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康生
小雨初晴的清晨,我還在睡夢里,就聽到了“補——鍋——嘞,補——鍋——嘞”的吆喝聲。那吆喝聲拖著長長的腔調(diào),飄蕩在村子的上空。
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然后三步并作兩步奔向打谷場。
補鍋強早已在打谷場支起風(fēng)箱,架好爐子,生起炭火。“補鍋啰,生鐵補鍋!”補鍋強掄起鐵榔頭,噼里啪啦一陣亂打,將生鐵片砸碎,然后把碎片嵌進如小碗般大小的坩堝里……
突然,一條土狗從打谷場的草垛里躥出來,盯著補鍋強齜牙狂吠。補鍋強彎腰下蹲,拾起火鉗。土狗急促轉(zhuǎn)頭,一溜煙逃遠了。
“汪、汪、汪……”孩子們踩著土狗的叫聲從村頭村尾聚攏過來看熱鬧看稀奇。幾個頑皮搗蛋的小家伙圍著補鍋強打轉(zhuǎn)起哄:“補鍋嘞,補鍋嘞,補你爹的耳朵嘞!”
補鍋強板起臉,一臉嚴肅,濃黑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結(jié)。但這些搗蛋鬼仍不知趣地向補鍋強扮著鬼臉。補鍋強不由心頭火起,抓起火鉗啪啪亂舞。幾個搗蛋鬼哄的一聲,嚇得四處逃散。
“新鍋沒有舊鍋光,扔了舊鍋菜不香。”大人們紛紛放下手里的活計,提起穿孔、開裂、爛洞的鐵鍋來到打谷場。很快,打谷場便堆滿了大小不一的銹瘡鐵鍋。
村民們圍著補鍋強打哈哈,講價錢,談家長里短,生活瑣事。
村民們說,過日子離不開一口鐵鍋,鐵鍋燉煮著村子的酸甜苦辣,也暗藏著村子的生活密碼。
那年月,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口大鐵鍋。村民如自立煙火,再窮也會買口新鐵鍋。鐵鍋通常用生鐵鑄成,用久了,鍋底就氧化生銹,一層層脫落,最后燒成破洞。然而,就算是燒出破洞,村民仍舍不得扔掉,也不忍心扔掉。那時,村里曾流傳一首順口溜:“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p>
閑來圍觀的男女老幼漸漸多了起來,打谷場已變得空前熱鬧。
我縮著身子鉆進人群,見到補鍋強手持火鉗從火堆里夾出一塊火炭,湊到煙嘴上,給村長黃華庚把煙點燃。然后,將一口無耳爛鍋舉在手里,瞇著眼,對著破裂的鍋底瞅來瞅去。接著將爛鍋翻轉(zhuǎn)倒扣在木樁上,再用小鐵錘敲打漏點邊緣,鏨出一個梅花形的鋦眼。
“嘿嘿,”我憨笑著把手伸到爐口烤一烤,“強叔,我來給你拉風(fēng)箱?!”
補鍋強將風(fēng)箱拉桿遞給我,示意短程抽拉風(fēng)箱。
我蹲下身子,使勁地拉著風(fēng)箱。風(fēng)箱忽噠忽噠地把風(fēng)送進爐膛,爐火越燒越旺,騰起半尺高的火苗。
趁生鐵片尚未融化,補鍋強用銼刀清除鐵鍋上的煙漬污垢。
“呼哧、呼哧”坩堝里生鐵片逐漸熔化,熔化成一團蠕動的火焰。
“得食!”瞇縫著雙眼觀察火候的華庚村長忽地站起身來,發(fā)出一聲低吼。
話音未落,補鍋強舀出滾燙的鐵水,飛快攤在黑黢黢的布塊上,然后,對準鏨好的鋦眼,用力一壓,另一只飽蘸石灰漿的手則從鋦眼的背面用力一頂,只聽“吱啦”一聲,紅彤彤的鐵水迅速凝固成豌豆大小的疤痕。
緊接著,補鍋強徒手抓粗砂輪打磨凸起的補疤。
之后,他又從水桶里舀一瓢水倒入鍋內(nèi),試水檢漏。
敲敲、擠擠、壓壓、銼銼……補鍋強一直忙到太陽偏西,才收拾火爐離開村子。
補鍋強挑起籮筐,迎著夕陽走了。他肩上那副籮筐,扁扁的,裝滿了風(fēng)箱、板銼、鑿子、坩堝等工具,看上去沉甸甸的?!罢艄葹轱?,烹谷為粥?!毕鄠?,鐵器時代就出現(xiàn)了補鍋匠,可以說,補鍋匠是一個非常非常古老的行當。補鍋強從小對補鍋就很好奇,12 歲時就跟著高雷補鍋匠肖亞鐵學(xué)補鍋鋦盆,16 歲時便獨自挑著扁擔(dān),走村串戶,吆喝補鍋,工價常以“照火”來計算,每點一粒鐵水就叫“一照火”,補鍋強究竟一天能點多少“照火”,他從來不與人說,鄰居背后猜測約十“照火”左右。補鍋強每天傍晚都要喝二三兩鄉(xiāng)下米酒,說是解乏,但從不喝醉,生活過得既平淡又充實。后來,村里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什么高壓鍋、電飯鍋、電磁鍋、不粘鍋、搪瓷鍋、不銹鋼鍋等紛紛“飛”入尋常百姓家,而各家之“鍋”用壞了便扔,扔了再買,如此這般,補鍋的生意便逐漸冷清起來。曾經(jīng)沿街沿村吆喝的補鍋師傅們,大多不見了蹤影。然而,補鍋強卻舍不得丟棄這門手藝,毅然決然地選擇堅守。
離開鄉(xiāng)村后,我遇見補鍋強的次數(shù)便漸漸少了。
后來,有村民告訴我,補鍋強已跑到鎮(zhèn)里搭起了一間補鍋鋪。不管逢墟閑墟,鄉(xiāng)親們總能看到他在鋪里敲敲打打,修修補補。
那天,我莫名地想起一些往事,于是,帶上一口燒破底的鋁鍋去拜會補鍋強,追憶一下曾經(jīng)過往的歲月。
斜陽下,補鍋強蹲在地下畫線、裁切、配底。他身后是一間逼仄的補鍋鋪,鋪子里堆滿鍋碗瓢盆等雜品。鋪子很窄,窄到連一只腳都插不進去,干活時,只能把腳挪到門口。然而,就是在這間逼仄的鋪子里,他卻不知補了多少口鍋。
叮叮當當聲中,補鍋強已接到4 口鋁鍋。只見他拿起一口鋁鍋,左右瞄上幾眼,斟酌一番后,便用大剪刀將漏了的鍋底剪掉,接著用羊角錘內(nèi)外敲打,新鍋底跟原先的鍋身就在一次次的敲打聲中融為一體。
“補鍋底最講究巧勁,每次剪、敲、扣、貼都要出巧力?!毖a鍋強邊說邊壓縫。半桿煙的工夫,鋁鍋就補好了。透過爐火,我發(fā)現(xiàn)他的腳板彎曲變形了。但他說,腳板彎曲變形算不了什么,最讓他揪心的是,找不到手藝傳承人,他先后帶過6 個徒弟,可沒干多久就跑了。
“只要還有人來補鍋,我就會支起火爐!”他語氣喃喃,渾濁的眼里噙滿了淚花。看著他眼里的淚花,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前些日子,新冠肺炎疫情多點散發(fā),局部暴發(fā)。茂建安公司的建筑工地聞風(fēng)而動,全員核酸檢測、全員一線抗疫。正當戰(zhàn)疫正酣之時,工地里那口能煮出“千碗”面條的八印大鐵鍋突然裂開一條縫,“滴答滴答”地漏個不停。
“此鐵鍋非彼鐵鍋!”補鍋強猛地挑起籮筐,便匆匆地趕往工地。
“嘭——嘭——嘭——”補鍋強一進入工地,就聽到了巨大的爆炸聲。
補鍋強光著膀子沖進廚房,發(fā)現(xiàn)半月形的灶臺上安放著兩口鍋,一口大鐵鍋,一口小砂鍋,此時,小砂鍋里的油已經(jīng)全部著火,躥起來的火苗有一米多高。肥婆廚娘被嚇得臉色蒼白,嘴唇哆哆嗦嗦顫個不停?!皾娝然?!”不知誰在背后潑了一盆冷水,奈何弄巧成拙,火勢越燒越旺。灶臺上的雜物霎時被引燃,現(xiàn)場濃煙滾滾。
補鍋強沒有遲疑,徒手端起著火的砂鍋就往外跑。滾燙的油火四處亂濺,“噼里啪啦”地濺落在他的手上,他忍住劇痛,一路狂奔,最后因砂鍋的鍋柄太燙,補鍋強只好將鍋丟在地下,然后一腳把砂鍋踢飛到三米開外的沙地上……
然而,砂鍋之火剛撲滅,一則關(guān)于“補鍋佬補鍋引發(fā)火災(zāi)”的消息就在網(wǎng)絡(luò)上不脛而走,補鍋強用衣袖擦把汗,嘴里不停地嘟囔著:“這年頭,究竟誰在補鍋?誰在甩鍋?”
“甩得了鍋,但抹不了黑!”補鍋強相信真相終究會見到陽光。他二話不說,就把八印大鍋架到“三腳馬”上,然后用夾鉗將補丁敲好,緊接著使勁拉動風(fēng)箱,風(fēng)箱“嘩啦啦”拉得山響,坩堝里的小鐵塊在爐火里逐漸熔化,化成了緋紅的鐵水。補鍋強用泥匙舀起鐵水,沿著裂縫一點點地補上,下面用泥槽托著,每補一下,鍋底就冒出一縷青煙。補鍋強極其專注,眼睛死死地盯著破損處,一照火一照火地補,整個過程沒有使用任何膠粘和焊接,全憑手工完成。
爐火越燒越旺,熊熊爐火映紅了補鍋強黑黝黝的臉。他額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一點點墜落在爐子里,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脆響……補鍋強告訴我,這也許是他“職業(yè)生涯”里補的最后一口鍋了。補鍋強用銼刀一刀一刀地銼去鍋上的毛刺,眼里露出一絲不舍。是的,補鍋強半個世紀的堅守所詮釋的,就是自己對這門老手藝的熱愛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