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鑫陶

他覺得做文化的人本身就應該是志愿者，而且希望自己能做一輩子的文化志愿者?！澳阋聸Q心，要為文化做一輩子，為文化付出，文化只有自己付出，最后你在社會上看見的時候，你才幸福。”

2016年1月7日，一年一度的北京圖書訂貨會現(xiàn)場，馮驥才帶著他的六本新作而來。自2012年開始，他每年都帶著新書來這與讀者見面，最多的一次帶來了八本。雖然在年齡上，他已經(jīng)74歲，但他覺得“創(chuàng)作還是在一個特別旺盛的狀態(tài)”。

但近年來，由于全身心投入古村落保護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他花在寫作上的時間明顯減少了。他說自己在一年中只有春節(jié)、“五一”和“十一”這三個節(jié)日，才有時間來集中寫作，但還是用一個國慶節(jié)的時間就完成了《俗世奇人貳》的初稿，用兩三個假期寫了一本小說。

六卷本的《馮驥才》文集是不是他對自己過去的總結(jié)？古村落保護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現(xiàn)狀是怎樣的，最大的困難在哪？他如何在寫作和民間文化搶救工作之間平衡和切換？他如何看待自己這些年進行的民間文化搶救工作？帶著這一系列問題，我們于1月14日專程前往天津，在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shù)研究院對他進行了采訪。

知識分子是第一身份

青島出版社出版的《馮驥才》文集是六卷本，分為詩文書畫和文化保護兩部，各三卷。上部包括兩卷文學作品，一卷書畫作品及其理論文字；下部是近20年里，他在城市文化保護、民間文化搶救和古村落保護方面的言論、文章、行動，以及大量的田野記錄與田野散文。

在該書的總序《用一部書總結(jié)自己》里，他寫道：“編纂這部書對于自己，就有兩種意義：一是梳理，一是總結(jié)。所謂梳理，是將自己幾個領(lǐng)域千頭萬緒的工作分開，理出時序與脈絡，分清類別。所謂總結(jié)，則是在梳理的過程中，對自己的所寫所畫與所作所為進行再思考。人無法改變昨天，但可以決定明天。我前邊還有不短的路，需要走得更清醒更自覺?！笔崂硗旰螅l(fā)現(xiàn)：“哦，原來我是這樣一個人”。

寫作讓他重新認識了自己。他坦言，這是“我的一本很重要的書”，但也強調(diào)這不是對自己過去的全部總結(jié)，現(xiàn)在出全集還是早了點。他依然握有一支健筆頭，盡管只是在搶時間寫作。

除了馮驥才文集，他的新書還包括了青島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唐卡文化檔案·昌都卷》、《畫史上的名作》，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的《中國口頭文學遺產(chǎn)數(shù)據(jù)庫總目》、《中國傳統(tǒng)村落立檔調(diào)查》，以及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俗世奇人》（足本）。

2008年出版的《俗世奇人》，迄今印數(shù)已經(jīng)超過了130萬本。到100萬本的時候，出版社要他再寫一本，因為讀者愿意看，但他一直沒有時間。直到2013年的國慶節(jié)，他才一口氣寫完了《俗世奇人貳》的初稿，這次又將兩本合二為一，附上自己畫的插圖，出了《俗世奇人》（足本）。

在他看來，小說的創(chuàng)作是虛構(gòu)性的，作家要進入到虛構(gòu)的環(huán)境中，去感受自己虛構(gòu)的各式各樣的人物，還要站在不同的人物身上感受另外的人物，要有—種全知的思維，而且是一個在現(xiàn)實和幻想中來回甜蜜往返的生活方式。

現(xiàn)在，他大量的時間是在古村落之間往返，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搶救民間文化。所以他沒法到幻想的那個世界里去，只能寫一些像《俗世奇人》里那樣的2000字到3000字的超短篇。

六本新書，三本半都是關(guān)于古村落、唐卡或口頭文學的，他將大量的時間花在了民間文化的搶救上，而將個人創(chuàng)作置于其后?！拔曳畔铝藗€人的寫作，因為我認為這三本書比我個人的創(chuàng)作還重要，所以我寧愿犧牲我的創(chuàng)作來做這個事情。”

他有一次做客《藝術(shù)人生》，主持人朱軍在他面前放了好多塊牌子，有作家、畫家、學院院長、教授等等，他選擇了“作家”，他覺得這是他的第一個身份。但是現(xiàn)在你再問他對自己的思考，他覺得第一身份有了一點變化。知識分子的身份，對他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我覺得有強烈社會責任的，才是知識分子，這也是它跟文化人的差別所在。文化人可能非常有文化、有修養(yǎng)，但知識分子還多一個，他有社會責任?！?/p>

法國的啟示

“口頭文學、古村落、唐卡這三件事都是累人的事，也都是不能不做的事，是我們的責任。不是今天出版了幾本書就完事了，這僅僅是一個開頭。”

1994年，馮驥才開始做天津城市的搶救，起因是天津要進行“舊城改造”。他說，我從此開始“特別痛恨這個詞”。他也曾問過一些官員，到底要把城市改造成什么樣子？回答不外乎兩種：一是，沒想那么多，先解決老百姓的住房問題再說；二是，建設現(xiàn)代化城市。

后來，他得到了一本介紹上世紀60年代法國文化部部長馬爾羅的書，他也是一個小說家。從這本書里，馮驥才了解到，巴黎之所以能很好地保護法國文化，得力于三個作家：巴爾扎克、梅里美和馬爾羅。馬爾羅在任職文化部部長期間，做了一次全法國的文化調(diào)查，并提出了“大到教堂，小到湯匙”的口號，這讓后來的法國人認識到美國在政治和軍事上是強大的，但法國在文化是強大的，提升了法國人的文化自豪感。也正是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法國，以及整個歐洲決定，每年9月的第一個周末為文化遺產(chǎn)日。

也許是機緣巧合，后來的兩次法國之行，給馮驥才帶來了深刻的影響。2003年，他受法國巴黎人文基金會的邀請，在法國住了兩個月，回國之后開始了民間文化的搶救工作；10年之后的2013年，他再次受邀，去巴黎講他這10年的民間文化搶救工作，回來之后他開始著手古村落保護。

他還效仿馬爾羅，提出了“大到村落，小到荷包”的口號，對我國56個民族的民間文化進行地毯式考察，2015年完成，前后跨度14年。他還在全國“兩會”提出設立文化遺產(chǎn)日，也被采納。

“中國的古村落正在迅速的瓦解”，對其而言，搶救和保護是第一位的。目前，國家已認定的傳統(tǒng)村落是2555個，最終認定完成，可能會達到四五千個。同時，中國民協(xié)成立了中國傳統(tǒng)村落保護中心，給古村落建立檔案，已完成200多個?！敖o古村落建檔這個事，我覺得是知識界應該做的事?，F(xiàn)在包括唐卡、口頭文學，實際做的也都是建檔。當國家確定這是一個文化遺產(chǎn)的時候，就對它有了一個責任，應該把它用比較固定的方式保留下來。這是轉(zhuǎn)型期一個國家和民族必須要做的事?！?/p>

《中國傳統(tǒng)村落立檔調(diào)查》就是將其中的20個村落進行了整理出版，馮驥才希望能給各界做一個范本，使公眾對傳統(tǒng)村落有更多的了解。

傳承是最大難題

10年前，馮驥才他們在浙江西塘召開了一個古村落保護高峰論壇，并發(fā)出“西塘宣言”，號召對中國的古村落進行保護。今年4月，他們計劃在浙江再搞一個古村落保護的論壇，擬定的主題是“古村落何去何從”。

“古村落將何去何從，我們保護完之后，做什么？是把它作為一個農(nóng)耕文明的超市，讓人進去消費嗎？那可就是太大的悲哀了。何去何從？現(xiàn)在我們好像沒有依據(jù)?！钡拇_，現(xiàn)在有的村落只要被國家評上古村落，就像發(fā)現(xiàn)了煤礦，馬上要暴富一樣，恨不得立即進行招商。馮驥才覺得，“這個事太可怕了”，村莊瞬間就變了樣。

但并不是所有的古村落都會如此。去年，他來青島講學，順便去看了黃海邊上的兩個古漁村：雄崖所和青山村。

在隨后發(fā)表的《黃海邊古漁村探訪記》文章中，他寫道：近年來，雄崖所和青山村被評為國家傳統(tǒng)村落，直接帶來的變化是游人愈來愈多，漸漸使旅游服務業(yè)成為村落的支柱性產(chǎn)業(yè)。然而，令人高興的是這兩個村子沒有為了把旅游“做大做強”，到處“插彩旗、掛紅燈、貼廣告”；沒有做任何商業(yè)包裝。其實，對于旅游來說，真正有持續(xù)魅力的正是它的原生態(tài)，就像青島市區(qū)的八大關(guān)。

他認為，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主要的原則是原真性，讓事物原來的真實性不遭受破壞。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主要是保護它的原生態(tài)。他覺得，對古村落的保護不是要排斥旅游業(yè)的發(fā)展，而是要有清醒的文化自覺。

“傳統(tǒng)村落的保護不能只在政府和專家手里，不能只是村干部明白，更重要的村民們自己來保護、弘揚、發(fā)展。促使老百姓愛護自己的文化，才是我們工作的根本。如果村民不當回事，搬到城鎮(zhèn)去了，村子空了，誰也沒辦法。”因而，傳承也是古村落保護面臨的最大難題。

為什么要保護古村落？馮驥才選擇的是當下媒體常用的一個詞“鄉(xiāng)愁”。鄉(xiāng)愁僅僅是“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這一類文人的東西嗎？并不僅僅是。他覺得，一年一度的春運是中華民族最大的鄉(xiāng)愁。“鄉(xiāng)愁是對家、對故鄉(xiāng)的一種想念，思念就是鄉(xiāng)愁。往深里說，保護古村落，最重要的就是那塊土地的精神、情感和獨特的文化，并不僅僅是保護村落里面不同風格的建筑或風俗?！?/p>

這些年來，馮驥才在古村落保護之外，做的另一件事就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傳承是古村落保護面臨的最大難題，也同樣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難題。

“比如說民間的一個戲劇，換了一個傳承人，如果唱得不好，或者忙于市場，保持不了國家級的水平，非遺本身的質(zhì)量就下降了。我們定為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的這些人，如果再過10年，50%已經(jīng)是七八十歲以上了，另外的50%也接近70歲了，這是上一代傳人的狀況。新一代的傳人怎么命名還不知道，所以非遺有得而復失的危險?！?/p>

目前，國家的非遺是1372項，國家博物館公布了四級非遺，縣、市、省、國家級，總共超過了一萬項。相比于韓國和日本在每一項非遺后面都有學者支持，而且都是志愿者團隊，我國則必須是國家撥款，國家給項目，才有學者去做，80%的非遺后面沒有學者團隊，丟了就丟了，而且丟了都不知道。

身為一個知識分子，他覺得“文化遺產(chǎn)搶救，更多來自于一個作家對土地的情懷，還有一個作家對一個土地上人的精神的思考?！?/p>

忘掉這個人的長相，記住他做的事

“每一項重要的文化遺產(chǎn)，我們認為它都是特別有價值，內(nèi)涵很深厚的。因為它應該被貢獻給全世界，所以我們把檔案做好了，然后一項一項送到國家非遺相關(guān)的部門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边@其中就包括了馮驥才2001年就開始做，計劃在今年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木板年畫。

這件事也使他與青島出版社結(jié)緣，雙方合作的開始就是出版了《中國木板年畫代表作》，出版這本書的初衷也是為了申請世界文化遺產(chǎn)。目前，申請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文本專家已經(jīng)通過。

“這套書非常好，基本上達到了我們的想法，就是把民間鄉(xiāng)土的東西放到殿堂里，像法國國立圖書館等很多國外重要的圖書館都收藏了?！彼?，雙方又在今年合作出版了《中國唐卡文化檔案·昌都卷》等書，并計劃把16卷全部出齊。

“出版方面，盡管市場有極大的誘惑，也不能擺脫按照市場規(guī)律辦事，但是搞出版的人不能只做出版商，還要做出版家?！边@也許可以看做是他對青島出版社的寄語?！霸谖幕ㄔO上，他們是有眼光和品位的，這也是很不容易的?！?/p>

回到他自己，這些年他在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和古村落保護上，可謂不遺余力。2006年，沒錢做文化遺產(chǎn)搶救的時候，他在天津、北京、南京和蘇州賣自己的畫。因為舍不得，他就跟畫作合影，告別，“從此就‘家徒四壁了?！薄斑@件事情就是自己給自己鼓勁，就是給自己壯膽，就是不行我自己干，那個時候真是到任何地方，沒有人支持你，像唐吉訶德一樣只有到處去哭喊。”

他覺得做文化的人本身就應該是志愿者，而且希望自己能做一輩子的文化志愿者?！澳阋聸Q心，要為文化做一輩子，為文化付出，文化只有自己付出，最后你在社會上看見的時候，你才幸福。”

2007年，馮驥才在接受央視《藝術(shù)人生》采訪時，給自己畫了一幅漫畫自畫像，畫上寫著：“忘掉這個人的長相，記住他做的事?！?/p>