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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OOP

        2016-05-18 09:13:00
        最推理 2016年3期
        關鍵詞:老徐

        Z

        Zhang,這是我的姓,也是我醒來之后,唯一記得的事情。

        我正坐在一張木椅上,確切地說,是被綁坐在一張木椅上。左邊的后腦勺很痛,臉頰上的皮膚緊繃著,仿佛被誰涂上了一層膠水。我想伸手去摸,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和椅背捆在了一起,低頭看去,胸口的白襯衫上沾滿了凝固的褐色液體,我的兩只腳也分別被兩股麻繩綁在了椅腿上。

        嘗試著掙脫了一下,但也許是綁得太久的緣故,手腳關節(jié)傳來酸麻的感覺,好像有千萬只螞蟻在皮膚下爬行,我強忍著咬住后槽牙,等著血液流回每一根毛細血管,才感覺手腳又是我自己的了。

        粗糙的麻繩磨破了皮膚,繩結(jié)沒有絲毫的空隙,看來綁繩子的人十分拿手。

        于是放棄了徒勞的掙扎,慢慢恢復清醒的意識終于讓我冷靜了下來。我所置身的是一間破舊的屋子,斑駁開裂的墻面散發(fā)著一陣陣霉菌的味道,腳下酥軟的地板也透著潮氣。墻上所有的窗戶都被木條封得死死的,屋子里沒有開燈,唯一的光源來自我頭頂上失修屋頂?shù)目p隙,刺眼的陽光正鉆入室內(nèi),投射出一道道浮塵的掠影。我發(fā)現(xiàn)屋子里還有一個房間,房門半敞,門里涌動著未知的黑暗。

        此刻坐在屋子正中央的我,被一堆破敗家具環(huán)繞著,鑲嵌在衣櫥上的一面鏡子,映出我半邊血污的臉,臉上的血已經(jīng)凝固。

        也許是后腦勺受傷的緣故,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偏差,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怎么來到這個地方的,也不記得自己得罪過什么人,竟受到如此的對待,更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我喊了幾嗓子,喉嚨一陣火辣辣的痛。期望能有個人進來,哪怕是綁住我的那個人也好,來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只有空洞的黑暗吞噬了我的聲音,以及被我呼出的氣沖散的微塵。

        弓下身子,踮起腳尖,我把綁住我的椅子騰空挪起,一起朝那個衣櫥移動過去。每一次的移動椅子都會發(fā)出“吱呀”的呻吟,就像一副戴在我身上的木質(zhì)鐐銬。

        靠近衣櫥的鏡子,這才發(fā)現(xiàn)鏡子很臟,上面布著被人用紅筆寫過很多字又擦掉的痕跡。我勉強站起來,讓椅子和鏡子拉開一點距離,猛然一轉(zhuǎn)身,借助慣性的力量撞向了鏡子,我和鏡子的碎片一同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顧不得疼痛,我用背在身后的手摸索著鋒利的碎片,慢慢磨開手腕上的繩索,再解開腳上的繩結(jié)。

        終于,我恢復了自由行動的能力。

        兩條手臂上布滿了細小的傷口,殘存著玻璃碎渣的傷口還在流血。我不確定是什么人出于何種目的,將我綁到這里來。一旦讓我知道是誰想要致我于死地,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頭疼得要死,摸遍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只找到了一張對折起來的黑桃A撲克牌和一枚白金戒指,除此之外,沒有可以證明我身份的東西了。

        戒指藏在褲子暗兜里,我的左手無名指沒有戴過戒指的痕跡,這枚戒指應該不是我的吧。

        這間屋子的門被人從外面封住了,我嘗試打開它,但很快放棄了。屋子沒有其他出口,成為了不折不扣的密室。

        我收起戒指,往那個房間的門里走去。

        一團亮光在房間內(nèi)的黑暗中閃爍起來。

        是一部被丟棄在布滿灰塵地面上的手機,屏幕上亮起了一個電池符號,是手機的充電提示。

        我認出了這是我的手機,手機屏幕上還有一條未讀的短信,憑著最后一丁點電量,我查看短信的內(nèi)容:

        張先生,恭喜您!您的妻子預產(chǎn)期提前,于十二月十一日誕下一子,體重七斤三兩,母子平安。請速至我院繳納手術費用。

        沒等我看完整條信息,屏幕重歸黑暗,手機耗盡了最后的電量,再也按不亮了。

        不知道現(xiàn)在的時間,我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間屋子,去到妻子和兒子的身邊,要離開這個屋子,就必須要想到辦法。

        剛才留意到屋子里有股難聞的味道,我壯膽又往門里的房間邁了一步。

        這個房間光線不足,房間里所有可能供人出入的地方都被釘上了木板,房間里的空氣讓人窒息?;璋档慕锹淅铮瑪[放著一張單人床,一個男人臉朝下僵硬地趴在床上,整張臉埋在了枕頭里。

        我的手在門邊的墻上亂摸了一陣,也沒有找到燈的開關,待眼睛漸漸適應了光線,才看清床上的男人頭發(fā)花白,他的手和腳被麻繩捆在兩邊的床架上,麻繩打的是我熟悉的雙環(huán)扣結(jié)。床邊的墻壁上有人用噴漆寫了一個大大的紅色“折”字,我猜應該是想寫一個“拆”字,寫字的人粗心漏掉了一點吧。床頭旁邊放著一個煙灰缸,里面的藍色煙蒂幾乎快溢出來了。煙味夾雜著某種怪味,像久臥病榻的老人身上的味道。可能因為這屋子簡陋的緣故,潛藏著各種空隙,始終有流動的空氣,才使得這種氣味沒有充盈整個房間,但越靠近那張床,我就不得不捂住鼻子來抵御這股味道。

        一只溫熱的煤球爐擺在角落,房間里的空氣被燃盡,爐子里的火已經(jīng)滅了。

        我推了推男人的身體,沒有反應,解開他一只手腕上的麻繩,測了測脈搏,已經(jīng)失去了生命體征。他戴在手上的機械表已經(jīng)停了,表盤上的日期顯示十二月十二日。

        是誰殺了他?和綁架我的應該是同一個人。

        該死的混蛋!

        無論將我囚禁在這里的人是誰,顯然沒有打算給我留活路,床上的尸體就是最好的證明。尸體早就沒了溫度,從失去動力的機械表來推測,這個男人至少死了二十四小時。男人手上的雙環(huán)扣結(jié)和綁我的死結(jié)不一樣,說明綁架我的起碼有兩個人,無論為了錢還是曾經(jīng)與我有過節(jié),我都擔心他們會不會對我的妻兒不利。

        必須趕在他們下手之前找到妻子和兒子,首先我要從這該死的屋子里出去。

        認真把屋子檢查了一遍,我發(fā)現(xiàn)了原本屋子的大門就是一塊包著銹鐵皮滿是鉚釘?shù)臓€木板,透過門板上的縫隙可以看見大門外部的把手上插著一根鐵棍,和屋子其他幾扇從內(nèi)部被封死的窗戶一樣,完全沒有逃生之法。

        屋子里也沒有什么稱手的工具,我找了一張破凳子,掰下一條木腿,試著撬開封住窗戶的木板。

        開始有水從地底下滲出來,每踩一步都會從地板縫里擠出一汪水。我聽見潮涌般的水聲,在拍打著整間屋子,不斷有水從墻上的木板縫隙里灌進屋子,散落在地上的木板統(tǒng)統(tǒng)漂浮了起來,很快我的小腿就浸沒在了水里,我不得不曲起膝蓋來穩(wěn)住重心。

        起初我還以為是自己敲壞了某根水管,可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勁起來。

        我感覺整間屋子開始震動,渾濁的水橫沖直撞,暗流下各種玻璃碴和散落的釘子蠢蠢欲動。我淌著水跨上了床,和腳邊男人的尸體一樣,我對上漲的水位束手無策。

        屋子脆弱的木板被沖破臨界點,巨大的水壓在墻上撞出一個缺口,強烈的漩渦把我卷入其中,嗆了好幾口水,漂白粉的味道很重,沒等腦袋冒出水面,我就被沖出了屋子,如同游樂園里激流勇進 的游戲項目一樣,眼看我就要被沖下瀑布一樣的懸崖。

        一根不銹鋼竿子突然豎在我面前,就在經(jīng)過竿子的一剎那,我手腳并用纏住了它,一下子身體就感受到了水流的沖擊力。所幸我抱著的是一根非常堅固的竿子,身后深不見底的懸崖激起陣陣水霧,完全搞不明白哪里來的這么多水,這到底是個什么鬼地方。

        肆虐的水浪正在慢慢瓦解剛才囚禁我的屋子,那具男尸連同床,在我面前打了個轉(zhuǎn),淹沒在了傾瀉而下的水流之中。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間只有一層的平房外墻面是鮮艷的紅色,傾斜的屋頂上寫著大大的白色英文字母:

        P-O-O-L。

        水池?

        這是在諷刺我現(xiàn)在的狀況嗎?

        沒等我想明白,屋子終于被肢解了,僅僅幾秒鐘之內(nèi),它在我面前崩塌,四分五裂地沖向我,我盡力躲避著碎片,可手肘和膝蓋還是被撞傷了,力氣也正在慢慢被耗竭。

        剛才那扇包著銹鐵皮的大門,正壓著水花,直愣愣地沖我而來,速度之快就像一輛剎車失靈的卡車。

        轟??!

        隨即而至的劇痛讓我知道自己是被撞上了,身體脫離開那根旗桿,我開始急速下墜,離心力將我的內(nèi)臟往上拋去,心里一陣空虛。

        “完了!”我大喊一句,耳邊水流的巨響,讓我連自己說的話都聽不清楚。

        閉起眼睛,在墜入水面的那一刻,我的腦海中只有一個最大的疑問還沒有找到答案:

        是誰想要殺了我?

        Y

        Y型的岔路,兩條截然相反的路在我面前延伸向未知的遠方,究竟該往左還是往右?

        死里逃生的我,已經(jīng)渾身濕透,因為劇烈奔跑直喘著粗氣,每從肺里呼出一大口氣的時候,就感覺喉嚨火辣辣的疼。

        天色開始暗了下來,夕陽下的街道房屋變成了一個個黑色的剪影,令我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下班趕路的人群和車流,讓我不確定身后有沒有人在追趕我。要是被那些人抓住,可能連命都保不住了。

        身上的衣服從里到外濕了個透,奔跑時的汗水帶著身體的溫度揮發(fā),風一吹我不由打了個冷顫。腿上的傷口沾了汗水,也一下接一下地刺痛著我。

        岔路口的轉(zhuǎn)角上,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亮起了招牌燈光,我拉緊衣領,朝便利店跑了過去。

        “叮咚”一聲,電動門自動滑開,滿臉青春痘的男營業(yè)員站在收銀臺后面,熱情地向我打著招呼。

        我沒有理睬他,走到角落的投幣電話旁,我的手機丟了,好在我記得妻子的手機號碼,趕緊給她打過去。

        我抬頭看見安裝在便利店死角里的反光鏡,鏡子里的營業(yè)員正偷偷盯著我,目光交匯之際他匆忙移開。

        妻子的電話無人接聽,我又重撥了好幾次,聽筒里依然只傳來長鳴的滴聲。沒準因為醫(yī)院婦產(chǎn)科里不允許使用電子產(chǎn)品,妻子才沒辦法接電話。

        我這樣安慰自己,暫且放下聽筒,右手袖管里一陣瘙癢,我翻起袖口,黑色蝙蝠的文身明晰可見,剛紋上圖案的皮膚結(jié)了痂,摸上去有點粗糙,我怕?lián)掀破つw,就隔著衣服搓了兩下圖案的邊緣。

        柜臺里的收音機正播報實時新聞,警察發(fā)現(xiàn)了一名男子的尸體,懷疑是搶劫殺人,罪犯戴著口罩和墨鏡,正攜帶贓款潛逃之中,事發(fā)地點離便利店并不遠。

        聽見這條新聞,我懷疑自己是否見過罪犯,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這名搶劫殺人的罪犯本來已經(jīng)被警察包圍在一棟高層建筑的天臺上,結(jié)果罪犯卻不可思議地消失了。下樓的通道都有警察把手,所有走出來的人身份都經(jīng)過確認,天臺的附近沒有其他高層建筑,建筑外立面全是光滑的玻璃幕墻,沒有可供攀爬的梯子和腳手架,罪犯卻從容逃脫了。在場的警察都無法相信,直到被劫的贓款被發(fā)現(xiàn)在別處使用,罪犯逃脫的訊息才被確認。

        我沒再多想,打算先買包煙再繼續(xù)打電話,低頭把臉埋在衣領里走向柜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鞋尖上有東西,在貨架旁蹲下來擦了擦,發(fā)現(xiàn)居然是血,我慌忙把鞋面擦了個干凈。

        便利店的自動門響起“叮咚”聲,沒等我站起身子,就聽見有人惡狠狠地喊道:“打劫!把錢統(tǒng)統(tǒng)交出來!”

        從貨架的空隙間,我看見一個帶著鴨舌帽,一身黑衣的年輕人,朝營業(yè)員揮舞著手里的刀。年輕人顯得十分躁動,不時警覺地扭頭看向門外的街道。

        營業(yè)員被對方手里的刀震懾,高舉雙手,完全不知所措。

        “快!打開收款機!”年輕人吼道。

        顫顫巍巍的營業(yè)員把收款機里的錢都交了出去,但是他偷偷按下柜臺里報警按鈕的動作沒有逃過我的眼睛。

        便利店通常都有和警察局聯(lián)網(wǎng)的系統(tǒng),一旦觸動報警按鈕,警察局就會收到提示,三分鐘之內(nèi)抵達。

        這么大的動靜,沒準會引來追我的那些人,到時候這個狹小的便利店很容易被甕中捉鱉。

        為了自保,我打消了見義勇為的念頭,獨自撇下營業(yè)員,開始往門口挪步,盡量不往收銀臺的方向看,擺出一幅躲避是非的樣子。

        “站??!”我聽見年輕人沖我的方向喊道。

        我沒有停,反而加快了步伐往門口走。

        路邊聽著一輛紅色的摩托車,一名戴著同樣款式帽子的年輕人等候在外,他的個子很高,坐在摩托車上用修長的腿抵著地面,看見我沖出來,他翻身下車,亮出兇器擋在了我的面前。

        前后夾擊,我無處可逃。

        “把錢交出來!”冰冷的刀鋒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只是來打個電話,沒帶錢?!蔽覕傊终f。

        “沒錢你跑什么?”從便利店出來的年輕人指著我鼓起的后背說,“你衣服里藏了什么東西?”

        “沒什么!”

        我有點慌了,側(cè)跨一步想躲過刀鋒,卻被揪住衣服按在便利店的玻璃墻上。

        衣服的后擺被掀起,插在我褲子后面皮帶上駝色的包被硬生生扯了出來,高個子的年輕人打開包,厚厚一疊浸著我汗水的紙鈔被抽了出來。

        “發(fā)財了!”兩個年輕人欣喜若狂。

        我掙開束縛,伸手去奪包,露出了手上的文身??匆姾谏鹞纳淼膬蓚€年輕人愣在了原地,我已經(jīng)能聽見遠處的警笛聲了。

        “他這樣的人,我們可惹不起??!”高個子的年輕人提醒同伴,他們顯然對搶走我的錢有所顧慮。

        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一輛玻璃窗全部被貼成黑色的面包車疾駛而來,在便利店門口驟然急剎車,車里沖出來幾名壯漢,不由分說將兩個年輕人手里的兇器打飛,并把他們壓在地上臉朝地重重地砸了好幾下,直到兩個人都不動彈為止。

        沒人在意散落在地上的錢,店里的營業(yè)員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他目送我被拉上黑色的面包車,沉重的車門將警笛聲和整個世界都隔絕在外面。

        面包車啟動,我回望著趕來的警車擦身而過,松下一口氣。身邊坐著的壯漢讓我安心,我知道他們是自己人,因為車里的每個人手上都有和我一樣的文身。

        “是老板派你們來救我的嗎?”我看著車前進的方向,遲疑著追問道,“是要帶我去見我妻子嗎?”

        沒人回答我,氣氛有一點怪異。

        坐在我左邊的壯漢,掏出了一個黑色的頭套,試圖給我套上。

        “這是干什么?”我閃避著腦袋。

        依然沒人說話,我只覺得自己的雙手和身體無法動彈,被好幾只鐵鉗一樣有力的手按住。我瞅準機會,對著左邊的壯漢一頭撞去,頓時他的眼角崩開了一道血口子。

        緊接著,一記重拳就擊中了我的臉,無數(shù)的星星在眼眶四周打轉(zhuǎn)。

        一片黑暗襲來,什么都看不見了。隨之呼吸也變得不那么暢快了,從套住我腦袋的黑色頭套上,我聞到了血腥味。

        我的手被繩子捆住,又狠狠地拉緊了死結(jié)。我聽見被我撞傷的壯漢罵了一句臟話,又是一拳,命中了我的后腦勺。

        防空警報般的耳鳴中,我似乎聽見了妻子的聲音,她在叫我的名字:

        “張曦……張……”

        輪胎壓到了某個坑洼,車身一個顛簸,我感覺到腿部的口袋里有某樣東西硌到了我,那是我準備送給妻子的禮物。

        我攥緊了禮物,生怕被甩出了這輛面包車里。

        X

        X光探測儀從上到下檢查了我的全身,表情冷酷的保安對我說:“張先生,進入之前必須要進行搜身檢查?!?/p>

        說完,保安對我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展開雙臂,保安摸遍了每一個口袋。

        “這是什么?”保安摸到我口袋里一個凸起的物體,“能麻煩拿出來嗎?”

        “只是私人物品?!?/p>

        “這是規(guī)定,請您配合……”

        保安態(tài)度堅決,我只得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盒子,喜慶的紅色外殼上,印著名牌珠寶的LOGO。

        “只是一個戒指。”

        “能打開看看嗎?”恪守職責的保安不依不饒。

        盒子里是一枚女式的白金戒指,是我在剛經(jīng)過的一家珠寶店里買的,打算作為送給妻子的禮物。

        “張先生,您戒指的盒子不能帶進去。”

        我取出戒指,隨手把盒子丟給了保安,沒好氣地說:“這樣總可以了吧!”

        確認沒有任何不便攜帶進入的物品后,保安倒退一步,朝我彎腰致歉。

        在我身上貼了一個號碼牌,示意我可以進去。

        我面前是冗長的走廊,鴉雀無聲的走廊盡頭是兩扇富麗堂皇的大門,門邊筆直站著兩個西裝筆挺的男人,猶如兩尊雕塑般一動不動。當我踩著柔軟的紅色地毯走到門前,兩個男人彎下腰,恭敬地幫我拉開了門。

        門里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許多衣著光鮮的男女圍在幾張桌子前,肆意揮灑著他們手里的籌碼。

        一個系著黑色領結(jié)的服務生,捧著托盤為我送來了一杯香檳酒。他看了看我身上的號碼牌,與耳麥里的同事低語了幾句,滿臉笑容地對我說:“張先生,您的貴賓房已經(jīng)準備好了,請您跟我來?!?/p>

        我跟著服務生穿過大廳,拐進僻靜的邊廳,來到一扇密碼門前,服務生掏出門禁卡,為我刷卡開了門。

        我深呼一口氣,推門走進貴賓室。

        貴賓室是一間大約四十平方的房間,房間里燈火輝煌,正中間擺了一張很大的方桌子,桌面包了綠色的臺布,二男一女三個人分坐在桌子的三個方向,他們面前的桌子上摞著彩色的籌碼,高高一疊。房間的一角有一扇小窗,里面坐著兌換籌碼的工作人員。

        看見我進來,原本正在聊天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和我打起了招呼。

        剃了光頭的男人名叫武均,他是這家地下賭場的股東之一,我曾經(jīng)在他的賭場里工作過兩個月,他待我不薄,而今天的局正是他組織的。

        “張曦,你小子終于來啦!遲到這么久,韓姐和阿坤等得都沒興致了。”武均摸著他后腦勺的文身埋汰我說。

        韓姐和阿坤都是這個賭場的???,嗜賭成性,最關鍵他們都很有錢。除了武均,我和其他兩個并不熟悉,今天來這里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贏下他們的錢。

        “各位不好意思,取錢耽誤了點時間?!蔽夷贸鲅b錢的包,包的皮革泛著油光。

        “快去換籌碼!”武均不耐煩地朝我擺著手。

        我來到小窗邊,將鼓囊囊的包放在窗臺上。

        長相甜美的工作人員移開小窗上的隔音玻璃,問我道:“先生,您換多少籌碼?”

        “十萬!”我抽出十疊捆扎整齊的紙幣,遞進了小窗。

        她有點意外,再次確認道:“十萬嗎?”

        我點點頭,收到了一個標記為十萬的籌碼,這是貴賓室最低面值的籌碼,也是每次下注的最下限。

        韓姐鄙夷地看著我手里的籌碼,嘲諷道:“錢沒帶夠就來玩,這點錢還不夠輸一局的?!?/p>

        “就是?!卑⒗じ胶偷?,他責怪武均,“現(xiàn)在貴賓室的門坎這么低了?要飯的都可以進來了?”

        武均也沒想到我只換這點錢,拼命給我使著眼色,我假裝視而不見。

        “急什么,錢有的是!”我翻開包,露出整疊的現(xiàn)鈔,挑釁道,“有本事就來全部拿去?!?/p>

        “小子口氣挺狂!”阿坤脾氣很急,拿起桌子上的紙牌,熟練地切了起來。

        今天賭局玩的是梭哈 ,阿坤給每人先發(fā)了兩張牌,一張扣著的底牌,一張亮出的明牌。

        我的明牌是一張K,在四個人中最大,武均示意由我決定這輪的下注額,我翻看了一下我的底牌,也是一張K。

        “十萬!”我把所有的籌碼都丟了出去,袖口不小心剮蹭到了我的底牌,底牌翻了個面,雖然我以最快的速度遮住了它,但還是讓一桌人都知道我有一對K了。

        笨手拙腳的我出了洋相,他們自然而然會下注。

        “跟十萬!”

        “才十萬,我當然跟!”

        “跟你!你只有十萬,這副牌接下來拿什么下注?”阿坤拿起牌,又給每個人發(fā)了一張明牌。

        然而,發(fā)給我的依然是一張K。

        “明牌一對K的最大。張曦,還是你來定這輪下注的金額?!蔽渚崾镜馈?/p>

        “這輪不壓?!蔽遗呐拿媲暗淖烂?,說道。

        三張K,所有人都知道。

        阿坤惱怒地將自己的牌扔進了牌堆,放棄了下注。雖然還有兩張牌沒有發(fā),但無論后面兩張牌是什么,他的牌都不可能大過我的了。

        “我也不要了?!?/p>

        韓姐和武均也都跟著阿坤,放棄了這輪的下注,也就放棄了上一輪下注的錢。

        我將桌子中央的籌碼拿到了自己面前,轉(zhuǎn)眼功夫,我的本金增長了四倍,從十萬轉(zhuǎn)瞬變成了四十萬。

        之后我又陸續(xù)贏了好幾把,桌面上的籌碼也漸漸多起來。阿坤老是針對我,我每贏一局,他就埋汰我手氣太好,轉(zhuǎn)動著他手腕上玫瑰金的手鏈,對我念叨古里古怪的咒語。他贏的時候,還不忘諷刺我太過膽小,不敢壓下重注。

        牌局漸漸變成了我和阿坤的較量,武均和韓姐摸到的牌都不大,已經(jīng)輸了不少籌碼。經(jīng)驗老道的武均知道自己今天牌運不濟,他很清楚,牌局上最怕的就是輸了想翻本的賭徒心態(tài),于是提議今天再玩最后一局。

        已經(jīng)連續(xù)玩了一個多小時,大家都有些疲憊,也都贊同武均的提議。

        剛發(fā)兩張牌,韓姐就搓揉浮腫的眼瞼,興奮地說道:“這把牌輪到我回本了!”

        韓姐的明牌很大,是紅心的A,由她下注。

        她下了一半的籌碼,武均揉著他的腦袋,躊躇猶豫之后,放棄了這局。

        我和阿坤跟著韓姐下了注,獲得了繼續(xù)拿牌的資格。

        又發(fā)了兩輪牌,韓姐的三張明牌竟然全部是A。阿坤只有一對十,雖然我不知道阿坤的底牌,但顯然他無法贏了。

        “媽的?!卑⒗ど釛壛俗约旱呐坪蛣偛鸥氯サ幕I碼,給自己點上煙,坐著看我和韓姐的對決。

        我捏捏憋塌塌的口袋,問阿坤討了根煙抽。

        阿坤將煙盒丟給我,沒好氣地說道:“別浪費時間了,到底跟還是不跟?爽快點!”

        我翻開煙盒,里面只剩下了最后一根,我抽出香煙,將煙盒揉作一團。點起香煙,猛吸了兩口,才平復激動的內(nèi)心。

        從牌面來看,我只有單張的2、4、5,與韓姐三張A相差懸殊,可是我的所有牌的花色都是黑桃。很有機會連成一副同花順,同花順是梭哈里最難成功的,但也將是大過一切的牌。

        “我跟!”

        “你確定?”面對韓姐那么強勢的牌面,武均有點質(zhì)疑我的判斷。

        “發(fā)牌吧!”我斬釘截鐵道。

        武均替我和韓姐各發(fā)了最后一張明牌,我摸到了黑桃3,成功將單張的牌串聯(lián)成了繩子。注意到韓姐的嘴角微微上翹,她摸到的那張牌是黑桃6,這幾乎是一張將我逼上絕路的牌。

        依然是韓姐決定下注額,她幾乎傾囊而出,扯著沙啞的嗓子:“全下了!”

        我感覺到腋下一滴冰冷的汗滴流向肋部,桌子上壘起了上百萬的籌碼,透過繚繞的煙霧,武均和阿坤都在注視著我,有點窒息的氣氛。

        煙卷里的煙絲就快燒到過濾嘴,我掐滅煙頭,最后翻看一下我那張扣在桌子上的底牌,為了防止牌被看見,我雙手攏起,在牌上形成一個半圓的遮擋。

        我推倒面前所有的籌碼,不但跟了韓姐的籌碼,還加高了賭注。

        “Show hand!”我攤開雙手,賭下所有籌碼,一局定勝負。

        這局牌從純粹的博弈,演變成了心理游戲,對我如此自信的加大賭注,韓姐反而有點遲疑,對于底牌的自信讓她也下定決心。

        “全跟了!開牌!”韓姐喊道。

        我首先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一張黑桃A,是韓姐唯一缺少的一張A。牌被我緊緊攥在拇指和食指之間,幾乎快被我撕碎了。A-2-3-4-5,組成了一把黑桃的順子。

        “同花順!”阿坤手舞足蹈地嚷了起來,看起來比我還要興奮,有種看熱鬧不怕事大的感覺。

        對面的韓姐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她翻起一半底牌的手又慢慢收了回去,我的底牌讓她無法成為四個A。她全身止不住的顫抖,怒視著我的眼睛,良久,她泄憤般地將手里的底牌扔進了牌堆,將椅子蹬倒在地,怒氣沖沖地離開了貴賓室。

        見慣這種場面的武均,平靜地提醒我去換籌碼,然后他和阿坤先后走了出去。

        扣除所需交付給地下賭場的抽水,總共贏了貳佰多萬,零錢我付給小窗里的美女營業(yè)員當小費了,她也熱情地為我包扎好了現(xiàn)金,遞來一只黑色的箱子。

        清點了數(shù)目確認無誤后,我整了整衣服,提著沉甸甸的箱子,春風得意地離開了這家地下賭場。

        第一次攜帶這么多現(xiàn)金,我被花花綠綠的鈔票搞得神經(jīng)兮兮,從走出地下賭場的霎那,我就時刻警覺四周,生怕有人來搶我的箱子。

        撕下進賭場時貼在身上的號碼牌,走在熙攘的大馬路上,我故意闖了兩個紅燈,確定沒有被人跟蹤,這才原路折回,拐進一條小巷中,巷子兩邊墻壁上都是彩色的涂鴉,盡頭有一面鐵絲網(wǎng)封住了去路,鐵絲網(wǎng)的后面站著一個熟悉的男人。

        阿坤已經(jīng)脫去了賭場里的那身西裝,換上了黑色的運動套裝,手里提著一只駝色的包。方才對我充滿敵意的他,與我隔著鐵絲網(wǎng)相視一笑。

        在我進入賭場之前,阿坤早就在地下賭場里埋伏好了,這一次的賭局就是讓阿坤作為我的內(nèi)應,他在發(fā)牌的時候動手腳,我每一把都可以拿到最大的牌。

        “沒人跟著吧?”阿坤望了望我的身后,才放心地問道,“贏了多少?”

        “貳佰貳拾叁萬,全都在這了。”我舉起黑色箱子拍了拍。

        “接下來交給我吧!”阿坤示意我將箱子從鐵絲網(wǎng)上面扔到他的那邊。

        “我要的東西你帶來了嗎?”我問。

        “當然?!卑⒗ぷ呓F絲網(wǎng),展開一張白紙,上面是由我的筆跡寫的欠條。數(shù)目算不上很大,但絕對是我目前無法償還的。

        “其他東西呢?”

        阿坤拉開手里駝色包的拉鏈,里面撐滿了簇新的大鈔,他又麻利地拉起了拉鏈,一抬手就把包扔過了鐵絲網(wǎng)。

        我接住包,能感受到里面報酬的重量,雖然和贏的錢比起來只是九牛一毛,但這筆錢足夠救我燃眉之急了。

        我也依照約定,將黑箱子扔過了鐵絲網(wǎng)。

        阿坤打開箱子,把里面成捆的現(xiàn)金裝進了自己帶來的布袋子里,勒住袋口,往肩膀上一扛。從鐵絲網(wǎng)的間隙之中,把那張欠條塞給了我。

        “保重!”

        都沒等我回答,阿坤轉(zhuǎn)身消失在我的視野之中。

        曾經(jīng)欠下高利貸的我,終于走出了人生最陰暗的部分,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我用打火機點燃了這張欠條,看著它在手里慢慢燒成灰燼,直到快燒到我的手指,才拋下一團煙灰,散落得滿地都是灰燼。

        包里的現(xiàn)金如假包換,整整十萬元整,都是剛從銀行取出來的連號紙幣。在兩疊紙幣之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夾著一張牌,我抽出來一看,是一張黑桃A。

        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最后一局牌的時候,我正是假借抽煙之名,從阿坤那里借到了煙盒,拿出了他藏在煙盒里的黑桃A,我的手掌足夠大,能夠?qū)⒁粡埣埮仆耆采w住,藏在手里不至于被發(fā)現(xiàn),這才成就了我的同花順。輸錢的阿坤自然不會被懷疑成做手腳的人,他發(fā)牌的那幾把牌,都偷偷換牌給我發(fā)了最大的牌,讓我不會輸錢,以去換更多的籌碼。沒有人知道阿坤曾經(jīng)是個魔術師,在發(fā)現(xiàn)參與賭局比魔術賺得更多的時候,他精湛絕倫的手法就有了用武之地。

        事實上,我只帶了十萬元,包里除了用來換籌碼的錢,其他都是假幣,根本不能兌換籌碼。

        最后那把牌我摸到的黑桃A,并不是桌子上唯一的一張。假如韓姐的那張底牌也是黑桃A的話,武均肯定會發(fā)現(xiàn)有人在牌局上做手腳,正是基于這點考慮,我才搶在韓姐之前攤開底牌,無論如何她再攤開一張黑桃A的話,都會讓人覺得有問題。

        但為什么阿坤給我的錢里,要放一張牌呢?像阿坤這種對紙牌如此敏感的人,這張牌一定是刻意放在里面的。

        一分鐘后,我就明白了這張牌的用意。

        小巷口,武均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他身后跟著好幾名服務生,他們手里都拿著亮閃閃的長刀,一見到我,就舉刀殺了過來。

        被發(fā)現(xiàn)了。

        我把包塞在了后腰的皮帶上,跳上鐵絲網(wǎng),拼命往上爬,抓住橫在頂端的鐵桿,使盡全力翻了過去。武均正好也跑到了鐵絲網(wǎng)前,長刀砍在鐵絲網(wǎng)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手臂和小腿上都被鐵絲刮出了傷口,好幾處都流血了。

        “敢來我的地盤?;樱 蔽渚p手叉腰,指揮手下攀爬鐵絲網(wǎng)。一旦被他們抓住,肯定落得非死即傷的下場。

        居然這么快就追到此處,一定是有人出賣了我。

        我急忙撿起地上的撲克牌,胡亂塞進褲子口袋里,毫不猶豫地往反方向逃去。身后一群人的腳步聲漸漸迫近,我把收進褲子里的白襯衫下擺扯了出來,甩開膀子,不顧一切想要擺脫這條筆直到底,毫無障礙物的大路。

        品嘗到了被背叛的滋味,實在有點接受不了。

        W

        WWW.BUILDPOOL.COM的網(wǎng)址輸入計算機,頁面正在跳轉(zhuǎn),屏幕中央一個小圓圈不停轉(zhuǎn)動著。

        身旁一雙懷疑的眼睛正盯著我,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紅鎮(zhèn)幫會的老大——熊嵩。從我加入紅鎮(zhèn)幫會的第一天就聽說他生性多疑,對手下信任度很低。

        因為我的手機丟了,里面重要資料都沒了,只能通過網(wǎng)頁來證明自己沒有背叛幫會。

        極高建筑公司的網(wǎng)站出現(xiàn)在了屏幕里。極高建筑公司是一家專業(yè)建造水利工程的私營公司,因為大規(guī)模的投資項目匱乏,逐漸轉(zhuǎn)向城市規(guī)劃的建筑項目,例如修筑景點的噴泉,建造游泳池等等。

        我滾動鼠標,極高建筑今年的重點項目——露天游泳廣場的征詢率,維持了近半年的99%征詢率,今天成功變成100%,這意味著項目可以正式啟動了。上升的一個百分點,消耗了極高公司大量的人力物力。

        將筆記本計算機屏幕上的信息轉(zhuǎn)向我面前的男人,男人皺起臉上難看的皮,我看不懂是高興還是惱怒的表情。

        熊嵩長了一張陰陽臉,并非他天生如此,關于他臉的事跡幫會里無人不知。紅鎮(zhèn)幫是熊嵩一手創(chuàng)立起來的,當時紅鎮(zhèn)幫還不如現(xiàn)在這般壯大,還處于和鄰近幫派爭奪地盤的火并之中,在紅鎮(zhèn)商鋪最多的街道,熊嵩只身一人被敵對幫派團團圍住,他身上被砍了數(shù)十刀,最嚴重的一刀砍在他左邊的臉頰上,身負重傷的他像一頭發(fā)瘋的野獸一樣,殺出一條血路。當他回到幫會里,第一件事情就是殺了他最得力的一名手下。后來所有人都知道了其中緣由,因為那天只有這個手下知道熊嵩的去向。自此之后,熊嵩仿佛失去了對所有人的信任,他總是行蹤神秘,對招募幫會成員也是篩選嚴格,只有通過了測試才可以正式加入紅鎮(zhèn)幫會,見到熊嵩的真容,那張半邊如野獸般的臉。

        今天是我第一次見到熊嵩的樣子,我完成了他交代給我的任務,正式可以加入紅鎮(zhèn)幫會。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拿到完成任務的報酬,給急等醫(yī)藥費的妻子送去。

        紅鎮(zhèn)幫會租了市區(qū)寫字樓的一層樓面,掛名注冊了一個理財投資公司,而實際以收取自己地盤里店家保護費為主要業(yè)務。除此以外,幫會也開始經(jīng)營自己的生意,諸如收放私人抵押貸款之類的,但總與暴力行為脫不開干系,漸漸地就會有一些大型企業(yè),甚至其中不乏十分有名的企業(yè)尋上門來,希望幫會可以幫忙處理一些債務上見不得光的事情。

        正是這種游離在法律之外的職業(yè),危險與金錢并存的刺激感,讓我對幫會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最里面那間辦公室,文身師正在調(diào)試文身的描摹工具,每一個正式加入幫會的成員,都要在手臂上紋一只黑色的蝙蝠,就好比一個騎士的勛章,以證明得到了熊嵩的信任。

        熊嵩慢條斯理地從桌上的木盒里取出一只雪茄,半閉著眼睛向我遞了過來。

        我恭敬地接過雪茄,剛想道謝,熊嵩就朝里面那間辦公室揮揮手。

        “張曦,你進去吧?!?/p>

        “是。老板!”

        我來不及點燃雪茄,就夾在耳朵后面,走進了文身師的房間。我把右手擱在了椅子旁的靠墊上,文身師戴起口罩,開始用優(yōu)碘和酒精幫我消毒,涂上一只蝙蝠的轉(zhuǎn)印,我看見一些不成圖形的線條,文身師沿著它們開始描繪。有一點點疼,但還在我的忍受范圍之內(nèi)。顯然,對文身師來說這個圖案他已經(jīng)紋了很多次,他手法熟練地完成了我的文身。我的手臂有點紅腫,文身師給我涂了點藥膏,說過幾天可能會很癢,讓我盡量別去碰它,說是很快就會好。

        我沉浸在正式加入紅鎮(zhèn)幫會的喜悅之中,今后的收入肯定會比以前打工賺得多,不然怎么會冒這么大的風險,加入這樣的幫會呢。正想著去領這次任務的報酬,熊嵩把我叫進了他的辦公室,關上門,拉上了玻璃隔墻上的百葉窗。

        我看見辦公室里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男人,他戴著口罩和墨鏡,樣子神秘兮兮的,他的左手正把玩著一只打火機,右手戴著一根玫瑰金的手鏈。

        熊嵩慢慢撫摸著他臉上的傷疤,斜眼打量我,問道:“聽說你老婆生孩子了?”

        “是的?!?/p>

        我如實回答,只是不知道他為什么提起這件事,我不記得自己在他面前提起過。

        “你現(xiàn)在正式成為幫會的人了,想賺比這次任務更多的錢嗎?”

        “怎么賺?”我略顯著急的語氣出賣了我缺錢的狀況。

        熊嵩和沙發(fā)上的男人相視而笑,沙發(fā)上的男人對我說:“攤開你的手?!?/p>

        “什么?”他的態(tài)度讓我有點惱火。

        “給他看看你的手。”熊嵩用命令的口吻對我說。

        我不情愿地朝男人攤開手掌,掌心向上,潮熱的手汗閃著油亮。

        男人捋起玫瑰金的手鏈,用他的手掌跟我比劃了一下大小,然后朝熊嵩點點頭。

        “你先去換身衣服,抓緊時間趕去完成任務?!毙茚钥次疫€在猶豫,又說道,“事成之后,你的外債我?guī)湍闳壳辶恪!?/p>

        說完,他把打火機舉到我面前,扳動開關,一束幽藍的火苗晃動著。

        我躊躇得站在原地。

        “你也可以拿走你這次任務的報酬,慢慢還你的外債?!毙茚阅贸鲆化B紙幣,甩在了辦公桌上。與其說他的態(tài)度輕描淡寫,不如說是以退為進,把所有的包袱都扔給了我。

        我從耳后取下雪茄煙,湊近熊嵩舉著的火苗,頓時冒起一股青煙,空氣里彌漫開略帶香甜的味道。

        “老板,聽你的?!?/p>

        收起了上一個任務的錢,我們開始談下一個任務的價碼。

        沙發(fā)上的男人終于摘下了口罩和墨鏡,露出了廬山真面目。

        “歡迎你加入我們的任務!”

        V

        V的手勢代表勝利,我面前的不銹鋼旗桿上,就掛有這樣手勢的旗幟。

        這里便是我的任務。我正對著的廢墟堆中,還剩僅有的一幢房子矗立其中,這面旗子便是這房子的主人掛在上面的。

        這幢房子里住著唯一一位還在與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對抗的屋主,他是一名六十多歲的男子,性格固執(zhí)得就像一塊巖石,任憑誰也無法將他從房子里趕走。

        我都快用油漆將他的房子整個噴成紅色的了,在這屋子墻上不知道寫過多少個“拆”字,我甚至都不記得“拆”這個字寫起來筆畫里到底要不要加最后那一點了。

        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為了征收這塊土地,在拍賣會上付出了高額的土地轉(zhuǎn)讓金,一旦沒有在轉(zhuǎn)讓期限內(nèi)開始動工建設,不能順利讓所有住戶遷出這塊土地,土地使用權將被收回,重新進行拍賣。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承受不了這么大的損失,不惜一切代價,委托了熊嵩來幫他們勸退屋子里的男人。

        美曰其名叫勸退,實際是對住在里面的居民進行騷擾和威脅,以達成讓他搬走的目的。

        每天對他進行騷擾是熊嵩交給我的任務,眼看就快到最后的期限,這個男人依然沒有搬走,必須采取行動了。

        必要的時候,采取極端手段也在所不惜,在上億的損失和一條人命之中做抉擇,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又怎么會選擇后者呢?

        剛想推開鐵皮包裹著的木門,褲子口袋里傳來一陣震動。

        是妻子的來電。

        “你怎么樣了?”我問道。

        電話那頭有點嘈雜,妻子的聲音不是很清晰:“醫(yī)生說我要提前進產(chǎn)房了,可是費用還沒補齊?!?/p>

        我咬了咬嘴唇,說:“你先進去,我馬上拿到錢就過來找你。記得,讓醫(yī)院給你安排最好的醫(yī)生和病房。”

        即將降臨的孩子,需要用另一個人的生命來交換,心情實在有點復雜。

        能聽見警笛聲向同一個地方匯聚,視野里一棟二十多層建筑物的頂上,一個人影在閃動,空曠的天空作為背景,這個人看起來格外顯眼。似乎和警笛聲迫近有關系,他驚慌地在樓頂上奔跑,跑到了東南角,他探身往樓下看了幾次,隨后拉起了外套的拉鏈,整理身上的背包,縱身躍了下去。

        我的心被揪了起來。

        是自殺嗎?自殺為什么還要背包呢?

        但很快我就有了答案。

        一個黑點急速墜落,最終他沒有掉在堅硬的水泥地上,而是準確無誤地跳進了巨大的蓄水池里。

        看著他渾身濕漉漉地爬出蓄水池,我總算松了口氣,心情也莫名變得輕松了一些。

        還有正事要做,我推開屋子的門,走了進去。

        房子的主人姓徐,具體的名字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管他叫老徐。我每天都需要過來“工作”,久而久之,老徐也和我熟絡了起來。

        一進門香氣撲鼻而來,老徐把我拉到了他的臥室里:“小張,怎么才來??!我飯菜都準備好了,快坐快坐!”

        老徐基本都在他的臥室里活動,幾乎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堆在了不足十五平方的臥室里。客廳里的家具被砸的所剩無幾,窗戶上的玻璃也都碎了,為了防止遭到攻擊,他都把窗戶釘上了木板,封得死死的。

        雖然這些破壞都是我干的,可老徐一點都不怪我,他理解這是我的工作,只是他真的不想從這所老屋子里搬走。老徐告訴我,他不是為了坐地起價多拿動遷補償款,他只是希望自己能終老在這所屋子里,他是在這屋子里出生的,從成年到結(jié)婚,生子到妻子的離世,這里見證了他的一輩子,沉淀了他所有的情愫。已經(jīng)年近古稀的老徐,希望開發(fā)商不要拆掉他的屋子,等他離世以后,他愿意無償將屋子贈送給開發(fā)商。

        只是項目已經(jīng)啟動,時間就是金錢,連幾個月都等不了,更何況要等幾年甚至十幾年呢。

        我和老徐相對而坐,舉杯灌下一大口酒,我又給自己滿上了。

        “小張,你有心事?。 ?/p>

        老徐一喝酒,臉就會紅到脖子根。

        我沒回答,只顧蒙頭喝酒,又干了一杯,嗆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吃點菜!”老徐給我夾了一筷子菜,又說道,“是不是你老大又給你壓力了?沒事,除了一樣東西,你想砸什么隨便砸,反正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

        老徐所說的那樣東西,是一張掛在床頭墻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太太抿著有點癟塌的嘴,額頭和眼角布滿了蜿蜒的皺紋,粗糙發(fā)黃的皮膚依然蓋不住她眼眸里閃爍的光芒,看得出年輕的時候應該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也怪不得老徐對她如此著迷了。

        我不知該如何啟齒,遞給老徐一根煙,兩個人一語不發(fā)地抽起煙來。沒一會兒功夫,不大的房間里煙霧彌漫,我?guī)缀蹩床磺遄趯γ娴睦闲斓哪樍恕?/p>

        煙灰缸里滿是藍色的煙蒂,煙盒里還剩最后一支煙,我抽出煙,把煙盒揉作一團。

        “老徐,今天你要不就把合約簽了吧?!蔽医柚f煙,終于憋出了這句話。

        “咱別提這事!不然你就給我出去?!崩闲鞈B(tài)度強硬,一把打掉了我手里的香煙。

        “今天他們給我下最后通牒了,你再不搬,我可就要對你采取行動了?!?/p>

        “你別再勸我了!”老徐有點生氣。

        “你再不簽,可就再也見不到你兒子了?!蔽衣犂闲煺f過,他的兒子在國外工作,兩三年才回來探望他一次。

        老徐站起來,把我往外面攆:“你還是走吧。我不想和你吵?!?/p>

        他的手摸到了我插在后腰的東西,一根金屬的甩棍。老徐有點意外地望著我,他知道只有在需要用甩棍的時候,我才會帶著它。

        “老徐,我勸你再想想……”

        老徐阻止了我說下去,也不再推我:“什么都別說了,陪我吃完最后這頓飯?!?/p>

        這頓飯是我這輩子最難下咽的,老徐反而敞開胃口,吃得比平時多得多,酒菜全都清了盤。

        老徐滿意地打了個飽嗝,昂頭挺胸地對我說:“來吧!他們讓你怎么干你盡管來!”

        實在有點下不了手,我愣在原地。整個動遷計劃就像一部巨大的機器,一旦運轉(zhuǎn)起來就無法停止,我就像這部機器中的一個渺小的零件,身不由己地執(zhí)行著程序任務。

        老徐說我和他兒子的年紀差不多,看見我就想到了他的兒子,逼不得已地去做一件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在國外工作更是如此,沒有人幫助他,唯有完成任務才能通往成功之路。

        正是因為這一點,老徐才會十分配合我。

        “別磨蹭了?!崩闲焯罂戳丝词直?,對我說。

        想到在醫(yī)院等我的妻子,我開始動手了。我把他的雙手分開綁在了床架上,怕綁得太緊,我刻意打了雙環(huán)扣結(jié)。然后用噴漆在他臥室的墻上噴滿了“拆”字,整個臥室有一種謀殺現(xiàn)場的恐怖感覺。

        我把老徐的頭發(fā)撥亂,用手機對準他連拍了幾張照片,看起來效果還不錯,就像我把他弄得半死不活一樣。

        趴在床上的老徐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問我到底動不動手。

        我拍拍他:“你剛才喝多了,先委屈你這么躺會兒,等我去完醫(yī)院回來給你松綁?!?/p>

        我替他吹滅了蠟燭,整個臥室一下子浸入了黑暗之中。好讓老徐安穩(wěn)地睡上一覺,我只要掐著晚飯的時間趕回來就行了。

        偷偷摘下墻上老徐妻子的遺像,我合上臥室的門,開始盤算接下來該怎么辦。

        據(jù)我所知,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在老徐屋子旁的廢墟堆高處,修葺了一個臨時蓄水池,打算明天下午打開蓄水池,淹沒老徐的屋子,到時候所有的證據(jù)都會被水沖走,老徐的尸體和他摯愛的屋子一起消失。在那之前,開發(fā)商還是希望不要以生命為代價,能夠和平解決老徐的動遷問題。

        而我只要能夠完成這個任務,熊嵩就可以拿到開發(fā)商的委托金,而我也可以得到這個任務的報酬。眼下,我偽造老徐的簽名,先把動遷協(xié)議簽了。明天蓄水池放水的時候,把綁著的老徐從屋子里弄出來就行了。

        當務之急是我在醫(yī)院里的妻子,再交不出醫(yī)藥費,可就麻煩大了。

        抽了太多的煙,嘴里一陣苦澀。

        加入幫會的初衷,本就是為了賺錢。年幼時覺得成為幫會成員是很酷的一件事,但成年之后,漸漸明白作為幫會的一員并不受主流的歡迎,雖然可能賺得多一點,但生活完全是一團糟,隨時都有在街頭被人追殺的危險。

        我耍的這點小伎倆,還不知能不能瞞過熊嵩,沒準他一開始就準備要了老徐的命,而我只是一個用來背黑鍋的棋子。

        不再愿意往下想,在準備好的動遷協(xié)議上簽了老徐的名字,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老徐全名叫什么。

        胡亂潦草地在“徐”字后面涂上一個字,等我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問清楚老徐的全名。

        我從外面將甩棍插在門閂上,用力拉了拉,門關得很牢。

        頭頂上,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將建設的項目名稱,制作成了巨大的英文單詞——POOL,懸掛在老徐的屋頂。

        陽光在大門上映出一個瘦長的影子,和整面被紅漆涂得亂七八糟的墻一樣,看起來不是那么美好。

        手里遺像上的徐夫人,難得從陰暗的房間里出來,看見久違的陽光,笑容變得格外燦爛,仿佛在對我說:過了今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默默記住今天的日子,十二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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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林繪閱讀(2015年9期)2015-05-30 10:4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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