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談
散文寫作的文字是散落的。它向下散落著,以此形成文字的一種向度,這向度即面向事物本身。
我生活,我看到,我說出,我寫作。但是,這之間有個“什么”存在著。在尊重原發(fā)式寫作的同時,對事物的思考是必須的。
事物一直與我們是那么的相對立地存在著,在被命名的同時,它就已經(jīng)限制了我們的思考。
這樣就引伸出一個問題,如何面對事物?我吃飽了撐的么?我為什么要面對事物?其實并不可能吃得飽,當(dāng)我真正地面對事物,我就會有一種永遠(yuǎn)的饑餓感,因為我與事物的距離一直處于難以消弭的狀態(tài)。這狀態(tài)帶給我永遠(yuǎn)的饑餓。
這種狀態(tài)是那么的讓我感到事物的巨大!
是的,真實讓我震驚。說這個事例的時候,我想說的就是散文作者所寫下的文字,盡管與事物的原發(fā)狀態(tài)有著相當(dāng)?shù)木嚯x,但是,在與其它的文字相比時,也只有它才與事物最貼近。
那么散文文字是影像機(jī)么?不是。影像機(jī)的抵達(dá)是物質(zhì)的表層品質(zhì)。時間、意念、風(fēng)雨、生命。文字在落下的同時,就帶有生命固有的粘合度。它在抵達(dá)事物的真實的同時也在抵達(dá)生命的真實。文字更易于在迷霧之中抵達(dá)。
文字的最終應(yīng)該返回到生命本身,這也才是文字應(yīng)有的本身體溫,在向下的時候它不是背離生命而是同時也貼近生命本身的。它彌漫在生活之中,它所溝通的是事物與生命的關(guān)系。
阿貝爾,本名李瑞平。1987年開始寫作,作品刊發(fā)于《天涯》、《花城》、《大家》、《上海文學(xué)》、《散文》等期刊。出版散文集《隱秘的鄉(xiāng)村》、《靈山札記》及長篇小說《老屋》?,F(xiàn)居四川平武。
約瑟夫·洛克
約瑟夫?查爾斯?洛克。我怎么說他?我是一直憑直覺在接近他,接近九十年前的他。閱讀只是找尋他的路線,呈現(xiàn)他的背影,聞到他的氣味。
這個敏感、多思、專橫而又善于自省的人,心懷一個不滅的夢想,執(zhí)著,脫離不了邊緣、高遠(yuǎn)、樸拙的自然和人類殘存的古老文明。他從歐洲到美國,再到中國的西南、西北,就是往回走, 往現(xiàn)代文明的外面走。是外面也是背后,看似文明早先的位置,其實也不全是,它也帶了一種理想的個人趣味。
他是一個愛美的有靈魂的人。容易被感動,靈魂容易被震撼。一個靈魂開花、靈魂垂淚的人,靜默時像扎尕那石山下一株雨后的青稞,或者一坨融雪解凍的泥土。水滴順著青稞的芒和莖葉滑落,或者就掛在芒和莖葉上。靈魂被震撼的一瞬,他的人生顯示出一種完美,感覺就是放棄生命也不會有遺憾。他一路走來,看似為哈佛大學(xué)阿諾德植物園和植物研究所搜集植物種子和標(biāo)本,其實是在豐富、修煉自己的靈魂,安放自己的靈魂。他所到之處,不管是雪山下,江之源,還是喇嘛廟和土司的衙署,都不是中國文學(xué)中的世外桃源,而是《創(chuàng)世紀(jì)》里的伊甸園。到了迭部的扎尕那,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我平生從未見過如此絢麗的美麗景色,如果《創(chuàng)世紀(jì)》的著者看到迭部的美景,就會把亞當(dāng)和夏娃的誕生地放在這里?!?/p>
約瑟夫?洛克,一個至今仍被我們輕輕呼喚的人,他是自然、文化與個人生命體驗的復(fù)合體。就像一個多面的雕塑,自然在他身上是綠色的,因為河流又帶黃色,文化還因為藏傳佛教黃里帶金,美則呈現(xiàn)出冬季草甸的棕色和黛色……還有屬于個人的內(nèi)心幽暗,沮喪的灰調(diào)和泛著波光的顫抖的漩渦,連自己也無法認(rèn)識的自我部分——完全由上帝掌控的懸空的肉體與靈魂纖維。
白龍江和洮河
這里,我要敘述的只是兩條河與一匹山,以及河流上源的草原部分。
兩條河一條河叫洮河,一條河叫白龍江。山叫迭山,大岷山的甘南部分。河流上源的草原部分包括今天的合作、夏河與瑪曲,屬于藏傳佛教地帶。我敘述的中心在卓尼和迭部。
白龍江是迭山這片綠葉的主脈,只是并非源起這片綠葉,而是超出葉尖到了川甘邊界草原上的郎木寺,但水量的蘊涵和壯大卻是全靠了迭山這片綠葉。在衛(wèi)星地圖上看,迭山真是一片綠葉,尤其像一片桑葉,支脈清晰可辨,那些海拔三千六百米以上的山峰便是吃桑的白蠶。
一個人行走在白龍江上游的大峽谷,走了主脈走支脈,會是隱秘而超凡的體驗。而那些自唐代吐蕃東征后便移居峽谷的迭部人,一千多年來已經(jīng)變成了迭山的冷杉或者紅松。在洛克眼里,有的更像是灌木,稍顯愚笨和野蠻,就像白龍江河谷的植物,很多起源于不同的紀(jì)年,迭部人也不盡然都是吐蕃遺種,洛克記載的白龍江左岸北部山區(qū)的“普遍患有侏儒癥”的土著很可能是古代氐人或羌人的一支。人在這片綠葉中的居住跟植被的生長同樣復(fù)雜,相互的屠殺與融合,最終都?xì)w于了文化的主流,就像凍列溝、益哇溝、阿夏溝、多兒溝、辣子河都一一歸于白龍江一樣。
蹲在郎木寺白龍江的源頭,掬起白龍江的第一抔水,我并沒有身在白龍江畔的感覺。水從石灰石河床下冒出來,往上一步再沒有水。這里是白龍江的源起,我卻感覺離白龍江很遠(yuǎn)。因為郎木寺,白龍江源頭的水和河床的石頭都被賦予了神秘而靈驗的藏傳佛教的意義,但這種意義隨著白龍江由草原進(jìn)入迭山并沒有得到加強(qiáng),反倒被淘洗和弱化了,尤其過了舟曲進(jìn)入隴南的地界,已經(jīng)完全是現(xiàn)代的氣息了。流過迭山峽谷的白龍江實在是太湍急了,水能中有一種可泯滅一切的氣質(zhì),真有傳說中龍的本事,可以與時間合謀,在侏羅紀(jì)與白堊紀(jì)形成的巖床上切出一條長龍般的水道。生存的氣息,生命本能的東西代替了符號學(xué),彌漫于江畔的是迭山的野氣和炊煙的世俗氣。我覺得是迭山把白龍江改造了,給予了它能量,以及豐潤與清野。
跟白龍江不同的是,洮河整個要顯得機(jī)巧,缺乏力量與普遍的意義。從虛無的角度看,倒是對水的一個極好的闡釋。
洮河發(fā)源于青海河南,與黃河一山之隔,繞了個六百七十公里的彎子,最后在劉家峽水庫北端注入黃河。洮河也吸納迭山的水,但僅北部一側(cè),自身并不穿過迭山,而是行流于迭山邊緣與黃土塬的過渡地帶。在我的眼中,洮河的意義在于有卓尼、有洛克。
兩條河都發(fā)源于甘青高原,上游也就一山之隔,幾乎裝盡了甘南的水——扎尕那的水,扎古錄的水,臘子口的水,禪定寺的水,卡車溝的水、阿夏溝的水……但歸宿卻各不相同,洮河向東流至岷縣后北折西轉(zhuǎn),一路西北行,最后注入黃河;白龍江則一路東南行,在昭化匯入嘉陵江。
初見扎尕那
2013年10月24日上午。扎尕那。一種夢實現(xiàn)后的懷疑與不真。
車到益哇鄉(xiāng),這種不真便被真實的洛克帶出?,F(xiàn)在身體到了,是一種抵達(dá)。益哇河谷的海拔和景色與我熟悉的奪補(bǔ)河相仿,秋色已顯暗淡,但美毫不遜色。
看見光蓋山,朝著光蓋山走進(jìn)一個峽口,扎尕那畢現(xiàn)眼前。我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洛克的描述。下車一個人看,一個人體驗,一個人找視角,邊走邊搜集扎尕那的聲音而不是拍照。退到最佳位置(洛克也找過這個位置),錄兩分鐘的像,再拍照。
草地灌木上全是霜,泥土凍著,我跨過路邊的鐵絲網(wǎng)往山坡爬,視線愈加地好。深秋,植物衰敗,四境荒蕪。藍(lán)天裸呈。坡地秋收后泥土裸呈……夠了,我并未再去想春夏的景色,想彩色的扎尕那。色彩易敗,青春易失,而眼前的寂靜卻是不變的時間的本態(tài)。洛克慧眼慧心,天上的扎尕那,卻又是在人間,拿它與伊甸園相比,著實是他從奧地利到美國再到中國,一路見到的最美的景色。除了海拔和遙遠(yuǎn),也因為它局部的空間感。裸露的扎尕那石峰下,突然變緩的山坡地,按天意分布坐落的藏寨,西坡的代巴、達(dá)日和業(yè)日三個自然村拓寬了扎尕那的世界。深秋是伊甸園休憩的季節(jié),而春夏百花開百草綠的盛景是夏娃與亞當(dāng)居住的場所。冬日積雪,藍(lán)天下的沉睡,會是伊甸園的冬眠。
再次搜集聲音的時候,我想到了鳥兒停鳴的無聲,扎尕那的無聲。
有聲是寂靜,無聲包含了什么?扎尕那的陽光普照也是一種“空無”的狀態(tài),無流溢,無燃燒的火焰與聲音,無金子的顏色,陰影倒是存在,不過只是一些暗花。鳥兒鳴得婉轉(zhuǎn)、遠(yuǎn)隱,像是杜鵑,但我又不能確定伊甸園里有杜鵑。聽不見老鷹和禿鷲的聲音,只看見它們在裸山盤旋,時而來到扎尕寺上空。
一個人沿便道上行,安靜得聽得見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地上霜花如鹽,頭上陽光漸辣。地里有人行走,村子里有人活動,都是靜悄悄的,感覺不到一點動靜。不是他們沒有動靜,是扎尕那太獨特了,展開的完全是自己的時間,任何的動靜都被吸收了。如此明亮寬廣的一個園子,卻是一部默片,我因為缺氧的心觸及到了它的靈魂。
沿轉(zhuǎn)經(jīng)房右側(cè)的小路往扎尕那村子內(nèi)部走了一段,拍到了扎尕那的民居和寺廟的白塔。禿鷲在白塔上空盤旋,在白塔上空的光蓋山盤旋,我想到了天葬,想到了給禿鷲啄食的肉體和靈魂的由來,又感覺到了速度帶來的眩暈。
一個人越走越遠(yuǎn),越走越高,從扎尕那自然村走到了業(yè)日自然村。伊甸園的寂然急劇升溫,我脫了外套頂在頭上。整條路上見不到一個人。約瑟夫?洛克就走在這條路上,他從卡車溝翻光蓋山過來,他看見的、呼吸到的、內(nèi)心翻騰的或許也是這樣的寂然,也是這種避世的氣氛。此時此刻,我看不見民俗,感覺不到文明,舉手投足碰到的都是哲學(xué)的元素、審美的元素。
洛克走這一路有楊土司的馬隊護(hù)衛(wèi),那陣勢有很多時代和民間的東西。他在今天業(yè)日村的草木吉家住下來,拍照、搜集植物種子與樣本,多少有些功利的成分。我一個人,迎著雪峰和接近正午的陽光,什么都不為,心漸漸變得空泛。
在我眼里,扎尕那是永恒的。在洛克眼里也是。它是世界自然遺產(chǎn),是自然風(fēng)光中最驚艷、最完美的一處。又不能忽略它的人文遺產(chǎn)部分,就是代巴、達(dá)日、業(yè)日、扎尕那四個自然村落。四個村落體現(xiàn)了人類于自然最美的寄生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應(yīng)該上千年了,應(yīng)該比吐蕃東漸還要早。最早是純粹自然風(fēng)光的,野山野地,原始森林與灌木草甸,但空間的開闊一直都在,裸呈的藍(lán)天也一直都在,維度是齊全的。那時候,扎尕那還不住夏娃和亞當(dāng),住的是盤羊、大熊貓、金絲猴、藍(lán)馬雞……它是野生動物的樂園。第一批到扎尕那的人改變了扎尕那的,給了它人文的圖像:房子、臺地、牧場、莊稼……可以是兩個人,比如夏娃與亞當(dāng),偷吃禁果,生子繁衍;可以是四個人,三兄弟,建起四個寨子。我們已無從追尋,他們到底是藏人還是古氐羌人,或者是吐蕃東漸后兩種人的融合,我們曉得是人文的扎根就行了。
人文是一些有別于自然的圖像,比如棚子與房子,比如耕種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種植的青稞和燕麥,比如房前屋后栽種的果木……它們以不同于原始面貌的人工痕跡呈現(xiàn)出另一種美。包括莊稼地里人的勞作,房前屋后人的走動,以及散布在野地的牛羊……它們給永恒的扎尕那注入了一種時間概念。也是一種溫暖,就像文字,讓我們不孤獨,在純自然的映襯下顯得尤其靜謐。
陽光是怎樣照的,云霧是怎樣繚繞的,雨是怎樣下的……村子就怎么建,土地就怎么耕種,莊稼就怎么收割,酒就怎么釀造,酒歌就怎么唱……陽光下織布的婦女,墻角納鞋底的婦女,她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文明的指使。包括夜晚的愛,酣暢淋漓的沒有一絲雜念的交纏。
卓尼大寺
去禪定寺。洛克的卓尼大寺。清晨。夢剛剛打開,涼颼颼的陽光還有幾分倦慵。寺院呈現(xiàn)的恰是喇嘛們畢生追求的空無,只是空無里停落著幾只覓食的麻雀。
一個沒有信仰、不懂藏傳佛教的人到禪定寺,只為與洛克相逢。建筑的審美,轉(zhuǎn)經(jīng)筒傳達(dá)的意味兒,寺院每一細(xì)節(jié)的濡染,都是直覺的意外。直覺所捕獲的,歸于直覺,不關(guān)意識。那些瞬間,那一綹一綹的不規(guī)則的早上時間,貼在白塔上是白云的顏色,貼在紅墻上是羊血的顏色,貼在唐卡上則超出了色彩的范圍進(jìn)入了符號的美學(xué)……那些瞬間,我很愚鈍,呆頭呆腦,茫然自失,就像墻頭的一匹磚……在禪定寺了,我,又不覺得是在。禪定寺給我的是一個三維空間,加上時間便有四維。時間是個變量,因為這個變量,我無法與洛克相逢。
除了洛克,寺廟柱子上的美我也喜歡,門枋、門板的美我也喜歡,磕長頭的藍(lán)衣女人的美我也喜歡……層出不窮的彩繪,讓我想到一雙戴佛珠的胖胖手,和一雙明眸……面地的石條我也喜歡,石條上的泥巴我也喜歡,滴在轉(zhuǎn)經(jīng)筒底座上的發(fā)黑的酥油我也喜歡……還有絢爛的屋檐,以及屋檐托起的藏藍(lán)色的天和天上那半塊不易發(fā)覺的月亮。它是一個秘境,由千萬年、千萬人自己的心境外化的,加上神的旨意。誰也不懂,誰也無法意會,但誰都心向、誰都可以直覺……如果你擯棄雜念。喜歡也是一種直覺,它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審美,像一種浸染、一種開啟,拓展了我的內(nèi)視的邊界。但一切還是在紅墻外,在柴門外,進(jìn)入不到秘境。
點到為止。如果命中注定只能在這個世界,那我們就說這個世界。這個世界靠文化,靠意識與經(jīng)驗,不一味地依賴直覺。
洛克便是在這個世界。在禪定寺。從1925年4月23日到達(dá)卓尼,到1927年3月10日離開卓尼,除了外出考察,都住在禪定寺。
禪定寺是他的寄所,也是他的家。在禪定寺,他大部分時間都是清醒的,但恍惚的時間也有,而且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多。那種時候,他要么是受到佛教儀式和活動的暗示,要么是進(jìn)入了個人的冥想,靈魂總是徘徊在秘境的門扉。甚至感到驚懼,想到死。除了目睹寺院里的日常生活,他還有幸光顧并拍到卓尼大寺六月六“嘉木樣娃”跳神法會。盡管寺院的喇嘛投給洛克的目光一直都是冷漠的,但楊土司還是破例給了他這個特殊的待遇。在《生活在卓尼的喇嘛寺院》一文里,洛克用九幅照片和不算太長的文字描述了日常與跳神法會。然而,這不是寺院生活的高潮,寺院生活的高潮是跳神法會。他用文字和影像記錄跳神法會的全過程,并加以分析,對于一位剛踏足卓尼的人來說全得非凡的直覺。跳神的步驟、服裝、氣氛乃至于觀眾的表情都能在他的文字和影像中找到。讓我感到幽默的是他對跳神法會中“笑劇”的描寫,這是文章最精彩的部分,也是喇嘛寺院生活的精華,有精神的東西,也有娛樂的元素。精神信仰的溝壑在跳神法會的表演中露出端倪。洛克對此頗感興趣,“不論看過多少次,總是極愉快的情緒,傾注全神”。每到跳神法會的高潮階段,觀眾們都要不斷地發(fā)出歡呼和吶喊。
2015年8月6日清晨。七點三十到八點三十,我在禪定寺轉(zhuǎn)悠。說轉(zhuǎn)悠也不確切,我是有轉(zhuǎn)無悠。寺院的大殿都關(guān)著門,但朝暉薄得,藍(lán)天透得,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門一窗都像是裸呈。我只想在寺院里轉(zhuǎn)轉(zhuǎn),到處轉(zhuǎn)轉(zhuǎn),目光盡量去接觸可以接觸的地方,呼吸盡量去吐納寺院的空氣,而腳盡量去一步步走遍寺內(nèi)的路道,心念不求遙遠(yuǎn)只求自在……不用拷問,不用許愿,甚至良心也不用揣摩,我就做那個出發(fā)之前的我,唯一保留的是一種錯覺——與洛克相逢。
希望找到一只洛克的腳印。腳印里開著一朵或者一簇野花。九十年的一只腳印,印跡還不曾變成化石,腳印的底里還有水,還有野花扎的根。然而也早已不是齏粉,不是一指拇就可以抹掉的,它已經(jīng)成為一本書、一首詩。
在禪定寺想象這樣一只開花的腳印,我閉上眼睛。想象就是我的尋找。不問那腳印的大小、深淺,不問腳印里開出的花的名字,想象下腳的力度、行者的去向,便是相逢。
曾經(jīng)有多少平淡的夜、驚心的夜、恐怖的夜,腳印里積滿雨水,并無蟲子在雨水里游弋。落滿雪,也無蟲子在雪中冬眠……那樣的一只腳印,再沒有別的腳印與它重疊,將它毀壞。一年里不多的幾個雨夜,那只腳印是最鮮潤的,像年輕喇嘛誦經(jīng)時的嘴唇;腳印里開的花未必就是還俗,就是欲望的享受,也可以是純粹的精神與信仰的外化。
走泥巴路下到經(jīng)堂側(cè)邊,我悻悻地不甘。明知要尋的東西叫1928年、1929年那兩把火燒了,還是不甘。洛克前腳一走,“ 三馬”(馬仲英、馬廷賢、馬尕西順)后腳便跟來,放了兩把火。如今看不見一點火的痕跡,聞不到一點兵亂的味道,但我的不甘里有灰燼、有哀傷。
洛克應(yīng)該知道他走后禪定寺所遭受的毀滅。在木里或者麗江,他有渠道獲得這些信息。他剛離去,照說他與禪定寺的關(guān)系沒有這么快就割斷了。他那么敏感,禪定寺遭受的毀滅,猶如他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愛遭受的毀滅,他應(yīng)該感覺得到。
要告別了。又想挽留。轉(zhuǎn)身朝泥巷深處看去,視線越過劫后新建的寺院,我看見了遠(yuǎn)處藍(lán)天下的阿乃日扎大神山。青青的大神山,只有輕微的起伏,山尖柔和得就像外婆在包子上隨意擰出的面尖。阿乃日扎大神山的山尖喚起了我對洛克老照片的記憶——正是在這個角度,正是在這條泥巷,不同的是泥巷左側(cè)有座大殿,而不像今天都是低矮的禪房。
拉卜楞寺
夏河是一個頗有美學(xué)意味兒的地名。??撇菰o了它水質(zhì),拉卜楞寺給了它神圣。一條發(fā)源于草原的河,走古羌戎流淌過來,被吐蕃浸染,還有吐谷渾的色彩和漢語的氣味。河畔,從草原到山谷,從游牧到農(nóng)耕,一座座寺院和白塔,將它與漢區(qū)區(qū)別開來。
我真實的想法是不進(jìn)拉卜楞寺,只站在對面的草坡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傍晚時分,游人散去,草坡上就我一人,躺著也能看見寺院的全景,包括寺院前面的夏河。一個人在青甘草原的傍晚時分,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并不到寺院里去,已經(jīng)不是對大海的渴望讓我遠(yuǎn)離大海了,而是一種打量、一種憑直覺完成的神往,一種對待精神的東西的特別的方式。
然而事實上卻是從桑科草原回來我進(jìn)了拉卜楞寺,在寺院里走了三個小時。
臨近寺院時遇到的一場雨,讓拉卜楞寺及背后的群山變得清新而寂寥。看見禪舍,摸著轉(zhuǎn)經(jīng)筒,靠著紅磚墻,我清晰地意識到我到了拉卜楞寺。清晰,卻也淡漠,像手掌心觸到麥芒,又像是跟精神上的女子說話。各種的建筑,各種的物質(zhì),包括地磚與石板、酥油燈和灑落的酥油,都是實實在在,但我卻并無感覺。我的感覺在我與拉卜楞寺的接觸——遲鈍或者微妙,我的感覺在因為下雨突然變得沉寂的轉(zhuǎn)經(jīng)房……雨的味道,雨的痕跡,雨在禪舍間的泥巷沖刷出的溝壑,給了拉卜楞寺特別的下午時光……連同石板路上的水漬和泥濘,遮蔽了旅游開放帶給寺院的難堪。
在貢唐寶塔遇到的第二場雨,帶給了我一點冰涼和狼狽。身體的感覺被強(qiáng)化,靈魂獲得聚集。美較晴天多了凄楚和濕度,愛獲得了與寺院同等寬度的慰藉。長長的紅巷子鐫刻著雨水沖刷過的新跡,要不走著一個紅衣喇嘛,要不空無一人,它所裁下的時間也是雨中佛巷的形狀,彌散著,能清楚地看見。
拉卜楞寺很大。不是現(xiàn)在才大,很早就這么大。沿著夏河把每一個轉(zhuǎn)經(jīng)筒都轉(zhuǎn)過,便誦過了好多經(jīng)書。不要求懂得意義,只要求虔誠,就像那些轉(zhuǎn)山的人、那些磕著長頭去朝拜的人。
我喜歡拉卜楞寺這個名字,要超過喜歡塔爾寺、郎木寺甚至大昭寺的名字。我覺得這個名字從發(fā)音到書寫,除了有一種異域風(fēng)情,還有一種笨笨的樸拙,三個字組合在一起就像一個“無”,裝滿了虔敬與靈性,也裝滿了美。其實,拉卜楞寺的全稱是噶丹夏珠達(dá)爾吉扎西益蘇奇具瑯,意為具喜講修興吉祥右旋寺,簡稱扎西奇寺。稱拉卜楞寺,源于藏語“拉章”的變音,意為活佛大師的府邸。
走拉卜楞寺出來,雨也住了。夜幕降臨,但回身還能看清佛塔、佛堂以及后山的輪廓。想到從此以后,便是一個到過拉卜楞寺的人了,我又覺得有種淡淡的莫名的憂傷。去了,就是一種完成,身到心到,以后便難再有未到之前的那種念想。雖說朝寺不是見人,但對于一個審美大于信仰的人,朝寺也就是見人了。吸一口氣,再轉(zhuǎn)過身來,默默地離去,不再回首。
約瑟夫?洛克見到拉卜楞寺已是他到達(dá)卓尼七個月之后的1925年11月。阿卜楞寺不是他的念想,他的念想是阿尼瑪卿山。
一個人走在阿卜楞寺的核心區(qū),游人散去,古老的寺院呈現(xiàn)出原先的面貌,佛塔、經(jīng)堂、土墻、泥巷、臺階、石板地……都顯得格外真實,歲月鐫刻的痕跡那么自然,難得一見的寂寞給人一種具體的時間感。最實在的美,也是最難以捉摸的虛幻。我坐在濕漉漉的臺階上,看后山墻根那一片盛開的繁華。它們是舊血,流淌滲漏之后,回到了花身上。
拉卜楞寺,要說的話,我還是最喜歡它的名字。至于教義,和取得教義的方式,并不能抵擋兵禍,也無法阻止以暴制暴。
除此之外,我還喜歡磕長頭的女信徒(她們形單影只,穿藏藍(lán)色的長衣,一次一次磕拜,把身體打得筆伸)。我還喜歡那些雕刻,那些花花綠綠的唐卡,那些靜止不動的轉(zhuǎn)經(jīng)筒和沉默不語的轉(zhuǎn)經(jīng)者,不帶好多奧義,更多的是一種藝術(shù)。
再見扎尕那
回到扎尕那。2015年8月9日傍晚。約瑟夫?洛克的伊甸園。與2013年10月第一次來不同的是扎尕那很多的車,很多的游人。隨處可見的汽車破壞了視覺的美,喧騰破壞了伊甸園的靜謐。好在是夏天,綠色遮蔽了部分汽車、吸納了部分喧騰,只是再也聽不到兩年前聽見的鳥鳴和靜謐,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與心跳了。實話講,眼前的扎尕那,比我上次深秋所見要更美:顏色豐富了,潤澤了,有了青稞綠和青稞黃的肌膚。但少了神圣,美景如畫也只是俗美。
車開上達(dá)日后山的觀景臺,看云霧繚繞扎尕那石山,還是找回不了神圣感。這種審美的變化是我最大的失落。扎尕那正在失落,扎尕那正在被改變,正在從自然村變成旅游接待點。我失落而困惑。扎尕那不困惑,扎尕那信心滿滿,從正在大興土木的人家身上,從新修接待點的主人的臉上我看見扎尕那不困惑。從扎尕那回來,我一直陷在那種審美的絕望中,不知道自己是杞人憂天還是太過敏感、太過書生氣。但扎尕那正在被毀掉是事實,屋頂越來越多的彩鋼瓦和鐵皮篷是事實,家家戶戶砌水泥墻、修水泥路、打水泥地是事實,多出幾幢貼瓷磚的樓房是事實……這些事實和每天正在發(fā)生的改變合謀,正在讓扎尕那的內(nèi)部變得面目全非。路道改變了,房子改變了,一車車城市的器物運進(jìn)村子,人的觀念也將隨之改變,認(rèn)錢不再認(rèn)過去那些樸拙的東西……不是不會,而是必然,岷山中白馬人的被改變就是一個先例。
說伊甸園在淪陷不是危言聳聽。時隔不到兩年,我便聞到了熟悉的氣味兒。靜謐不在了,喧騰和商業(yè)成為日?!绻窃啬侨俗约旱倪x擇,我該怎么說?環(huán)境可能被污染,水質(zhì)可能會下降,但石山石門毀不掉,海拔二千八百米的氣候一時半會兒毀不掉,扎尕那的植被毀不掉,自然的美依然在,毀掉和將會毀掉的是扎尕那的人文部分,是村子內(nèi)部的細(xì)節(jié),是伊甸園的圣潔,是時間在扎尕那的慢。
1927年3月洛克走后,這世界就變了,一天一個樣……黃河變了,長江變了,土地變了,雪線變了,人心變了又變……但扎尕那一直沒變,沒怎么變,扎尕那能留到現(xiàn)在才變,已經(jīng)很幸運了。
我走了。沒有告別。我確信,扎尕那有東西融入了我的身體和思想,被我?guī)ё吡耍热缏曇艉臀兜?,比如我們相遇的瞬間。
腳印開花
我離開的路線,也是洛克離開迭部的路線。1927年3月10日,洛克離開卓尼,走卡車溝到扎尕那,出益哇溝到白龍江河谷。我在卡壩鄉(xiāng)略作停留,下細(xì)看了白龍江峽谷。
白龍江峽谷的兩個梯級讓我震驚。一個是山谷意義的峽谷,一個是河水下切意義的峽谷,以原始的面貌把地質(zhì)的變遷和水與時間的能量呈現(xiàn)在了我們面前。特別是震撼過洛克的尼傲峽和九龍峽,讓我有種與白龍江共呼吸的感覺。
這里的峽谷由千百條重重疊疊的山谷組成,看起來多少讓人缺少植物學(xué)上的興趣,使得它變得默默無聞,未經(jīng)過勘察的河流從藏區(qū)的草原流到這里。像旺藏溝、麻牙溝、阿夏溝、多兒溝以及幾條需要幾天路程的山谷,孕育著無人知曉的廣袤森林,就像伊甸園一樣。
洛克在日記中是這樣描寫白龍江及其支流峽谷的。九十年過去了,依舊是伊甸園。河谷沒變,河灘、森林和青稞地沒變;特別是岸邊的那些老白楊樹,洛克看過、拍過的白楊樹,從干到枝,從皮到葉,美染滄桑,讓我流連忘返。
車行峽谷,如白駒過隙,不如洛克的馬隊,每行一步都是與峽谷的交流。光的流溢,回聲的鳴響,以及突如其來的風(fēng)雨,都能讓人獲得與峽谷的親密。
過旺藏寺,想到洛克和后來的紅軍。他們的情境是凄苦甚至絕望的,還有一點浪漫。我沒有停留去旺藏寺看看??匆部床坏绞裁础,F(xiàn)存的寺院是1982年新建的。
侯家寺也留下了洛克的腳印,此行沒去不知算不算是一個遺憾。但沒去迭部的阿夏溝和多兒溝無疑是個遺憾。阿夏溝和多兒溝也留下了洛克的腳印。1927年3月,約瑟夫?洛克離開扎尕那和電尕,沿白龍江而下,從旺藏鄉(xiāng)進(jìn)到多兒河、阿夏河,腳印一直延伸到多兒鄉(xiāng)洋布村。然后翻優(yōu)納卡山,由時屬松潘縣的九寨溝入川。三月。積雪剛開始融化,雪絨花尚在棕色的草甸下萌芽,洛克留下的腳印在雪水滲透之后,一定開出過好看的花。想象這樣一串或一只腳印,想象腳印里開出的各種各樣的高海拔的花,便是與洛克靈魂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