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春勝

摘要 虛假義項指辭書中不能成立的錯誤義項?！稘h語大字典》第二版中有一些虛假義項應(yīng)當(dāng)刪除。文章列舉數(shù)例試做辨析。

關(guān)鍵詞 漢語大字典 虛假義項

從理論上來說，辭書義項應(yīng)當(dāng)都是準(zhǔn)確無誤的。但由于種種原因，辭書中的義項未必全部可靠，其中錯誤的義項，就是虛假義項，應(yīng)當(dāng)從辭書中刪除?！稘h語大字典》（以下簡稱《大字典》）是當(dāng)今最重要的一部中文大型字典，其義項的設(shè)立，廣泛參考了古代辭書，因而比較完備，但同時也難免吸收了古代辭書中的一些虛假義項。對于這些虛假義項，應(yīng)當(dāng)在今后的修訂中予以刪除。本文依據(jù)《大字典》第二版舉例說明。

一、 枻

（一） yì《廣韻》余制切。②短槳。一說為舵?！都崱ぜ理崱罚骸皷?，楫謂之枻，一曰柂（舵）也?！薄冻o·漁父》：“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浮文鹢，揚(yáng)桂枻，張翠帷，建羽蓋?！迸狍S集解引韋昭曰：“枻，檝也。”《漢書·司馬相如傳》：“浮文鹢，揚(yáng)旌枻。”顏師古注引張揖曰：“枻，柂也。”清林則徐《中秋嶰筠尚書招余眺月有作》：“鼓枻健兒好身手，二十四槳可少休。”又用槳劃?！痘茨献印さ缿?yīng)》：“佽非謂枻船者曰： ‘嘗有如此而得活者乎？”宋張勵《題張公翊清溪圖》：“枻吾舟兮汎清瀉，樂魚鳥兮放林野?！保ā洞笞值洹?262頁左欄）

按：“枻”訓(xùn)“柂（舵）”除《漢書》顏師古注引張揖、《集韻·祭韻》外，檢《故訓(xùn)匯纂》（宗福邦等2003： 1085），還有如下2例： 1.《楚辭·九歌·湘君》：“桂櫂兮蘭枻?！蓖跻菡戮洌骸皺?，楫也。枻，船旁板也?！焙榕d祖補(bǔ)注：“枻音曳，楫謂之枻。一曰柂也。”2.李白《江上吟》：“木蘭之枻沙棠舟?！蓖蹒ⅲ骸啊冻o》： ‘桂櫂兮蘭枻。王逸注： ‘枻，船旁板也?！俄崟罚?‘枻，楫也。一曰柂。”不難看出，“枻”訓(xùn)“柂”皆本于《漢書》顏師古注引張揖之說。張揖此說是對司馬相如《子虛賦》“揚(yáng)旌枻”中“枻”字的解釋。“揚(yáng)旌枻”一句，《史記》作“揚(yáng)桂枻”，是也，《漢書》“旌”乃“桂”之誤。“”與“木”、“生”與“圭”俗書易訛混，故“旌”俗寫可作“桂”，如北魏羅宗墓志“旌蜃光備”之“旌”作“”（齊運(yùn)通2012： 14）?！办骸彼讓懪c“桂”相混，加上“揚(yáng)旌”一詞典籍習(xí)見，抄手不察，就可能將“桂”誤認(rèn)作“旌”之俗字，從而楷正作“旌”，《漢書》“旌”字蓋即由此而來。此處“文鹢”“桂枻”“翠帷”“羽蓋”相對為文，皆是偏正結(jié)構(gòu)；而“旌枻”不詞，且非偏正結(jié)構(gòu)，與上下文失對?！皷ぁ迸狍S引韋昭釋作“檝也”，亦是?！皺v”“楫”一字，指船槳，“桂枻”是對船槳的美稱，“揚(yáng)桂枻”即舉槳劃船。張揖釋“枻”為“柂（舵）”，而“舵”安于船尾，非可揚(yáng)之物，顯非。張揖釋“枻”為“柂”，疑所據(jù)本“枻”誤作“杝”?！皷ぁ薄皷s”二字形近，俗書或訛混。如《玉篇殘卷·舟部》：“舳，除陸反。《方言》： ‘舟后曰舳。舳，制水也。郭璞曰： ‘今江東呼杝為舳?！薄蹲`萬象名義·舟部》：“舳，除六反。枻?！薄蹲`萬象名義》的“舳”訓(xùn)“枻”，“枻”即“杝”之訛?！段倪x》卷一〇潘岳《西征賦》：“徒觀其鼓枻迴輪?！崩钌谱ⅲ骸把杂捿啠叵裙臇ひ?。郭璞《方言》曰： ‘今江東人呼枻為軸?！逼渲幸斗窖浴饭弊⒌摹皷ぁ币嗍恰皷s”之訛?？傊皷ぁ北静挥?xùn)“柂（舵）”，其訓(xùn)“柂（舵）”者，當(dāng)是“杝”字之誤?！洞笞值洹芬徽f為虛假義項，當(dāng)刪。

二、

（一） è《廣韻》五合切。①同“”。船動貌?！都崱ず享崱罚骸埃蹌用?，或從及?！雹诖摺！镀ｎ惥帯て饔妙悺ぶ鄄俊罚骸?，船具?！保ā洞笞值洹?258頁左欄）

按： 《篇海類編·器用類·舟部》：“，五合切，音遏。船具?！贝藶椤洞笞值洹贰蹲趾！匪?。“”訓(xùn)船具，此義晚出，可疑。楊寶忠（2005： 692—693）指出《篇海類編》是《詳校篇?！返闹嘏疟?，而《詳校篇海》則是在《四聲篇?！坊A(chǔ)上刪減而成，故三者可以互校。檢《詳校篇海·舟部》：“，五合切，音遏。船皃?！迸c《篇海類編》釋義不同，必有一誤。又檢《四聲篇?！ぶ鄄俊芬队辔摹罚骸埃搴锨?。船皃?！迸c《詳校篇?！丰屃x相同，可見其字本訓(xùn)“船皃”，《篇海類編》訓(xùn)“船具”，“具”乃“皃”形近之訛?！啊庇?xùn)“船皃”，蓋是“船動皃”之省，其字亦同“”。因此，“”字第二義項為虛假義項，當(dāng)刪。

三、

（二） zú《廣韻》子六切。①衣服色澤鮮明?！稄V韻·屋韻》：“，好衣皃。”《集韻·屋韻》：“，衣鮮明皃?！雹邗r白?！镀ｎ惥帯ひ路悺ひ虏俊罚骸?，鮮白也?！保ā洞笞值洹?316頁右欄）

按： 《篇海類編·衣服類·衣部》：“，子六切，音足。又音楚。好衣皃。又鮮白也?！薄对斝Ｆ！ひ虏俊吠！端穆暺！ひ虏俊芬队辔摹罚骸?，子六切，好衣皃。又七六切，《博雅》： 好也。又將毒切，衣鮮皃。又創(chuàng)舉切，《埤蒼》云： 鮮也。又曰美好皃?！薄缎滦抻衿ひ虏俊芬队辔摹吠??！对斝Ｆ！穼Α端穆暺！返囊袅x進(jìn)行了刪減，而“鮮白”一義為《篇?！匪鶡o，當(dāng)是“衣鮮皃”之誤。《大字典》“”字第二義項為虛假義項，當(dāng)刪。明清字書收字及其音義多本于宋元以前的字書，如果理清字書源流關(guān)系，則常常可以據(jù)早期字書校正晚出字書之誤，此即其一例。

四、

（二） xī《集韻》虛宜切，平支曉。角上?！都崱ぶы崱罚骸?，角上也?！保ā洞笞值洹?180頁右欄）

按： 述古堂本《集韻·支韻》虛宜切：“，角上也。”揚(yáng)州使院本同?！敖巧稀彼伪咀鳌敖秦啊保伪臼且?，“上”為“匕”形近之訛?！墩f文·角部》：“，角匕也?！薄蹲`萬象名義·角部》：“，欣衣反。角匕?！薄队衿そ遣俊罚骸?，欣奇、欣元二切。角匕也。”皆作“角匕”，是其證?！洞笞值洹贰啊庇?xùn)“角上”為虛假義項，當(dāng)刪。

五、 謯

（一） jiē《廣韻》子邪切。③詠。《廣韻·麻韻》：“謯，《說文》： ‘詠也?！保ā洞笞值洹?275頁右欄）

按：“謯”《廣韻》訓(xùn)“詠”，周祖謨（2004： 下冊169）、余迺永（2008： 165）皆校改作“”，是也?！墩f文·言部》：“謯，謯娽也。”《玉篇殘卷·言部》：“謯，子雅（邪）反?！墩f文》： 謯也?！薄爸妸帷薄爸姟睘橥~異寫?！蹲`萬象名義·言部》：“謯，子邪反。詠?！薄蹲`萬象名義》是據(jù)原本《玉篇》刪節(jié)而成，其“謯”字訓(xùn)“詠”，“詠”當(dāng)是“”字之訛，“”應(yīng)連字頭讀作“謯”，是其切證。故宮本《王仁昫刊謬補(bǔ)缺切韻·麻韻》子邪反：“謯，詠?！保ㄖ茏嬷?983： 459）《裴務(wù)齊正字本刊謬補(bǔ)缺切韻·麻韻》子邪反：“謯，詠。”（周祖謨1983： 557）二“詠”亦當(dāng)是“”之訛。《廣韻》之誤，蓋承唐五代韻書而來?！洞笞值洹贰爸姟庇?xùn)“詠”，乃是虛假義項，應(yīng)刪。

六、 陗

qiào③隱?！队衿じ凡俊罚骸瓣}，隱也?！保ā洞笞值洹?445頁左欄）

按： 《玉篇·阜部》：“陗，七肖切。險也，隱也。亦作峭?！薄洞笞值洹芬队衿贰瓣}”乃“陗”之誤?！队衿獨埦怼じ凡俊罚骸瓣~，且醮反。《淮南》： ‘陗法刻刑。許叔重曰： ‘陗，陖也。野王案： 此謂嚴(yán)尅也，山陵險陖亦曰陗，《太玄經(jīng)》‘豐城之陗，其崩不遲是。《廣雅》： ‘陗，急?；驗榍妥?，在山部也?！薄蹲`萬象名義·阜部》：“陗，且醮反，陵（陖）也，急也?！倍瓣~”皆不訓(xùn)“隱”?！队衿贰瓣~”訓(xùn)“隱”，“隱”當(dāng)是“急”字之訛?！凹薄鄙w受“險”字影響增旁作“隱”?！瓣~”訓(xùn)“隱”為虛假義項，應(yīng)刪。

七、

（二） bèn《玉篇》蒲悶切。起。《玉篇·鬲部》：“，起也?！保ā洞笞值洹?885頁右欄）

按：“”訓(xùn)“起”，不見于他書，甚為可疑。胡吉宣（1989： 3147）將“起”校改作“麧”，是也。《篆隸萬象名義·鬲部》：“，牙寸反。也?！薄啊睘椤胞潯彼讓??！胞湣薄白摺倍运讜谓谆?，如《可洪音義》“”或作“”（韓小荊2009： 779），《龍龕手鑒·走部》“（麨）”俗作“”，“麷”俗作“”，“”俗作“”，皆其例?！队衿返摹捌稹弊之?dāng)即是“”形之訛。如此，則“”訓(xùn)“起”乃虛假義項，當(dāng)刪。

通過以上諸例，不難看出《大字典》第二版中的虛假義項，皆是承襲古代辭書而來。中國古代辭書卷帙浩繁，保存了極其豐富的漢字形音義材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古代辭書的釋義并不完全可靠，其中錯誤在所難免。古代辭書的釋義錯誤，傳抄或傳刻失誤是最主要的原因。根據(jù)失誤責(zé)任的不同，又大致可分為他源性錯誤和自源性錯誤兩種。他源性錯誤是由他書承襲而來，如本文例一、例五；自源性錯誤則由自身造成，如本文其他各例。對于他源性錯誤，我們需要找到錯誤的源頭，分析錯誤的原因，從而糾正錯誤。對于自源性錯誤，我們要理清辭書的版本系統(tǒng)和辭書之間的傳承關(guān)系，利用時代較早的善本糾正晚出本之誤，利用源出辭書糾正后出辭書之誤。《大字典》所吸收的虛假義項，大都有書證而無例證（即使偶有例證，書證與例證亦不合），且書證大都較晚（宋代以后），多為孤證。《大字典》今后的修訂，應(yīng)當(dāng)對這部分義項做重點排查，充分重視和利用古代辭書的善本以及辭書之間的傳承關(guān)系，找出錯誤的源頭，根據(jù)善本糾正誤本，根據(jù)源出辭書糾正后出辭書。相信通過這樣的一番梳理，《大字典》中的虛假義項將會大大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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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保定 071000）

（責(zé)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