作利落地往回壘著那些磚頭、臟兮兮的紅瓦。
最后他們實在看不下去了,只好把她架下來,居委會的人也來了,看了看她的臉色,搖了搖頭。然而她只是一心想回到廢墟去,后來有六七個人,硬是把她拖回了她的家里。
開始一個居委會的老太太還看著她,給她弄些吃的。后來她對她笑了笑,那意思是她沒事了。老太太反復(fù)確定了之后,就推開門走了。畢竟他們從沒聽說過她有什么不正常的,還會開車呢,還是一個挺有名的攝影師,應(yīng)該可能只是受了點刺激吧。
然后他們就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了。你知道的,人們總是很不耐煩,不要考驗人們的耐心,他們終究要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她又躲回墻角,仿佛鎮(zhèn)定了很多。她仿佛已經(jīng)接受了現(xiàn)實,從十四歲那個被全家人驅(qū)逐的現(xiàn)實,到二十歲被他拋棄的現(xiàn)實,到一個最愛的人也離開了的現(xiàn)實。她的一生都在忙著接受現(xiàn)實,現(xiàn)在再多一個也無妨,不過這好像應(yīng)該是最后一個了。
她的心里有一堵墻,那是兒時常常去玩的一堵墻。她知道她在那里是安全的,但她最終還是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了那堵墻。墻外的世界,也就是這樣了。母親還在的時候,虛幻的墻作為影子,還虛幻地存在著。母親不在了,墻也沒了。
她死死依靠的一堵墻。
她想搭建一座新的墻,所以即使在最悲痛的情況下,她也會不斷做事情,做各種各樣的事情,然后累到不行。深夜回到家,還是可以睡著。既然能睡著,就還是可以過下去的,總之她是這么想的。
直到對面這棟房子的倒塌,她才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天真,他們是不會放過她的。事實上她一直都在他們手里,她努力想掙脫,但總是不行,他們依然死死地抓著她。
她努力過,她不像那個溫順的韓國電影里的女主角。她努力過,破口大罵過,就像一個臨時準備戰(zhàn)爭的人,隨手能拿到什么就是什么。她拿著一根木棒,揮舞著,沒頭沒腦地盡情敲打著身邊的空氣。沒有人,只是空氣而已,她以為自己打敗他們了。一度。
這時她終于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了,她小心翼翼地拿著幾桶酒精,先是倒在了差不多是廢墟的對面,然后是小區(qū)的第一棟樓、第二棟樓,第三棟,就是她所在那棟。
最開始燒起來的,是對面的廢墟,那個地方她倒的酒精最多,然后是她所在這棟。她看著漫天飛舞的火光,終于笑了。
“你小時候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在二十歲他們還相愛時他問她。
“九歲時的一場大火?!彼届o地說道。
“暈,你懷念的居然是一場大火?!彼α?。
“是啊,那是我第一次見識所謂力量感之類的東西。當時我就想,我長大以后,也要有這樣的一種力量之類的?!?/p>
“你有啊?!彼核?/p>
她沉默了好一會,沒再說什么。
責(zé)任編輯:陳鵬 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