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西

【舍不得放下我】

據(jù)說，老徐見到我的第一眼，只是失望地說了一句話：“這個丫頭，怎么長得這么丑？”

那時候，我也的確長得很丑。母親后來都說，她當時也挺失望的。何況是老徐，他那么盼望有一個兒子，高大、英俊，長得像他。他盼望在部隊的閑暇時光里，能眉飛色舞地和戰(zhàn)友們說起他的胖小子。

可是，我只是個丫頭，還是個丑丫頭，這讓老徐感覺真窩囊。

我出生后第十天，老徐的假期正好休完，他去了部隊。老徐走的時候，我正在母親的懷里聲嘶力竭地哭，仿佛知曉他的離去。腳步已經(jīng)邁出了家門的老徐回過頭來，從母親手中接過我，對著我笑笑：“這丫頭，還挺懂感情的?！?/p>

那是老徐第一次對我笑。我不哭了，安靜地躺在老徐的懷里。

老徐以為自己不會牽掛我，可是這一刻，他竟舍不得放下我。

老徐再次見到我，是半年后。老徐想象不到的，半年的時間，他的丑丫頭長得白白胖胖了，見到親近的人，會伸出小手要抱抱了。我喜歡家里的每一個人：母親、外公、外婆，偏偏不喜歡老徐。當老徐伸出手來抱我時，我會尖聲地大哭，拼命地掙扎。

老徐是那么尷尬。他訕笑著對母親說：“這丫頭，真讓人掃興?！蹦翘煜挛?，從不喜歡逛街的老徐去了鬧市區(qū)，給我買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玩具，完全不顧母親的嘮叨。老徐看著我用胖胖的小手搖著他買的小鈴鐺，開心地笑起來。

老徐在家陪了我整整一個月。這一個月里，我深深地愛上了老徐。每天睜開眼睛，我就會急著尋找老徐，要他抱，要他親，要他把我舉得高高的，要他趴在地上，做我的馬馬。

可是老徐不得不再次離開。老徐是軍人，服從命令是他的天職。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背著包離去，在他身后大聲地哭，掙扎著要從母親的懷抱脫離出去，我把手無望地伸向他，他卻一直沒有回頭。

母親告訴我，從那天起，老徐的錢夾里，就多了一張我的照片。

【你做我的男朋友好不好】

我六歲以前，和老徐一直這樣分分合合。只是，分的日子很長，合的日子太短。

老徐轉(zhuǎn)業(yè)了，在一家工廠干保安工作。工廠的效益很好，他有了更多的時間陪我慢慢長大。

我上了小學，和院子里漂亮的小男孩同桌。有一天，小朋友們笑話漂亮小男孩是我男朋友，我跑回家問老徐什么是男朋友。老徐愣了愣，然后告訴我，男朋友就是將來我決定要和他過一輩子的人。

我決定了，我不要這個漂亮小男孩做我的男朋友。老徐問為什么，我說：“老爸，如果一定要有男朋友，你做我的男朋友好不好？”母親聽了我的話，大笑不已，眼淚都笑出來了。老徐卻走過來，一把抱住我，眼角濕潤，說：“好。”答應得很鄭重。

是的，那時候，在我心里，老徐是要和我過一輩子的人，無論過去、現(xiàn)在還是將來。這世上所有的男人里，老徐是最重要的那一個。

只是，一個六歲女孩的信念，無論當時多么堅定，都是會變的。

幾年后，老徐所在的工廠破產(chǎn)了，他成了下崗工人。老徐依然穿著威風的制服，臉上卻開始疲憊不堪。那時，老徐已經(jīng)和母親離婚。為了爭取我的撫養(yǎng)權，老徐幾乎用光了他所有的積蓄。我們的日子，一下子過得緊張起來。

有一天我和班上的同學去公園玩，看見老徐坐在公園門口，擺了個小攤，攤前擺滿了各式飲料和小孩的玩具。我突然覺得無比難堪，恨不得地上有一條縫，不讓老徐鉆，就讓我鉆。

我已經(jīng)是個初中生了，有了小小的虛榮?？墒抢闲煲赃@樣的姿勢出現(xiàn)在我和同學們面前，我終于覺得，所有的尊嚴都因他，雪花般落地，消失不見。

那天，老徐很親熱地叫著我的小名，他說：“丫頭，口渴了吧！叫你同學一起來喝飲料，今天我請客?！?/p>

有人問我他是誰，我愣了半晌，最后低下頭，小聲說：“鄰居叔叔。”

我看見老徐拿飲料的手停在半空中。我的聲音雖然小，卻剛好能夠讓他聽清楚。

那天回家，以為老徐會罵我，但是他只是和往常一樣，做好了可口的飯菜等我。

那天吃飯時我一個勁兒猛吃。終于，老徐摸摸我的頭說：“丫頭，慢點兒吃，別噎著。人呀，一口吃不成胖子的?！?/p>

老徐告訴我，擺地攤只是權宜之計，他已經(jīng)在思索著什么樣的工作適合他做了。老徐還說：“就因為老爸我是你的男朋友，我也要努力，怎么會讓我丫頭失望呢？”

淚水不可抑制地滴落下來。我親親的老徐，我親親的男朋友，請原諒我那些虛榮和那些傷害你的話！

【約定就此生效】

事實證明，老徐真的很努力。

幾年后，我親愛的老徐已是一家知名保險公司的副經(jīng)理，有著良好的收入和地位，可是我想對老徐說：哪怕你還是在公園門口擺小攤，你一樣是我的驕傲，因為你是我的老爸，是我的男朋友。

光陰，讓我慢慢懂得了愛，拋卻虛榮的愛。但此時的老徐，卻有了新的秘密。

他開始約會，和一個說不上漂亮但舉止絕對優(yōu)雅的女人。那天我親眼看見老徐站在街口，脫下他的大衣為女人擋風。

老徐沒有看見，我躲在街口的角落里，眼淚抑制不住地往下流。那樣憐愛的動作，從母親離開這個家后，我以為這一生，老徐都只會為我做。

很晚回到家，老徐在等我。他說：“丫頭，你都知道了吧？她是你吳阿姨。其實我一直想早點帶她來見你的，可你快高考了，我不想因為這事影響你的心情。”

我說：“老爸，我決定要報考北京的大學?！逼鋵嵨也幌腚x開老徐到北京去?？墒乾F(xiàn)在，老徐不再是我一個人的男朋友了，我那么深深地失落著，想要遠遠地離開他。我知道老徐會舍不得我離開，我用離開來懲罰他對我的背叛。

一連好幾天老徐都心不在焉。

醫(yī)院的電話打來時，我正在教室上課。

老徐出車禍了！

蹲在醫(yī)院走廊上哭泣的時候，有人輕輕擁抱我，是吳阿姨。她輕輕為我擦淚：“丫頭，別哭，他不會有事的。”

堅強的老徐在半個月后出院。這場車禍在他臉上留下了一點不太好看的紀念，回家后他要照鏡子，我邊把鏡子拿給他邊說：“老爸，吳阿姨這回可放心了。她老是說你太帥了，帥得讓她狠不下心來和你結(jié)婚?！?/p>

老爸卻話題一轉(zhuǎn)：“丫頭，你不考北京的大學了吧？”

我說：“怎么不考呀？我第一志愿填的就是北京大學?！鳖D了頓，我又說，“老爸，畢業(yè)后我回來還不成嗎，或者，我接您和吳阿姨去北京，行不？”

然后，我和老徐擊掌，約定就此生效。而這個約定的期限，你們都懂得，當然是，今生今世。

至于下輩子，老徐說得對，看緣分吧。

萬永紅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