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式昭
認識江南才女李莉二十多年了。我曾經稱她善于“補鍋”,堪稱“補鍋大師”,這是源于相識的最初幾年,總聽到她在玩“接力棒”——接過半成品,或合作或單干,獨運匠心,自辟蹊徑,巧手玉成?!讹L氏彝蘭》如是,《白潔圣妃》如是,狀李贄云南之旅的《童心劫》也如是。記得她還向我講過,當年領導曾經交下一個禁毒題材劇目的任務,劇團組織人左弄右弄,總也不成器。局長馬博敏把她叫來,不許討價還價地派下這樁“苦活”。她接了,上了,拼了,硬是交了上佳的答卷,劇目上演了。也許正是這一次,我想到了她的特異功能“補鍋”。不是么,鋦缸補漏,重捏重塑,不啻大手筆也。
不過,這“補鍋”么,內中的講究大了。要慧眼獨運,深挖題材內涵,處理好各種矛盾,尋找最佳舞臺呈現(xiàn)。我想以白劇《白潔圣妃》為例,作點剖析。
應大理州民族歌舞劇院白劇團之約,李莉為白族民間傳說中的圣女、被奉為蒼洱“本主”的白潔夫人立傳,便遭遇了一大難題,歷史評價和道德評價的抵牾。我以為《白潔圣妃》的最大亮點,是處理好了歷史評價或道德評價的復雜關系,破解了這一難題。
白潔原本是鄧賧詔主夫人,是美麗、善良、機智、多情的象征,丈夫被皮邏閣燒死之后,她奔赴火場,用手扒灰燼,尋找丈夫尸骨,血染十指。為了抗拒皮邏閣的逼婚,她縱身洱海,保全了節(jié)操,進而受到白族民眾世世代代的尊崇。相沿至今的火把節(jié)、洱海賽龍舟,便始于人們?yōu)榱藢ふ宜倪z體。而用鳳仙花染紅指甲,則是紀念她雙手滴血扒灰燼的壯舉。這一切,見于世代相襲的民間傳說,也見諸多種野史記載。
于是,歷史和道德的二律背反,便擺在了劇作家李莉面前。
面對這一難題,劇作家毅然采取了新的視角和新的思維方式,突破非此即彼的兩極思維,著力地運用彼此包容的辯證邏輯。本來,歷史事件就由多種因素構成,歷史人物也是多側面、多重性的。那種非此即彼、非善即惡、非功即過、非美即丑的思維,往往會把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簡單化、表面化、粗鄙化、疏陋化。為什么不能既善且惡、既美且丑、既是且非、既功且過呢?為什么不是復雜而多樣地融于一體呢?當然,不是要去抹掉事物的質的規(guī)定性,而是說選取不同視角、依據(jù)不同準則,完全可以得出多樣化的結論,作出超越單一化平面化的,能發(fā)人深思的詮釋。而這,也許更接近事物的本來面目,更能反映事物的本質。李莉大膽地這么做了,《白潔圣妃》也就得以嶄新的面貌立于白劇舞臺!
皮邏閣是一個全新的藝術形象。他身上更多地體現(xiàn)出作者新的思維和新的追求。作為六詔中最強大的蒙舍詔詔主,他眼光深遠,胸懷大志,既有統(tǒng)一六詔的雄心,又有南面稱王的野心;既是開國安邦的英明君主,又是心狠手辣的陰險小人;既深明一統(tǒng)歸唐的歷史趨勢,又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惡魔!照白潔夫人的話就是善良與罪惡融在一處、仇恨和道義混在一起、英雄與魔鬼合成一體!但,僅僅表面地列出這相悖的兩個側面,僅僅展現(xiàn)人物的這一雙重性格,那么,就根本上說,這個人物還沒完全脫離表面化、臉譜化的窠臼,也只是臉上多抹了幾筆黑白相間的油彩!劇作的高明在于在雙重性格的前提下,深入挖掘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展示了復雜的心理依據(jù),特別是寫出了他身上的“大惡”向“大善”的辯證轉化。
寫好了皮邏閣,白潔夫人的塑造,就便當?shù)枚嗔?。這里的關鍵是如何處理她的政治眼光即對皮邏閣政治目標“一統(tǒng)歸唐”的支持,以及為夫復仇、堅守節(jié)操的關系,換個說法,也還是如何處理順應歷史和堅守道德的兩難選擇問題,只不過,它具體而微地落在了女主人公白潔的身上。《白潔圣妃》中白潔夫人身上最大的亮點,是劇作為她作了重新定位,她不僅是美麗、善良、忠于愛情、以死抗爭的復仇女神,更是具有遠見卓識、明大體、顧大局、眼里有鄉(xiāng)親、心中有百姓的杰出才女。
看到皮邏閣的攻略,以及他不得已而為之的謀殺五詔主的內心直白以后,帶來的是她對皮邏閣的極端對立的兩種態(tài)度、兩種選擇的內心的痛苦撕拼:“他半是人杰半是鬼,我半是仇恨半是悲!”“怎么辦?助他么,夫君亡靈怎面對?毀他么?誰解六詔眼前危?”思來想去,她只能夠“辨大勢,量進退,吞下仇,抹去淚,為踐夙愿、拼死掙扎這一回!”而正因為她性格中的這種雙重性,讓她時時處處居于矛盾的巔峰,時時刻刻處在兩難的境地。戲卻因此而更好看了,情節(jié)因此而更曲折了,人物因此而更豐滿了,內涵也因此而更厚重了。劇作對民間傳說以至野史逸聞中白潔形象的提升,由此而得到了實現(xiàn)。
我以為這是處理歷史題材的杰出之作。這是講她的“補鍋”。
“鑄鼎”云云,則是指她的原創(chuàng)劇作、舞臺精品。這方面,也可以列出一長串。給我印象最深的有京劇《成敗蕭何》、《秋色漸濃》(越劇版我沒看過)、《金縷曲》,滬劇《挑山女人》等等。試選兩出說說。
《金縷曲》是在第七屆中國京劇節(jié)上看到的,我欽佩郭啟宏原著話劇《知己》為知識分子吶喊的真誠,也敬佩李莉改編本顯示出的人文關懷。特別是關注人性、關注個人命運與社會環(huán)境的碰撞。
《知己》是啟宏的新作。是他歷經沉浮、洞察世態(tài)、省視內心、感慨系之的作品,是他“老而彌堅”、頑固依舊、骨鯁在喉、不吐不快的作品。這出描寫清初知識分子命運遭際、思想性格發(fā)展、或堅守或被扭曲的戲,在我看來,是一出讓人感慨萬端的作品,一出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作品,一出使人深長思索的作品,一出叫人回味無窮的作品。是一出一眼看不透的戲,一出看后各有所悟的戲。說它是啟宏椎心泣血之作,當不為過。他實實在在是在借古人的酒杯,澆自己內心的塊壘。
李莉改編是成功的。既忠實于原著,又略有差異。特別是和啟宏相比較,她顯得更為“心慈”,更加“手軟”。經受了流放寧古塔的非人折磨,昔日狂放不羈的江南才子吳兆騫,已經蛻變?yōu)槠埱彝瞪谋艾嵭∪?。李莉卻給了他一線陽光。她“因為深愛”,“更愿意看到吳兆騫,在經過磨難后閃現(xiàn)出的心底明光”,“盡管這明光一閃即滅,但至少能讓人因此而感覺人心向善向美的渴望”;因而,她“在改編中摻和進了些許人心本善的向往和執(zhí)著”。全劇結局便和話劇原著有明顯的不同。對此,我舉雙手表示贊同。
有學者聲言,該劇是真正引領京劇走向現(xiàn)代的作品,實現(xiàn)了從話劇到京劇的完美轉化。此話極是。作為京劇節(jié)評論組的成員和召集人,觀賞了全部參演劇目,點評了一批佳作,我更想說:從劇本主旨內涵開掘的深沉厚重,人物形象的鮮明豐滿,舞臺呈現(xiàn)的精致完美,李莉的改編本《金縷曲》,完全可以視為本屆京劇節(jié)的扛鼎之作,當之無愧的翹楚。
令我更為敬佩的是上海京劇院特約定制并隆重推出的佳作《成敗蕭何》,這是李莉創(chuàng)作達到的巔峰。自該劇問世,贊譽不斷,好評如潮。我只想說明一點,就創(chuàng)作思想探索,它和本文前邊談到的白劇《白潔圣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都關聯(lián)著道德評價和歷史評價的關系?!俺梢彩捄螖∫彩捄巍保@是道德評價范疇的譴責——“蕭何的道德,對不起韓信!”而“成敗豈能由蕭何!”則著眼于歷史評價了。此乃客觀趨勢使然,個人無能為力!李莉巧妙地回答了這一難題。
兩劇相聯(lián),總體上看,都是唯物史觀的勝利。在某種意義上說,《白潔圣妃》難度更大,更富開創(chuàng)性,在作者劇作史冊上,更具里程碑價值?;趧》N受眾的局限,演出陣容層次的差異,更由于宣傳推薦的不等同,《白潔圣妃》的影響遠遠不如《成敗蕭何》就是了。
我的想法是,《白潔圣妃》的價值,很值得重新認識,《白潔圣妃》的創(chuàng)作經驗,很值得認真總結。
當然,一孔之見,終歸上不得臺盤。姑往說之,說說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