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齡與樊耀南
讀畢 《張作霖傳》,同時參閱了多種相關書籍,這段歷史與人物算是比較具有立體感地清晰顯示出來。
民初政局,有點像東周列國,也有點像三國,更有點像五代十國。但拿得出手的人與事則很少見,精彩程度遠遠不及。這是什么原因?難道真是陳寅恪所謂的“退化論”作怪?
百花文藝出版社的近代名人傳記,我有關于曾國藩 (朱東安著)、袁世凱(侯宜杰著)、張作霖(徐徹、徐悅著)的三種,質量和可讀性都還不錯,朱著尤佳。曾、袁、張分別是湘軍、北洋軍、奉軍 (后稱東北軍) 的開山鼻祖。曾出身書生,袁出身混混,張出身土匪,他們的道德、學問、才干和功業(yè)都呈現(xiàn)出一個明顯的等差數(shù)列,每況愈下,一蟹不如一蟹。這是毫不奇怪的。
張雨亭當過棒子,老粗一個,政治野心極大,果于殺戮,不識大體,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軍閥。但在軍閥堆中,他又算是頗具特色的,可謂是庸中佼佼者。
直、皖、奉三系軍閥,奉系后起,僻處一隅,條件最差。但卻最為抱團,維系時間最長,對時局影響最大、最持久。這與張作霖個人的才具與作風,自然關系極大,密不可分。環(huán)顧當時東西南北大大小小一干軍閥,張作霖自己雖然死于非命,卻是惟一完好無損地將衣缽基業(yè)傳給兒子而獲得成功的,這需要非凡的手腕。而張學良后來在中原大戰(zhàn)和西安事變的兩次石破天驚的選擇和舉動,極大影響乃至決定了國家走向及國共兩黨勢力的消長,在歷史上留下深深的烙印。
奉系有過兩次較大的內訌。張作霖及身所見的一次,是郭松齡兵變。
郭松齡很受張作霖器重,與張學良關系也極好。他似乎深受其夫人韓淑秀影響。韓給人的印象,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倘郭成功,韓的活躍程度,恐怕比后起之秀、她的義女邱毓芳有過之而無不及。盛世才主政新疆后,邱毓芳風頭強勁,有“新疆的宋美齡”之稱。
順便說一句:有名的新疆特克斯八卦城,就是盛的岳父、時任伊犁屯墾使兼守備司令的邱宗浚主持建造的。
我注意到,郭叛張時,盛世才正在郭軍中任職。這位日本陸軍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是郭頗為倚重的新銳力量。郭松齡終于失敗,除了他自己的一系列失策外,日軍直接介入干預和基督將軍馮玉祥本其一貫作風背約未踐是不容忽視的兩大原因。結果郭、韓夫婦雙雙死難,著名才女林徽因也因此役遭遇了喪父之慟。
郭松齡灤州兵變的失敗,常常使我想起同樣功敗垂成的樊耀南在新疆發(fā)動的“七七政變”。樊、張不乏相似之處:使命感極強,自視甚高,留日學生出身,身居要位而對現(xiàn)狀嚴重不滿,有挫折感,周邊認同率不高,敢作敢為而慮事不夠周密……等等。樊的結局,尤其令人惋惜。實際上,刺激他采取斷然行動的,很可能只是一個誤會,他和楊增新都很冤枉。兩雄火并,同歸于盡,最終撿到便宜的卻是金樹仁這等庸才。歷史的發(fā)展往往就是這般吊詭。“六國嗤嗤,為嬴弱姬”,此之謂歟?
樊耀南和郭松齡都是兼資文武的一時人杰。但他們肯定沒能顧上悉心研習一通歷史上成功的政變案例,比如唐朝初年的玄武門之變和明代中葉的奪門之變。
黃沾與文懷沙
與兩位香港朋友在滬江軒小酌。談及近年港島影視產業(yè)的快速衰落,均有不勝今昔之感。
當年,大陸尤其是廣東的電視臺轉播香港影視節(jié)目,實屬家常便飯。即如我輩,只要不是忙得不可開交,往往也不肯放過無線臺 (翡翠還是明珠?)的9:30?,F(xiàn)在倒好,好像唯有《富貴逼人》 系列片每年春節(jié)還總被翻出來重播應應景。香港影視在大陸冷清得近乎沉寂,當是不爭的事實。周潤發(fā)去了好萊塢,吳耀漢入了英國籍,鐘楚紅寡居,張曼玉半隱退,肥姐死了,驃叔死了,沾叔也死了……
席間又聊到當下的熱門話題:李輝炮轟文懷沙。
某甲說,文某年紀有了一把,學問一點也無,笑話倒有一堆,有人跟他較較真,沒什么不好。某乙轉述網友妙論說,文老長須飄飄鶴發(fā)童心,西裝剪裁的也得體,端坐在那里,至少看上去還像個文化人。
這兩位老兄都讀過李輝寫胡風事件的書,印象不錯;也認為李對文的質疑和批評似乎有理有據(jù)。但依然想不明白,一向溫文爾雅的李輝何以將炮口對準炮文懷沙而且火力如此猛烈。他們問我怎么看。
我說,文老嘴巴比較大,褲襠比較緊,肚子比較空,基本是一江湖老混混;“百歲老人”、“政治犯”、“國學大師”云云,笑笑就好。但他畢竟不是什么大奸大惡之徒,旁門左道還算頗有涉獵和心得,加以年屆耄耋,大張撻伐,不無過分之嫌。
我接著解釋說,根據(jù)李輝的說法,“最直接原因”, “源于兩年前的一次刺激”:2007年,吉林衛(wèi)視制片人李冬冬告訴他,采訪文懷沙時,談到黃苗子、郁風等人也是她主創(chuàng)的欄目“回家”的拍攝對象。文一聽,馬上就說:“哦,我和郁風是好朋友。干校時候,她還找過我,為我畫裸體像呢!”
李輝對郁風熟悉而敬重,并為她寫過傳記。他脫口罵道:“王八蛋!”,說這決不可能,“文懷沙完全是胡說八道”,且對不久前剛剛去世的死者大不敬。因此,他決定發(fā)難。
這倒讓朋友感到很意外。他們轉述了黃沾的一樁舊事:
大約是2001年,黃沾在電視清談節(jié)目 《三個光頭佬》 里熊抱以“長發(fā)玉腿”著稱的美女、齊秦的緋聞女友王祖賢,熱情洋溢地夸贊祖兒是他自瀆時的“頭號性幻想對象”,笑瞇瞇地告訴她:“成為男人的綺夢對象是女人至高無上的光榮?!蓖踝尜t不以為忤,觀眾更是樂不可支。
黃沾1941年生于廣州,2004年11月24日因肺癌在香港病逝,享年63歲。
同為好事好色之徒,文懷沙與黃沾的表現(xiàn)及其反響何以如此反差巨大呢?
除性格、人品外,不同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及異質的制度性背景,或許更值得探究。
從經濟角度讀名家書信
喜歡閱讀名人日記和書信。本篇單說幾通書信,而且僅從經濟角度著眼。管窺蠡測,不賢識小,此之謂歟?一笑。
一
《王國維全集·書信》 寫給羅振玉的大概超過了一半,其中又有泰半內容涉及經濟,包括大大小小的報賬及形形色色的清單。羅王之間控制與依附的人際關系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陳寅恪詩曰: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
旨哉斯言。
二
陳寅恪1930年5月9日致陳垣:
前呈拙文 (梁按:指 《吐蕃彝泰贊普名號年代考》) 首段,誤檢年表,致有訛舛,可笑之至,疏忽至是,真當痛改。乞勿以示人,以免貽笑為幸。
這封信 《陳垣來往書信集》 只有系年,《陳寅恪集·書信集》 則詳系于1930年5月9日。
三十年代,二陳相互請益,彼此推重,關系親密。作為名父之子世家子弟,陳寅恪不惟自視甚高,而且相當愛面子。
陳寅恪1961年8月4日致吳宓:
弟家因人多,難覓下榻處。擬代兄別尋一處。兄帶米票每日七兩,似可供兩餐用,早晨弟當別購雞蛋奉贈,或無問題。
吳宓日記1961年8月18日:“(是日)復函廣州陳寅恪兄、嫂八月四日航函,告宓約于八月二十六日到廣州,糧票所帶甚多,每日可有一斤,無需另備早餐,云云?!?/p>
“受教追陪四十秋,尚思粵海續(xù)前游?!?7歲的西南師范學院教授吳宓想念闊別多年、年過七旬、時任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的陳寅恪,打算遠出蜀道,南下探視。
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陳寅恪固然很愛面子,待客禮數(shù)一向也是很周全的。何以瑣屑乃爾?初讀時不得其解。一貫“好讀書不求甚解”,也沒有深思。
日前讀 《李劼人晚年書信集》,一下子有了答案。都怪自己疏忽:1961年,正所謂“三年困難時期”嘛,國內物質供應極度匱乏。難怪,難怪。寅恪先生晚年目盲足臏,書信均由夫人唐筼代筆,叮嚀周至,正是其特色。
三
李劼人是我喜歡的作家和人物。有料,有趣,有種,此公庶幾當之。余生也晚,不能親至菱窠一品廚藝,尤覺抱憾。下次到成都,一定要去李劼人故居博物館學習觀摩一番。
《李劼人晚年書信集》 編排有點亂,開本稍小,紙質欠佳。但它具有多方面的史料和研究價值,讀起來也津津有味。從李劼人1961年前后與子女及親友的通信,可窺見北京、成都兩地物質匱乏的程度、不同特點及物價消長情形。李劼人身兼著名作家、文藝界頭面人物、無黨派愛國人士、成都市副市長、市—省—全國三級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等多種虛實頭銜,尚且深感饑綏之威脅,無力卵翼兒女周濟親朋,至于平頭百姓及底層民眾承受的現(xiàn)實痛苦,可想而知。
這里挑點輕松有趣的話題,不及其余。
李劼人1961年5月8日致朱良輔:
曹稚云花鳥屏一臺,既已成議,此十二元,隨時來舍,隨時面交。郭復翁對聯(lián)一副、王引之對聯(lián)一副,前已共還過一十六元,茲再酌加四元,湊成二十元。如前途承諾,此二十元短期內亦可清付,如不承諾就算了,多一元也不要。至第二批字畫,已斟酌如下:沈□□對聯(lián)一副,開價十四元,還九元;錢梅溪短聯(lián)一副,開八元,還六元;蔣花龍畫蘭小條開六元,還五元;趙之謙字條開六元,即照還六元;黃賓虹字條開八元,還六元;顧印愚字條開九元,還七元;竺重光字條開二十八元,還一十六元。此一批開價中平,還價總數(shù)亦在七折以上。如前途尚不滿意,則全部退還。即使前途答應,而此五十五元,亦須老實緩一下才能付出也。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李劼人雖然困窘,畢竟有些積蓄,手頭活泛。有錢買不到的東西不去想它,送上門的名家字畫以這等價格標售還可以討價還價,難免令后輩扼腕興嘆。
李劼人對賣家心理的揣測非常到位,筆墨功夫和議價能力更是了得,攻守有度,進退自如。這筆買賣估計是成交了。
四
近年漲價最厲害的是什么?
不是農產品,不是石油,不是學費,不是房子,不是人民幣VS美元匯率,不是黃金,當然更不是股票。那么,究竟是什么呢?
答曰:非藝術品收藏莫屬。
姑舉一例,以概其余:6月3日晚,北宋黃庭堅的墨跡 《砥柱銘》 以3.9億元落槌。加上12%的傭金,總成交價達到了4.368億元。這一成交價遠遠超過了2005年倫敦佳士得拍賣會上 《元青花鬼谷下山圖罐》 創(chuàng)造的約2.3億元中國藝術品成交紀錄。
古劍藏有一幅張大千畫作。施蟄存曾一再催他“脫手”,說是“過了97年,會大跌!”。
現(xiàn)在看來,施蟄存未免言之過早。如果那個時候真的賣掉,就虧大了。下次當記得問問古劍兄,在這個具體問題上他是否聽從了老師的意見。
施蟄存也提過頗有遠見的建議。他1994年2月24日致函古劍:
13/2信收到,看了很納悶,你為什么急急于退休后的事?香港現(xiàn)住房子已是你的了,退休何必躲到珠海去?我勸你即使要在大陸買房,以上海為妥,還可以分期付款。再不然,可以到松江、嘉定或青浦去買一座舊式宅院,佳更廉,可以蒔花種竹,亦有詩趣。如在上海,還可以開一個小店,亦足貼生活,《文匯報》 有一記者在西門開了一個小書店,生意不壞,我把四五百本英文學術書托他賣,第一個月他送來1000元,說是只賣了三四十冊,一本巴爾扎克的小說 (三十年代版),居然賣了50元。
2006年深秋,在蘇杭一帶轉悠了幾天。蘇州的朋友介紹說:這個那個院子原來只賣多少萬,某年某月港臺某人買去,現(xiàn)在值多少多少萬。
五
施蟄存早年曾與魯迅論戰(zhàn)并且不落下風,端的了得。北山四窗,非比尋常。一直仰慕此老。他又是眾所周知的“拗相公”,垂老意氣不曾少衰。
1979年1月17日,施蟄存致函茅盾,首稱“雁冰先生閣下”,末署“五十年前老門生”。 “拗相公”何以對茅盾如此俯首貼耳?有點詫異。
其實,多翻幾本書就會知道,二十年代前期,施蟄存在上海大學中文系求學,茅盾正是他的座師,主講希臘戲劇和神話,兩人確有師生之誼。如此稱呼,不足為怪,其來有自。
有趣的是,施蟄存那時正好坐在丁玲后排。才女的背影,讓他經久難忘。北窗晚年曾吟詩感舊:六月青云同侍講,當時背影不曾忘。
這又讓我想起孫犁晚年致丁玲的一封信。節(jié)錄如下:
信,今天果然收到了。我們小小的編輯部,可以說是舉國若狂,奔走相告。您的信又寫得這樣富有感情,有很好的見解。您的想法,我是完全贊同的,我們這些年齡相仿的人,都會響應您的號召的。
我自信,您是很關心我們這一代作家的,也很了解我們的。不只了解我們的一些優(yōu)長之處,主要是了解我們的缺短之處。我們這一代人,現(xiàn)在雖然也漸漸老了,但在三十年代,我們還是年輕人的時候,都受過您在文學方面的強烈的影響。我那時崇拜您到了狂熱的程度,我曾通過報刊雜志,注視你的生活和遭遇,作品的出版,還保存了雜志上登載的您的照片、手跡。在照片中,印象最深的,是登在 《現(xiàn)代》 上的,您去紗廠工作前,對鏡梳裝,打扮成一個青年女工模樣的那一張,明眸皓腕,莊嚴肅穆,至今清晰如在目前。這些材料,可惜都在抗日戰(zhàn)爭和土地改革時期丟失了。
丁玲是二十世紀能分別讓魯迅和毛澤東為她吟詩作詞的惟一女性,她的才氣和她在那個時代的影響力,刻下恐怕是被大大低估了。
(選自《天海樓隨筆》/梁由之 著/海豚出版社/ 2015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