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艷冬

引 言

“話柄”“笑柄”兩詞是現(xiàn)代漢語口語和書面語中的常用詞。《漢語大詞典》中“話柄”釋為：“1. 供人談話的資料。2. 話頭。”“笑柄”釋為：“借以取笑的事物；笑料?！眱蓚€詞都可以用來表示“談話的資料”一義。但是如果不查閱詞典，不參考語境，僅從詞的組合結(jié)構(gòu)上推斷詞義，我們會發(fā)現(xiàn)由此得出的詞義不合邏輯。“話”“笑”和“柄”組合在一起，無論是被視為動賓結(jié)構(gòu)還是偏正結(jié)構(gòu)都不能得出“談話的資料”這一意思。那么為什么它們能在語言中表示“談話的資料”的意思？到底是詞典釋義有誤還是另有其因呢？

為了解決上述問題，筆者查閱了相關(guān)資料，發(fā)現(xiàn)《漢語大詞典》對“話柄”“笑柄”兩個詞的釋義是正確的，它們之所以能表示“談話的資料”義是受同義系列中“談柄”一詞的影響?！罢劚?，《漢語大詞典》釋為：“1. 古人清談時所執(zhí)的拂塵。僧人談話或執(zhí)如意。2. 談話的資料?！彼窃谇逭勎幕绊懴庐a(chǎn)生的詞語?！霸挶薄靶Ρ眱蓚€詞受“談柄”一詞的影響也與清談文化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成為具有文化承載力的詞語。

一、 “話柄”“笑柄”文化背景探析

“話柄”“笑柄”兩詞的源起可追溯到魏晉清談。魏晉時期政治黑暗、戰(zhàn)亂頻繁，士族文人為了自保都避談?wù)?，并將學術(shù)研究的重點投向“玄學”，開始就人生、社會、宇宙等哲理性問題進行談?wù)f論辯，清談成為當時的一種社會風尚。

由于清談的內(nèi)容高深、語言玄妙，清談名家為了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往往需要借助一定的工具來明確其所指，麈尾便成了清談時必不可少的助談工具。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對此多有記載。后來清談之風盛行，麈尾演變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征，即使不清談，名士們也把它拿在手中。清趙翼《廿二史劄記》“清談用麈尾”一節(jié)有證：“六朝人清談，必用麈尾……蓋初以談玄用之，相習成俗，遂為名流雅器，雖不談亦常執(zhí)持耳?！鄙踔烈恍┓鸾谈呱谡撜f佛法時也常手持麈尾，敦煌莫高窟的壁畫中就有維摩詰手持麈尾的壁畫圖。

目前國內(nèi)已經(jīng)沒有麈尾實物，但日本正倉院尚藏有數(shù)柄可供研究?！妒勒f新語箋疏》嘉錫案：“今人某氏（忘其名氏）《日本正倉院考古記》曰： ‘麈尾有四柄，此即魏、晉人清談所揮之麈。其形如羽扇，柄之左右傅以麈尾之毫，絕不似今之馬尾拂塵。此種麈尾，恒于魏、齊維摩說法造像中見之?！庇纱丝芍?，麈尾是一種形如羽扇的器具，與馬尾狀的拂塵有一定區(qū)別，我們不能將兩者混為一談。

那么為什么清談家要用“麈尾”作為清談工具呢？考察“麈”的詞義可得：

（1） 《說文》：“麈，麋屬。從鹿主聲?！?/p>

（2） 《埤雅》：“《名苑》曰： ‘鹿大者曰麈，群鹿隨之，皆視麈所往，麈尾所轉(zhuǎn)為準。于文主鹿為麈，而古之談?wù)邠]焉，良為是也?！?/p>

（3） 《一切經(jīng)音義》：“麈尾： 上音主，下正體尾字也。《山海經(jīng)》云： ‘荊山多麈鹿。郭注云： ‘似鹿而大，尾闊如帚。古之逸士執(zhí)以為拂，猶如雕扇之類是也。”

“麈”是鹿群中的領(lǐng)導者，群鹿視麈尾方向為前進方向。魏晉士人對麈尾指明方向的這一作用進行附會，認為使用麈尾不僅可以顯得風度翩翩，超凡脫俗，而且能夠顯示出自己在清談活動中的領(lǐng)袖地位。因此每逢清談之時，清談家都喜歡手握麈柄，可以說這一現(xiàn)象的流行成為“話柄”“笑柄”兩詞得以產(chǎn)生的文化大背景。它雖然沒有直接引起兩詞的產(chǎn)生，但卻導致了同樣可表“談話的資料”義的“談柄”的出現(xiàn)。

二、 “談柄”與“話柄”“笑柄”

（一） “談柄”的產(chǎn)生及詞義演變

“話柄”“笑柄”兩詞的產(chǎn)生與“談柄”一詞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三個詞在語言中都可以用來表示“談話的資料”。但是“談柄”一詞的初始義并非表示“談話的資料”，該詞來源于六朝時期麈尾改稱，最開始在語言中表示清談工具的“麈尾”，之所以用“談柄”之名來指稱麈尾，源于手持麈柄清談的文化現(xiàn)象。清王士禛《帶經(jīng)堂詩話》卷十六名物類云：“若六朝以來，則以麈尾為談柄耳?！鼻宓詾锻ㄋ拙帯肪硎摺把孕Α币还?jié)下云：“《天祿志余》： ‘近人以口實為談柄，或云笑柄，非也。古人清談，多執(zhí)麈尾，故有談柄之名。”古書中多有用“談柄”來表“麈尾”的用例，如：

（4） 閑齋寂寞，對林泉而握談柄；虛宇遼曠，玩魚鳥而拂叢蓍。（南朝梁蕭繹《金樓子序》）

（5） 玉匣摧談柄，懸河落辯鋒。（北周庾信《送靈法師葬》）

（6） 高筵談柄一麾拂，講下門徒如醉醒。（唐劉禹錫《送僧仲剬東游兼呈靈澈上人》）

后來“談柄”的詞義發(fā)生演變，發(fā)展出了“談話的資料”義。為了明確“談柄”一詞詞義發(fā)生演變的時期，筆者利用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對魏晉到清代1929種文獻進行了檢索，并對含有“談柄”一詞的語料進行了分析整理，詳見表1：

由表1中的數(shù)據(jù)可知，南北朝時期，“談柄”一詞出現(xiàn)，但只表示“麈尾”義。隋唐五代時期，開始出現(xiàn)“談柄”表“談話的資料”義的用例，因此可推斷“談柄”一詞由“麈尾”義向“談話的資料”義的過渡發(fā)生在這一時期。

在隋唐五代時期13條“談柄”用例中，隋代乃至唐初“談柄”仍指“麈尾”，無“談話的資料”義。如：

（7） 折角揮談柄，重席吐言泉。（隋于仲文《答譙王詩》）

（8） 遠上靈儀肅，生玄談柄揮。（唐崔融《游東林寺》）

（9） 講席邀談柄，泉堂施浴衣。（唐孟浩然《臘月八日于剡縣石城寺禮拜》）

中唐時期，“談柄”詞義發(fā)生演變。唐白居易《論嚴綬狀》：“且嚴綬在太原之事，圣聰備聞；天下之人，以為談柄。”這是目前搜集到的語料中最早用“談柄”表示“談話的資料”義的用例。這種現(xiàn)象在晚唐詩人的作品中也有體現(xiàn)，如晚唐溫庭筠《過孔北海墓二十韻》：“白羽留談柄，清風襲德馨?！边@說明在中晚唐時期，“談柄”的兩個義項處于一種并存的狀態(tài)。唐五代以后，這兩個義項在語言中的使用頻率開始出現(xiàn)反差，表現(xiàn)為：“談柄”表“麈尾”義的用例逐漸下降而表“談話的資料”義的用例逐漸上升。特別是在明清文獻典籍中，“談柄”多表示“談話的資料”義，表“麈尾”義的用例很少見，如果出現(xiàn)表示“麈尾”義的例子，那么該用例的上下語境一定與清談文化有關(guān)。

“談柄”由“麈尾”義發(fā)展出“談話的資料”義從語言學角度分析是通過轉(zhuǎn)喻的方式實現(xiàn)的?！稗D(zhuǎn)喻，也叫‘換喻，它是指兩現(xiàn)象之間有‘相關(guān)關(guān)系……由現(xiàn)象A總是可以找到現(xiàn)象B，因此在人的認知中兩者關(guān)系密切，以致可以用其中一種來指稱另一種?！保ㄈ~蜚聲2010： 271）古人清談習慣手持“談柄”，清談時必涉及一定的談話資料，兩者在人的認知中關(guān)系密切，于是“談柄”就增加了“談話的資料”這一義項。

“談柄”詞義發(fā)生演變也受外部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隋唐以后清談文化衰弱，反映在語言上即“談柄”表“麈尾”義的用例大大降低。“談柄”中的“麈尾”一義逐漸變成了一個歷史義，而“談話的資料”一義流傳下來，在現(xiàn)代漢語中繼續(xù)使用。

（二） “話柄”“笑柄”成詞理據(jù)分析

“談柄”中“談話的資料”這一義項的確立在語言中產(chǎn)生了一定的連鎖反應(yīng)，它對“話柄”“笑柄”兩詞的出現(xiàn)起到了催化的作用。根據(jù)筆者利用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搜集到的語料顯示： 在魏晉南北朝81部文獻中未見“話柄”“笑柄”用例；隋唐五代時期148部文獻出現(xiàn)“話柄”用例1則，為唐趙璘《因話錄》卷五：“王判書后云： ‘新命雖聞，舊銜尚在，遽為招命，堪入笑林。洛中以為話柄?！边@是目前檢索到的語料中“話柄”表“談話的資料”義的最早用例，同時期無“笑柄”用例；宋遼金時期279部文獻中出現(xiàn)“話柄”用例3則，無“笑柄”用例；元代82部文獻出現(xiàn)“話柄”用例1則，無“笑柄”用例；到了明清時期，“話柄”“笑柄”表示“談話的資料”義的用例突增。在明代397部文獻中，“話柄”用例66則，“笑柄”用例29則；在清代942部文獻中，“話柄”用例129則，“笑柄”用例155則。特別是在明清小說中“話柄”“笑柄”的用例比較常見，如：

（10） 漢司馬相如文章魁首，唐李衛(wèi)公開國元勛，一納文君，一收紅拂，反作風流話柄，不聞取譏于后世。（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卷十一《蘇知縣羅衫再合》）

（11） 鄭恚曰：“若所生女，不如早亡，免貽笑柄！”（清蒲松齡《聊齋志異》卷十二《寄生附》）

據(jù)上述語料，我們可以推斷“話柄”“笑柄”的產(chǎn)生受到“談柄”中“談話的資料”這一義項的影響。依據(jù)有以下幾點：

1. 就三個詞的出現(xiàn)時間來看，“話柄”“笑柄”的出現(xiàn)時間都晚于“談柄”。在六朝“談柄”表示“麈尾”時，同時期文獻中檢索不到“話柄”“笑柄”這兩個詞。

2. 就在語言中表“談話的資料”一義的時間來說，“話柄”表“談話的資料”義最早出現(xiàn)在唐趙璘《因話錄》中。趙璘生卒年不詳，根據(jù)歷史記載，他大約生活在唐武宗、唐宣宗時期，由此可推斷大約在公元850年語言中出現(xiàn)了“話柄”一詞。“笑柄”晚于“話柄”，在明朝的文獻中才見其表談話資料義的用例。而“談柄”表示“談話的資料”義在唐白居易《論嚴綬狀》中就已出現(xiàn)，白居易作《論嚴綬狀》的時間是元和六年（公元811年），這說明約在公元810年，談柄就已經(jīng)開始表示“談話的資料”義。

到了近代，語言中還出現(xiàn)少量用“語柄”“詞柄”來表示“談話的資料”義的用例，如：

（12） 貪此生涯，卵為蚯蚓所哈，腫不能便，捉鴨開口哈之，婢嫗偶釋手，鴨顛其頸作吞噬狀，驚而大哭，傳為語柄。此皆幼時閑情也。（清沈復《浮生六記》卷二《閑情記趣》）

（13） 演說家引為腐敗之例證，報紙上借為笑談之詞柄。舉數(shù)千年來上下古今之歷史，無此奇丑殊辱。（清梁啟超《斯巴達小志·結(jié)論》）

對于這種語言現(xiàn)象，我們可以運用詞匯學詞語模的理論進行解釋： 當“談柄”表示“談話的資料”一義并被廣泛使用后，人們便仿擬“談柄”一詞的形式創(chuàng)造出了“話柄”表“談話的資料”，兩詞中的構(gòu)詞語素“談”“話”都與言談有關(guān)，由“談柄”發(fā)展出“話柄”合乎語言發(fā)展規(guī)律。后來又在“談柄”“話柄”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了“笑柄”一詞，據(jù)筆者搜集到的語料來看，“笑柄”一詞大量出現(xiàn)在明清時期的文獻典籍中，與“話柄”“笑柄”相比，該詞在表“談話的資料”義時也更偏重談資的趣味性。在整個過程中，語言中出現(xiàn)了一個“X柄”詞語模，其中“柄”表示模標，是該詞語模中的固定成分，“X”表示模槽，具有可變性。在這個“X柄”的詞語模中，模標“柄”不是指“器物的把兒”，而是表示一種特定的語義“材料”“資料”義。值得注意的是模標“柄”的這個語義是在特定的詞語?！癤柄”構(gòu)式中所具有的意義，脫離了這個構(gòu)式“柄”就不再表示上述意義?！霸挶薄靶Ρ钡某稍~理據(jù)就是以“X柄”（模標“柄”表“材料”“資料”）詞語模為基礎(chǔ)，將“話”“笑”代入模槽位置而形成的。因為“談柄”“話柄”“笑柄”都是建立在相同的詞語模上，模標語義相同，所以三者的詞義都含有“談話的資料”的意思。后來隨著語言不斷發(fā)展，又以該詞語模為基礎(chǔ)，創(chuàng)造出了“語柄”“詞柄”等詞，這些詞就“談話的資料”一義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同義詞語群。

綜上所述可知，“話柄”“笑柄”中的“柄”字受特定詞語模的影響而具有了特殊的構(gòu)式義，我們不能把它理解成器物的把持之處。在漢語方言中也有類似的例子，如在冀魯官話、吳語中有“話靶”一詞；在西南官話、吳語中有“話欛”一詞?！皺瘛迸c“霸”音同，“話欛”又作“話霸”；“欛”又同“杷”，所以又有“話杷”一說。在北京官話、中原官話、吳語中還有“話把兒”，晉語、江淮官話中有“話把子”，上述列舉的這些方言詞，它們的意思都等同于“話柄”，可以用來表示供人談話的資料，這些詞中的構(gòu)詞語素“靶”“欛”“杷”“把兒”和“把子”與“柄”相通，都不再指代具體實物了。

三、 結(jié) 語

通過對“話柄”“笑柄”兩詞的詞義來源及成詞理據(jù)進行探究，我們可以認識到文化與詞匯之間存在密切關(guān)聯(lián)。漢語中有相當一部分詞是具有文化承載力的詞語，它們的產(chǎn)生、發(fā)展、演變、消亡深受漢民族文化的影響，同時它們作為民族文化的承載者，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兩者相輔相成，不可分割。

對于現(xiàn)代漢語詞匯的研究，我們不能局限于從純語言的角度對詞的組合結(jié)構(gòu)進行靜態(tài)的共時分析，還要注重從文化角度入手對詞語進行動態(tài)的歷時分析，畢竟有些詞由于自身蘊含著文化義，所以僅靠結(jié)構(gòu)分析是說不通的，如本文探討的“話柄”“笑柄”兩詞。對于這類詞只有進行文化探析，找到詞義產(chǎn)生的源頭，梳理出詞義的發(fā)展演變與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才能準確解釋詞語。作為一名語言研究者，我們不能僅僅滿足于對詞義本身的理解，更重要的是弄清詞義的來源，做到不僅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附 注

[1]因下文討論需要，本文“塵”統(tǒng)一用繁體“麈”。

參考文獻

1. 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上海：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4.

2. 劉義慶（南朝宋）著，劉孝標（南朝梁）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北京： 中華書局，2011.

3. 陸佃（宋）.埤雅.叢書集成初編景五雅全書版.

4. 牛犁.麈尾與六朝清談.江蘇技術(shù)師范學院學報，2011（5）.

5. 釋慧琳（唐）.一切經(jīng)音義.獅谷蓮社刻本.

6. 蘇向紅.當代漢語詞語模研究.杭州： 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

7. 王士禛（清）.帶經(jīng)堂詩話.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8. 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北京： 中華書局，1999.

9. 許慎（東漢）.說文解字.北京： 中華書局，1963.

10. 葉蜚聲，徐通鏘.語言學綱要（修訂版）.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11. 翟灝（清）.通俗編.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1958.

12. 趙翼（清）.廿二史劄記.北京： 中國書店，1987.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210097）

（責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