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桓，鄒　嵐

(海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海南 ?？?57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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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口閩語面狀量詞“筪”“葉(箬)”“片”理據(jù)與用法淺析
——兼論與黎語、現(xiàn)代漢語等比較

李清桓，鄒嵐

(海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海南 海口 571158)

摘要：“筪”與“箬”皆為閩語特征詞，但量詞的用法是海口閩語特有的，其他閩語未見量詞的用法，其適用的范圍受制于“筪”與“箬”的原型范疇，其產(chǎn)生的機制乃隱喻或轉(zhuǎn)喻的促動。量詞“箬”今書面寫作“葉”，讀音為[hio33]，是個訓(xùn)讀字。量詞“片”的兩讀([fin35]/ [fi35])別義(語法意義)，究其實，“片”讀[fi35]以計量成雙成對的事物的一部分，源自黎語量詞[fi:k7]而在語音上發(fā)生微變。

關(guān)鍵詞：海口閩語; 量詞; 黎語; 理據(jù)

?？陂}語乃閩語的分支，既蘊含閩語許多共同性，又存有自己個性，其中量詞的理據(jù)與用法直接或間接反映了這個問題。詞的理據(jù)是指詞的來源、詞義演變動因與軌跡。探討量詞的理據(jù)助于我們了解詞義發(fā)展變化的原因，揭示詞義演變規(guī)律與正確使用量詞。探求方言量詞的理據(jù)還助于我們了解各方言之間，方言與共同語、甚至與該語系的諸語言之間的淵源關(guān)系，知曉民族與地區(qū)人群普遍的認(rèn)知方式和文化內(nèi)涵，也可顯示方言詞匯特點。量詞可依研究目的不同而從不同角度加以分類，所謂面狀量詞是指量詞成員皆有“平面”語義特征，且用來計量“平面”語義特征事物的量詞。下面筆者擇選海口閩語3個面狀量詞的理據(jù)和用法進(jìn)行闡釋，再較之瓊地的黎語、村語、臨高語等少數(shù)民族語言以及現(xiàn)代漢語，從而管窺、說明上述問題。

“筪”、“葉(箬)”、“片”在?？陂}語中皆為面狀量詞，計量平面的事物，但產(chǎn)生的理據(jù)不盡相同，用法上亦有各自適用范圍。

一、 筪[ha55]

“筪”在?？陂}語中，用作量詞，計量較小的紙，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漢語的“張”，如“一筪紙”。也可作名詞，指竹和桿狀植物外皮，亦可作構(gòu)詞語素，如“花筪花瓣”“筍筪筍殼”等，《漢語方言大詞典》*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6599頁。載閩語區(qū)內(nèi)福建廈門、廣東?？档鹊赜?“竹和桿狀植物外皮” 之名詞義的用法，又《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李榮：《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873頁。記載，雷州閩語“筪”指竹和桿狀植物的殼和皮，多指甘蔗的外殼；廈門閩語中則以語素構(gòu)成復(fù)音詞“筪笠竹笠”。但非閩語方言與現(xiàn)代漢語幾乎不用“筪”一詞，也不作構(gòu)詞語素。故“筪”乃閩語方言特征詞，而其量詞用法更是海口閩語的特用。

“筪”是古語詞，現(xiàn)代漢語幾乎不用，本義為“竹子”。《說文·竹部》未收“筪”，但見于別的字典辭書，如《玉篇·竹部》：“筪，竹?！庇帧都崱め蝽崱罚骸肮d，竹名。或省?！?“筪”的“竹皮”義是經(jīng)由轉(zhuǎn)喻的動力而產(chǎn)生，由同一語域的相關(guān)性而獲得的意義?！爸衿ぁ笔侵褡拥耐獗?，通過隱喻的促動也可指桿狀物外皮或者外殼，隱喻產(chǎn)生的基礎(chǔ)是不同事物具有相似性；甚可擴展指非桿狀物的外表或外殼，如花的表層，即花瓣，?？凇盎üd花瓣”中“筪”正是“外殼”義的延伸。另外“竹皮”也可通過轉(zhuǎn)喻的方式獲得由竹皮制作的物品之義，廈門閩語中的“筪笠竹笠”便是。同時由于“筪”的“竹皮”具有平面語義特征，故可產(chǎn)生量詞的用法，以計量平面的紙張。雖然“筪”的概念外延已由“桿狀植物的外皮”擴大至“非桿狀植物的外皮”，但它始終無法擴展到“具有較大平面的植物外皮”或其他“具有較大面積的事物的表面”去，這是因為“筪”受到了其本義所指代的原型范疇的限制(竹皮之面“較小”)，最終它被限定于計量“較小平面的”紙張。下面我們用圖表形式來顯示“筪”的詞義生成脈絡(luò)或軌跡：

二、葉(葉)[hio33]/ 箬[hio33]

“葉”，?？陂}語用作量詞，計量紙或紙幣，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漢語量詞“張”，如“九葉紙(九張紙)”；作名詞用，義為葉子、花瓣。據(jù)陳鴻邁考證，“葉”為訓(xùn)讀字，訓(xùn)讀音為[hio33]，所對應(yīng)的本字當(dāng)為 “箬”*陳鴻邁：《?？诜窖栽~典》，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23頁。。所謂訓(xùn)讀，是指“有一些在意義上有關(guān)聯(lián)的詞語(廣義的同義詞)，在現(xiàn)代(海南)方言中，只保留了其中一個語音，其余的一個(或更多)已經(jīng)失去了它本身的語音。”*詹伯慧：《海南方言中的同義“訓(xùn)讀”現(xiàn)象》，《中國語文》1957第6期，第35頁。訓(xùn)讀出現(xiàn)的原因是“為了解決口語與書面語不一致的矛盾?！薄皬恼Z言接觸的角度看這是消化吸收書面借詞的一種辦法，它是用自己已有詞語的語音來讀外來的同義字詞；從本質(zhì)上說它是借用現(xiàn)成的文字形式來記錄語言中口語詞語的方法?！?xùn)讀詞則是用自己已有的詞去套意義相同、相近的外來詞，其重點是意義而不是語義。(筆者按：語義應(yīng)改為語音)”*劉新中：《海南閩語語音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175-183頁。即某詞義的訓(xùn)讀字通過書面語進(jìn)入方言系統(tǒng)時，本字早已存在于該方言系統(tǒng)中并用于表達(dá)該詞義。由此可以推斷，在表達(dá)名詞義“(竹)葉”時，?？陂}語中本用“箬[hio33]”，后為調(diào)合口語與書面語間的矛盾而記錄為“葉”字，但讀音仍為“[hio33]”。

“箬”的本義為竹皮，是古楚方言詞，《說文·竹部》：“箬，楚謂竹皮曰箬?！薄稘h語大詞典》列單音字“箬”的首義項為“竹筍外殼”*羅竹風(fēng)：《漢語大詞典(縮印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第5229頁。，且其首書證為《說文》本條釋義，此不妥。因為“竹筍外殼”與“竹皮”的區(qū)別明顯，若釋義改為“竹子外殼”，則與“竹皮”義近?！稘h語大字典》列“箬”的首義項為“竹皮”*漢語大字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字典》，武漢：辭書出版社，1990年，第2980頁。，首書證亦為《說文》本條釋義，顯然正確?！爸衿ぁ迸c“竹葉”共存于“竹子”，故通過轉(zhuǎn)喻的促動而引申為“竹葉”“竹子”?！盎ò辍迸c“竹皮”具有相似性，皆為物的外表，故“箬”通過隱喻的促動而產(chǎn)生“花瓣”義。文獻(xiàn)存“箬”的 “竹子”與“竹葉”等名詞用法，如晉王彪之《閩中賦》：“緗箬素筍，彤竿綠筒?！贝恕绑琛睘椤爸褡印绷x，“緗”為“紅色”義，與下文的“彤”同義，“彤竿”與“緗箬”對應(yīng)。竹子初成之時外表呈淺綠色，時間久則成淺黃色，再年深日久的竹子則是深紅色(彤色)。唐柳宗元《柳州峒氓》詩：“青箬裹鹽歸峒客，綠荷包飯趁虛人?！贝恕绑琛睘椤爸袢~”義。但文獻(xiàn)不見“箬”的量詞用例，?？陂}語的量詞用法，反映了?？陂}語詞匯的特點或?？陂}人認(rèn)知特點。

?？陂}語用“箬”替換“葉”，雖是吸收當(dāng)時共同語言的一種體現(xiàn)，但在很大程度上是文化的折射，乃佛教滲透中土的結(jié)果?！叭~(葉)”的本義為草木之葉，《說文·艸部》：“葉，草木之葉也?！薄叭~” 具有較小的平面語義特征，可轉(zhuǎn)化為量詞以計量片狀事物(如書頁、紙張等)，所以何金松認(rèn)為“書冊的紙張像片片葉子，故用葉作量詞表示，甚為形象合理”*何金松：《漢字文化解讀》，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38頁。，不過此論太泛。因為一般植物的葉子是經(jīng)不住筆尖的反復(fù)摩擦和長久保存的，故不是理想的書寫載體。探其源，與印度佛教經(jīng)書抄寫在貝葉上有關(guān)，如《貝葉經(jīng)》謄抄在貝葉上?！柏惾~是檸櫚科植物貝葉棕，古書上記載為貝多樹，生長于熱帶亞熱帶地區(qū)。段成式《酉陽雜俎·廣動植物之三》中有記載說，‘貝多樹出摩伽陀國，長六七丈，經(jīng)冬不凋。此樹有三種，……西域經(jīng)書，用此三種皮葉?！鸾虃魅胛麟p版納以后，西域用于刻寫經(jīng)文的貝樹隨之傳入。佛教信徒用于制作貝葉經(jīng)的貝葉，是先采取鮮花葉，按一定的規(guī)格裁條，壓平打捆，加酸角、檸檬入鍋共煮，再洗凈、曬干壓平，用墨線彈成行，再用鐵筆按行刻寫。爾后在滿字的貝葉上涂一次墨，用布抹擦，讓墨水汁殘留在刻痕內(nèi)，形成清晰痕跡，再裝訂成冊保存。用貝葉刻寫的貝葉經(jīng)書，具有防潮、防蛀、防腐等特點，可保存百年而不爛。”*參見百度百科“貝葉”。故緣于當(dāng)時佛教的盛行，包括《貝葉經(jīng)》在內(nèi)的佛經(jīng)被大量傳抄，而使得“貝葉”之“葉”帶上了計量“貝書”的功能。如唐皮日休《奉和魯望寒夜訪寂上人次韻》：“院寒青靄正沈沈，霜棧乾鳴入古林。數(shù)葉貝書松火暗，一聲金磬檜煙深?！庇帧度卧~》(第6冊)收宋鄭元秀《虞美人·蓂飛八葉書》詞：“蓂飛八葉書云后，此日孫枝秀。愛他風(fēng)味似吾人，都是筆頭能篆、又能文。”這是“葉”由原來計量貝書功能向計量一般書籍的轉(zhuǎn)變。清代學(xué)者段玉裁認(rèn)為計量紙張的量詞“葉”，其本字應(yīng)該為“葉”。“葉”，《說文·竹部》：“葉，籥也?！庇帧墩f文·竹部》：“籥，書童竹笘也?！倍斡癫米⒃唬骸靶核鶗鴮?，每一笘謂之一，今書一紙謂之一頁，或作葉，其實當(dāng)作此。”段玉裁之觀點立足于竹片曾經(jīng)是漢字的載體，但從漢字使用實際情況看，文獻(xiàn)以“葉”計量紙的數(shù)量用法，筆者遍查文獻(xiàn)未見，只是近人考方言本字時候，個別學(xué)者使用“葉”，泛指書、畫、紙等的張、頁。張慎儀《蜀方言》：“葉書篇曰?！?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7119頁。其實，古人一般不計量書籍有多少頁，而是以卷或冊等方法計書籍，故使用的量詞有“卷”“冊”“編”“札”“牒”等，計量紙張的數(shù)量，較早用的量詞有 “張”“幅”等。如清嚴(yán)可均輯《全漢文·卷六十三·上表訟冤》：“《搜神記》：‘孝直辭以亡父所乘，緯致恨，密構(gòu)孝直賊事，敕下獄。臨死，告妻以紙三十張，筆十管，墨五挺，安墓中?！辟Z思勰《齊民要術(shù)(卷九)·作菹、藏生菜法第八十八·菘根蘿卜菹法》：“凈洗通體，細(xì)切長縷，束為把，大如十張紙卷。暫經(jīng)沸湯即出，多與鹽，二升暖湯合把手按之?！北彼紊蚶ā秹粝P談·補筆談卷三·雜志》：“葉道卿、王原叔各為一體詩,寫于一幅紙上，子京于其后題六字曰：‘效子美誶景純。’”

由上可知，以“葉”計量書籍有多少頁，最早始于計量貝書，至于與“葉(葉)”同源的“葉”(兩者皆有扁、薄義)，雖在理論上可以轉(zhuǎn)換為量詞，但是無論從古人計量書籍的方法看，還是從文字使用上看，皆未用“葉”。故以“葉”計量紙張數(shù)量，源于計量佛經(jīng)的貝書。同時，我們也可認(rèn)識到：在?？陂}語的口語中，“箬[hio33]”最初可能只是名詞而未發(fā)展出量詞，后“葉(葉)”隨書面語入閩瓊地區(qū)，當(dāng)?shù)赜?xùn)讀，將“葉(葉)”的量詞用法轉(zhuǎn)嫁到“箬[hio33]”上，使得“箬[hio33]”也發(fā)展出計量功能，用于紙張。

黎語計量紙張多用量詞van3，如ts2van3tshia3(一張紙)，也可計量一本書中紙張的數(shù)量，如tshia3tsau2pa1fu:t7van3tshia3(書有五十葉紙)。黎語的名詞“紙”tshia3、“書”tshia3與名詞“樹”tshai1同源，是語音的交替，即“紙”tshia3與“書”tshia3源于名詞“樹”tshai1。量詞van3來源于名詞van1(土地)，語義上蘊含“平面”義，只是通過聲調(diào)的變化以區(qū)別量詞與名詞。黎語還有與量詞van3具有語音交替關(guān)系的量詞va:n1。va:n1用于成梳形的東西*鄭貽青、歐陽覺亞：《黎漢詞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47頁。，成梳的東西在整體上也具有平面的語義特征，可計量芭蕉，如ts2va:n1hwe:k7(一梳芭蕉)。另海南村話量詞van13也計量紙張*符昌忠：《海南村話》，廣州：華南理工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216頁。。這如同?？陂}方言量詞“葉”、現(xiàn)代漢語量詞“葉”“頁”的用法。海南臨高話量詞 vn4可以計量紙張*劉劍三：《臨高漢詞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92頁。，tam1vn4tsi3(三張紙)，但是適用范圍可延伸計量其他的片狀物，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漢語量詞“片”，如tam1vn4bo2(三片葉子)。由上可知：黎語量詞van1、va:n1、村話量詞van13、臨高語量詞vn4之間在語音與語義方面存在很明顯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具有同源關(guān)系，適用的范圍大同小異。

三、片[fin35]/ [fi35]

海口閩語量詞“片”有兩讀，一讀為[fin35]，計量面狀的、較小片的東西(如膏藥、痂、糕、肉)；一讀為[fi35]，計量成雙成對的一面、一邊或一個，如房屋的墻、門(《說文·門部》：“門，聞也，從二戶，象形。”即“門”有“二、雙”之語義，今天的“門”一般與古之“戶”相當(dāng)，是古之“門(門)”一半。《說文·戶部》：“戶，護也。半門曰戶?！?。“片”作為量詞，已見于漢代文獻(xiàn)，最初與“餌”組合，漢代以后，與“片”組合的名詞逐漸增多，涉及“食物”“材料類”“首飾珠寶”“形狀品質(zhì)”“自然物”“日用器物”“日用事物”“身體部位”“自然現(xiàn)象”“創(chuàng)作物”“建筑物及其部件”“心理名詞”“文化事物”*張赪：《類型學(xué)視野的漢語名量詞演變史》，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254頁。等，可見“片”在古代是個使用廣泛的量詞。其實，現(xiàn)代漢語量詞“片”適用范圍依然寬泛，所選擇的名詞較多，如《現(xiàn)代漢語量詞規(guī)范詞典》記載了“片”的名量詞用法，主要“用于薄片狀的東西、大范圍的面積或空間、景色與氣象、言語與聲音、心情與情感”*李行?。骸冬F(xiàn)代漢語量詞規(guī)范詞典》，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05頁。等，故比較海口閩語與現(xiàn)代漢語量詞“片”的用法，下面的差異尤其值得關(guān)注：第一、語法功能差異：與海口閩語“片[fi35]”所組合的事物語義上具有“相對性”“配對性”，即該事物由“成對”性質(zhì)部分構(gòu)成的整體，而現(xiàn)代漢語量詞“片”沒有該用法。第二、以語音的差異(韻母變化)，區(qū)別用法。即?？陂}語量詞“片”有“[fi35]與[fin35]”兩讀，用法由此相區(qū)別；現(xiàn)代漢語量詞“片”無此特點。下面對以上兩個差異在來源上略作闡釋。

?？诹吭~“片[fi35]”的用法，與“片”的詞義系統(tǒng)緊密相關(guān)。先看“片”的本義：《說文·片部》：“片，判木也。從半木?！薄芭心尽钡恼Z義是動賓結(jié)構(gòu)，還是名詞結(jié)構(gòu)，這在學(xué)界有爭議，即對“‘片’的本義是動詞性的，還是名詞性的”有爭議。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對“片”的注釋為：“片，謂一分為二之木?！奔础捌钡谋玖x是名詞性的?！稘h語大詞典》與段玉裁觀點同，因為列“剖開的樹木之類”*羅竹風(fēng)：《漢語大詞典(縮印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第3821頁。為單音字“片”的首義項，且其首書證為段玉裁的注釋語料。《漢語大字典》則認(rèn)為“片”的本義是動詞，因為《漢語大字典》“片”的首義項為“剖開；分開”*漢語大字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字典》，武漢：辭書出版社，1990年，第2014頁。。今之學(xué)人，有的從歷時角度，詳細(xì)地考察“片”的使用情況，發(fā)現(xiàn)“片”于上古漢語中未存名詞用例，只見動詞與形容詞用例，及結(jié)合許慎的釋義“判木”，認(rèn)為“片”的本義為動詞，指“把木頭一分為二”*孟繁杰、李如龍：《量詞“片”的語法化》，《語言研究》2011年第3期，第35頁。。“片”之本義的詞性雖存爭議，但是無論木被剖分成兩半，即“一分為二”，還是“片”的本義即使為“剖開的木頭”，也是“剖開為兩半的木”，故“片”有 “一分為二”的語義特征。這為普遍認(rèn)同：許慎的釋義“從半木”就明確體現(xiàn)“半”之義?！稄V雅·釋詁四》“片，半也。”《玉篇·片部》：“片，半也?！薄稘h語大詞典》單音字“片”的第三個義項為“半”*羅竹鳳：《漢語大詞典(縮印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第3821頁。、《漢語大字典》“片”字的第三個義項為“半邊”*漢語大字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字典》，武漢：辭書出版社，1990年，第2014頁。。?？陂}語量詞“片[fi35]”計量相對的一面或者一邊，也恰是“一分為二”的反映。

?？陂}語量詞“片”以“[fi35]與[fin35]”兩讀而辨義(語法意義不同)，即韻母的不同而別義，但是詞類并未變，依然為量詞，僅所選擇的名詞之語義不同，即與“片”組合的名詞語義發(fā)生了改變：片[fi35] 與片[fin35]所選擇的名詞在語義上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名詞是否具有相對應(yīng)部分或是否成雙成對。即兩者意義區(qū)別在于語法意義的不同，具體地說是組合功能的不同。這與學(xué)者所論的“音變生義”有所差異。因為學(xué)者所論“音變生義”(又稱音變構(gòu)詞)往往涉及詞類的改變，即使詞類未變，那也限于名詞、動詞、形容詞等之間語義變化，同一個量詞以音變而選擇名詞的現(xiàn)象未見。?？凇捌边@種兩讀別義現(xiàn)象究竟是因何而產(chǎn)生呢？我們從語音尋求突破口?！稄V韻·霰韻》：“片，普面切。”即“片”的中古音為“滂母霰韻去聲，普面切”，?？陂}語讀“[fin35]”，音吻合；?？陂}語讀“[fi35]，音不相吻合。換言之，量詞“片”讀[fin35]，符合中古音在?？陂}語語音演變的對應(yīng)規(guī)律，選擇“面狀的、較小片的”的名詞(如膏藥、痂、糕、肉)是海口閩語詞匯特點的反映。量詞“片”讀[fi35]不符合中古音在海口閩語語音變化的一般對應(yīng)規(guī)律，即“片”讀“[fi35]”有另一來源，并非文白異讀，因為文白異讀不但有著整齊語音對應(yīng)規(guī)律，且詞義、語法功能方面沒有差異。我們眼界投向侗臺語族語言中的黎語。黎語fi:k7用來計量成雙、具有成對的事物*鄭貽青、歐陽覺亞：《黎漢詞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44頁。，如ts2fi:k7ts2ko:m3(一雙鞋)。黎語量詞fi:k7來源名詞“擔(dān)子”，擔(dān)子的兩頭具有成對的性質(zhì)。雖然黎語fi:k7還只是“成雙、成對”的語義，不具有平面性質(zhì)，也未用fi:k7計量成雙成對事物的一部分，但是可以類推、范疇擴展而計量成雙成對的事物，如與黎語同源的武鳴壯語ik7則可以用來計量一雙鞋中的一個(一只)*羅黎明：《廣西民族語言方音詞匯》，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716頁。。黎語“fi:k7”與其同源的武鳴壯語ik7用法的差異，并非詞的理據(jù)不能衍生，只是今黎語未存計量成對事物的一個罷了，或者是語言規(guī)約性的反映。因為今黎語用通用量詞la1計量非平面狀的成雙成對事物中一個，如ts2la1ts2ko:m3(一只鞋)，用[fe:1]計量具有成對平面事物的一個，如河的一邊，墻的一面、事物露在外面的那一層(一面)*鄭貽青、歐陽覺亞：《黎漢詞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42頁。；村話[fε35]作量詞相當(dāng)于“扇”*符昌忠：《海南村話》，廣州：華南理工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216頁。，計量“門”；臨高語通過語音的變化而區(qū)別用法，臨高語[fian2]相當(dāng)于“片”*劉劍三：《臨高漢詞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62頁。，用于田地、村莊等，又[fia3]相當(dāng)于“塊”*劉劍三：《臨高漢詞典》，第251頁。，用于片狀物，如鍋巴、樹皮。雖然臨高語量詞[fian2]與[fia3]沒有明確用來計量成對成雙的事物，但是通過語音屈折變化來選擇不同的名詞。其實，黎語量詞通過語音變化來區(qū)別用法的情況大量存在的，詳見上文對van1與va:n1用法的闡釋以及下文要闡釋的量詞用法。

要之，?？陂}語量詞“片”通過語音變化來區(qū)別用法，很大程度上受瓊地黎語的影響，尤其是“片[fi35]”的讀音可能來自黎語量詞fi:k7。

黎語面狀量詞還有bak7、be:k7，li:m2、le:p7、le:p8，ra:i3、ru:i3，ru:t7、ru:t8。它們的來源與選擇的名詞有所不同。

bak7與be:k7是一對以音變別義的量詞，是語音內(nèi)部屈折變化。bak7計量塊，扁平的物，如ts2bak7kia3(一塊玻璃)，be:k7計量平面狀的文化用品，主要計量畫，相當(dāng)現(xiàn)代漢語的“幅”。如ts2be:k7u:i2(一幅畫)。黎語量詞be:k7是由量詞bak7通過元音的變化而產(chǎn)生的，因為計量文化用品顯然比計量具體的常用物品要抽象，這符合詞義由具體到抽象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量詞bak7的源義詞可能是名詞或動詞bak7。bak7作名詞用，泛指薄而小的東西，只是作為構(gòu)詞語素義參與構(gòu)詞，如tui3bak7浴巾，tui3為“水”義。黎語bak7也存動詞用法，為“切削”義，僅作為構(gòu)詞語素而構(gòu)詞，如bak7bu:i1紛紛掉下(一塊一塊地脫落)；bak7ti:k7剝、削(ti:k7為“小”義)，削而使薄或小；黎語另有“切削”義動詞，指把物體切削為薄、小片。如通什、塹對、保城等地黎方言pha:t7指削甘蔗等，加茂黎方言則用ph7:k9指削果皮、削刀柄、削尖、削甘蔗等。*鄭貽青、歐陽覺亞：《黎語調(diào)查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3年，第501頁。故bak7、pha:t7、ph:k9等詞音義相近，是同源詞，但各自詞義有相對獨立變化途徑， pha:t7、ph:k9等詞則存動詞用法，未見量詞用法。

li:m2、le:p8、le:p7是一組以音變別義的量詞。li:m2瓣，用于柑果的肉塊，如ts2li:m2tso:m1bem1一瓣柚子*鄭貽青、歐陽覺亞：《黎漢詞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86頁。；le:p8(瓣，片；層)，用于薄的東西，如fu3le:p8ki:t7三瓣柑子，又如tshau3le:p8a:k7pou1四片豬肉。le:p7(疊，層)，用于經(jīng)過整理，分層堆積的東西，tom1le:p7tsi:n1六疊錢。黎語li:m2量詞用法，是侗臺語族語言一個常用量詞，如武鳴壯語lim5、平果壯語li:m5、賓陽壯語lim5、毛難語li:m3、水語him3等皆用作量詞，可與名詞大蒜搭配，廣西三江壯語le:p7、廣西忻城壯語lip7也作量詞(瓣)*羅黎明：《廣西民族語言方音詞匯》，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725頁。。即lim5、li:m5、li:m3、him3、le:p7、lip7只是音近義同，在用法上區(qū)別不大，但是黎語的“l(fā)i:m2、le:p8、le:p7”等詞通過語音的變化在意義上有區(qū)別，即所選擇的名詞有不同，是由原型范疇名詞逐步拓展?！發(fā)i:m2、le:p8、le:p7”在黎語中未用作名詞、動詞、形容詞，也未作復(fù)合詞的作構(gòu)詞語素，其源義詞是名詞“果瓣”。因為表示名詞“果瓣(桔子瓣)”義在侗臺語語族語言有武鳴壯語lim5、毛難語li:m3、錦語lim3、仫佬語sim3等詞*梁敏、張均如：《侗臺語族概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705頁。。又蒙元耀曰：“l(fā)im5，基本義是‘瓣’，如lim5wa1，花瓣；lim5ma:k7，果瓣?！?蒙元耀：《壯漢語同源詞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第295頁。

ra:i3與ru:i3是一對以音辨義的量詞。ra:i3塊、片，用于計量田地，如ts2ra:i3ta2(一片田)；ru:i3塊、張，是ra:i3的元音交替而產(chǎn)生的量詞，選擇的名詞已經(jīng)拓展，延伸選擇非“田地”而具有平面狀的物，如au2ru:i3a:k7pou1(兩塊豬肉)，又如fu3ru:i3no:1lo:i1(三張麑子皮)*鄭貽青、歐陽覺亞：《黎漢詞典》，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102頁。。ra:i3的量詞用法來源于名詞“旱地”?！昂档亍?，黎語今天多用雙音詞ta2ra:n2(水田+旱、干旱)*中央民族學(xué)院少數(shù)民族語言研究所第五研究室：《壯侗語族語言詞匯集》，北京:中央民族學(xué)院出版社,1985年，第9頁。，ta2已經(jīng)由原來的“水田”意義，泛指“田地”，包括“旱田”?？贾诙迸_語族語言，“旱地”還有別的詞表示，如武鳴壯語ai6，德寶壯語lai8，仫佬語ha:i5，毛難語nda:i5、水語da:i5*羅黎明：《廣西民族語言方音詞匯》，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19頁。。以上諸詞顯然與黎語ra:i3同源，即黎語“旱地”較早的詞當(dāng)是ra:i3，只是今天不用了。

由上可知，?？陂}語量詞“筪”的語義上與源詞“筪”的語義有關(guān)，語音與源詞的讀音相同。海口量詞“葉”則是“箬”的訓(xùn)讀字，即字面寫成“葉”，但讀成“箬”的音[hio33]。量詞“片”的兩讀([fin35]/ [fi35])別義，表面上看是音變生義，但是漢語幾乎未見同一個量詞以音變來改變語法功能的現(xiàn)象，相反，黎語同一個量詞較多地以音變而區(qū)別不同用法，如上文分析的li:m2、le:p8、le:p7是一組以音變別義的量詞。同時，?？陂}語“片”讀成[fi35]，可能來自黎語量詞fi:k7。也就是說?？陂}語不僅借用了黎語量詞fi:k7，且在語法結(jié)構(gòu)方面也借用了黎語：同一個量詞可通過語音的交替而搭配不同的語義名詞，這是語言接觸而發(fā)生的變化。

(責(zé)任編輯：袁宇)

On the Motivation and Usage of Measure Words of Surface and Shape—“筪”, “葉(箬)”and “片”—in Haikou Min Dialect——A Concurrent Comparison with the Li Language and Modern Chinese

LI Qing-huan, ZOU Lan

(SchoolofLiberalArts,HainanNormalUniversity,Haikou571158,China)

Abstract:While “筪” and “箬” are both feature words of the Min dialect, the usage of measure words is special to Haikou Min dialect and can not be found in other Min dialects in which the application of measure words is subject to the prototype category of “筪” and “箬”, with the actuation of the metaphor or metonymy as their generative mechanism. The measure word “箬”, now written as “葉” and pronounced as [hio33], is a synonymic character; while the measure word “片”, pronounced respectively as ([fin35]/ [fi35]), has some connotative meaning (grammatical meaning). As a matter of course, “片”, pronounced as [fi35] and used to denote one part of matters in pairs, is derived from a measure word [fi:k7] but slightly different in pronunciation.

Keywords:Haikou Min dialect; measure words; the Li language; motivation

中圖分類號：H177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4-5310(2016)-02-0112-06

作者簡介：李清桓(1970-)，男，湖南常寧人，海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后)，主要從事漢語音韻訓(xùn)詁研究；鄒嵐(1983-)，女，海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漢語言文字學(xué)專業(yè)碩士。

收稿日期：2015-10-14

基金項目：海南省社會科學(xué)研究資助項目“黎語、?？诜窖?、現(xiàn)代漢語三者量詞比較研究”(編號：HNSK10-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